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帆
一、火车等人
在首都机场踏上中国民航客机的刹那间,我百感交集。我将离开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离开抚育我三十六年,令我深深眷念的故乡,前往那陌生的世界,探索那不可知的未来,等待我的命运将是什么,我不知道,前面是充满荆棘还是一片坦途,我难以预料。当波音飞机发出刺耳的呼啸,直冲云宵的时候,我不禁潸然泪下。
是啊,远的不说,眼前的事就令我发愁。我带着两口特大号的旅行箱,每只箱子大约重四十公斤,还带着一个大旅行包,拖着个活蹦乱跳一刻也不安静的儿子,要远涉重洋,还要在纽约转一次火车,虽然说好纽约有人接,可是万一飞机晚点呢?万一路上出什么岔子呢?毕竟是我第一次走这么远,一切都会顺利吗?谢天谢地,我一下飞机,就找到了来接我们的朋友。在他家休息了一个晚上之后,我们到了新泽西州的一个火车站,准备在这里上火车,前往南卡罗莱那州的哥伦比亚市。
火车站很小,大约只相当于国内的某个县火车站的规模。站内的设备很陈旧,四周静静地,偶尔可以看到三五个等车的人。
朋友告诉我,火车在这里停一分三十秒。我担心时间不够,来不及搬行李,又怕慌忙中把儿子弄丢了,心里象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地,眼巴巴地望着铁轨,手里紧紧地拽着那宝贝儿子。
朋友猜到了我的心思,他告诉车站的工作人员,我是第一次到美国,语言不通,又带着一个孩子和许多行李,希望能够在上下车的时候关照一下,他们满口答应了。
我很怀疑,这样说一说能够起什么作用。
不管我怎样担心,要来的事情总是要来的。火车一到站,我就急急忙忙往车上搬东西,好不容易弄了一口皮箱上去,出发的汽笛就拉响了,我急得直跳脚,一把拉过儿子,一手拖着旅行包,就往车上冲,哪知旅行包太大,卡在车门上了,上也上不了,下也下不去,我气得朝着旅行包就是一阵拳打脚踢,可它半点也没挪动。真是越急越打岔,那该死的朋友也不知道上哪儿了,把我一个人撂在这里,让我一个人干着急,我的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幸好那朋友和列车员一起来了,他们俩帮我把行李一件件的搬上车,然后列车员才发出了开车信号。火车开动的时候,我看了看表,惭愧之情油然升起,这趟火车为我耽误了整整三分钟。这还不算,当我们下车的时候,列车员为了帮我们搬行李,又让火车多等了两分钟。
到现在,来美国两年多了,我对美国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懂得了美国除了富丽堂皇的外表以外,也有许多深刻的社会矛盾和社会弊病,可是这件事仍旧令我记忆尤新。我想,一个国家文明礼貌的水平、服务行业的态度好坏,代表着整个国家的精神面貌,将给世界各国的旅游者和来宾留下深刻的印象。
二、逛庭院市场
大约许多留学生都有各种各样凑和着过来的第一夜,我和丈夫团聚的第一夜,是睡在地板上混过来的。
丈夫为我们租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只不过还没有来得及准备家具,屋子里除了地毯以外,什么都没有,是货真价实的“家徒四壁”。我们觉得不方便,儿子却高兴得不得了,没有桌椅柜子挡道,他围着空屋跑了几大圈,又翻了几个跟斗,又唱又跳地嚷个不停。
第二天是星期六,一早起来,丈夫就说要逛庭院市场,他说只有那里的东西最便宜,能用最少的钱把我们这个家武装起来。以前我只听说过跳蚤市场,从来也没有听说过庭院市场(YARDSELL),便好奇地跟着丈夫出了门。
他说,每逢周末,一些美国人就在报纸上登小广告,或者在自家的房前屋后的电线杆上帖上标记,把家里那些不用的旧物放到院子里卖,因为多数都是卖主觉得无用的东西,所以价格比跳蚤市场的便宜,而且东西比跳蚤市场的干净。
当我们到达一家标有YARDSELL字样的院子时,我发现门口已经停满了汽车,有些人已经在那里挑选东西了。这家有一台缝纫机,还有许多旧书和厨房用品等等。主人悠闲站在旁边跟客人打招呼。当他知道我们来自中国大陆以后,便兴致勃勃地跟我们谈起他在中国旅行的经历,似乎他不是在卖东西,而是在招待客人。他的儿子也很有趣,把玩具摆了一桌子,一本正经地摆出一付商人派头,向人们介绍他的玩具,我拿起一个遥控汽车,开玩笑地问:“便宜一点,好吗?”“对不起,我要卖掉这些去买电子游戏机呢,不能再便宜了。”他显得很着急,脸都红了。
他爸爸说玩具部分由他儿子负责,他不干涉,其他的东西他都很爽快。一台电动缝纫机,他说只用过几次,因为老是不会用,就想卖掉。原价是一百九十多元,现在卖四十。
我问他觉得吃不吃亏,他说是蚀了不少钱,不过如果能够卖出去,让它发挥作用,蚀一点钱也就算不了什么了。一件真水獭皮的女大衣,大约有八成新,他要卖十元,我跟他说,这衣服的价值远远超过十元,卖了可惜了。他一听,高兴得不得了,说我识货,一定要我买下,只收我五元。我一时也用不上那大衣,为了不让他失望,我们买了一部电话机,本来他要五元,我们还价三元,他很爽快地答应了,还很高兴地连声谢谢我们,似乎我们为他做了一件大好事。
后来我们又逛了几家,我发现YARDSELL真是什么东西都有卖的,有日用品,旧家具,也有体育锻炼器材,连乒乓球台、钓鱼杆也能买到。东西的成色有新有旧,价格也有贵有便宜,完全是民间交流性质,不要任何执照,政府也不收税。我们买了一个书架、一个五斗橱和一张写字桌,一共花了二十五美元,还花了二美元给儿子买了一辆自行车,一家三口便浩浩荡荡地回家了。
我觉得这发明YARDSELL的人很伟大,它使那些积淀的物资发挥了作用,又使买卖双方各得其所,皆大欢喜。尤其可贵的是,它为许多短期居住的人提供了方便,成为各国留学生最爱光顾的地方。
三、我们的车坏了
“在美国最使你头痛的问题是什么?”一位朋友这样问我。
“汽车。”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美国地广人稀,在许多许多地方,没有自己的车几乎寸步难行,许多城市没有人行道,也看不到走路的人。
我们所在的哥伦比亚市,在美国东南方,虽然是州的首府,可在美国算是中小城市。市内很开阔,每一幢房子之间,都隔着很宽的距离。我们买菜常常要到十几二十公里以外的地方,丈夫的学校,离我们的家有三十公里。人们通常用汽车行驶的速度计算路途的远近,如果是十分钟的车程,那是很近的地方了。全市仅有的公共交通设施是市内公共汽车,可是这汽车仅仅在市中心很小的一块地方行驶,大约半个小时一趟。最普遍的交通工具是私人小汽车。几乎每一个成年人都有一辆小轿车,甚至有些高中学生也开着汽车去上学。
我们到美国的时候,丈夫买了一辆八四年日产的小轿车。刚买的时候,这车好用极了,给我们解决了许多问题。可是他不懂得保养,平时也不检查,直到有一天,……他去学校上课,一般在下午五点左右回家,可是这现在已经七点了,还没有回来。人没回来,也该有个电话回来呀,我急得团团转,都说美国的社会治安很不好,我脑子里不断翻滚着各种各样可怕的镜头,车祸?抢劫?凶杀?……我拿起电话,想找一个人求援,问问我该怎么办,可是这里没有一个我认识的人,我该找谁,能够找谁,我都不知道。我在电话簿上找到了一个警察局的电话号码,一拨,很快就通了,可是他听不懂我说的话,我也听不懂他说的话,他认为我是无理取闹,把电话挂了。我走到门外的黑幕中,想到他回家的路上看看,哪知刚走了几分钟,就吓得停住了脚步。昏黄的等光下,没有一个行人,只有汽车疾速行驶的“刷……”“刷……”声。偶尔冒出一个黑影,更加令我胆颤心惊,不知道是吉还是凶。
“快回家吧,你一个人站在外边很危险。”一个身影突然出现在我身后说。
“该死,你想吓死我啊?也不打个电话回来。”我气得直捶他的背。
“你要知道今天发生的事啊,你就不会怪我了。我五点钟就离开了学校,可走了一半,车就抛锚了,不早不晚,偏偏堵在十字路口!正是上下班的高峰期,不到两分钟,周围就挤满了汽车,有的人还急躁地按起了喇叭。我急得满头大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猛地想起来,是我忘了开紧急灯。等我把紧急灯一开,就有许多人走下车,帮我把汽车推到一边,有的帮我检查汽车的毛病,有的帮我打电话,还有一对夫妻一直陪着我,直到车行的把我的车拖去修。他们送我回家,还把他们的电话号码给我,让我需要用车的时候打电话给他们。今天多亏了他们,要不然我现在还回不来呢。”“真没想到,美国人还这么友好,乐于助人,看来美国人都很自私的说法应该改一改了。”深秋之夜,四处都透着寒气,可我们的心里却觉得暖融融的,不是吗?在一个陌生的国度,遇到陌生的人,却能得到友善的帮助,不是很难得吗?
四、一次交通事故
美国人都很友善吗?没过多久,我就对这个命题有了新的诠释。
有一天,我开车出门,那时我刚拿到驾驶执照不久,开车的时候,心里很紧张,老是惶惶不安,生怕出事故,可是偏偏在这个当口出了事。
那时我在一条有“让”的标记的小路上,准备上一条大路。按交通规则,我可以不停车,但要让大路的车先走,我得见缝插针,等大路一有空就赶紧上去,如果我没看准就上路,大路上的车撞了我,是我的责任,那么,汽车修理费、医疗费等等一切由我付,没有几千几万美元是下不了地的。
就这样,我一边想,一边紧张地看着大路,手里紧紧地握着方向盘,脚小心翼翼地放在刹车上,让车慢慢地往前滑,生怕撞了别人的汽车。
突然,“碰”地一声,我的车撞上了我前面的一辆新车。原来我只注意看左边的大路,没有注意到我前面的车突然停下来了。
我急忙把车停下,下车一看,那辆被撞的车一点损坏的痕迹也没有,我的一颗悬着的心就放下了,毕竟当时车速很慢,只是一次很轻的碰撞,比起我在国内坐公共汽车的时候,碰到紧急刹车把人从车尾甩到车头,要轻多了。
正当我暗自庆幸的时候,一个中年的胖胖的黑女人从车上走下来,因为“美国人都很友善”的结论还在我的头脑里发热,我连声抱歉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她看了我的驾驶执照,记下了我的地址和电话号码,说:“我要叫警察。”我心想,叫就叫吧,反正她什么损失也没有,警察也不会把我怎么样。
可是她却足足有二十分钟没有叫警察。后来我才明白,她是在等我跟她私了,也就是说,我付一笔钱给她,她不再追究我的责任。可是当时我不明白,只知道跟她一起傻等。
过了一会儿,来了一辆救护车,问我们有谁受伤没有,她说她的儿子因为撞车把脖子扭伤了。我感到非常惊讶,没想到她居然会说出这项指控,因为这是不可能的。撞车的时候,我自己都不觉得有什么震动,哪里就会把她儿子的脖子扭伤了呢?救护队的人量血压、心跳,张罗了半天,最后说孩子的脖子是不是受伤,要去医院检查才能发现。可是那小孩好好地在车里坐着,不愿意去医院,他妈也就算了。
后来警察来了,我老老实实承认是我的错,他二话不说,给我一张六十美元的罚单,要我把事故报告单交给保险公司,我的心头一喜,好歹交六十元钱,也就过关了。
谁知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
第二天一大早,那女人就打电话来了,我赶紧问她,她儿子怎么样了,她说:“他很好,不过你要知道,这是一次事故,我要是你的话,我就私了,我不会要你去找保险公司,因为保险公司会让你付很多钱。”我很生气,这人明明是扼诈,她的小孩又没受伤,汽车也好好的,还要什么赔偿呢?我说:“我们是穷学生,没钱,有事你去找保险公司吧。”我认为保险公司不可能理会她的扼诈。
半年以后,保险公司通知我们,我们的汽车保险价格上涨了一倍。原来那女人把她的孩子送到医院去检查,拍了机张片子,做了几次CT,就花掉了两千多元,她还请了一个律师,专门为她索赔。因为错误在我,虽然小孩没查出毛病,可是保险公司要负担全部的检查费。
就这样,我要为这项毫无损失的交通事故付出大约一千美元左右。因为保险公司的检查费都付给医院了,所以那女人也没有得到什么好处。我真不懂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她为什么要做。现在看来,美国人都很友善的想法实在很天真,至少应该修正一下,将各种不同类别的人区分开来看。任何一个民族,都有好人和坏人,不能看成一个一成不变的整体。
五、哭泣的丑小鸭
大约两岁的时候,我儿子就知道了丑小鸭的故事,并且能从头到尾有声有色地复叙出来。可是那时候他并不明白故事这故事真正的涵义。他忙着和邻居的孩子成群结队地在计委计算中心的大院子里跑来跑去,大院里有花草树木,夏天草丛里有蝴蝶、蜜蜂和蚂蚱,还有跳来跳去的青蛙,甚至还有一个小池塘,里面有许多小鱼和小虾,比鲁迅先生的百草园可丰富多了。
没想到,他七岁的时候,被连根拔起,离开了他所熟悉和热爱的这一切,远度重洋,被移植到了一个崭新的环境里,他语言不通,生活习惯不同,甚至长得也跟别人不一样,有些小孩常常好奇地看着他,他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丑小鸭。我原以为,他能够很快地度过语言关,比我们更快适应新的环境和新的生活。却没想到,他毕竟太柔弱,承受力太差,经不起风吹雨打。这横跨半个地球的新生活,对于他来说,不亚于一次七极地震。
那时候,我们住在一个普通的居民住宅区里。和许多美国人一样,房子与房子之间,隔着几十米,人人都没有串门的习惯,也不管邻里发生的事情,我们连邻居是些什么人都不知道,自然,更谈不上有小孩子跟我儿子一块玩了。
开始的时候,儿子只觉得新鲜,他睁大了眼睛到处看,兴奋地在草地上打滚,好奇地看着五花八门的电视广告,对那些层出不穷的卡通片更是着迷。可是过了不久,他就发现不对劲了,每天从早到晚,从晚到早,老是我们一家三口打转转,没有那些喜欢逗他的叔叔和阿姨,也没有能够容忍他们吵得天翻地覆的邻居老奶奶,更没有能够把水门汀的楼梯闹得地动山摇,把走廊搅得一蹋糊涂的小伙伴。
于是他愤怒了,不断地跟我扯皮,到商店就要买东西,不买就哭,弄得过路的美国人都奇怪地看着我们这母子俩。在家里他就练拳击,把枕头、床垫、沙发垫掀在地上,报纸弄得满屋都是,这还不算,更厉害的是他不停地跳脚,大喊大叫:“不好玩,烦死了。”似乎他应该在游戏中发挥的能量都转化成跟我扯皮的动力了。我被他吵得一刻也不得安静,成天脑袋嗡嗡作响。
好不容易小学开学了,我高兴了,心想他能在学校里找到自己的位置,能够结识好多新的朋友。他自己也很兴奋,自己把指甲剪得整整齐齐,头发梳了又梳,每天早早地起来,在门口等着校车来接。
半个月后的一天,他哭着回来了。他说老师每天罚他站在教室外边,学校的小朋友对他一点也不友好,没有人愿意跟他一起玩。他哭着央求我说:“妈妈,我再也不要去上学了,你带我回中国去,我要我的小朋友,要我的老师,我求求你,好吗?”我搂着哭泣的儿子,眼泪不由自主地往下掉。是我不好,我没有尽到做妈妈的责任。我怎么能天真地以为,一个七岁的孩子在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凭他自己就一定能找到他自己的欢乐和幸福呢?美国的学校有严格的校规,违反校规都是要挨罚的,他一句英语都不懂,哪里懂得什么校规呢?老师不了解一个新来乍到的外国孩子的心理,认为他是故意不听话,所以就惩罚他。儿子比较认生,看着周围的人高鼻子、凹眼睛,本来就颤颤兢兢,老师一批评,自然就更受不了,在国内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独生子,哪受得了这个呢?从那以后,我就把他转入了一个专门为外国学生设置的双语教育班,又经常跟老师取得联系,随时了解他在学校的情况,每天儿子放学回家,都跟他谈一会儿天,问问他学校的情况,在学校交了朋友没有,鼓励他说出心中的烦恼和忧愁,给他适当的批评和建议。现在,两年过去了,丑小鸭虽然还没有变成白天鹅,可是已经长出了一些白色的羽毛。他的英语赶上了同龄的美国孩子,在全国统考中取得了好成绩,数学更是名列前茅,对于周围的环境也渐渐地适应了,象许多美国小孩子一样,学会了游泳、打网球,学会了和世界各国的小朋友和平共处。不过,他还是说,再好的美国朋友也比不上他的中国小朋友。
六、“寓教于乐”
有一天,儿子从学校带回来一个纸包,他神秘地打开旧报纸,拿出一个陶瓷的印第安人脸谱,告诉我,这是他自己做的。
那脸谱很有趣,有着长长的,在头顶上转了几个圈的鼻子,还有宽得跟脸一样的嘴巴,脸上还有一道道红蓝绿色的装饰,很象早期印第安人的图腾。不过这脸谱到处都泄露出顽童的痕迹:脸有点歪,鼻子不在正中间,嘴角一边高一边低,脸上的装饰也不对称,有一边脸上,还能看得出儿子那稚气的巴掌印。看来,第一次自己动手做工艺品令他激动不已。他兴奋地告诉我,老师教他们怎样做模子,怎样上色,怎样烧制成型,一边说,一边得意洋洋地把它挂在我们的客厅的墙上。
又过了一些天,他很骄傲地穿着一件T恤回家了,上面七歪八扭地画了许多各种各样的海洋生物。他们上科学课,学习了许多生活在海洋中的动植物,老师让他们自己设计,自己动手,在T恤衫上画上自己喜欢的海洋生物。他就用老师给的这种特殊的颜料制造了这件别具一格的T恤衫。
学校里还有许多有趣的事情。他们大约二十个人一个班,上课不是整整齐齐,安安静静地坐着,而是围着一张大桌子随随便便地坐,老师坐在他们中间,讲课就象在跟孩子们讨论问题,孩子们可以自由地发表意见。回答老师的题问,不用举手,也不用站起来。每个教室里都有厕所,上课时不用请示老师就可以去厕所。
有时,他们把所学的内容改编成小话剧,每个小孩都写一段剧本,然后自己负责自己那一段剧本的演出,有时还自己摄影(录像)。我看过几次他们的这种演出,看得出来,他们的剧本很粗糙,演出的水平也不高,可处处表现出孩子们丰富的想象力和天真和烂漫的个性。每个孩子都兴奋极了,都急于表现他们的创造力,整个演出充满生机,与那些按照某个固定的模式排练和演出的话剧有着绝然不同的效果。
也许是为了将来能够适应激烈竞争的社会吧,美国的教育很注重培养孩子的社交能力和推销自己的能力。美国人很会谈话,连小孩也不怕生人,能够潇洒自然地在大庭广众之下口若悬河地说上半天。我想,这种能力的形成和学校经常组织孩子们参加各种各样的社会活动有关。今年是大选年,本来与孩子们无关,可是几乎每个学校都增设了一些跟大选有关的活动。儿子的学校组织孩子们发表演说,对总统候选人进行评论,有的还假设自己是候选人,告诉大家如果他当了总统,打算做些什么。儿子说,如果他当了总统,给每个小孩发一个电子游戏机。这还不算,他们,还一本正经地投票。跟大人一样,他们每个人投的票都是保密的。可到底是孩子,一投完票,他们就互相打听对方投谁的票,因为独立候选人佩罗说话很幽默,很得我儿子喜欢,所以他投的是佩罗的票,却遭到很多小孩的围攻,纷纷责备他为什么不投克林顿的票。不仅如此,每到逢年过节,学校还有各种各样的聚餐聚会等等。表面上看起来,这也许有点不务正业,但是孩子们从游戏中学到了很多很多。
当然,美国的儿童教育也有许多缺陷,美国儿童的整体成绩检测水平底于日本、韩国、台湾,据我估计,也低于中国大陆。长期以来,美国的教育家们不断地在讨论如何改进美国的教育。许多在美国的中国家长对美国式的教育非常不满意,但是我想,美国式的教育比较注重儿童的特点,在寓教于乐,启发式的教学方法等方面,有许多值得借鉴的地方。
可能有些美国孩子的书本知识不如中国孩子,但是他们的独立性、适应社会生活的能力,应用所学知识的能力以及其他方面的综合能力,比中国孩子强得多。不过,美国孩子的家庭作业过少,暑假长达四个月,却没有一点家庭作业,这却是不可取的。我想,如果能融中美儿童教育之长于一炉,或许能造就既有中国式的严谨和认真,又有强烈的进取和创造精神的新一代吧。
七、令人惊讶的美国儿童
镜头一:超级市场里,一个五岁的小男说:“妈妈,这辆遥控汽车很好玩,我能买一辆吗?”“不,这汽车太贵。”妈妈回答说。
小男孩就不声不响地跟着他妈走了。
镜头二:两岁的丽莎在地上玩了半天,把玩具弄得到处都是。
“丽莎,把你的玩具收拾好,该睡觉了。”妈妈发令了。
丽莎抱起一个大娃娃,把她放进了壁厨里。然后就往她自己的房子走。
“丽莎,你的小钢琴还在地上呢,你应该把它放在柜子里。”妈妈说。
丽沙转过身拿起钢琴,好不容易才打开了柜子的门,把它放进了柜子。她已经很累了,眼睛也睁不开了,走路都摇摇晃晃地。
“丽莎,你的童话书还在外边呢,它也要上床睡觉呢!”妈妈还在提要求。
丽莎哭丧着脸,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把书放到了书架上。
镜头三:一家五口吃完了晚饭,十岁的大卫不声不响地收拾碗筷,清洗、抹桌子、扫地,然后走到妈妈跟前,说:“妈妈,都做完了,还有什么事吗?”“好了,今天干得不错,可以完电子游戏机了。”大卫高高兴兴地玩游戏机去了。
这是我亲眼看见的几个镜头。到美国以后,美国孩子的礼貌大方,既有很强的独立性,又有教养、听家长的话,既守规矩又不失天真活泼,淘气顽皮,真是令我羡慕得不得了。
我儿子九岁,正是“七八九,嫌死狗”的年龄,每次我让他做一件事,都要说十次以上,而且总是以我大动肝火,大吼大叫而告终。不仅如此,他还常常生出许多千奇百怪的事,令我头痛不已。
于是我开始探索这种结果产生的原因,我与许多孩子的母亲交谈,搜寻各种各样的儿童教育的信息,我发现,美国人之爱孩子的程度,不亚于中国的家长之爱独生子女,有些好莱坞著名的当红电影明星,虽然不愿意结婚,可是却把自己的孩子看作无价之宝,如果有人称他们为好爸爸或者好妈妈,他们会比得到奥斯卡奖还要高兴。
儿童教育被当做一个重要课题被广泛地讨论。许多热爱孩子的父母,都很清楚,美国是一个有着残酷无情争竞机制的社会,躲在妈妈保护伞下长大的孩子难免有严重的心理残疾,长大后很容易被无情的社会所吞噬。所以,他们教育孩子,最重要的原则是“独立”,孩子从小就要自己收拾自己的东西,自己料理自己的生活,帮助父母做力所能及的家务。稍微大一点的孩子,就到附近帮邻居整理花园,草坪,十五岁以上的,能够自己开车了,就走得远一点,到商店或者餐馆打工。这样做是为了:一、让孩子明白父母再怎么爱他,也不能替他包办一切,终究得靠自己的劳动挣钱养活自己;二、让孩子从小接触社会,随着社会发展变化的脉搏成长,长大以后很容易融于社会,在社会上找到适合自己的位置,不致于学校一毕业,就产生严重的失落感,对纷繁的大千世界无所适从。
既然有这么多的好处,我也就妨采取拿来主义,照搬在我儿子身上,对他实行“打工教育”。刚开始,也不能来得太猛,得先让他服预备役,在家里洗碗。为了鼓励他的积极性,我规定每洗一餐的碗,得二十五分,倒垃圾得五分,得到的钱积累起来,可以买他喜欢的书或者是玩具。“新政”试行的头一天,我们家出现了这样的镜头:孩子他爹原来是洗碗大臣,此刻把饭碗一推,悠闲端起一杯茶,坐在沙发上看晚间新闻,儿子人矮,够不着水龙头,就搬个木箱垫在脚底下,哗哗啦啦地开始洗碗,一边洗一边唱着他唯一记得的中国歌曲:“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莫回呀头……”过了一会儿,儿子挺着湿淋淋的肚子,得意洋洋地走到我跟前,说:“妈妈,碗洗完了。今天我的表现很好吧?”我看着水流成河的厨房和胸前湿了一大块的儿子,叹了一口气,拍了拍他的肩,奖给他了二十五分钱。
八、被耽误一代的侥幸者
我和我丈夫,都属于被文革耽误的一代。
我大概是我们这一代人中最不幸的了,文革开始的时候刚刚上小学五年级,赶上“停课闹革命”,一停就是三年,等到老三届下放了,我们才进中学,书还没在手中捂热,就糊里糊涂地初中毕业,上山下乡了。
我丈夫比我幸运,他多念了四年中学。这使他在数理化等等方面比我强一大截,考上了华中工学院的数学系。不过,他也有不幸的地方。他三十一岁的时候,才有机会上大学,更不幸的是,四十一岁才开始读博士研究生,四十六岁的时候,才有可能读完。将近五十岁的时候,才能够开始他所热爱的工作。比起那些三十几岁就名扬四海的美国教授来,他的确是不幸。他把他一生中最宝贵的时光都耗在学习上了,他老是在补课,老是在追赶别人。上大学的时候,他要补上中学高中的课程,赶上比他小十岁的应届毕业生;念博士的时候,他要补上英语和俄语,赶上比他小二十岁的小青年。新到美国的中国留学生,个个年轻得象他的侄儿侄女,看着他日益花白的头发,我们常常感慨万千。
你说他不幸吗?他实在还是这一代人中的侥幸者。
这一代人高举过造反的大旗,热血沸腾地冲杀在血雨腥风中,有多少人莫名其妙地断送了年轻的生命;这一代人,不得不上山下乡,在西北高原黄河之滨冷漠的凄风苦雨中挣扎;这一代人,回城之后,结婚生子,一家三代人,挤在不到十几个平方的小屋里,上要照顾老人,下要照顾孩子,从来就没有享受到真正的夫妻生活,两人世界。
是啊,我们为我们赶上这样的时代而遗憾,可我们也为我们是这一代人而自豪。想想看,世界上有哪一代人象我们这样,经历过这么多的思想创伤?又有哪一代人能够象我们这样,不怨天尤人,不自暴自弃,勇敢地从精神的废墟中站起来,迎接新的挑战?我们应该为我们是这一代人而骄傲,因为我们值得骄傲。
从小,我丈夫就有一个梦想,梦想长大了当博士,在科学的领域里自由自在地遨游。可是,岁月蹉跎,日月如梭,转眼就是四十了,几经艰难和曲折,他才踏进博士研究院的殿堂。也许有人说他太傻,放着国内舒适的生活环境和人人羡慕的工作不做,跑到国外去穷折腾,为了一顶空空的博士帽,值得吗?他却认为很值得,他不安份于没有目标,无所事事的生活,他以为,一个能够激励自己不断地为实现新的目标而奋斗的人,才是一个充实的人。年纪大了,记忆力、反应的速度都不如年轻人了,他就“笨鸟先飞”,上课之前先预习,下课之后再复习,教授布置的作业,他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地做,有些可做可不做的的作业,他也一定要把它做完。考试之前,更是翻遍所有的有关的参考书,一个章节一个章节地消化,再难再奇怪的题目,也要追究出个所以然来。有一分耕耘,就有一分收获,当他读完硕士学位的时候,其优异成绩令那些洋教授们惊讶,许多中国同学都说:“为我们中国人挣了光。”这样学习,当然要花去他的许多时间,耗费他的许多精力。儿子说他:“PITYDA DY”,他不仅说他爹可怜,还跟国内的表姐写信,夸张地说:“爸爸一个暑假都在学习,一句话都没有跟我说过。”吓得他的爷爷叔叔赶快写信来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是我们家的“白鳍豚”,重点保护对象。我和儿子都全力支持他,不让他为家务事分心。我尽快地熟悉环境,学习一切居住在美国所必须的东西,学会开车以后,只要是能够自己处理的事都自己处理,决不牵扯他的精力。不过,我们还是留下晚饭后洗碗的“美差”给他,让他有机会松驰一下紧张的神经。
当然,有时候也有例外。我没耐心,遇到儿子不听话,就火了,对着他大吼大叫,儿子也不是软柿子,他也对着我大吼大叫,于是我们先把他爹的书房门关起来,然后母子俩再比赛,看谁的脚跺得响,看谁吼出的声音大,可想而知,最后都是我获胜,要不然,儿子也就不成其为儿子了。
九、夫妻关系的变数
在美国,很少看到中国的电影或电视,谁有了一盒中国电影电视的录相带,大家都如获至宝,一传十,十传百,轮流着看。昨天晚上,好不容易轮到我看《编辑部的故事》了,我一口气就看完了六集,虽然《故事》中的幽默谈吐引起我一阵阵的笑声,可是对那“妻管严”却感到久违了。
这也难怪,我离开中国已经两年多了,对中国的那种夫妻关系已经很陌生了。说来令人难以置信,走出国门之后,我才知道,中国大陆的妇女地位之高,特别是在家庭中的地位之高,恐怕要居世界的首位。在美国,到处可以看到夫唱妇随,齐眉举案的家庭,却难得看到怕老婆的丈夫。理由很简单,许多妇女没有工作,呆在家里,以照顾丈夫和孩子为天职,自然而然地处处听命于丈夫。一般美国人也比较喜欢贤妻良母式的妇女。新任第一夫人克林顿,是个事业有成的很有名望的大律师,她那灼灼逼人的才干和气势便受到许多人的攻击。而温柔敦厚、“老祖母”式的布什夫人就受到很多人的爱戴,甚至比布什更得人心。
许多中国留学生到了美国以后,夫妻关系就出现了新的变数,发生了新的变化。因为许多妇女在美国是陪读,一家子吃的是男人的奖学金,将来靠的是男人找个好工作、挣钱养家,男人自然是重点保护对象。而且,一般来说,男的英语比女的好,开车也比女的开得好,对美国社会更了解,一般家庭中遇到什么事情,都是男的出面跟外界协商解决。在美国,几乎干任何一件事都有许多表格要填,连上银行存款,也要填一大堆表格,然后给你一大堆写满了存户须知一类的纸,这些都要仔细地看,认真地研究,才能决定你该怎么办,不然地话,也许你存钱的类别不对,比别人少了几百元的利息。许多女人英语不好,不用说读懂那些复杂的说明了,就是最简单的对话也很困难,上银行的重任,自然落在男人身上了。当男人掌握了车钥匙和经济大权,同时也掌握着家庭的未来的时候,自然成了家庭的主心骨和顶梁柱,成为家庭的中心了。女的呢,一般都是在家里做家务,相夫教子,打工,支持丈夫完成学业。不管你原来在国内是大学毕业还是硕士博士,是医生还是工程师,只要你所学的专业不对口或者你的英语不过关,你都得依附于男人生活,你没有自己的名字,常常被称为“某某的妻子”,当然也就不可能有那么嚣张的气焰,敢于象《编辑部的故事》里描叙的那样,叫男人跪搓板了。说不定如果《故事》的编剧们知道了这些,会感到很高兴吧。
我却不是很高兴。虽然我不是一个极端的女权主义者,可是我毕竟来自中国大陆,一个妇女人人有工作的地方,我相信除了家庭之外,妇女应该有自己的工作和事业,应该有属于自己的人生目标。不管别人怎么想,我总觉得,一个人的一生,应该尽自己的能力,做一些对国家、对民族、对人类有宜的事情,那样才不枉活了一辈子。随着岁月的流逝,我感到越来越恐慌,为自己即将虚度此生而焦急。虽然我知道自己很平凡,但是我想,只要我能够为自己选择一个正确的目标,不断地为之奋斗,我这一辈子,就很值得了。
可是刚到美国的时候,我感到很失望。我失掉了我所热爱的工作,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找不到新形势下自己的位子。我不会开车,连买菜都得靠丈夫,英语听不懂,也说不出来,跟聋子、哑巴和文盲差不多。我知道,丈夫的学习很紧张,他需要我的支持和帮助,儿子对新的环境也有一个适应的过程,时时处处需要我的扶持。可是仅仅这些并不能令我满足。我要做好贤妻良母,还要有一个新的属于我自己的事业和生活,于是,我开始了艰难的探索。
十、中国餐馆的种族歧视
在美国,留学生家属做得最多的工作,是在中国餐馆打工。于是,我的探索也就从中国餐馆开始。
没想到,我的第一炮根本没有打响。我遇到了美国社会中最普遍、蕴含着最深刻的矛盾和危机的种族问题。
说起种族歧视,多数时候是指白种人对黑人的不公平待遇,有时也指白人对黄种人的不公平待遇,从来也没有听说过黄种人与黄种人之间存在种族歧视的,因为都是同祖同宗,哪能自己歧视自己呢?偏巧,这样的事让我遇见了。因此,我一直耿耿于怀,比受到白种人的歧视更加气愤。
开始在中国餐馆打工的时候,我是有思想准备的,吃人家的饭,就要听人家的吩咐,做人家的事,这是天经地义的,要不然,老板何必要雇你呢?中国餐馆吗,老板当然是中国人,我想着他们在美国创家立业也不容易,一家人辛辛苦苦,起早睡晚,勤扒苦做,呕心沥血,勉强维持小本生意。于是我不辞辛劳,不停地跑出跑进,老板的吩咐,老板娘的吩咐,老板的儿子、女儿的吩咐,客人的呼唤,我一个不拉地照办,忙得昏头转向,直不起腰来。这还没什么,打工吗,总是要做事的,我并没有放在心上。
可是有一天,我突然发现,跟我一样做跑堂的两个美国人从来也没有被老板这么吩咐过,晚餐开始前的准备工作和晚餐后的收尾工作他们从来也不做,当我忙着收拾一大堆碗碟的时候,他们正悠闲地跟老板谈天。不仅如此,他们的工资也比我的高。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那两个美国孩子比我来的早,做事比我熟练吗?显然不是,那小男孩比我还来得晚,而且非常不会做事,我用五分钟可以做完的事,他至少要花十五分钟。
我觉得这实在是奇怪得很。老板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呢?他们自己不也是黄种人吗?认为黄种人比白种人低践,把黄种人当作廉价劳动力,这公平吗?如果一个人因为他的种族、出身就只能得到比别人低一等的待遇,那么老板自己呢?他们把他们自己摆在什么地方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后来我才知道,这并不是个别现象。有许多中国餐馆对于他们的中国雇员比对他们的美国雇员苛刻,美国雇员做的事相对地比较轻松,薪金也相对地高一些。可悲的是有些中国人甚至有些留学生也把自己摆在白种人之下,认为老美比中国人强多了。动不动就说:“你看人家,那才……”这时候,我感到一种深刻的悲哀,为中国人,也为黄种人悲哀。
一个人,当他失去自信心的时候,往往自暴自弃,一个民族,当他失掉了民族自信心的时候,当他的大多数成员羞于承认自己是这个民族的一员时候,这个民族便没有了朝气,便日益走向灭亡。
自尊自强是一个人之所以成其为人的根本,也是一个民族之立于世界之林的基石。记得田长林在就任加州伯克莱分校校长的时候说,在美国要做出成就,最重要的是要以自己是一个中国人而自豪,为中国拥有五千年灿烂的古代文化而骄傲。当时,我不很理解他为什么要这样说,现在我才知道,这的确是一个在美国生活和奋斗多年的优秀知识分子的肺腑之言。
最优秀最受人尊重的中国人,往往是那些以自己的国家和民族为自豪的人。
一个连自己都瞧不起自己,自轻自践的人,别人会瞧得起你吗?
十一、学不会的“抢钱”
当我跨进小学校门的时候,正赶上“学雷锋”时代,虽然后来不再学了,可是那个时代还是给我打下了深刻的烙印。后来,我游览了几乎所有能够找到的中国的和世界的文学名著,曹雪芹、莎士比亚、托尔思泰等等文学宗师崇高的思想风范,以及他们所创造的众多典型人物都深深地打动了我,加上几十年传统中国文化的熏陶和三十多年来所受的关于“大公无私”的教育,使我一惯奉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哲学,认为一个损人利己的人是很讨厌和卑鄙的。
可是我的人生哲学在美国却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严峻考验。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美国是一个以钱为中心的社会。千方百计多挣钱,成了许多人的第一需要,甚至是爱好。在无情的竞争原则下,人们付出了惨重的精神和肉体的代价。
刚到餐馆打工的时候,老板告诉我,我和另外两个跑堂一起做,桌子无论大小,三个人一人一桌轮流转,各人的小费各人自己收起来,服务得好,小费就多,服务得不好,小费就少,也用不着怨天尤人。
我想这样倒也公平,收入多也好,少也好,都是自己的事情,省得扯皮。
做了几桌以后,来了两对中年男女,正好轮到我,一个跑堂对我说:“你现在正忙着呢,这样吧,这一桌我来帮你做,待会儿你有空了,我还你一桌。”我看他这么肯帮忙,便很高兴地答应了。
过了大约二十分钟,来了三个客人,那跑堂对我说:“这一桌人最好招呼,一点也不挑剔,给你好吗?”我没加思索就应承下来。客人走了之后,我发现桌上一分钱的小费也没有。另一个跑堂告诉我,这些都是老客人,原来轮到我的那两对中年男女是最好的客人,每次至少给十元小费。后来的这三个人呢,则是有名的铁公鸡,一毛不拔的,我根本不应该跟他换,这一换,我就少了十元钱的收入。
原来还有这么多的奥妙,真是“吃一堑,长一智”,从那以后,我就守紧我的桌子,我不占人家的,可也不愿意让人家占我的。
可是不久,我又遇到了麻烦。我发现我的菜单送到厨房之后,菜半天都出不来,别人的桌子都是很快菜就齐了,客人吃得高兴,自然小费就给得多,我的桌上的客人都等得不耐烦了,吃得不高兴,小费也可怜得很。我问老板这是怎么回事,老板说:“跑堂都是抢菜的,抢菜就是抢钱哪!你连这也不知道吗?你真是太天真了!”我是太天真了,不光是不知道,就是知道了我也做不出来,一盘炒好的菜,刚端出来,就扑上去,从同事手中抢过来?不可思异。我这三十多年,学过不少大公无私和仁义道德、礼义廉耻的道理,还从来没有学过怎样抢钱,罢了,罢了,学不会,也不想学,还是辞掉餐馆的工作吧,说不定我能找到一个既不损人,又利己利人的工作呢?我相信我一定能找到。
十二、在老美家里过圣诞节
从十月开始,老美们就开始张罗着过圣诞节了。在别人的国度,看着别人忙碌着别人的节日,更加感到自己是个异乡人,浓厚的节日气氛,更加衬托出自己的那份孤独和无赖。
儿子非常的焦躁和不满,不断地责怪我们家没有过节的气氛,责怪我们没有把他的朋友带到美国来。
正当我们不知道该怎么打发这个节日的时候,一家三口的思乡情结意外地得到了解脱。
一位美国朋友邀请我们全家去过圣诞夜。
他叫江,以前是一个很有地位的牧师,因为违反教规要结婚,便退出了教会。可是在即将踏上红地毯的瞬间他又改变了主意,觉得个人自由比婚姻幸福更重要,直到现在,五十多岁了,仍旧是单身。为了在社会上找到满意的工作,他重新进学校攻读博士学位,并且边读书边在博物馆做解说员,以维持生活。
当我们穿过一片片装饰得灯火辉煌的住宅区,走进孤零零地蹲在旁边的一所又小又旧的房子的时候,立刻被他那满头的白发和风趣机智的谈吐吸引住了。他对世界各国的历史了如指掌,其知识之渊博,与他家的清贫简陋正好成反比。
他可真够穷的,家里除了几件很旧的桌椅床之外,没有一件奢侈品,连家家必备的圣诞树也没有。他请我们吃饭,不过是博物馆发的一只大火鸡,除此之外,就是一点白菜,另外,还有一些米饭,他不会做菜,白菜煮过了头,一点绿色都没了,只剩下黑乎乎的一团,难吃极了。
江却兴致很高,一吃完饭,就招呼我们玩“打结”(TWISTTER)的游戏。这游戏的规则是根据一个转盘的指令,把手脚放在指定的彩色圆点上,谁先倒下谁就输了。
不一会儿,我们几个人都不得不把屁股撅得老高,手脚落在地上了。
儿子因为手脚太短,左脚站在红色上面,右脚就够不到蓝色,所以一会儿就四脚朝天摔倒了,引来一阵哈哈大笑。
我是第一次到老美家里,又是第一次跟老美一起玩游戏,心里不禁紧张得很,一心想着千万不要倒在地上,千万不要出丑。
江一脸公正的样子,把转盘显示给我们看,然后拨动指针,等到针停了,说:“右手放在黄色上。”天哪!我的左脚右脚左手已经都在黄色上了,哪能把右手又放在黄色上呢?就是有金鸡独立的工夫也不行啊!我慢慢把手挪到黄色上边,屏住呼吸,心里暗暗祝愿江快点报下一个,哪知他故意停了下来,讲起笑话来,逗得我们哈哈大笑,这一笑不打紧,惹得我和丈夫都倒在地上了。
我接过转盘,催江上阵,他高兴地答应了。看着他满头白发,我有点于心不忍,想嘴下留情,不让他做太困难的,他却不理会,只是一个劲地催我把转盘亮出来拨动。我只好老老实实地发布命令,没想到才发三个命令,江的四只手脚就交错地扭在一起了,他摇晃了几下,终于倒下来了。大家爆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
告别了江,耳边仍然弥留着江的笑声。丈夫说:“你发现没有,江玩得这么开心,其实是为了摆脱他的孤独和寂寞呢!”是啊,孤独、寂寞与个人自由是孪生姐妹,许多美国人喜欢拥又更多的个人空间,可是常常难以排遣孤独和寂寞的阴影,为了赶走这该死的梦魇,他们把生活日程按排得满满的,他们拼命地运动,旅游,寻求各种各样的刺激,可是这梦魇还是常常不召自来。当然,东方式的传统的家庭观念也有它的弊病,可是对于我来说,我还是愿意牺牲一点个人自由,享受天伦之乐。目前,虽然我们远离故乡和亲友,可毕竟一家三口团聚在一块,共同携手面对人地两生的困境,迎接未来的挑战,比起江们来,不是要幸运得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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