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邪
事后,小娟一定不断地在回忆着这个深刻的上午。
常常忆想起在深圳的日子,也许每一个人的一生当中,都曾有过一个几个或者许多,并且将都会在将来的生活中,继续遇到。但这个上午不是这样。对于小娟,这样深刻的日子,只有一个,也就是,只有这个上午。这个上午不但是小娟有生以来经历过的最最深刻的日子,而且毋庸置疑,即便是往后,她也不可能再遇到类似同样深刻、类似同样需要不断地深刻回忆的日子了。
因为这是三月,那么,这一定是个春光明媚的上午。街道一定是晴燥的,虽然仍旧抑或更显得紊乱,但却不失清洁的——这样的上午到来之前,街道一定经过了一次彻底的清扫。街上的人流一定显得愈加拥挤,每一张面孔,似乎都这么精神焕发而又匆忙;而每一辆接踵蜗行驶过的高深莫测的轿车,总是一尘不染。对了,这样的上午,一定还隐约有一种很新鲜的青草和泥土的气息——这些街道多年前,还是一亩亩一溜溜种植着水稻的田畴;现在,这样的田畴虽已经远远退缩到了这个城镇的外缘几乎让人遗忘,但三月里即将翻土春耕之际,田野的浓郁气息,一定还是不可阻挡地遥遥透露了过来。也或许,这还是一个刚刚结束了一场令人发愁的连阴雨后的晴朗日子,这样的日子,一定叫人惊喜,叫人情不自禁要呆呆的痴想翩翩。
这个上午,小娟一定突然萌发出一股不可遏制的插翅归家的欲望。因为今天,她原本就可以开始起身返家了,她将准备很多很多的嫁妆,再过一个月,就是她与阿富结婚大喜的日子了。这该是她企盼了多年的日子呀!可现在,她还要呆上一个礼拜,主家已经把话挑说得明白,必须再等一个礼拜的时间,让他家另外找着了保姆,然后这二十天就付给整个月的工钱。再过几天,就可以拿整个月的工钱,整个月的工钱—整整两百二十块哪!两百二十块钱可以买几双很高档的皮鞋,可以买下一两套、买下一两套甚至几套很漂漂亮亮很体面的时装哪!阿富他肯定会高兴的!—小娟一定这样想过,先前。
小娟一定恨死了这狗娃子。他为什么偏要在这个时候哭得这么凶?为什么她想尽了一切办法,可他偏偏还是要狠哭狠哭?这个上午,小娟一定突然觉得这娃子的邪恶,觉得赚这两百二十块钱真是特烦特累的事。她用手掌去拍打他嫩嫩的屁股蛋,他哭闹得更凶狠了……竭尽气力的嘶哑的哭声真是钻心钻肺地叫人难受,搅得人五脏翻动。好在,这样折腾了一阵他的哭声终究弱下去,最后变得若有若无,竟昏昏的又熟睡过去了。
这狗娃子咋就又睡熟了过去?这个上午,小娟一定是恨死了!她把他抱回她自己的床上,放下去盖妥了被子,无所事事,接下她一定攀上了顶楼,打开门来到了畅露的顶台——她倚在阳光灿烂的顶台上,是不是眺看着了远处即将开耕的点缀着一簇簇各色小花朵儿的青绿的田野?她是不是想起了她的阿富,想起了更遥远的地方,她的家乡?她是不是仿佛眺看着了那间搭在山坳子里的矮陋的泥屋,眺看着了蹲坐在门槛上耷拉着吸旱烟和倚立在低低的门楣下张望的爹娘双亲?一定是的,要不,小娟她怎么会突然又急得想插翅回家?那已经干了半个月的工钱呢?那整个月的工钱呢?这个上午,小娟一定恨死主家了!他们怎么这样刻薄呢?!这个上午,小娟一定又恨死自己了!自己咋就突然想起要把主家他们的这只箱子带走呢?!自己咋就这样贼贼的多提了这一箱子的东西慌忙逃出呢?!这个上午,小娟她一定恨死自己了!!小娟一定是正巧很快赶上这趟直接开往她们家那个省城的长途班车的。她一定还暗自庆幸呢!或许在长途车即将出发的时刻,她还格外地从一旁的店摊上买了一听可口可乐什么的易拉罐,一边咬一大口松甜喷香的蛋糕,一边叼住塑料吸管,美美滋滋地尝一口味道怪异怪异的饮料。小娟她一定还掐着指头计算过时间了的:过了夜,才能到省城……恐怕,要再宿一夜……再第二天,恐怕要到天擦黑,才能赶得到家,才能见着爹娘双亲和小妹,才能见到心爱的阿富了……这可真是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案件。一切都可想而知,一切都理所当然,只要一切按例而行,便轻易截止了这个案件的发展,便成了报上有头有尾细节生动的关于二十个小时之内迅速破获一起重大盗窃案的报道。
同样是这个报道得那样扣人心弦的案件,而传闻却偏是那么简洁的几句,没有节外生枝,没有加油添醋,最后只是得出一个结论:这小妮子,恐得判个死刑喽!这么大的盗窃案,竟是个外地小保姆干的,那还了得!这个案件,就发生在距离我现在的地点不到五十公里的那个城镇。那是个仅仅十来年就暴发得不得了而闻名全国的小小的区镇,如今它是一个地级市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这个案件大约发生在四年以前了,好像就在我结婚那年的三月,而结果究竟是怎样结的案,记忆里却似乎并没有什么传闻。
但令我非常意外的是,这个案件的故事,现在竟然再一次被人重新讲述,而且,讲述它的竟然就是我面前这两个天天相处的打工妹!她俩叫小花和芸香,是我这家快乐餐馆招呼来端菜抹桌刷盆清洁地板打杂的。
她俩已经差不多干了将近一年了。据她俩说是表姐妹,是从江西那个以前很红的革命老区出来找活挣钱的。
当这些打工者多年来愈来愈显豁地创造出一个令人心惊的奇迹——我们愈来愈依赖他们,几乎已经到了无处没他们,我们就无以正常生活的地步——而却又愈来愈让我们看低、被我们歧视的时候,常常令人联想到那些从我们浙江等等富裕的省份出去,到广东等各个特区打工的打工者;甚至,那些从中国出去到各个发达国家打工的打工者——他们,是否同样是如此处境,还是更甚?基于这些,对小花和芸香这两个年岁尚小的打工妹,我总是心存慈悯。更何况,她们俩还来自那个老区?虽说那些个曾经令多少人敬仰和激动的地理名字,如今早已经被一代人淡忘乃至遗忘,而只能戳在那些干巴巴的教科书里,将被后来的一代代人漫不经心和毫不更事地翻过。因此我从不责骂她俩,而对她俩表现出一贯的和蔼,并且我一直非常郑重其事坚决不妥协地捍卫着她俩,不让一次次伸向她俩的肮脏的魔爪所猥亵。我还让她俩与我们同桌一日三餐,给她俩安排了一个比较不差的安全的住宿的地方,而她俩在我这儿的工钱,比一般都要高出一截。
这已是午夜半点,最后一伙食客醺醺地结了帐散出,两个学徒照例已经接继着准备好夜宵。妻早已休息,而我总是对夜宵毫无胃口,疲倦地躺倒在躺椅上。小花和芸香俩收拾完楼上的客桌,下来各自端了一盆冒着热气的面条,不吃,却欲言又止地看着躺椅上昏昏醒醒的我。我发觉了她俩,于是疑惑地欠身,笑笑说:“有什么事吗?你们俩……”“……老板,你……你是一个……作家……?”她俩有些忸怩,吞吐半晌,然后芸香鼓起勇气似的说。
我禁不住哈笑了起来,很是有点意外。在这个疲倦的午夜,在这个充斥着油烟味和啤酒味的餐馆里,竟然会有这样一个让我激动的问题。愣了一下我说就算是一个作家罢,还是一个诗人呢!你们俩怎么知晓的?但是我旋即又生怕她们接下又要问出一些无论如何让我都不好回答的问题来。
譬如说,她们可能又要问:那你咋不在市里工作?那你咋要开这家餐馆呢?或者,她们要问:那你咋不写书呢?——就像她们刚来不久那会儿,有一天突然问我,“特二级厨师”是怎么一回事,我费了好大的劲才解释清楚,而她们却立即一下睁大了眼睛:“哇!你已经是你们这儿最高级的大厨师啦!那你咋要自个儿开这餐馆呢?这有多累,还不若让人家请去供着你呢!那工钱、那工资也有好多的吧?”我说:“那我一个月的钱至少你们俩一个得要挣上一年多喽!但现在这样我可以赚得更多啊!”她们羡慕得吐舌头。——但是,但是这下我又怎么解释?要解释一个尴尬的问题的尴尬,往往会比问题本身的尴尬还要尴尬得多。
然而她俩这次并未让我如何受窘。她们俩只是提出了一个更让我惊讶的要求。
这回轮到小花她涨红着脸说:“老板,您……能不能听我……我讲一个事,然后,然后……做一篇……这个事的文章,登在……报纸上?”而没有讲完这件事,她俩便哭了,肩胁悲恸地抽搐着。
“她就是我姐姐啊!姐姐她是冤枉的啊!……”小花抬起涟涟的泪眼。
“冤枉”?什么“冤枉”的呢?我忽然开始极度关注起多年前发生的这个简单案件的始末来,而困意全消。当然这不仅只是因为小娟就是小花的姐姐,也是芸香的表姐。
“那你姐姐呢?她,你姐姐她最后怎么啦?”“她死了……”“死了?枪毙的?”“不是,不,是判刑,十二年哪……”“可是她受不了冤屈,她自杀……在劳改所自杀,已经有三年多了……我表姐她死得好惨,她把头撞在了监狱的墙上啊!……”我感觉有些不知所以起来。也许终究是忙碌了一整天的缘故罢。
“三四十万。”“十二年?”如果定性,这是一起特大盗窃案无疑。可是判这么多年,又好像不可能。但也有点可能。
多年前,由于外地打工者的大批入境,治安一直都在火上浇油。盗窃、抢劫、凶杀,甚至强奸轮奸,频频发生,而这些抓获的罪犯当中,打工者的比例竟是令人惊诧的——毕竟,他们中不可能绝对全是百分之百真正的打工者,何况再说,这儿的环境,毕竟也多少更容易诱人作奸犯科。据说当地政府曾经计划采取各种手段限制这股汹涌的民工潮,有的甚至拟定驱赶出境,但终究缘了各个方面的强烈反响,最终只得采取诸般法令措施强加管理了事。当然,同时也被动地一再开展严厉打击镇压,枪打出头鸟,杀一儆百,甚至又据说凡是外地来的作奸犯科者,早已经不必遣返原籍,在当地,便可以任由处置。
这么一来,那么,为什么就没有可能是“十二年”?我真有点不知所措了。而小花她俩还是巴望着我回答。怎么开口?“我可以给您看一封信……是我姐姐的,是我姐姐临死之前寄给家里的,我俩一直放着。……老板,您能不能做一篇?……”“信?好吧,那我……让我先看看……”我暂且含混的回答,小花、芸香她们俩连忙一起感激地使劲点头。
翌日,我就看到了这封折得四四方方的信。这信笺是一叠很低劣的纸,纸上笔迹甚是潦乱,但看得出,小娟竟似是上过好些年的学校,虽然信中时有白字和错误不当之处,可语意尚还畅顺。还有,她的笔迹,隐隐透出几分男性味。
小花还给我看两张照片。一张是她姐在事发前照了寄给家里的,模样有点令人惊异地清秀,还粲然笑着,露出一口编贝般好看的白牙,极像平日里的小花,甚至可以称得上姣好。这样天生丽质的打工妹是不多见的。而另一张,则是惨死现场的照片,有些模糊不清,但惨状还是不忍目睹地怕人。这就是那个劳改所里阴森的囚墙?捧起这封信,我的手便开始一下一下地哆嗦——爹娘双亲:这是女儿最后一次给你们写信了,当你们收到这封信的时候,女儿早已经不在人世了。请别怪罪女儿不孝,请原谅女儿走这条不光彩的死路,女儿实在没有办法,女儿再也不能这样度日如年下去了,还是趁着早结束自己的生命了。
爹娘,在女儿临死前,女儿还是想说,女儿是冤枉的啊!虽然这话已经再没有人会相信女儿,即使相信了又有什么用,但女儿知道,爹娘是相信女儿的,女儿在你们膝前,是从不说谎的呀!那天,那天上午,那天上午我好恨好恨啊!我恨自己,我更恨主家!他们为什么这样吊(刁)难我?他们为什么这样扣我的工钱,为什么这样刻薄啊!我好想家啊!那天上午,主家他们都出去了,他们经常都这样整天不在家,那狗娃子哭闹了一阵子也睡下了,我突然又好想家!我越想就越是气,他们凭什么就扣我的一百一十块?他们这样强逼我在他们家再过一个礼拜,可是到头来他们就会给我整个月的工钱,就会给我两百二十块吗?要是他们这个礼拜找不到别的保姆,会不会又扣我的工钱,又让我等一个礼拜呢?所以女儿决定还是立即就回家。可是临走的时候,真不甘心这一百多块的工钱哪!所以女儿就想拿他们家的一样东西。但爹娘,我死也不知道这只皮箱子里有这么多的钱啊!我死也不知道这只皮箱子里有这么多我们别说一生一世就是八辈子也没见过的钱啊!我为什么要拿这么多钱呢?如果我真的知道,我肯定会吓得昏过去了。我原来只知道这里面是许多衣服,起码能值两个月的工钱,但也不多啊!我为什么就每个月挣这两百二十块,就不能再多一点吗?我没有罪过的啊!就在前一天的夜里,那狗娃子死闹得凶,我把他抱进他们的房间,我亲眼看见的,当时他娘正把她的几套衣服,折叠好放进这个箱子,里面有一套就是那套最漂亮的白底子、兰色细碎花儿的连衣裙子呢!这套漂亮的连衣裙子是她去年夏天买的,很贵,一百多块,她穿上可漂亮了,走过来走过去,连我也觉得她真迷人呢!有一天他们出去了,我偷偷把这套裙子也照她的样子穿上,照一照镜子看,也很漂亮呢!我真舍不得再脱下来了。当时,她男人也在的,但是这箱子里没有钱啊!我只看见几套衣服,箱子里还是空的呢!这些钱是怎么放进去的啊!那天上午,他们又要出去了,到了楼下,我才记起没有奶粉了,他娘说奶粉放在他们的房间里,叫我拿锁头(匙)去开了,去拿,又叫我把门要锁上。我答应了几声,可是我拿出奶粉后故意没有把门拉死,我骗他们说把门锁上了,把锁头(匙)还给了他们,因为他们房间里有大彩电啊!按一下小小的遥控器,就能放映了。他们出去了,我就可以看个高兴了。
爹娘,你们说女儿冤不冤枉啊!真的啊!我就是想要那几件衣服,特别是想要那件漂漂亮亮的白底子、细碎兰花儿的连衣裙啊!我也只想拿这些衣服当我的工钱啊!我没有贫(贪)心,要不是我为什么拿这只笨箱子而不拿录像机什么的呢?爹娘,我说这些,他们为什么就不相信啊!他们就是不相信女儿啊!还有那个狗娃子,我清清楚楚地把他抱到了我的床上,把他盖了被子睡死去了的,这狗娃子怎么就掉到了楼梯下,跌成这样?爹娘,是他们污(诬)告女儿啊!这狗娃子,他肯定不是那天掉下去的,说不定,是后来他们不小心掉下去落得个死残废的啊!爹娘,女儿说了多少遍啊!为什么政府的人也就不信女儿的,女儿真是冤枉的啊!女儿真是被他们污(诬)告的啊!爹娘,听说政府的人去咱们家调查了,他们怎么说呢?你们怎么不说女儿是冤枉的呢?他们肯定也是偏着他们的呢!爹娘,女儿说什么也多没有用了,女儿要走了。爹娘,你们说真的有来世吗?象(像)女儿有这样冤曲(屈)的人,还会含冤九泉吗?还会下地狱吗?爹娘,女儿想,女儿不会的,说不定哪,女儿来世会投一个大富大贵人家呢!爹娘,你们要记着多给女儿烧纸钱啊!爹娘,女儿不孝,女儿要这样不光不彩地冤死了,女儿死不眠(瞑)目啊!临走的时候,女儿想说,爹娘,你们千万要多保重身体啊!还有阿富和小花,你们千万要叫他们别再去打工了,打什么工呀!挣什么血汗钱呀!有钱还不是那样!没钱还不是照样这样过!你们千万要叫阿富和小花别再去了,爹娘,你们要答应啊!弟弟这么早就没了,现在我也走了,就剩下小花,你们千万要把她留在身边使唤啊!阿富家肯定早就盖了新房子了,他打工打了这么多年挣的血汗钱。爹娘,他的新房是不是有两层,是不是楼房,是不是很模样,啊?可惜女儿没有福份,女儿不能做他的媳妇了。爹娘,你们千万要叫阿富娶一个比女儿更好的。爹娘,你们身边只有小花了,你们去叫阿富做你们的干儿子,阿富他肯定会答应的,你们去说啊!爹娘,这封信我已经写了几天了,今天写完了,我把它寄给你们了,我就可以放心走了,我知道,你们不识一个字,小花也不识多少,但你们肯定会去找咱村里那个张老师的,他肯定会仔仔细细念给你们听的。爹娘,我要当众撞死在牢墙下,我要死得好惨好惨,叫他们心惊肉跳!爹娘,我死不眠(瞑)目啊!爹娘!来世再见了,爹娘,阿富,小花!爹娘,这时女儿多想你们叫我一声女儿叫我一声好闺女、乖闺女啊!爹娘!爹娘!爹娘!爹娘!不孝女儿小娟农历十二月初二遗书逐字逐句读着这信,我一下陷入了难以名状的思维漩涡中。我两眼昏花,对着最后几个斑斑的血印,觉得有一些泪,忍不住正要夺眶而出。最后我只看着这张模糊不清的惨死现场的照片,和这一张粲然而笑的陌生又熟悉的模糊不清的笑靥……小花、芸香她们俩一直用同样的神情默默地看着我。当我觉察到时,我才恍惚记起自己已经答应过她俩的事。我忽然果断地决定,我必须要写这篇小说,而且,我决定把这篇小说的题目叫作《女窃犯》。
那么小说呢?我将怎样开始这篇小说的写作,并且将怎样努力支撑开这篇小说?这是一个现代的尴尬,一个令人无法不沮丧的现代的尴尬:当下这个时代,似乎什么都在失去着血肉,小说也不例外,它正在失落着许多感性的材料,失落着许多生动入微的细节,乃至,正在失落着一批一批这样那样的情感的语言。而更危险的是,作为当下这个时代的写作者,我们也正在失落着写作的充沛的激情与写作中的丰富的想象——就譬如我原先试图复制得有血有肉的那个上午,它仍旧是这么的苍白干瘪!我发觉现在我拿到手紧攥着的仿佛只是一柄只有着骨架的伞,即便用力撑开它,它将依旧是一柄骨架。
还有另外一个现代的尴尬,就是:小说已然愈来愈成为是一种危险的文体,它已然经常被扣上捏造事实的罪名又背上侵犯名誉的罪名,以至于写作者作茧自缚斯文扫地的被扯上公堂、赔一笔赔不起的款,甚而锒铛入狱——我忽然考虑到一个对策——是否可以按照已有的做法,在这篇小说的结尾,另外标上一行“本文纯属虚构”之类的申明?但这样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便没了。我觉得倘若这样,这将纯粹是对小说的侮辱而且更是对写作者自身的侮辱。而且问题并不仅止于此,还在于,你这样滑稽地郑重其事申明,你就可以避免捏造事实、侵犯名誉的罪名了么?你就可以避免犯罪了么?但是,我想我不应该再瞻前顾后下去了。我必须要继续这篇小说的构思,必须要写作这篇小说。而这篇小说将指涉的所有的事实,都不是“捏造”的,事实上我不可能构成侵犯谁的名誉权或其它任何罪名。我任凭一场无聊的官司的可能接踵降临而毫无惧意!“我可以写一个短篇小说,你们看怎么样?”我用极其低沉缓慢的口气说。
“短篇小说?……”小花她俩同时有些惊异,但随即又露出一脸的茫然。
“就是,就是篇幅,就是字数少一点的小说,也就是短故事,短的故事,讲这一件事的短故事。”我尽量耐心地解释,“我写好了,在什么地方登出来,你们肯定能看到,好不好?”她们有些高兴起来:“真的呀!”“……”我默然。
有一些疑问,我欲说又止,而终于说出的却是一句很异样的话:“小花、芸香,你们俩如果愿意,今后,就都在我们这餐馆,不要再到别处去好了!”然后我扭脸冲着渐渐失去兴致坐到一旁打开小圆镜用那把怪模怪样的小钳子开始仔细拔着眉毛的妻:“从这个月开始,我们再给她俩每人每月加一百块,可不可以?”“加一百块?”稍稍愣怔了片刻,小花、芸香和专心拔着眉毛的妻子顿时猛地抬起头来,她们都睁大眼睛,呼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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