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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当代优秀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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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天阳光白花花

作者:刘剑峰

  林在洛州的长途客车站等车。

  等车的时候,林坐在停车场花圃的花台上。林汗津津的手什么时候伸了出去。

  他不明白手怎么会这么轻易地就伸了出去。人有时候总是做些连自己也搞不明白的事,自己脑袋里的想法跑到眼前了,却不认识。那可绝不是装的。七月的阳光白花花的,却未能给林的手指带出更多的光泽;林的手指的骨节竟然有些偏粗偏大,破坏了手指的圆润和流畅,但皮肤倒还细腻,有种未经历风雨因而也未见彩虹的苍白,所以,与罪恶无关。

  因为一朵花。

  一朵陌生的花。

  事实上直到这个故事结束,林也未能弄明白这是一朵怎样的花以及这朵花的一些想法。花当然是有想法的,连石头都有,只是它们不说,我们也缺乏考究的勇气,而无法弄明白罢了。

  在七月白花花的阳光里,那薄冰般晶莹剔透的瓣儿,极不讲究地甚至是凌乱地围着中心那淡黄的粉嘟嘟的蕊,浮在一片绿水似的肥叶之上,冰清玉洁的干净和朴素。林眯缝着眼抵挡着阳光里白花花的灼热和飘荡着的密密的尘粒儿。这时候,林伸出手去,折那朵花。他一时弄不明白是想闻闻它的芬芳是不是也有一种冰清玉洁的味道,还是因为别的什么而伸出了手,折它。林发现他的想法有些简单,那花的细茎坚韧结实得近乎顽固,和他的手指展开了殊死的抗争。这抗争一直持续到那个穿黑蓝色制服的黑脸汉子站到他面前为止。

  冰清玉洁的花无比哀伤地将脑袋垂进绿水似的肥叶之中。

  我只是想知道那是什么花,林讪笑着说。

  我也想知道,可到现在还是没弄明白。黑脸汉子望着林说。

  你认识我么?林问他。

  黑脸汉子笑起来:当然,洛州城恐怕没有几个不认识你的。你主持的那个焦点栏目,人们都挺喜欢的。它有时候说些人们喜欢听的实话和好话。

  有时候?林说,不过,还是谢谢你。

  你去采访么?黑脸汉子四下里望望,没有发现摄像机以及别的记者。

  不是,我休假,想到外边走走。林说的时候想起了春天,今年春天他做了一期有关洛州城花草树木管理问题的节目,节目里,林保持着所有主持焦点栏目主持人统一使用的那副忧患而沉重的表情,将洛州城人随手攀折花木的恶习一一展示,并逐一痛击。

  外边走走对你们来说也不是随便的了,黑脸汉子说,是积累生活,对吧。你主持的那个栏目生活气息是蛮浓的,大家都这样说。

  林从兜里摸钱夹子,问:你准备罚我多少钱,按你们的管理规定?罚?罚什么?黑脸汉子显得茫然而委屈。

  你不是这儿的花木管理员?黑脸汉子摇摇头:我也等车。你去哪儿?G城。洛州有线电视台《焦点》栏目主持人林回答了黑脸汉子的问题后,看了看表,开往G城的车子该启程了。

  促成七月这次G城之行的,是林六个月前的一次醉酒。一个简单而又不可理喻的原因。

  六个月前的一天林接受一个单位的宴请——他的栏目给那个单位做了一期有关行风建设的节目,按惯例他和台长和栏目组的几个人被请到洛州较为有名的“洛河大酒店”,接受那个单位的感谢。林那天竟喝多了酒,随手拿了不知是谁的手机,稀里糊涂一通乱拨,又回了可回不回的传呼后,脑子不知怎么的突然闪出一个电话号码,林就在手机上将这个号码拨出去。拨号声响了好一会儿,耳机里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喂,你好,我是梅,真高兴能成为您的朋友!林那天在电话里对那个自称“梅”的女子都说了些什么,他一概不知,他依稀记得那天的电话打得满桌子人都喝得或趴下或半疯了,还在那儿打。第三天,他接到那个自称“梅”的电话。接到梅的电话,林才知道那天在电话里他将他的电话传呼住宅的门牌号,甚至连台长的电话都统统告诉了梅,至于他还说了些什么比如他自己的某些隐私之类的,梅不说他也无从知道。与此同时,林也想起了他醉酒时脑子里闪的那个电话,电话的主人就是梅。林在随意地翻一本杂志——什么杂志已记不清了,在“征友”栏目里,认识的梅。起初引起他的兴趣的不是“梅”这名字,也不是“漂亮活泼,爱好广泛,尤喜足球”的介绍文字以及她的网址,而是她的电话号码:“6660000”。这是个即便记忆力有点障碍的人看一眼都会记住的号码,何况林的记忆本来就不差。梅给林打电话的时候洛州城正经历着多年不遇的大雪袭击。洛州城周围的群山和原野一古脑儿成了波涛汹涌的白花的海,高压输电线多次被压断使电力供应极不正常,市区每天都发生几起交通事故,后来交通干脆处于半瘫痪状态。城东的几爿居住区的平房倒塌不少,并造成几十人伤亡。林这些日子奔跑于风雪之中,拍了不少的镜头,但是能选择播出的只有领导亲临救灾第一线慰问受灾群众发放救灾物资指挥干群救灾的镜头,当然这也是惯例了,哪里有灾情哪里就有重视灾情慰问灾民的领导,电视里有他们高大身影广播里有他们哄亮的声音,林想,如果灾情发生之前也有他们的身影和声音就好了。这场大雪还没有彻底消尽的时候,林和梅差不多已经成为无所不谈的朋友了。

  在电话里,林得知梅毕业于一家舞蹈学院,曾在歌舞团和合资企业干过,后辞职,现在职业,不详;年龄,不详;家庭状况,不详;其实“不详”就具有保密的性质,只是漂亮,清朗如水的声音,爱好足球,喜欢交友,一目了然。

  梅告诉林,她最喜欢的球星是贝格汉姆,那金色的头发或光头,俊朗的面颊,潇洒的奔跑,精湛的脚法——世界上只有他才能在右路上传出那么美妙精确而又具有摧枯拉朽之势的球来——全让她着迷。梅这么赞美贝格汉姆让林心里多少有点那个。这也许成为他到G城找梅的另一个原因。梅说她恨死了阿根廷的西蒙尼,正是这个貌似敦厚诚实的家伙于光天化日之下的绿荫场上恬不知耻地装神弄鬼,才结束了98法兰西世界杯上本属于英格兰的荣誉,和贝格汉姆献给世界的光辉而伟大的演出。她同时对贝格汉姆那位模特出身的妻子辣妹因不喜欢曼彻斯特的气候而欲让贝格汉姆离开伟大的曼联的举动表示愤怒和不解,她说:真是个破女人,她会断送贝格汉姆的前程的。贝格汉姆应该离开的是她,而不是曼联。其次,梅说她喜欢的球星是马拉多纳。林说他也一直喜欢这个“坏孩子”,不仅仅喜欢他天才的球技,还喜欢他的南美人骨子里那份狂放不羁的性格和他一览无余的人生景观,比如他以“上帝之手”进的那个球,他的吸毒嫖妓,用汽枪射击记者,口无遮拦地大骂当时还是国际足联主席的阿维兰热,一会宣布挂靴或退出足坛一会儿又出尔反尔去踢球或当教练,等等。梅说,是这样,她还补充说马拉多纳是一个无遮无拦坦白透明的生命存在,他就像给亿万球迷表演他的精湛天才的球技一样,把自己生命所经历的细节和过程清晰地展现给人们。这是个自由的生命。不懂得掩饰和伪装,不惧怕什么,自信而真实地活着。哪像我们,说谎,两面三刀,讲我们自己都不相信抑或都认为荒唐的道理;小心谨慎,胆小如鼠,自私自利,被恐惧和焦虑所包围,却老是想着发横财,想着抢银行而不被人发觉,搞掉自己厌恶的人而不露马脚,想搞女人或男人,让婚姻里闯进一个又一个“第三者”,想着做官,而且越做越大,想有自己的越来越豪华的住宅和车子——但是,我们满嘴里却充满了对这些想法和追求这些东西的人的鄙视和痛恨,等等。

  他们当然是爱国主义者,所以不能不谈到中国足球,比如那些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的浅薄无知傲慢无礼且没有责任感荣誉感的球星们,他们极高的收入与极低的为足球事业而拼搏的觉悟,他们不断更换的豪华轿车与他们一成不变的苍白而荒凉的大脑等等;还有中国足协,那帮子什么都懂就是不懂足球的饭桶,那帮子除了做官什么都不会做的官僚,他们时而飞扬跋扈不可一世,时而可怜巴巴小心翼翼连口头上的责任都不敢承担……除了足球,他们还有别的话题,如哲学和文学。梅说她挺喜欢萨特的,是喜欢他这个人,而不是他的存在主义,而喜欢萨特的原因仅仅是因为他一生只和西蒙娜同居而不结婚。林说他喜欢加西亚。马尔克斯和他的《百年孤独》,梅说我才不喜欢那个孤独的南美人呢,人怎么会长出猪尾巴来,简直是一派胡言。林说,那是魔幻,梅打断他:魔鬼差不多。他们就哈哈大笑。林总是给梅的率直逗得哈哈大笑。

  到五月的时候,林觉出他和梅的谈话有了一些变化,比如双方都不再如以前那样说起来没完没了,谈话的内容基本上由足球哲学文学之类的转到对对方的关注上了:你近来好吗?心情不错吧?近来做些什么?身体怎么样?谈话的方式也有不少变化,以前那种无拘无束一泻千里的说笑,变得节制而柔和。有一天,他们在电话里既没谈足球也没关注对方,干脆是说了一大堆的废话。当然废话也有说完的时候。

  两人突然间就给掐掉了电话线似的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之中。沉默持续了几分钟。

  这种沉默的意义是不言而喻的。所以,梅终于打破了沉默。

  我们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梅这样说。

  也许……是吧。林应道。

  ……我有一大堆贝格汉姆比赛的录像资料,是我剪辑的。

  是么?不仅如此,梅说,我屋里到处都是他的比赛照片,包括贮藏室和卫生间。

  有马拉多纳么?当然。还有酒……我知道你不喜欢红葡萄酒,所以,自然是白酒。梅说。

  看来,我们真的是有麻烦了。林说。

  于是六月一个凉爽而宁静的夜晚,梅和林便约定了七月的这次行程。

  G城汽车站是个以脏和混乱而著称的地方。摊贩们与乘客争夺候车室和过道走廊,下狠刀子宰无辜的乘客而且凶神恶煞肆无忌惮。候车大厅的出口处密密地游弋着一些涂着厚脂粉和大红唇膏的女子,她们不断地打问着乘客们是否住旅店,其身份极为可疑。出租车乱七八糟地横在出口处的人行道上,脚蹬拖鞋的哥们吐着烟圈儿。卖报纸的在人群里窜来窜去。

  林对这儿没有多少好感。他在这儿挨过小贩的宰,给那些身份可疑的女子拉扯过,还因为在布满果皮污水的人行道上扔了一个小纸团儿给自天而降的什么管理人员罚过款。

  但是现在,林把这些全都从思绪中抹过去了。他有更重要的事情。

  他等待着一个约定好的场景的出现。

  三个小时的车程他一点都没觉出困。

  三个小时里林将他和梅的相识过程又一次彻底地回忆了一遍。七月葱茏的原野在白花花的太阳底下显得妩媚而倦怠,温热的风不断吹着他的头发,然后又不断地和葱茏的原野一起被平稳而舒适的伊维柯客车抛在后边。林想得更多是他和梅相见的场面。他设想了一万种场面,但末了没有哪一个是清晰而完整的,设想的结果是一片混沌和混沌中的激动。是的,激动。林曾和许多女孩子有过不同的见面方式,每一次的细节和内容都有所不同,只有激动是千篇一律一成不变的。对和梅的见面场景的设想毫无结果后,他又开始集中思绪来描摹梅的长相。尽管他曾无数次地摹过梅的模样—在脑子里描摹一个遥远的女孩子的模样早已是他生活中一件十分重要而且美丽的事情了——但他始终未能确定她长的是什么样儿,她真的就漂亮吗?她有着怎样的一双眼睛和怎样的皮肤?没有了电话听筒她的声音还一如既往的好听么?她的屋子里真的到处都是贝格汉姆的影子么……唉,思绪乱了……G城就到了。

  现在,林站在G城汽车站的某个出口处。

  他等着一个人。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这时候,他再一次想,她真的漂亮吗?她的头发是不是像街头的女孩子一样染成浪漫的棕色?她的目光是他喜欢的那种清纯而善良的样子么?她的身材,对了,当然,她绝对有一副绝好的身材的,舞蹈学院出来的。不想了,他告诉自己,得认真注意出口处外的动静。

  林静静地站在3号出口处。在这之前他在1至6号出口处都分别停留过,最后,他决定就站在3号出口处,这儿居中,能关照到别的出口处。

  林站在这儿等候的时候,已经有十几拨儿乘客从这儿走出去。林看看表,认定他在这乱糟糟的出口处已经站了近三个小时。

  林有些不安。

  是一个设计好了的骗局么?如果是,绝不能说这骗局设计的精美和那个叫梅的女孩儿有多么智慧,只能说明洛州有线电视台节目主持人林有多么幼稚;如果是,那么,钻进这个显得极粗糙的圈套里的不仅是林一个人,耻辱也不属于林一个人,而属于整个洛州城。

  林摸摸额头,有点发凉。嘴角咸咸的,显然是汗。特别的口渴。买来一瓶矿泉水,甚至没换口气,就灌了下去。

  七月天的阳光把车站外的广场的人群和建筑物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每个人每个建筑都将自己分成了两个,一个清晰而真实地奔跑在这温热的七月天里,一个拖在脏兮兮的地上。谁也不能幸免。

  梅出现在林的视野里时,林竟然能冷静下来瞅一眼时间,简直算个奇迹。这次,时间明确地告诉他,他在出口处已经等了3个小时零45分钟。

  第若干拨儿乘客从林面前涌出出口时,他看见一个女孩子站在外边的人行道上,她朝这边张望了半天,才犹豫着从兜里摸出一张叠起来的8K白纸,将它展开来,举在胸前。林乱糟糟的思绪像突然听到一声命令似的,“嗡”的一下,集中起来。

  女孩胸前举着的白纸上写着“林”。

  那个“林”被林的激动无穷地放大,放大到他竟然能将举白纸的梅忽略的程度,他忘了去看她的眼睛和皮肤以及她的头发身材,他只死死地盯着那个被无穷放大了的“林”,直到她轻轻“喂”一声,他才看见一双清澈温柔的眼睛正试探着望他,审视他,像是在问:你是谁?干吗要盯着我的“林”不放?林轻轻地笑了笑,伸出手去,将她手中的8K白纸取下来,然后叠起来,放在她的掌心。

  这是他们约定好的仪式。

  她也浅浅地抑或是温柔地笑了一下,往林跟前靠了靠,让林闻到了女孩子特有的那种洁净而芬芳的气息。

  梅比他们约定的时间整整迟到了3个小时40分钟。

  但林这个时候怎么顾得上问其中的原因呢?林说:我饿极了!从一家餐馆出来已是傍晚。

  林望望灯光闪烁的街头,问:现在,我们怎么办?梅仰头望望林,那模样像是问他:你说呢?林轻轻地抚了她的肩:在G城,我是一只羔羊,就看你是不是个牧人。林希望听到电话里梅的爽朗而活泼的调皮话,但梅却只是又一次浅浅地一笑,梦一样的,温柔,恬静。她将头往林怀里贴了贴,挽起他的手臂,叫来一辆出租。

  出租车在大街绚烂的灯火和纷扰的喧闹中轻轻地滑着。林和梅一路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对方,目光在绚烂的灯光里忽明忽暗。

  出租车拐进一条巷子,在一幢住宅楼下停住。梅挽着林的手在楼梯上拐来拐去,最后,在某一层停住。梅摸出钥匙,打开门,然后将林像塞一件什么东西似的塞进门里。梅在伸手关门的时候,身子已差不多倒在林怀里了。接着梅温柔而充满渴望的唇就贴了过来。林感觉到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梅的脸上滴到他脸上,是汗,还是眼泪?林不得而知。

  林没有想到情节推进得这么快,连个铺垫都没有。

  譬如,他们先打开音乐,喝点饮料,谈谈各自的情况或有关足球哲学文学的话题,然后她领着他到屋里四下来走走,炫耀一下她的贝格汉姆,看几段她剪辑的比赛录像,这样,气氛慢慢地给营造出来,并渐渐地浓起来,含蓄,浪漫,柔情,俩人互相深情地凝望或微笑,等等,然后再考虑做点儿别的。他俩之间的这个故事的发生毕竟只是因为一个非常容易被记住的电话号码,他们毕竟是以声音的形式成为朋友的,从声音转换到具体的人,中间得有一个过程,是不是还得有一些技术性的处理或交待什么的。

  但是,现在这些都被删去了,抑或在梅的设想里这个故事本来就不需要这些繁琐而虚伪的铺垫和交待,他们的主题似乎很单一。

  这是七月一个因为激情四溢和忘乎所以而显得迷乱又混沌的夜晚。

  林感觉梅的激情似乎就漂浮在她温软光洁的皮肤上,因而与她身体的每一次接触都能燃起令人心醉神迷的火来,而且这种燃烧的势头一直持续地保持良好,烘烤着这个突如其来的夜晚。林在这激情的一次又一次的燃烧中,深刻地感受到梅在电话里以声音的形式无法向他展示的一面,她的率直和坦白,执着和无所顾忌;她的健康和芬芳,投入和奔放的活力——女人在这个时候显得多么真实而舒展,自由而放松,烂漫而多情,奔放而热烈,如自由开放的花,如雨后必然到来的阳光,如春天必定会美丽的原野……这似乎能与他们关于马拉多纳的话题联系在一起,生命应该是自由而坦率的,哭或喊,唱或跳,走或坐,如同案头的一叠书本,无论在某个时间或某个情境里都可以抽出来读。就这样。

  七月天。

  七月这个迷乱而混沌的夜晚似乎是被窗外强烈的阳光终止的。林抬起疲倦而舒适的身子,看见梅站在窗前的阳光里。七月天的阳光那么锐利,穿过她蝉翼似的洁白的长裙,将她袅袅的身子和修长优美的腿送进林的视野。林穿好衣服,趿上拖鞋,伸伸懒腰,在这个过程中,梅一直静静地在窗前站成一棵树,对着他浅浅地笑。林过去抱住她,如抱住了一团七月天柔软而芬芳的阳光,满身心都飘满了深情和爽朗。

  我们现在该干什么呢?林吻着梅的额头,问。问过之后又觉得这么问有些唐突,甚或有些可怕。梅抬起头来,清澈地望着林,那样子像是在问林:你说呢?这一整天,林和梅是在G城的街头度过的。慵懒,随意,毫无目的,无牵无挂,放松自由。他们先是在护城河公园里游荡了大半天,虽然护城河里的水腥臭污浊,但城墙下的草坪却那么好,绿荫荫的,细柔柔的,在七月的晨光里显得清新而娇嫩。

  然后去了G城的一个著名的游乐场,他们走走看看,从前门进来又从侧门出去。他们进了一家餐馆,喝了点稀饭,就到了中午。他们在一个超市里耗去个把小时,下来又将G城的一条著名的商业大街走通。到了一家影院门口,他们走了进去,看了一部原声外片,感觉不错。到该吃晚饭时分,两人都不觉得饿,但还是去了那条美食街,胡乱吃了点什么,又重新回到街上。

  梅的少言是林没预料到的。电话里爽朗直率单纯调皮说起话来喋喋不休的那个梅,和眼前这个梅反差太大。眼前这个梅从不出声笑,老是无声的那么浅浅的笑,那种莞尔的笑;说起话来慢条斯理,平和舒缓,没有电话里那么激情澎湃,而且从不主动和你说话,当你引出话题要和她说时,她常常以无声的浅笑使话题流产。还让林不可理解的是,梅似乎对足球也显得心不在焉,他们路过G城中心体育场——这儿曾是G城那支今年冲A势头强劲的甲B球队的主场——的时候,梅竟然没有提到她到这个球场看球的事,而在电话里她曾告诉他,那个被中国足协一再纵容的著名“黑哨”裁判又一次在这个球场胡作非为时,她怒不可遏,摘下脚上的鞋子去砸,却砸在前排的一个球迷脑袋上,而这个挨砸的球迷最终将她的鞋子扔进了场内……他们走到一个香港的什么巨星表演会的巨幅广告牌下,对这些所谓的什么“天王”表示了共同的鄙夷和不屑,“狗屁!”这当然是林说的。林问梅:你现在还想你跳舞的那档子事儿么?梅专心地盯着街对面的一家灯光辉煌的连锁店,那里头似乎有人在吵架,梅说:差不多吧。林便没往下再问。

  这一天里,少言的梅断断续续地说到她的学生时代,当然是在林有意的引发下说的,她提到她的做过右派的历史系教授的父亲,她的喜欢音乐的绝顶聪明的哥哥,她的爱用弹弓瞄汽车玻璃的小学同学,还有那个总爱找女生谈话的中学数学老师,他的歪脖子和如碳的脸色。她还说到她的第一个暗恋的男孩,恋上他的原因是她有一次发现这个男孩偷着抽烟时吐烟圈的姿势特别的帅。后来上了大学,暗恋便告结束,大学毕业的第二年,她才知道她暗恋的那个男孩因贩毒抢劫而已经被处决的事实。后来呢?林希望梅能继续说下去,但梅却打住了,她只是浅浅地笑了笑:后来,就遇上了你。

  接下来,七月的又一个夜晚来临了。

  两人分头洗了澡,然后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梅竟然喜欢看那些打打杀杀装神弄鬼装疯卖傻的古装片武侠片,那些智商低下无聊透顶却不甘寂寞的无耻导演弄出的那一堆又一堆狗屁不通又故弄玄虚的破戏,直教林恶心得不行,梅却看得投入而专注,丢不得手。林只身去了卧室躺下,把那个疯疯癫癫的什么格格和给这浅薄的格格弄得忘乎所以的梅,留在客厅。这一天的确是太累了,林脑袋一挨上枕头,沉沉的睡眠便如这卧室粘腻暧昧的灯光一样吞没了他。

  林做了一个梦。他走进了一片桃林,是个三月天,对,三月天,桃花开得正好,粉红色的芬芳在三月干净而简洁的桃林里幽幽地飘荡。流水带着三月蓝蓝的天和桃林里的芬芳在他的脚边流过去。在流水隐没的那片草坪上,站着一个女孩。三月的桃花在她的呼吸里柔柔地开放着。女孩望着林说:你不认识我了么?我是梅。林说:不记得了,梅说:许多年了,林说:是么?可我还是记不得了。女孩显得很忧伤。

  她黑黑亮亮的眼眶里就飞出了晶晶的泪滴。她叹息着说:唉,人啊,那泪滴就在粉红色的残香里飘起来,如凋零的花瓣,惆怅而无奈。有一滴滴在了林的脸上,冷丝丝的,如雪片儿。

  林在这个时候,醒了。在暧昧的灯光里,梅的清亮如水的目光正专注地落在林的脸上。梅之后就深情地吻林。林将梅揽进怀里,想告诉她他刚才做的那个梦,那个关于桃花,关于梅的梦,但是梅不给他这个机会,她使劲儿地吻他,那么投入而专注地吻他……又一个七月的早晨在喧闹中到来了。

  这是一个多么自由而轻松的七月啊。躺在床上的林想。橙色的晨光落在洁白透亮的窗纱上,窗外的几片梧桐叶和粗黑的电缆线也落在窗纱上。卧室流淌着梅的芬芳和他们一夜激情的残香。梅在林的身旁香香地睡着,恬静温顺如一只猫,她的柔软而均匀的呼吸在卧室的残香里微微地颤着,如风的幽幽的划痕。

  七月天。

  七月天的阳光七月天的和谐七月天的自由七月天的真实而无忌的激情七月天坦荡而无牵无挂的想法七月天无人过问的慵懒和随意七月天凌乱无序却不受约束的思绪七月天温柔而宁静的呼吸和清爽舒展的体温一齐聚集在这个平淡而喧闹的早晨。

  七月天。

  这个七月天的早晨。林悄然起身,趿上拖鞋,他怕把梅弄醒了。

  林走到窗前,将窗纱掀开一点往楼下望了望。七月早晨这橙色的阳光拥挤在乱纷纷的巷子里。巷子里卖油条米线色子粉皮烧饼的摊子一个挨着一个。卖早报的报贩子和买菜归来的老头老太在那儿挤着。一个头发乱蓬蓬的汉子举着手机声嘶力竭地吼着。几个蹬三轮车的车夫和骑着踏板摩托的漂亮的女士则满脸愤怒地盯着这个无法顺利通过的巷子。

  林离开窗子,穿好衣服,出了卧室。

  林这才有机会把梅的这套房子瞧上几眼。客厅贴了壁纸装了木墙裙,算不上豪华但还得体。林进了另一间屋子,地上是绿色的地毯,窗前的桌上有台电脑,墙上挂了两个壁毯,是抽象了的金色田野和一条黑色的河流。这间屋子显然布置得要比客厅漂亮些。

  林突然间想起了什么。

  想起这些的时候他甚至愣了一会儿。

  林将这间屋子和客厅和卧室都细细地搜寻了一遍,还到贮藏室和卫生间也看了。

  林的脸有些发灰,但他还在作最后的努力:他奔向电视机柜,机柜里有一部“先科”牌的超级VCD和一台同样牌子的功放机,压根儿就没有录像机,更没有录像带。

  就是说,在梅的家里,林没有发现贝格汉姆的踪迹,没有,一点儿都没有。

  梅曾在电话里告诉他,她满屋子都是贝格汉姆的身影,包括贮藏室和卫生间,还有一大堆的她剪辑的贝格汉姆比赛的录像资料。

  林呆呆地站在客厅。

  他想梅是不是在和他做一个游戏,这游戏叫做不谈足球只谈爱情。

  梅什么时候站在了林的面前。她干净而光洁的皮肤散发着那种撩人的芳香,两条修长而美丽的腿,如健康而生机勃发的树,秀挺地长在原野上。

  梅望了林一眼,显然并没关心林满脸的困惑,只说:起来了不叫我一声。

  林有些发急的样子,问:贝格汉姆呢?谁?贝什么?梅说。

  贝格汉姆。

  听上去像老外,跟我有什么关系。梅伸伸懒腰。

  林脸色有些发白:你喜欢曼联么?曼联?梅漫不经心地说。

  中国足协又多了一个不懂足球的饭桶,他连净胜球都不知道。林紧盯着梅。

  哦,你是说足球吧,梅抚抚了头发:这么说我也算个饭桶了,我也不知道净胜球是什么。

  林的脸色彻底地白了。但他还想作最后的挣扎:你剪辑的贝格汉姆的比赛录像资料呢?你卫生间贮藏室的贝格汉姆呢?什么呀,你说这一大堆都是什么呀,莫名其妙的,梅说着,懒洋洋地从林面前走过去,可刚走出几步,突然站住了,转过身来,望着林,那表情极其复杂。望了几分钟,又跑到林的跟前,像瞧一件自己新购进的什么物件似的,极仔细地瞧,结果瞧出了林脸上的苍白和隐在苍白里的失魂落魄。

  你——梅轻轻启开润而嫩的唇,望着林道:你最后一次给我发邮件是什么时候?林凄然一笑:我只有电话。没上网,所以,没法给你发邮件,再说我连你的网址都……林脸上的苍白飘到了梅的脸上。

  梅也呆呆地站在了客厅。

  七月的阳光已由早晨的橙色变成白花花的了,亮亮地从梅和林的目光之间穿过去。

  屋里静得只有阳光行走的声音。

  过了多长时间,他们不知道。

  后来,梅在阳光里浅浅地笑了,挥起一只手,用手指在林的脑门上弹了弹,快步跑进卧室,出来时,手里拿着那张在车站举过的8K白纸。她轻轻地打开。

  你,一定叫林。梅依然浅浅地笑着。

  林木然点点头。

  梅将那张白纸又一次举在胸前,望着林,说:我的网友叫……“木木!”林失声说。

  对,一条狗的名字。梅浅浅地笑着。“一条很漂亮的西班牙种狗。”一条因冒犯了庄园女主人而被淹死的母狗。梅说。

  屠格涅夫。林说。

  听起来比那个贝什么的名气要大一些,是吧。梅望着林,收起了那张纸。

  林木然地看着梅把那张写着“木木”而不是“林”的白纸重新折起来,像是把许多许多的东西都折叠在里边了。

  七月的阳光在客厅里无声地行走。

  什么时候,梅已经穿戴整齐,并化好了妆。

  你该知道,我们现在该做些什么了。梅浅浅地笑着,望着林。

  林晃晃脑壳,像是努力要自己清醒起来似的。他走近梅,想说些什么,再问点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对不起,梅指了指她放电脑的那间屋子,最后一次朝林柔柔地浅浅地笑了笑,然后推门进去。

  林出了梅的屋子。怎么出来的,脑子已混沌一片。后来,林走进七月白花花的阳光里时,才想起他其实压根儿就没好好看过梅的眼睛皮肤头发还有身材。他甚至还不知道她是不是就叫“梅”。

  七月的最后几天,林一口气录制了好几期节目。林现在制作这些节目是轻车熟路,三下五除二就行了,反正老百姓早就不看而领导却特重视。这样的活儿最好做。

  录制好节目后,林又一次想起了那个非常容易被记住的电话。在一天里,他一连几个小时都在拨打那个电话。他没完没了地拨,机器没完没了地回答:“您所拨的是空号,请查寻再拨。”他打梅曾留给他的传呼,结果大体一样:“该用户已停机。”林这些日子填了太多的东西,蛇,龟,獐子,锦鸡,麻雀,以及鸡鸭鱼肉什么的。他的职业决定了他必须经常——有时还得天天顿顿——和这些珍禽异兽打交道。

  所以,他发现他的肚子的肉好像多起来了,腰围似乎也大了许多,这是很可怕的。

  于是,林决定利用闲暇多到外边走走而且要少吃些肉。

  林一次散步的时候,不觉又来到了洛州的长途客车站。

  林记得七月初在车站广场的花圃里,他曾见过的那有着薄冰片儿一样的花瓣的花。林蹲在花台外边仔细地在园里瞅,只瞅出了一大堆的绿肥红瘦,没有那种花。

  那株冰清玉洁的干净而朴素的花曾和他进行过一场你死我活的搏斗。那场搏斗的失败者——那被折断了的,哀伤地垂着脑袋的花,不见了踪影。看不到这儿曾发生过一场殊死搏斗的痕迹。

  穿黑蓝色制服的黑脸汉子出现在林的面前。

  黑脸汉子背负着七月末的白花花的太阳,黑黑的制服的边缘挥舞着无数亮晃晃的芒刺,张牙舞爪地,直逼着林的眼睛,威严而恐怖。

  林站起来,换了个角度,让自己的身子背负太阳,黑脸汉子就显了原形,精瘦而委琐的一条汉子,鼻头上挂着站了灰尘的汗滴。

  你看花?黑脸汉子说。

  你是这花圃的管理员么?林问。

  是的,你的眼力真好。黑脸汉子的眼里挤满了崇敬:你能来看我的车站的花圃,我感到很荣幸,真的。我的工作做得还不够,请多批评,多指教。有机会的话……请你也给我们在电视上宣传宣传,真不好意思……林望着黑脸汉子,想问什么,一张嘴却忘个精光,脑子混沌一片,如眼前这白花花乱糟糟的七月的阳光。

  作者简介:

  刘剑锋,男,陕西作家,曾在我刊发表《纸上的爱情》、《午夜独行》等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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