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佚名
不管以后将怎样结束
毕竟我们曾经相聚过
不需要彼此费心约束
也不需要言语的承诺
只要我们曾经拥有过
对你我来说已经足够
人的一生有许多回忆
但愿你的追忆中有我
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是在一个台湾男孩那儿。不记得是谁做的词,谁做的曲了。只记得是一个嗓音一般的男声先唱一遍,接着是女声唱一遍,然后是男声,接着又是女声——如此重复几遍,大概是为了表明男女双方都有这样的心迹吧。说实话,歌词并不十分优美,曲子也不十分出色,如果只从一般的听觉而论,只能算是一首很一般的歌。可是,我总觉得这首歌的主题,表现了一种很美丽,很浪漫,很意味深长的意境,它是一种潇洒脱俗的拥有过的分离,是一个故事的完美的不会伤害彼此的结局——如果它无法有另一种结局——永远的结合。
那是一个秋日的下午。
北美的秋天美得令人心悸:不知什么时候,那黛绿色的群山一下子披上了火红的颜色,无边无际汹涌起伏的红叶,热烈奔放地展现着,然烧着,似乎知道自己生命短暂,所以渴望一种淋漓尽致的奉献或痛痛快快的死亡。我从未见过这样辉煌的景象。
十年前,当我正在上海念大学时,那个在北大念书的男孩在信里夹了两片香山的红叶给我,还说在整个香山,找不到两片完全相同的红叶,谁找到了,谁就是最幸福的人。言外之意,根本没有最幸福的人。那叶子被压得平平的,干枯之后,是暗红的颜色,血染过般,在柔和的桔色灯光下,分外有种浪漫和抒情的色彩。在我眼中,就象一个凝固的梦,一缕不会褪色的相思,一股时时因袭的祝福。从那时起,脑子里不知想象描绘了多少漫山红遍,层林尽染的画面,总在盼望有一天自己会真的走进这样一个灿烂炫丽得不再真实的世界。
几年后去北京,已是十一月份,下过了第一场大雪。我执意地要去香山看红叶,虽然别人告诉我红叶早在一个月前就凋零了。到了山下,向上看去,是灰褐的一片,哪有一点艳红的色彩!可心里怎样也不相信会找不到一片红叶,哪怕只为了对得起我这份固执的情!从山底爬到山顶,沿途是灰蒙蒙的在初冬的风里瑟缩发抖的枝条,和地上土黄色干枯破碎丑陋不堪的叶子。两手空空地下了山,心里是一股怅然,遗憾,和一种仿佛是由于梦想未曾实现而带来的失望,悲哀和空虚。
想不到来美之后的第一个秋天就在我面前疯狂地燃烧了!我兴奋,激动,不安,又有点手足无措地看着那漫漫的鲜红,血一般生动美丽,夕阳一般灿烂壮观。我悔恨自己不是画家,无能把它涂抹成永恒,也责怪自己文字功底太浅,无论如何也描绘不出这人间少有的精彩绝伦。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拣起许多红叶,贴在床头,柜前,贴满整个墙壁,然后夹满整个书本,然后又寄给父母,丈夫,寄给那个在白雪茫茫的北京街头把手臂我圈上我肩膀为我御寒的大男孩,寄给那个在上海梅雨霏霏的夜晚和我一起躲在伞下哭泣的小姑娘……那是怎样的氛围啊,雪白的墙壁,就因有了这些红叶而丰富明亮起来,那一片片各形各样的红叶,每天每夜,都在无声地向我诉说,与我对话,而我,竭力压抑住心中那份无法按耐住的躁动,脑子里还能再有怎样奢侈的梦想!那是天堂,是失火的天堂。
这样的日子无法念书,何况书上的东西是那样的枯燥乏味。天是那样的蓝,清澈,碧透,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它蓝得象海,也许,只是因为家在另一快土地上那个最美丽的海滨城市,那片海的蔚蓝是心中最怀念,最美丽,最真实的色彩?银亮的飞机,高高地无声无息地穿过,一条白白的轻纱般的悄悄拖在后面,就象军舰在平静的水面上航行,激起一道雪白的浪花。秋天的太阳温热柔和,安祥地从空中洒下来。我本来就疯狂浪漫,从未有安静的时候,怎能在这样的日子抱着一本巨大的根本看不懂的英文书坐在图书馆里呢?就想这样走进去,走进这燃烧的山林,走进这秋天的太阳,走进这明净的蓝天……什么什么都不要了,就想走进这一片惊人的美丽中!那是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下了课,我背着一个大大的书包往家走。我住的地方,在校南的镇上,路上,要经过一座小铁桥。桥悬在空中,下面是道窄窄的深深的山涧。流水“哗哗”欢唱,每个行人,都止不住往下看。小桥东边,就是一片树林,红艳艳的,太阳透过树枝,在地面上撒下无数条光束。毛茸茸胖乎乎的小松鼠,快乐地蹦来跳去。这些都是童话里的意境,我不加思索便拐了进去。
树林里好静,我心里却异常兴奋,真想放开喉咙,对着天空拼命大喊几声。我并不期望听到自己的回声,总觉得人经常听不到自己的回声,我只想喊,带着眼泪,带着欢笑都没什么,只想痛痛快快地喊出点什么。我张开嘴,却把喊声咽了回去,不知是为什么。偶尔,一两片红叶掉到头上,心中但愿是一种什么吉祥的征兆,落在自己身上。对于此时这样一个世界,心里感激得酸酸的,直想流泪。
可往前没走几步,就看见在一棵树下,坐着个男孩。一只书包躺在脚边,手中拿着一听饮料。
“你好!”他笑笑,用中文打招呼。
“你好,”我也笑笑,“怎么知道我是中国人?”“有什么好奇怪的?只有中国女孩才会有这番心思来树林里作梦,不好好念书。”他的牙齿很白,皮肤也很白净。白球鞋,浅蓝色牛仔裤,白色套头装,一幅干干净净的样子。
“我从大陆来。你是台湾人,对不对?”我得意地说:“一看你的衣服就知道。”大陆的衣服颜色偏重,样子过于正式或呆板,台湾的却色泽明快,款式轻便流畅。
“我式台湾的外省人,爸爸出生在河南。”他头向旁边一扭:“坐呀。”我在他身边坐下,拣起一片红叶玩弄着:“在台湾,见过这样的红叶吗?”他摇摇头。
“我好喜欢这红叶,喜欢这秋天。”我真诚地说。
他看着我笑笑,象是很理解:“来了没多久吧?是不是第一次看到这里的秋天?”“两个月。”我是八月底来这所有名的“常春藤”学校念书的。
“想家吗?”他轻轻地问。
“想,好想好想好想……”一提起家,我一下子酸楚起来,那份难忍的乡思,那份与亲人远离的苦痛,还有许多初来异国诸多不适应的艰难,一下子席卷而来,使我的心,一阵抽搐。加上他那关切的表情和语调,我真怕自己会止不住噙在眼里的泪水,在他面前失声痛哭。我好想家,想父母,想所有的亲人朋友,想留在那块土地上所有的记忆与怀念!只要是那儿的,只要是以前的,我都想。多少次,深更半夜,泪水在打湿枕头。
他再也没有说话,我也好久沉默不语。
“以後,会好的。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他安慰我说。
“但愿如此。”我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结婚了?”他盯着我手上的戒指。
我默认了。出国前,匆匆忙忙领了张结婚证,为的是丈夫以後可以来美国,这似乎是最简便的途径。其实,二十五岁的我,心里原本没有什么结婚的念头,更没什么精神上的准备。总也想象不出我是一个男人的妻子,或一个男人是我的丈夫那种两人天天厮守的情形。
我不相信我会和什么人长相守,因为我做梦太多,面对现实的生活容易失望。每一个梦,都只是一种或爱得缠绵悱恻,或爱得死去活来的情感经历,从未设想这样的情感有一天会变成一种法律形式。
“你呢?”他的左手无名指上,也有颗硕大的金戒指。
“没有,我戴只是为了玩。女朋友在台湾念研究所。”“想她吗?”我没话找话。
“想。也不想。我们几乎没在一起过。虽然是同班同学,快毕业时才开始约会,后来我又去当兵,当兵回来便来了美国。”就象我和我丈夫。念书时忙得没有什么时间在一起,毕业后在不同的城市工作,现在,就更是天涯海角了。感情,就在这种分离中若有若无地存在着,那种关系却是很明确的。
天慢慢地黑下来了。夕阳已经落山,橙红色的晚霞,给蓝莹莹的天,抹上了一层淡紫色。红叶不再是明亮的艳丽,变成一种深红。
“我该走了,”我站起来,揭去身上粘着的草叶。“为什么不去我那儿坐坐呢?”他很认真很真诚地说:“我就住在这后面。”是啊,为什么不去坐坐呢?尽管还有一大堆作业,可一想回到自己住处那种空空荡荡一个人的孤独寂寞的感觉,就毫不犹豫地跟他走了。
走出树林,是一条很陡的马路,他就住在路边一所红砖房的三楼,一间集卧室,厨房和卫生间于一体的“多功用”房间。他的房间很干净,罩着天蓝色床罩的单人床,低低地靠在一角,另一角是一台电视机和一套音响。面对着电视,屋子的正中,放着一只长沙发。看来,他挺会享受的呢。
我一点也不客气地在沙发上坐下了。沙发松松软软的,坐下去似乎有可能被弹起来。那感觉,很是舒适。我住的地方也很宽敞明亮,可我房间里,只有一张宽宽大大的双人床,一个写字台,一把木椅子。当然,那都是房东给布置好的。与他的房间比起来,就太单调,严肃,甚至寒冷了。特别是外面风雨交加的时候,面对白惨惨的墙壁,那种空虚,孤独,恐惧的感觉便充溢着每个角落,我咬住嘴唇,抱紧双肩,却也无处可躲。不是坐在昏黄的灯下流着眼泪写信给国内的朋友,告诉他们我“好苦,好苦,好苦……”,便是小小地蜷缩在大大的床上,任思绪无边无际地疯狂驰骋。风夹着雨点打在窗玻璃上,是一种使人心慌,心沉,心碎的节奏。或者,夜静更深,当万籁俱寂得令人怀疑世界已经死亡时,却冷不丁传来一声警车的怪吼……这一切,我都想竭力逃开。但是,我知道,我不能,因为我疲惫,软弱。如果有谁向我伸出他的手,对我说“请跟我来”,我会毫不犹豫地跟他走向任何一个角落。我常对自己这样说。可是,没有这样的人,没有人对我这样说。所有的人都在忙,都在为读书,为赚钱,为那些说不出来究竟是什么的东西而奔波,又有什么人顾得上去顾及别人是否孤单,软弱呢?也有些人,特别是男人,对我表现出热切的关心,可我明白,他们需要特地的报答。他们也是太寂寞了,特别是在这所著名的“常春藤”学校里,中国学生中女性单身者廖廖无几。虽然我已订结婚约,但身边毕竟没有一个固定的男人,有时也会被错划入单身之列。然而,这么多年以来,在感情历程上我已经受了不少,心里清楚地明白,有种安慰永远也驱除不了孤独,特别是安慰之后,更有种失落的苦痛。所以,我并不想去冒险。可是,可是,我心里却不时地也许潜在地一直有种想躲在一个男人怀抱里的绝望的渴求!不知什么时候他放上了唱片,别的有些什么歌我不记得了,但这首《萍聚》是那样地打动了我。“……人的一生中有许多回忆,只愿你追忆中有我。”有着这样结局的感情,该是一种怎样的缘份啊!他坐在沙发边的地毯上,不时的歪头看看我。他的脸是柔和的椭圆形,鼻子的线条挺拔典雅,眼睛圆圆亮亮,有种纯真善良,甚至是很稚气的味道,完全不象当过兵的人。在国内念大学时,对那些当过兵再来念书的男生,总是佩服得要命,因为他们全身上下,总有种令人望而生畏生敬的老练成熟强悍的气质,不象来美后见过的台湾男生,尽管受训两三年,还是那种正在成长的有时甚至还嗲兮兮的大男孩。他的头发也很美,黑黑的,微微卷曲,柔软厚实地盖在脑后,使我简直有种想用手去抚摸或把脸埋进去的冲动。特别是此时晚霞正透过蝉翼般的白窗纱投射进橙色的光束,使得那首歌的每一个字,每一个音节,象是被赋予了某种灵性,使我的心,宛如有只温柔的手轻轻抚过,渐渐变得平坦,舒展。别的一切的一切,似乎都不存在了,屋子里荡漾着的,只是这种详和,宁静。多么希望这时间空间凝固永恒!他不时地看看我,笑笑。唱片依然在响。慢慢地,一种略带酸楚的温暖袭遍了我,我直想睡去。他的脸,光光柔柔模模糊糊地在我面前晃动,我真想伸出手,捧起他的头,把我的脸贴在他的脸上,就让这种温柔,这种亲切,实实在在地在我眼前展现。泪水慢慢地在眼中集聚,我低下头,斜靠在沙发扶手上,头发长长地垂下来,在面前遮成一道黑帘。人的一生中,会有多少这样陌生的相聚相依相慰藉呢?它会给生活,给生命留下些什么?那一年的一个夏夜,在校河边假山后的石桌上,二十二支生日蜡烛密密麻麻地插满一只小小的生日蛋糕。中文系那个天天给我写诗的男孩,用他温热的手轻覆着我的,低声唱着《祝你生日快乐》。高高大大的白果树的枝叶,在微风中“唏唏嗦嗦”响着,似乎连空气也在轻轻颤抖。我被深深地感动了,就因为这男孩子一片执着的情!我那时的男朋友,现在的丈夫不知是不是知道我的生日是哪一天,因为他从未表示过,哪怕一句祝贺的话。就在那天晚上,我允许那男孩吻了我,也郑重其事地对他说:“我永远也不会爱你,因我已许诺了别人。”那时,我是那样看重自己的许诺,总觉得无论幸福与否,都要遵守自己的诺言。几天后,这男孩毕业去了最南边的那个大城市,从此再没有了音讯。不知不觉间,四年过去了,所有的人,是否平安如昔?我还是不是原来的我?我的心,又开始象一条细线抽过一样,隐隐地酸痛起来。
“喂,睡着了吗?”我一惊,抬起头,发现他正满眼关切和温柔地看着我。
“这唱片太好听,让我想起了以前的事。”“很美,是吗?”“当然,回忆总是美的。但只是回忆而已。那时我觉得自己还年轻,可现在,总有种历尽沧桑的感觉。”我深深地叹口气。
“你还年轻,只是……”只是什么?只是我心已衰老?只是在这种环境中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无法年轻?只是生活过于沉重而我的过去又过于简单和浪漫?所以我的心境过于消极过于悲哀?那天是他做的饭,他的手艺比我好多了。饭后,我们坐在沙发上看录影带《人鬼不了情》。
那的确是部很不错的片子,浪漫却又充满伦理。开始没多久,我就被深深地感动了:女主角夜里睡不着,起来拉陶坯。男主角悄悄地走到她身后,握住她的手。陶坯在交缠的四只手中拉长,缩短,成形,瘫软……而那种相依相许,死去活来的爱,就在那四只手的触摸纠缠中被表现,被诉说着。同时,一个金属般的男声如泣如诉地唱道:“哦,我亲爱的,我的爱,我渴望你触摸……亲爱的,我这样需要你……我等你回家来……”旋律缓慢柔长,一种拼死的想要与爱人拥抱相亲的渴望,一种一个生命对于另一个生命的呼唤与渴求……即使深深相爱,可男主角被人杀害后成了鬼,他伸出手,爱人却感不到他的触摸——这种永恒的距离又有谁走得完!泪水在我脸上疯狂地流淌,他轻轻地为我拭去眼泪,手在我肩上轻轻地拍着。那种感觉是很舒服的:柔和的灯光,松软的沙发,一只充满关切与安慰的男人的手臂。我心中很温暖,也很感激。
自从来到美国后,一切都充满压力,为了生存和生活,每天每天,人象上足了发条的钟,从无停歇的时候。此时此刻的情形,只是每天晚上精疲力尽地躺在床上,却又辗转翻侧不能入睡时,脑子里所奢想编织的故事,聊以安慰疲惫的心,或缅怀年轻时的梦。不料,今天却成了现实。繁重的作业,即将到来的期中考试,等等,等等,我都不愿再想起。只想再这难得的恬馨宁静中,把自己完全地沉下去。曾经有过的这样的日子已经好遥远了,遥远得扑朔迷离,难以捕捉。然而,这样的日子毕竟有过呵!假如时光能倒流……假如时光能倒流!那一夜,我睡得很沉,好象也没做梦。平时,我总是做梦,做噩梦,那些梦,总是折磨得我身心交悴。
醒来时,阳光已透过窗帘,斜斜地洒在床上,地上。光束里,无数颗细细小小的尘埃无声地舞动着,给人一种亲切,温柔,和悠闲的感觉。床头柜上,一张淡绿色的留言条压在台灯下:“你还在睡,就不叫醒你了。如果你今天没课,能不能等我回来?要是有课,就留下你的名字和电话号码,我晚上回来给你打电话。顺便告诉你,我叫张子安。”我什么也没留下。以后的几天里,每次走过那片树林,总想进去看看他在不在,却也终于没有进去。我想以後无论有意无意,我总会想起他的,他也不会把我完全忘记。虽然一切短暂得飘渺朦胧,虽然我和他不过是萍水相逢,却也是一种缘份。有什么理由要求人为的长相识或刻意的长相知呢?顺其自然,是最恰当不过了。他没有必要成为我的谁,我也没有必要做他的什么人。短短的一聚,已经给彼此单调贫乏的日子里增加了一点温馨与快乐,两人之间,只要有过这么一刻共同的回忆,也可以为这一生写下温柔的一页了。我感激和庆幸这样的相逢。
后来的几个月里,在没碰见他。去年夏天,丈夫从国内到北美的一所大学读书,我便离开了那所“常春藤”学校。可那红叶,是永远燃烧在心里了。那一缕就在那一瞬间产生并固定了的情,也就缠在心中的一个角落。不时地,我会翻出来咀嚼一番,让那种淡淡的甜美与安宁,漫漫地围裹我,使我的日子,偷偷地比别人多了一份美丽。
1991年3月于PENNSTA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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