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星竹
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在国内购买日用品，多数还是凭票的，比如肥皂、火柴、麻酱……他却从国外给她买回来一件时尚的内衣。
那时国内的“内衣”真是简单极了，男女都是一件大背心，一个大裤衩。他竟给她带回来一件高档的黑色内衣。望着精美的包装盒子，她站在那里好一阵惊讶，半天弄不懂这是什么。那到底是三十年前的时光，国内的糕点盒子也没有这么漂亮。
那时候，他们刚刚结婚。他是把这件内衣当作结婚的礼物送给她的。
可是，怪事发生了，她拿着内衣，对着镜子却怎么也穿不上去。她奇怪地问：“这衣服是为了穿的吗？”她的声音里透着无比的迷惑。
“难道世上，还有做了衣服是为了当摆设的吗？”这回轮到他惊讶了。
可她就是穿不上去，他也弄不懂问题出在哪里。两人摆弄了半天，才恍然明白，这件内衣的扣子原来是从背后系的。穿和脱，都要让别人帮忙才行，否则自己不但穿不上去，也脱不下来。
两人都笑了。
她惊异地道：“这是什么衣服啊！这么大人了，穿衣服还要让别人帮着系。”她是从那一次，才知道外边的世界原来是另一番情景。
他说：“外国人就是情感丰富，没事也会找点事出来。看来这是专门让男人给女人穿的衣服，离开男人根本不行。”他真是说对了，新婚之后，他便为她系扣子，解扣子。天天，月月，年年。解和系，成了他们最与众不同的地方。他们的情感，也在这“解和系”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很有趣味。
于是，两人都为能有这样一件从背后系扣子的内衣而感到幸福和别样。愉快的时光在扣子上滑落跳跃，缠绕着他们的整个日子，新婚也被延续得更加漫长。这时他们才懂得，为什么这件内衣，非要通过另一个人的手来系的趣妙和道理。外国人确实更懂得感情生活。
她穿着这件内衣在女伴们的面前着实炫耀过几回。女伴们都看得傻了眼。在一阵阵惊讶过后，无不羡慕万分。不光是羡慕她拥有这样一件新奇而又特别的内衣，还羡慕她在穿衣时，她爱人每日为她的解和系。这番滋味尽管别人无法体会，但也能从中感到他们是多么幸福的一对儿。
他有时会出差。出差的时候，她就无法再穿这件内衣。她想他的时候，更想他回来给她系扣子——想他的热烈怎样在解和系中流遍她的全身……他从遥远的地方打电话给她，说我回去，第一件事就是给你解扣子。她就明白了他要干嘛，心里一阵荡漾，嘴上却说，你不回来，也有人解。他就吓得说，不许开这种玩笑。他的认真让她感到特别的满足。她想着他回来为她系扣子。这确是一种特殊的甜蜜，只有她和他才拥有，是拥有这件特别的内衣。
他从外面回来的第一件事，真的就是给她系扣子，解扣子。她靠在他的身上，体会着夫妻间的一切温存。那时她觉得真是幸福极了。
光阴似水，日月流逝，随着婚姻的延续。他对解扣子，系扣子的事，终于失去了当初的热情。渐渐地，在为她的脱与穿中，一切都变成了一个过场，一种程序。
她也感到了这件内衣其实是挺麻烦的。人没有了情趣，许多事原来就都成了麻烦。
但她还是喜欢这件内衣，并坚持让他解了又系，系了又解。是为保持住那种情感的滋味。他也照做不误，很懂得她的心思，或说很给面子。然而在解和系中，他不再拥抱她了，也不再带有当初的那种甜蜜，两手离着她的身体远远的。她也很难再体会到当初在解和系中，日月给予他们的那种幸福。
生活也许就是这样，夫妻早晚要从热烈走向平淡。
她没有说过什么。
他也没有说过什么。
他们都在诚实地接受着什么。
只是随着日子的拖长，这件内衣被她穿的次数也日渐稀松，越来越少。
偶尔他们也会拌嘴吵架，像所有的夫妻。
为了调解，他有时会主动地拿出那件内衣，说我给你扣上扣子吧。她的心里不免一动，嘴上却执意不穿，是和他赌气。等她气消了。她自己又会拿起那件内衣，让他扣上扣子。于是，他讨好地为她效劳。他们就从这件内衣上缓解了紧张的关系，往往是这样。
有一段时间，这件内衣竟无形地成了他们情感的晴雨表，真是帮了他们不少的忙。这个他俩都心知肚明，有时真的不是为了穿这件内衣，而是为了重新搭起那座情感的桥梁，不要让它有什么塌陷。
有时她会奇怪地想，幸亏有这件内衣，不然怎么办。尽管办法其实很多。有时他也这样想，不然他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因此，他们暗地里都很感激这件内衣。
那年，他因为工作繁忙，开始很少回家。她的这件内衣也就无法再穿了。接着，他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她奇怪他怎么会那么忙。她希望他还能像先前那样，按时回家。当然，最好还能给她穿上这件费事的内衣，并细心地给他系上扣子。她不断回忆着她早年靠在他身上的情景，以便填充情感上的饥渴。然而，这曾经很容易就能做到的事，现在却成了她心中的一种难得的企盼。内衣就在她的身边，而实质的内容却远不可及。
她不觉想起那句话，有时最近的东西，却离你最远！这样的话总使她不寒而栗。
从心里打哆嗦。
接着风雨骤来，她竟然听说，他在外面给别的女人解扣子。那时国内虽然还没有从背后系扣子的内衣，但已经有了从背后系扣子的外衣。扣子也是从前面跑到了后面。虽然是外衣，但她觉得给一个女人从背后解扣子，系扣子，也足以说明了问题的严重性。
于是，他们又从扣子的问题上出现了情感的危机。这回是因为他给别的女人解扣子。她突然就痛恨起了所有背后有扣子的衣服。她觉得设计这种背后带扣子的衣服，纯粹就是在搞男女游戏。
三十几岁的夫妻，是情感最容易发生动摇的时候。他们的关系也公开地变得冷冷冰冰。
可有一次他从外面回来，突然又拿出这件内衣，死活要让她穿上，并要为她系上扣子。她却分明看出，他是在外面碰了壁，回来找一份情感的弥补。女人的敏感有时真是一点也不过分，她坚持不穿，说他虚情假意。她还拿话刺他，说：“为别的女人扣扣子不是一样吗！”他尴尬地站着，像是被揭穿了一件无法诉说的秘密。那天他终于赌气地将内衣扔在椅子上，顶着风雨出去了。她趴在床上委屈地大哭了一场。
那一段日子，他俩的情感曲曲折折，这件内衣反而让他们感到了许多痛苦，谁也不愿意再去碰它。
那年，他的父亲突然去世。而他们的感情已经走到了破裂的边缘。父亲在去世前，握住他的手，让他珍惜他们夫妻间的感情。说有些事，等你老了的时候才会真正的有所体会。
为了父亲。他对她说，我想为你再扣一回扣子。她同意了。是为缓解他在父亲去世时的痛苦。她无言地拿出那件内衣，默默地穿上身，背过身去。他一个又一个地为她系上了扣子。
那时他感到了她的通情达理，知道她完全是为了抚慰他内心的痛苦而做。他竟像感谢一个外人那样，感激她对他的理解，在为她系扣子时，他差点掉下泪来。
后来他又为别的女人系过扣子，这事真是，就像人的一生，总要犯些错误一样。
但她全然不知。他俩结婚几十年，感情就像漂泊在风浪里的一只小船，总是受到外在风浪的袭击。虽然平静的时候多于风雨，但情感之船也有要被掀翻的时候。
其实，这个世界上不仅只是他俩夫妻，好多婚姻男女都是这样过来的，一路并不那么畅顺。包括一个有妻之夫，给其他的女人扣扣子，大概也包括有夫之妻让别的男人为自己解扣子。这或许就是许多人的隐私和所谓的人生秘密。只是有人暴露了，有人没有暴露。有人因此而分手了，有人却又回头是岸。各有各的道理和活法。
细究起来，也很难说清谁对谁错。
过了五十岁，他开始按时地回家，可以说是风雨无阻。甚至是开始恋家。她感觉到了他的变化。像所有的贤妻良母一样，她并没有责怪他青年时候的风流过错。
他在悔悟的同时，也更懂体贴她。
那天，她突然对他说，明天是咱俩结婚三十年的日子。他惊讶地说是吗？他突然想起了那件因为她已经胖了，无法再穿而放置箱底的内衣。她也想到了那件内衣。
她多想再穿一次，再让他系一回扣子。他们都突然发现，所有的时光如果还能够从那件内衣上开始该多好，重新体会日月的心情两人都是一样的。
次日，他跑到商店，像三十年前那样，意外地给她买回来一件内衣，当然还是从背后系扣子的，只是为了减肥用的，比那件三十年前从国外带回来的内衣扣子更多了，是一个个的小挂勾，细细密密的一排，解和系都是相当费事的，并要有更大的耐心才行。
他像三十年前一样，给她一个又一个地扣上，不烦，不躁，是同样的温存，同样的爱。只是，他没有看到，背对着的她，眼里却掉下了一行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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