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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当代优秀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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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都很累

作者:贾兴安

  这个故事是由3个人结构出来的,这3个人的名字分别叫张永康、朱青、咪咪。

  张永康是西部山区某中学的教师,朱青在省城为几家报刊跑广告。他们俩十年前在师范大学读书时是同班同学。

  咪咪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儿,大约有十八九岁的样子。她是被朱青传呼到“红蜻蜓”歌舞厅来陪张永康跳舞的,当时朱青并没有介绍她叫什以,只是说这可是个“细粮”。张永康像猜灯谜,稍加思忖便恍然大悟,仿佛大姑娘害羞似地问她叫什么。真的大姑娘倒不会害羞,柔着甜甜的嗓子说了个咪咪。

  张永康尽管在这种场合里像是一个涉世不深的孩子,但他也明白咪咪并不是这个女孩儿的真实名字。

  在这之前,朱青辞退了一个女孩儿。这个女孩儿有损女孩儿的称谓和形象,尖嘴猴腮,两颗大门牙在外撅撅着,使那些本来很生动很美好的粉脂和口红,在她脸上被糟蹋得痛苦而又磨难。张永康只看了她一眼,嗓子眼儿里便作呕,更别说跟她捏手挽腰跳舞了。朱青看出了张永康的不屑和厌恶,挥手将这个女孩儿撵走,拍拍脑袋像是自我解嘲道,其实,这个小姐也差不多,最起码比李爱菊年轻多了。接下去,朱青便在KTV包间玩弄手机,边摁键钮边笑嘻嘻地说,放心,我是红旗粮站的站长,再发一个来,保你称心如意。当时,张永康十分窘迫,使劲拍打着朱青的肩膀说,你瞎闹什么!看看听听就行了,我什么也不懂,脸皮也薄,可别叫我在这里丢人败兴。

  “细粮”咪咪又美丽又清纯,宛若刚刚绽放的鲜花,是那种谁见了谁都会喜欢的姑娘。她浓装艳抹,香气扑人,穿着连衣的超短裙,显得高挑、白净、丰满,一头齐耳短发,大眼睛明媚而晶莹,长长的睫毛黑漆漆密匝匝,弯弯的细眉像飞扬的柳叶,椭圆形脸蛋儿在惨淡的彩灯下泛射着静谧的润泽,红唇点点,鼻尖翘翘,微笑时显现出两个浅浅的小酒窝儿,并说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她的装束与打扮尽管显得有点儿妖冶了,但却绝对不俗。面对这样艳丽的女孩儿,张永康还真有点儿动心了,如果时光倒退到多年以前,自己说不定会真心喜欢上她,与她酝酿出一段缱绻悱恻的爱情故事。然而,时过境迁了,今非昔比了!张永康再偷偷看她一眼,心里不由打个寒噤,平空里便增添了几多悲怆和汗颜。

  距离!距离!同志们,请注意距离!朱青攥着两个拳头,挤眉弄眼比划往一起靠拢的动作。

  张永康觉得朱青既是说自己也是说咪咪,就尴尬地笑笑,在沙发上朝外欠欠屁股,搓搓双手红着脸拘谨地不知所措。

  咪咪倒是落落大方,朝张永康身边凑凑,一只小手悄然无声地撂在了他的大腿上。

  张永康打个激灵,木然地垂下头,瞄一眼她长指甲染有蔻丹的白如嫩藕的修长手指,潜意识里有一股火苗渐渐往外膨胀。

  鬼爷!那只美妙的小手突然缩了回去,嗔怪声伴随着沮丧,你的哥们儿怎么没一点情趣?朱青怎么成了鬼爷!张永康吓了一跳,吃惊地看着朱青。

  服务小姐端来了三杯扎啤,朱青接过来放到条几上,眨眨眼说,哥们儿的情趣,那不是靠咪咪小姐培养么,要不去外边跳舞去,一个个瘟得像只病鸡,让我看见着急。

  张永康急得有点儿口吃道,我,我,我的舞不行……跳不好……自咪咪那只柔柔的小手抽走的刹那间,张永康就没了情趣,他求救似地看看朱青,见他无奈地苦笑,又偷偷看看咪咪,见她撅出的嘴像是长出了一颗烂透的大枣,心里真是空旷成了大漠,一遍遍后悔不该跟朱青到这个地方来。朱青省略过程的直来直去;第一个女孩儿的龌龊;现在这个漂亮女孩儿主动后的抱怨,都与自己的初衷大相径庭。来一回舞厅,与女孩儿尤其是与漂亮女孩儿跳跳舞唱唱歌,如果说一个刚30岁的男人压根儿不情愿或者丝毫不感兴趣,那他不是有病就是虚伪。然而,张永康现在所感受到的一切,认为并不是从前他想象的那个样子,但他想象的是什么样子呢?张永康现在实在说不清楚。

  跳不好让咪咪带你,下去一走就行了,快点快点,这支曲子是三步。朱青拉起张永康和咪咪的手往一块握,推搡着说,回来了咱们喝酒!咪咪站起来,牵住了张永康的手。

  张永康像找不见了自己,踉踉跄跄往外走,险些撞倒了茶几上的啤酒杯。

  舞池里摩肩接踵,人流伴着轻柔的乐曲缓缓流动,迷离的灯光下,相拥而抱的男男女女像是自己的影子,半空中悬吊着的两个大屏幕彩电上,画面正播放一个穿泳装的女人在海边搔首弄姿。

  咪咪摆正姿势,将另一只手搭在张永康肩上,踮踮步子喃喃说,别紧张,放松点儿,跟着我走就是了。

  张永康机械地将手放在咪咪的腰间,谨慎得就像触摸易碎的器皿,他另一只手里,则仿佛攥着一个有生命的小灵精,生怕将其玩弄于股掌之间。尽管气氛靡丽、光影残淡,但张永康仍然不敢正视她,连呼吸都有些急迫,更别说去感觉或者体验他从前想象的某些浪漫和潇洒了。毕竟,他这是第一次跟除自己老婆以外的女性距离这么近且肌肤相触。此时此刻,平时口齿伶俐的他木讷迟纯、词拙语笨,并忽然萌动了一种犯罪感,感到有些对不起老婆对不起孩子对不起这个世界上所有喜欢他的人,尽管他现在所做的一切并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甚至还可以说是一种文明的娱乐行为。

  不是今天傍晚误了最后一趟班车,张永康现在应该坐在东部平原一个小乡村里的一栋农家小院里与亲人们拉家常。那里是他的故乡,有他的老爹老娘、同胞姊妹和众多乡亲,酝酿出的气氛肯定与这里判若天渊。但问题是从山区乘汽车往省城来时,路上出了车祸,耽误了时间,要去老家得等到第二天上午。漫长的夏夜,燠热难捱,该如何打发?于是,张永康很自然地想到了朱青。

  朱青是张永康上师大时最要好的同学,毕业十多年来尽管只见过两次面,但与其他同学相比,那也算是最频繁的了。与大学同学们接触少见面难的原因,是张永康工作的地方太偏僻太闭塞,他轻易不出来,每年回趟老家也只不过路过省城转一下车,匆匆来匆匆走;其他同学无论在别处还是在省城,没有特殊的事情谁也不会颠簸到大山旮旯里去找他。跟朱青的两次见面,都是朱青开着紫红色的达契亚冷不丁摸到了他的那个山区中学。

  第一次,是3年前冬天的一个傍晚,下第三节课后,张永康抱着一摞作业本走出教室,一眼就看见碎石铺成的操场上停放着一辆紫红色轿车和车旁一个穿棕色皮夹克的长头发男人。这男人冲他走过来,近了才依稀辨认出来是朱青。张永康惊叫一声迎着朱青扑过去,腋下的作业本扑扑达达掉了一地……朱青说,你胖了,比从前还精神了。

  张永康说,你可瘦多了,怎么还留了这么长的胡子?朱青苦笑,城里可没有山里的风水好。

  张永康说,穷山沟里倒是清净。

  朱青扔掉烟头,看看远处说,看来,你和李爱菊在这里过得挺幸福的。

  张永康说,还行,你和刘莹也好吧?还好,我们昨天已经办了离婚手续。

  张永康吓得想摔个跟头,扯起嗓子惊叫道,怎么回事你们?朱青淡淡地说,很简单,就像总唱一台戏演一个角色,时间长了,都想换个行当,于是曲终人散,彼此都很好,都有说不出的高兴和愉快。这不,我才有心情和时间来拜访咱山区的模范教师了。

  上大四的时候,朱青的前妻刘莹喜欢张永康,而张永康正在追求李爱菊。刘莹是干部子女,家住省城,长得又漂亮,早就是众多企图毕业留在省城工作的同学们射猎的目标。张永康拒绝了刘莹,使刘莹震惊得一整天在嘴里找不见舌头,她不上课,不说话,不吃东西,在宿舍睡了一天,半夜醒来拉起同宿舍的女同学一个个挨着问,你们说张永康是不是傻?第二天早晨,苦苦单恋刘莹的朱青拿着一包口香糖来找刘莹,小心翼翼说,我知道你没时间出去买。于是,刘莹在痛苦之中,接纳了情殇后第一个关心她的人。后来,她曾多次对人说,当时,如果猪八戒送给她一包口香糖,她也会爱他的。

  现在,朱青与刘莹分道扬镳,不由使张永康黯然神伤,他是真诚希望他们幸福的,不会是因为从前的自己,才给他们造成心理上的隔阂或者感情上的障碍的吧?朱青看出了张永康的担心,喝杯酒撇撇嘴道,你以为,她还是从前的她吗,她他妈现在搜集处级以上官员们的腰带,她能有本事弄男人的腰带,我就有能耐收藏女人的乳罩,看他妈的谁玩儿得潇洒!这一次来,朱青没什么事,好像是专程找张永康叙旧玩儿的或者是倾诉事后那种轻松和愉悦的。

  时隔3年后的今年初夏,朱青又一次突兀而至,像从天上掉下来一般,目的是为这个乡的矿泉水厂厂长的儿子是张永康班里的学生,只要张永康使劲儿,这条价值30万的广告就到手了。张永康惊叹朱青真是神通广大,远在几百里之外竟能把这个小山沟沟摸索得滚瓜烂熟。朱青来时,随车给他带了一台爱多VCD.张永康唏嘘着嘴拒绝,说我连彩电都没有,弄个这还不如个收音机,况且我也不会使这洋东西。

  朱青说,这个先放下,下回我给你拉来个长虹二十九,不就成龙配套了。广告的事最终没有定下来,原因是厂里现在没有钱,答应等运转一段有了资金再搞。朱青临走时,在张永康乱糟糟的小屋里踱着碎步说,这就是爱情么?你们过的算个什么!真是杨白劳给喜儿买红头绳。下次再回老家路过我那儿,你领爱菊一定找我玩玩儿,让我带你们开开眼,看看这个世界上什么叫做享受。朱青走后,李爱菊惊骇地对张永康说,这个朱青,可是学坏了,看他那长头发,看他那小胡子,看他那小轿车,看他那手里拿的电话,怎么看都不像个好人,你回你家时,可千万别去找他。张永康笑笑说,什么电话,那是手机、大哥大,看咱在这山沟里教书都教成什么了!假如能及时赶上回老家的班车,张永康不会去找朱青。滞留省城一夜,又没有更熟的人可找和别的地方可去,况且来时还特意抄下了他的手机号码以防万一有事,所以张永康未假思索便在车站旁边的电话亭拨通了朱青的手机。

  朱青开车将张永康从车站接走,先去一家很气派的饭店吃饱喝足,这才问他需要见谁?是不是跟你的崇拜者我的前妻刘莹重温一回旧梦?张永康说我压根就没有梦哪里有新和旧。朱青说就是就是,那个人老珠黄什么家伙儿都能进入的货不值得搭理,谁也不叫了,你难得找我一回,今天夜晚,我给你找个好地方乐一乐,浪漫潇洒一把。

  说说话,聊会儿天得了。

  你和我两个老汉,有什么可说可聊的!我这不是打发时间么。

  真是教书教呆了,憋在大山沟里,枪里压满了子弹光朝李爱菊一个女人的靶子射,老兄,我都替你乏味呀,走吧走吧!浪漫?潇洒?究竟是什么样子呢?是男人都经不住诱惑。

  先生在哪儿发财啊?咪咪的询问从张永康的胸口处传出。

  张永康不是在跳舞,是一直在跟着这个咪咪学走路。他的手心里先出了汗,接着是额头和脊梁上。

  噢……张永康沉吟片刻,想了想说,我,我卖字。

  书法家呀!怪不得这么斯文。

  不,我卖书……嗬,大书商啊,更了不起了!张永康未置可否,生平第一次说了假话骗人,脸上羞得像起了火。他悄悄垂下眼皮,借着蒙蒙的灯光乜斜她一眼,触及到她大开口裙领里高耸的胸脯处裸露的那条幽深的胸沟,心里抑制不住怦怦乱跳起来。

  你跟鬼爷是老朋友了吧?咪咪托着张永康转了个圈儿。

  张永康趔趄几步跟过去,嘘口气道,你是说朱青么?鬼爷原来叫朱青啊!怎么?你还不知道朱青的名字?这里认识他的人,都喊他鬼爷。

  张永康心里沉重了,而脚下却忽然变得轻松起来。

  刚踩着节拍走几步,一曲终了了。

  回到包间里,朱青没有在。张永康示意咪咪先坐,自己则显得手足无措,便没话找话说,我不会跳舞,让你跟我受累,真有点儿对不起了,谢谢你。其实,张永康一点儿也不懂这种场合的规矩,只是出于礼貌才这样说。

  咪咪笑笑说,最后这几步有点儿意思,刚开始主要是紧张,看来先生不经常玩儿,你乐感挺好的,多玩儿几次就行了。

  是这样,是这样。张永康不好意思地连声说。

  咪咪独自点燃一支香烟抽起来。

  张永康朝门外看看,见朱青还没有来,心里空落落的,觉得很没有意思,不由暗暗抱怨起来。他见咪咪又端起茶几上的啤酒大口大口饮着,皱皱眉头,实在想不出再说些什么。

  先生不喜欢跳舞,点两首歌唱唱吧。咪咪拿着歌单凑过来,坐到了张永康身边。

  张永康接过歌单,佯装认真地挑选,其实心里却在盘算着该怎么应付她。既然来这里了,总不能这也不行那也不会,你什么都不爱好,那你来这里干什么?一个堂堂男子汉,可不能叫一个小女孩儿笑话。

  张永康翻拨着歌单,抓过啤酒杯轻轻抿一口,调整好思绪,似乎是漫不经心地问,咪咪小姐多才多艺,是哪里人哪?咪咪说,我就是本市的。

  张永康又问,在什么地方工作?在公安局!咪咪勃然变色,站起来朝里面走几步,一屁股坐到角落里,悻悻道,先生是不是要查户口呀!张永康心里一缩,感到自己可能失言了,可能犯忌了,吓得再不敢多说一句话。

  外面喧嚣,这里静场,仿佛咆哮的海水冲刷沉默的礁石。张永康在恨自己迂腐的同时,一遍遍骂朱青这是死到哪儿去了,怎么还不滚回来!这是浪漫和潇洒么?这是叫人受罪和难堪呀!正痛苦、焦灼着,朱青笑嘻嘻地进来了。

  你小子可来了!张永康像捞到了救命稻草,大声责怪朱青道,你钻到哪儿去了!那边有几个朋友,正好我也不用当你们的电灯泡了。朱青坐下端起啤酒杯,看看张永康和咪咪说,来来来,喝喝喝。怎么样?玩的挺舒服吧?张永康和咪咪坐着无动于衷。

  朱青自己饮几口啤酒,眼睛咕碌咕碌朝张永康和咪咪转几转,噗哧喷出一嘴白沫,惊叫道,你们怎么回事?规矩得像发高烧似的,一个个坐那么远,有仇啊!张永康耷拉着眼皮说,咱们走吧,我还有点儿急事。边说边给朱青使眼色。

  婊子养的!朱青将啤酒杯重重一蹲,怒气冲冲喝叱咪咪道,你怎么惹我哥们儿不高兴了!你问他自己。咪咪撅着嘴嗫嚅道,鬼爷,你哥们儿是雷锋叔叔嘛!朱青扭头冲张永康啧啧咂吧一阵嘴,拽着他来到了门外,神秘兮兮地问,还相不中么?什么相中相不中?今夜里你要不要带走她,刘莹走后,我一直独居,咱有的是地方。

  胡扯什么咧你!朱青,咱们走吧,没一点儿意思,我感到很累。

  真是好人啊!想不到,你还像从前那样贞洁。

  不是贞洁,是我觉得不是这个样子,大家都像人壳子,折磨人。

  你还想叫人家小姐爱你?朱青鄙夷地笑笑道,放一马乐乐得了,你叫什么真儿!没有爱也有乐么?算了算了,跟你说这个太累,你既然没兴趣,就算了,我们走。

  到了包间里,咪咪正在抠着腰部看BP机。她见朱青和张永康进来,站起来说,鬼爷,虎哥在皇朝呼我,去不去我听你的吩咐。

  朱青从兜里摸出一张百元钞票,拍到条几上说,给爷滚走吧!哎哟,鬼爷今夜里是不是有人爱了,不要我了!咪咪嗲声嗲气地酸溜溜说。

  爷这两天有枪没子弹,废话少口罗嗦,快滚走吧!咪咪装起钞票,悄没声地缩着脖子走了。

  朱青叹口气,端起两杯啤酒,递给张永康一杯,朝他轻轻一碰,有些沮丧地说,老同学,真是对不住你了,没想到你还这么纯,那就留住你的清白留住你的根吧!来,喝了这杯酒,咱们到我家里去。

  出了“红蜻蜓”歌舞厅,朱青开车拉张永康在霓虹灯闪烁的大街急驶一阵,便在一栋住宅楼前停下了。

  到了朱青家,张永康先去厨房冲了冲脸,看着空空荡荡只有一张大床的房间,想说什么可又没张口。

  朱青在床上拾掇了一阵,说呆会儿咱就睡这儿。

  张永康看见朱青把一包卫生纸、一沓避孕套和几个乳罩扔到了床下。

  朱青说,我白天不在家,所以这里什么也没有,你稍歇会儿,我去烧壶水。

  张永康说,别张罗了,我累了,要睡觉。

  朱青笑道,叫那个女孩儿过来,你就不累了,你说,你给谁省着,给李爱菊?那女孩儿又年轻又漂亮,是有名的“细粮”和“极品”,可比又黑又胖的李爱菊有意思多了。直到现在我还弄不明白,当初,你怎么就喜欢上了李爱菊?为她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而且直到现在还对她那么忠诚?说不清楚。张永康和衣躺到床上,不想多说什么。

  本来,在大学毕业分配时,以张永康是学生会主席的条件,可以留校或安排在省城工作。但李爱菊家乡是西部山区的,要返回她老家的那个乡中。当时,李爱菊对张永康说,你要真心爱我,就跟我到山里去,那里的孩子,太需要我们这样的教师了。张永康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毅然道,我跟你走!李爱菊说,以后会后悔的。

  张永康说,后悔不认识我。李爱菊说,我任何地方都不值得你舍弃这么多。张永康说,我心甘情愿。为此,张永康的亲友和家人都不理解他,父母不让他领着李爱菊回老家。只到几年后他们有了孩子,老爹老娘没了脾气,他才每年春节带着她和孩子从西部山区到东部平原走一趟。这次回故乡,是母亲突然重病了,给他拍来了电报。

  所以,我觉得你这一辈子活得太累,不如我快活。朱青似乎谈兴很浓。

  你不累?你快活?张永康揉揉眼睛,打个哈欠不屑一顾道,那你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敢示人让人家喊你鬼爷。

  唉……朱青嘘口长气,捂住脸说,其实,及时行乐,逢场作戏也挺累,做假人比做真人更难。我这些年过的日子,说白了就是一个见不得天日的鬼,唉,操他妈真是一言难尽!见了咱同学,我除了叫你们喝酒雇小姐陪你们玩儿,真的无话可说……那就不说了,我睁不开眼了,睡觉吧。

  于是彼此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大早,张永康让朱青把他送到了汽车站。

  上车后,朱青走了。

  张永康在车上找座位,看见一个女的侵占着大半个位置趴在前座的后背上睡觉,便招呼两声拿提包碰碰他,意思是叫她让一让。

  这女的抬起头来,揉着惺忪的眼睛朝里挪了挪。

  张永康看她一眼,不由惊叫起来,是你!咪……咪咪!从咪咪骇然和惊恐的神色看,张永康知道她也认出了他。但不料咪咪却麻木不仁地说,你是谁?我不认识你。随即就将脸扭向了窗口。

  张永康苦笑一下,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咪咪脸上没了粉脂,嘴上没了口红,穿的不是昨晚的超短裙,而是一条灰裤子和一件普通的白色碎花短袖衫。这身随意性很强的装束配上那副天生青春丽质的脸庞,跟昨晚的她判若两人,如果不是昨晚与她有那场短暂的遭遇,一定让人觉得她是一位俊俏的农家少女。

  既然这个咪咪不是什么好女孩子,再加她也不愿意让人认出她,那么,张永康也就没有必要再故作多情跟她搭讪,况且,昨晚与她相识也不是在什么光彩的地方,并且彼此还闹得不太愉快。所以一路上张永康也就不想这件事了,而咪咪则有意识眯着眼睛靠在窗边似睡非睡。

  前面一站,该下车了。张永康拎着提包,待车停稳后跨出车门,顺着马路走一段,便向南沿乡间小道急匆匆朝家乡的村子走。从这里到他老家,还有三里半的路程。

  走到一个岔路口拐弯儿时,张永康无意中侧侧脸,一眼瞥见咪咪也在他身后顺着路走,于是心里一惊,她这是往哪儿去?快到村头了,张永康朝后扭扭头,见咪咪仍在身后跟着,像吞了只苍蝇般腻歪,心里暗自嘀咕道,真是活见鬼了!路上,遇见了村人大夯,张永康停下来跟他说话时,看见咪咪站在路上不走了。

  大夯眼挺尖,朝那边看看,自言自语说,那不是豆花么?接着就锐声吆喝豆花!豆花!张永康糊涂了,挽着眉疙瘩问大夯,她叫豆花?你认识她?你不认识豆花?她是咱村疯老三的二闺女。

  张永康浑身打个哆嗦,脸色绯红地定睛望去,看见咪咪答应一声,正蹒蹒跚跚地朝这边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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