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怀凌
贫瘠与干旱的不毛之地,依然不屈不挠地生长着一种植物,就是甘草。
女人流着泪收拾行李。行李只是几件旧衣裳和路上吃的干粮。男孩蹲在门槛上磨磨蹭蹭系鞋带,脏兮兮的大拇指甲露在胶鞋外面。
太阳一出来就有点朝气蓬勃,女人不满地向门外瞪了一眼,她瞪的是这鬼天气。
“走,把书包背上。”女人决然地对孩子说。
男孩迅速地背起书包向大门外跑去。女人锁了大门,走了几步,又折回头看了看院子,两串晶莹的泪水忍不住涌出眼眶,掉在地上时,砸起的尘土像两条灰暗的花。
男孩已经跑下了一溜斜坡,身后紧跟着一股黄尘,男孩全然没有一点儿离家出走的悲凉,反倒觉得前面有什么好事等着他们,撒欢儿地蹦。
村庄很寂静。早晨八九点钟的村庄寂静得连一声鸡鸣狗吠都没有,连一缕幽幽炊烟都没有,仿佛整个村子只有女人和男孩这两个活物。
走出村子,女人看见路上有一个黑影在晃动。女人这段时间眼睛有点儿花,看啥都糊咚咚的,她知道这是太阳光给刺的,太阳光是一根根毒针,先把你眼睛刺得发干发痛,接着就模模糊糊,接着就瞎了。女人把它归结为太阳的黑暗。
“娃娃,你要浪娘家去吗?”近了,路上晃动的黑影成了会说话的老奶奶。
“我家驴死了。”女人说。
“一家子都走了,我来送送她们。”“我家驴死了,昨晚上死的。”女人说。
“一家子走银川了。”“我家驴死了,那是一头好驴。”女人说。
“这老天爷不要人活了。”“是渴死的。”女人说。
男孩在不远处大声地喊:“妈,你快走口沙。”女人走一截路就要回头看看,她只在转身的一瞬间就能准确地把目光落在她家坐落的位置。在零零散散的分布于一面阳坡的几十户人家中,她家丝毫没有什么别于邻居的建筑物做标记。整个村庄一律的依山而掘的窑洞,窑洞前一两间没上瓦的黄泥小屋。女人在一道山梁上停下,女人知道走过这道山梁就再也看不见村庄看不见家了。昨天晚上,女人把那头驴埋在屋后的园子里,坐在绵软的干土上思量:如果明天早晨天上有云了我就不走,我等着下了雨再种点荞麦和小日月糜子。女人抬头看天,天上没一丝儿云,干净得就像抹布擦过的一样。老天爷不留我们了!女人在心里悲哀地叫。
路上行人寂寥,翻一架梁或一道沟很少能碰上一个行色匆匆的人,偶尔碰上的,不是满脸凄惶挖甘草的女人,就是目光茫然的放羊的老汉。老天爷把这片土地交给女人和老人们去经营。男人们都出去打工了,男人们是无望的时候才出门的。天不下雨,男人们不可能把希望的种子播进燥热的风中,赖以为生的土地就这样撂荒了。
撂荒的土地星星点点长出一些稀疏的甘草苗子,女人们就把它当作救命的稻草连根拔出换些柴草油盐,被拔过的地方,土的颜色呈现褐色,像荒原上的一块块补丁。
蒿草迟迟不肯长出来,只有地椒子探出一点小脑袋,羊拱着地皮啃食了它的两片耳朵,尔后溜到沟底喝碱水。甘草的命,地椒子的命,羊的命顽强地在风中招展,其次是稀稀拉拉的柠条绿着生命的旗帜。沟壑纵横的黄土旱塬很寂寞,缺乏红花绿草熏染的大地像家里没有男人的女人的心情,寂寞得六神无主。
起初,男孩还不断地追打黄鼠,黄鼠很多,一半百步就能碰见一只,个个瘦骨嶙峋,皱着毛,受惊吓似的钻进洞里。渐渐地,男孩就耗尽了追打黄鼠的热情,步子有点拖拉。一条沟横在他们面前。女人记得这条路曾经是直的,现在却要弯一个很大的圈子才能到对面。沟年年都在塌,下一场暴雨就塌一次,都快塌到半山腰了。
女人失去了弯这条路的信心,叹息一声坐在沟沿上,男孩也坐下了,目光滞滞地望着对面。对面有一个姑娘在挖甘草,一块空地里已挖出了十几块补丁,女人又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女人隔着一道沟喊话:“哎,女人,找婆家了没有?”挖甘草的姑娘抬起头向对面望。
“千万不要嫁到山里,天干火着的,没有个生路,造孽死了。”女人继续喊话。
挖甘草的姑娘抱着甘草向村子走去,没答一句。
大姑娘拉着母驴在村庄周围放牧,小驴驹就围着她转来转去,好像她就是它的亲生母亲,大姑娘像打扮孩子似的打扮小驴驹,给小驴驹头上扎上五彩缤纷的花朵和布条,脖子上戴了十二个小铃铛,小驴驹一撒欢子,就有叮咚咚悠美的音乐在风中荡着。大姑娘一边放驴,一边挖山地里为数不多的甘草,攒够十来斤了,就拿到集市上去卖,换个十头八块钱,大姑娘给自己买一截花布,买一瓶价格便宜的润脸油,再给小驴驹买几个铃铛或一幅带花的辔头。
小驴驹两岁的时候一身黑毛已光亮得爬不住苍蝇。大姑娘也该出嫁了,姑娘家在甘肃环县的一个小山庄,婆家在宁夏固原的一个小山庄,两省两县两乡都毗邻着,一样的苦焦,一样的贫瘠。姑娘出嫁时向家里提出啥嫁妆也不要,就要带走这头小黑驴,娘家不大同意,最后婆家用一头驴换了过来,当然还有一箱彩布条,布花以及铃铛和辔头。
女人到婆家已经九年了,结婚第二年就生了男孩,现在孩子八岁了,想想,那头驴已经十一岁了,女人最后悔的是没有记住那头驴的出生日期,只记得是在老历五月的哪一天,不然她会给驴过生日的,就像给孩子过生日一样,哪怕再苦,也要热热闹闹地给驴割一捆青草,盛一盆清水。
现在,那头驴已经上路了,它去了另一个世界享福去了,那个世界有广阔的草场,有甘甜的泉水,有香喷喷的麻豌豆,有跟女人一样疼爱着它的主人,到哪里,最差也不比现在这样被活活地渴死、饿死。
“妈,我走不动了,缓一阵再走。”“缓一阵。”“妈,我饿咧。”女人从包袱里摸出干粮,烙得黄黄的玉米面饼子递给男孩,男孩咬了一口,艰难地嚼着。
“妈,我渴。”“忍着,前面就有水。”“还有多远?”“不知道。”男孩很懂事地把干粮放回包袱,目光抬高向远处望,他想看到一条河或看一泓泉水,女人从随身带着一小捆甘草里抽出一根,折断,递给男孩一节,母子俩就慢慢地嚼着,那苦苦的甜甜的味道使口里生出一点唾液,咽下去,嗓子眼里就不觉冒烟了。
迎面过来一辆三轮蹦蹦车,载着半车甘草。车在厚厚的尘土里晃着,眼前的山峁就朦朦胧胧地罩在土雾里。
蹦蹦车在母子俩面前停下,司机整个儿一个土贼,像刚从老鼠洞里爬出来的,满嗓门吼:“甘草卖吗?”“不卖。”女人嘤嘤地回答,像一头苍蝇在叫。
男孩的眼睛盯住了挂在车把上的一个塑料罐,那里盛着多半罐茶水,男孩看看茶水看看母亲。就在蹦蹦车启动的一刹那,女人喊道:“换水吗?”司机不屑地说:“开玩笑。”后面的话就不必说了,你当你的甘草值个牛价还是马价,金贵吗?女人说:“我孩子渴了。”司机脸上的不屑消失在一阵风里,女人看见尘土覆盖的那一张脸露出了同情和宽容。
“拿去吧。”司机慷慨地把塑料罐递给孩子。
一条滚滚的黄龙从母子俩眼前腾起。
“甘草,甘草”,女人慌忙站起来大声喊叫,蹦蹦车拐了一个弯儿就不见了,纷纷落下的扬尘像热情的祝福。女人顿时被善良感动。
太阳真的似一只火炉,烤得女人和孩子浑身是汗,女人头上的汗淌到脸上,就一阵钻心的疼痛,女人曾经漂亮的脸庞现在烂得泛着血丝儿,那是太阳给晒的。女人在家里一边放驴,一边挖甘草,风吹日晒,硬是毁了女人一张漂亮的脸蛋,脸蛋先是变红变黑,接着脱皮,接着就裂干了血红的小口子。更可怜的是那头老驴,为了啃一些草芽儿,嘴紧挨在地上拱,结果嘴唇也磨得脱皮,被热土烫着,嘴肿得跟河马一样。
男孩已喝完了那一塑料罐儿茶水。女人小心翼翼地把空塑料罐儿装进行李袋,那是对一个好心人的念想。
一只黄鼠从路的这边跑到那边,眨眨眼看看路上一大一小两个土头土脑的行人,随即钻进一簇柠条中去了。柠条泛着绿黝黝的祥光,在这个旱海里,绿色对任何生命都充满着诱惑和庇护。
他们走过了一个又一个村庄,走过了一片又一片赤裸的荒原。
黄昏时分,他们看见了山坡下不远的地方有一条黑色的龙,不知头尾地蜿蜒着,许多小甲虫在龙背上来去爬行。
“妈,那是啥?”“大路,铺了沥青的大路。”“你看那甲虫跑得多快。”“那不是甲虫,是汽车。”“比咱家驴还跑得快?”“比咱们家的驴还快。”男孩没出过远门。确切地说,没有离开过家门,男孩走过最宽敞的路就是今天走过的这条土路,这条路还能走汽车,老家的路连一台手扶拖拉机都过不去。
女人现在感到累了,瘫坐在路边一个小土堆上,男孩依着母亲坐下,看山下的大路和汽车。
“妈,我爸就是坐着汽车走的吗?”“嗯。”“是向南走了,还是向北走了?”“不知道。”女人不知道古拉本在北边还是在南边。她记忆中走得最远的一次是未婚夫带着她去固原县城照结婚照,当时,她仍没有搞清楚固原是在南边还是北边。
“我们能找着我爸吗?”“能。”“找着了我就去念书。”“找着了你就去念书。”女人的丈夫是四年前就出门打工去的。那一年是1995年,男孩才三岁半,那一年也是百年不遇的大旱,和今年一样的是,天不下雨,泉里的水干了,城里人大老远用汽车把水送到山里,山里人沿着那土路提着桶桶罐罐抢水喝,牛羊渴死了一层,男人都去外面打工挣钱去了,只留下女人在家里带孩子、挖甘草。不一样的是,那年春天还下过一场雨,田里多少撒下了一些种子,尽管庄稼长势不好,但毕竟还有点绿色,有绿色就有希望。而今年,一滴雨也没下,地里一粒种子也没撒,五月节过了,土地一派赤贫,只有星星点点的柠条多少湿润着女人的眼睛。
女人的丈夫就是那一年出门的,来信说是在银川一家建筑工地干活,天冷了就回家。天冷的时候,丈夫没有回家,同村出外打工的人回来说,娃他爸干了一年活,包工头跑了,没领上钱,没脸回来了。女人知道男人很有志气,她相信男人挣了钱就会回来,他爱自己的女人,爱自己的儿子。第二年天冷的时候,男人还没有回来。
有人说男人在古拉本私人煤窖上干活,女人问古拉本在啥地方,那人说古拉本在内蒙。从此,女人就一直想着古拉本。挣不了钱就有个口话么,女人常常自言自语。
后来,女人几次听到私人煤窖塌陷压死人的事,她就独自一个人流泪:“你活着给我们个口话口沙,死了你给我托个梦口沙,你咋就一点音信都没有呢?”沉沉的夜幕像一只巨大的筛子,滤尽了白天的暑气。女人和男孩来到铺着沥青的大路边,路上的车辆往来穿梭,路两边一溜贴着瓷片的建筑物,门口都悬着灯泡,大都是小卖部、饭馆和加油站。
男孩说:“我饿。”“我给你买馍吃。”“咱们有馍呢。”“我给你买面。”女人带着男孩走进一家门面最小的饭馆,要了一碗烩面,女人要了一碗不要钱的面汤,把干粮泡在面汤碗里边吃。
“师傅,有走古拉本的车吗?”女人问。
“明天早上有路过的,晚上没有。”饭馆老板回答。
“走古拉本得多少车费?”“三十块钱差不多,你上车后再跟他们侃价。”老板很精明地教女人。
女人心里暗暗一喜,她贴身的衣兜里还有五十一块钱,这都是她挖甘草攒下的,是她用一张漂亮的脸蛋为代价换下的。
“你是哪达人?”老板问。
“干堡子人。”“走古拉本干啥?”“浪亲戚。”“今晚走不成了,你就住在饭馆里,我也是干堡子人,我咋没见过你,你叫啥名字?”“命贱,爹妈没安名字。”女人答。女人刚嫁过来的时候,村里人见面叫她新媳妇,生了孩子,再没有叫她新媳妇了,叫孩子的名儿,她的名字只有男人高兴的时候才嘟囔几声,男人走后,连女人自己都差点忘了她还有个好听的名字。
吃过饭,女人带着孩子来到一个不容易被人发现的墙角下,女人取出干粮和塑料罐,让孩子枕着包衣服的行李躺下,自己则枕着那一小捆甘草。水泥做的台阶像炕一样平整,被白天的毒日头晒过的水泥台阶也像炕一样温暖,很快,母子俩都进入了梦乡。
女人梦见她和孩子骑在自家的驴背上,驴就像《西游记》中的白龙马一样,在天空中飞翔,她看见古拉本的山上到处都是绿树,树林里挖了一个又一个黑窟窿,山下有一条清亮的小河缠绕在古拉本的膝下,丈夫从一个黑窟窿里钻出来,满脸煤黑而又惊喜地挥着手大喊:“甘草,甘草。”女人的名字叫甘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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