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骏
真的,有时候别太较真了,因为你越是较真,你只能越糊涂。
从西藏回来后,我和原来的女友便分手了。朋友们对此都感到特别的奇怪,他们没有一个相信我俩会作出这个决定,因为我们谈了很长的时间,在他们的眼里,是极其完美的一对。
但不管别人是不是相信,反正我们两个人真的分手了。分手的那天,我们一起去了这个城市里最大的一家快餐店里吃麦当劳,看上去我们还是一对恋人。我的脸上一直带着微笑,而她则一言不发,脸上表现出极度的沮丧。我说,分手对于你来说,应该是一件十分开心的事,你为什么不高兴?她不说话,最后差不多哭起来了。她反复地强调说,我是爱你的。
我说,这句话只有你自己才会相信。
但她还是坚持着说她是爱我的。尽管我再也不会相信。当我从西藏回来的那天晚上,无意中把她和我一个特别要好的朋友堵在了我的床上之后,我当时便想到,我们两人之间完了。
可她却一直坚持着她是爱我的,并且说得双泪涟涟。我讥笑着对她说,和另外的一个男人睡觉,还说爱着自己的男朋友,这种玩笑恐怕连傻子也不会相信吧?她说,你不懂女人。
我说,我是不懂女人,我要是懂得女人,她就不会和我最好的朋友在一起干那种对不起我的事了。可是在爱情的海洋里,我至少懂得感情的忠贞与专一。
她看着我,最后让眼泪涌满了她那双美丽的眼睛。以往,这种泪水曾多次打动过我,但这次,不灵了。
我吃着汉堡包,像咬着一块海绵一样,心里直觉得奇怪,事情到了这一步,自己居然还有心情到这个地方来吃这种洋玩意。我后来才想起,我和她相识后第一次吃饭,也是在这里吃汉堡包的。不过今天这次纯属巧合,一点预谋也没有。
我说,吃吧,吃完后我最后一次送你回家了。以后,这个光荣而又艰巨的任务,就由他来接替了。
她不吃,望着我,最后,眼泪哗哗地涌了出来,让我想到她的眼后深藏的,是一个大海,她可能储蓄了好久了。她哽咽着说她是爱我的。我的大脑里也想起我们在一起时的快乐时光,也想相信她是爱我的,但最后,她和他的呻吟声越过了嘈杂的街市,传到了我的耳里使我相信,这个女人,也许根本就没有爱过我。
吃完饭后,我们在街道上转了一会,我最后一次扮演绅士,所以尽量想开心一些分手,其实要说开心也是假的,当你想起自己一个爱着的女人,和别的男人在一起睡觉,而且那个男人,居然是你多年的朋友,你会相信这个女人,心里还爱着你么?你肯定不会相信,所以我也不相信。
我们在街道上走着,步子很沉,路灯开头很亮,最后变得灰暗。要是以往,我们肯定会希望路灯再暗些,好让我有勇气趁机拉一下她的手,或者吻一下她的脸。
但现在我没有这个想法了,因为周围环境的暗与不暗,与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们分手了,便一切了结了,天气的好坏与我无关。
她低着头走路,我说,讲一个笑话吧。我们以往在不开心的时候总要讲一个笑话逗乐的。
她没有理我,我想尽量使分手的气氛好一点,所以便开始讲笑话。我说,从前有个人,偷了别人的东西,怎么也睡不好,因为他总觉得周围的目光全盯住了他,把他当作一个贼。本来,没有一个人怀疑他,但是他庸人自扰,最后又把那东西送回去了。他原以为,东西送回去了便万事大吉,可没想到回来以后,他的心一直不踏实,总觉得别人知道是他送回来的,于是,他再次寻找机会,干脆把那种东西偷出来扔到水里去了……我说着自己便笑了起来。因为我发现我们有时是如此的愚蠢,所以笑得有些肆无忌惮。但她一点也没有笑,只是默默地走着她的路,直到她家的楼下。在我说出告别的话时,她才猛然地搂住了我说,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是爱你的。
她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手上抓得我的胳膊生生的痛,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推开她。我说,这句话,你对他说吧,只有他会相信。
她怔了一下,然后慢慢上楼了,我看着她走上楼梯,还笑了笑,这一笑使她又折身回来,她再次拉住了我的手说,我是爱你的,你知道吗?我说,过去也许是吧,现在……她说,我错了,我可以改的,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我说,男人大约从来不会给女人这样的机会,因为男人是自私的。我也没有什么两样。
她说,我害怕失去你……我说,算了吧,我们好说好散。
她失望地抽回手,慢慢地上楼梯走了。这个和别的男人睡了觉的女人,在分手时还一个劲地宣布说爱我,这一点我还真不明白。所以,回去后,我在痛苦中喝酒,喝了整整一个星期,醉了整整一个星期。要不是我在西藏里拍了那么多的好照片,为我的老板挣了些钱,他差点都把我开除了。
不几天,我收到了她的信。我原来不准备看的,但我一直有着强烈的好奇心,再说我们谈恋爱时,从来没有写过信,所以我还是忍不住拆开了。
她在信中告诉我两层的意思,第一层继续是说她是爱我的,这一层让我多次否定了。第二层意思是她告诉我说,你这个傻瓜,爱和做爱,完全是两回事。
这一层,让我有些吃惊与糊涂,也让我非常不明白。但我想,既然是分了手,想这些也没有用,于是我找出打火机,把信烧了。
于是,我就这样从热恋跨入到了失恋者的行列,成了朋友们所说的光棍中的一员。
这是公元一千九百九十八年的事情。
那一年我二十七岁,刚从西藏采风回来。回来的那天晚上,我看到我最爱的人,和我最好的朋友,躺在了同一张床上做爱。我当时真想杀了我的朋友,但他跪在我面前,说自己是一时糊涂。
我拿着从西藏带回来的那把美丽的刀子,很想从他的下部宰下去,但最后,我冷静下来,在盲目的痛苦中,我让出了我心爱的女人。我对那个男人说,既然你们这样相爱,那从今以后,她便是你的人了,希望你要好好地待她。我祝你们白头到老。
我的朋友跪在那里面容惨白。我摔下他们,头也不回地走了。当时,他们两个,都赤裸裸地蹲在那里,像我画画时可以任意摆布的模型与雕塑。
我失恋了。失恋的滋味,真可以用一本书来形容,但我喜欢简单,便不形容了。
现在的人,不喜欢用形容词,因为那太浪费挣钱的时间,挣钱的年代有人什么都敢卖,也有人什么都敢买。现在的人特别是年轻人,喜欢用动词,那样直接明了,很能形象地表达自己要表达的意思。我正因为厌倦了这种“意思”,所以觉得生活没意思,于是那一年,我便去了一个我认为有意思的地方——西藏,那里的天,那里的山和水,那里的风情那里的人,都是那样深深地吸引着我。所以,在她不愿意和我同去的时候,我在一个漆黑的夜里,离开了我的城市,一个人跑到高原上去了。
去之前的那一晚,我们在街道上踱步,我紧紧地搂着她,生怕那一去便是死别,所以我提前立了遗嘱,并到公证处作了公证。老实说,这些年,我的名气虽然不是很大,但是靠着摄影和画画,还是挣了些钱,加之我的生活不太刻意于美食,除了日常的开支,剩余的都存了起来。
在公证处,我把那部分钱一分为三,三分之一留给了我乡下的妈妈,三分之一捐给了画校,三分之一给了她。以前,无论是什么事,我总是先要想到她的,总是先要为她着想的。
现在,我却为自己感到可笑了,因为我居然会相信这样的一个女人,并且和她曾那样柔情蜜意过。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再也不会去想这个问题了。
那些天,我一直在一家环境比较优雅的酒店里喝酒,喝得酒店里所有的人都快认识我了。喝完酒后,我回到家里便总是不自觉地想着那个问题,那就是她说的话:爱与做爱,真的不是一样吗?他们到底是怎么样的两回事?难道它们不是一体吗?不是同归一脉吗?她说,她是爱我的,那为什么,我自己都没有动她一根指头,但她却和别的男人做爱?我越想越糊涂,越想越伤心,所以最后还是去喝酒,酒店的老板说,先生,你一定为什么伤心的事吧?不要伤心了,要不要我替你找一个小姐?我说,多谢关照,我不需要这个。
酒店的老板彬彬有礼地退下去了。柔和的音乐不失时机地响起来。我正把另外一杯酒往嘴里倒,这时有一个女人从旁边走了过来,她笑盈盈地说,先生,我们一起干一杯?我醉着眼说,我干吗要与你喝一杯?她说,千人皆醉你独醒,这个理由还不值得干一杯么?我怔住了,我想不到在这个地方竟然还会有这样一个会说话的女人。所以,我手里的酒杯就不自觉地举起来了。我们两人碰了一下,一口吞下去了。她接着又为我满上了酒,然后说,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人生苦短有时日,何必青春伤白头?老实说,尽管我在人们眼里是一个异端,但由于画画的缘故,我这人还比较讲究诗情画意,听了这话,手上不自觉地又和她碰了一杯。良好的开端是成功的一半,就这样,我们觥筹交错,你来我往,不知喝了多少杯,最后我们的舌头都发直了。
两个人说话都结巴了,但是大家兴致都很高,她不时来上一句与酒有关的名言或者诗词,让我陶醉。我们两个便有些疯狂地喝起来,直到最后我首先不醒人事,只是朦胧地感觉到自己在跟别人走,到底到了哪里,一点也不知道。
第二天一早醒来,我感觉到头特别的痛,睁开眼时我大吃了一惊:我竟然睡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而身边,却躺着一个全身赤裸的女人!我努力想回忆起前一天的夜里到底发生了一些什么,但最后什么也没有回忆起来。我看着周围,终于害怕起来了,你想一男一女在一张床上,两个人全身都光着,还能干什么?涌入我脑里的第一个念头便是,糟了,我失身了!她笑着对我说,没想到,你还是第一次!我有些惊慌,但努力装出镇定的样子说,是你骗我到这儿来的?她不屑一顾地说,骗?哼,我只不过看到你天天喝酒那个难受的样子,有些同情你才这样做的。
我表示出不相信的神情。心里暗暗有些紧张,我想下一步她一定会对我提出条件,要么敲诈我,要么要挟我,但是没有,她伸出手来想拥抱我,我往后缩回去了。
她说,都那样了,还不好意思呀?我说,哪样了?她说,你别害怕,第一次你肯定是不会相信这会是真的,但过了几天,你就会相信了。
我慌忙地站起来找衣服,她把衣服递过来说,在这儿呢,你肯定在想,赶快穿上走吧,要是让人知道了不好,对不对?我没有回答,只是匆忙之中穿好了衣服,狼狈地逃出了她的屋子,在出门时,我惊慌地回过头,发现她坐在床上看着我,在跨出门的那一刻,她的脸上露出微笑说,欢迎你下次再来。
我当时想走得越远越好,鬼才还会到这个地方来呢。但是我做不到,因为接下来的几天里,我整天都在想那天晚上的事情,到底那天晚上发生了一些什么样的事情,我还一点也不清楚。我觉得自己的生理并没有什么改变,只是恐惧占了上风。
我开始整天整天地糊思乱想,我说过我有着强烈的好奇心,所以最后还是忍不住跑到她那儿去了。她那天在家,穿着睡袍在客厅里看录像。我问,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笑着说,你果然来了。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不过那天的事,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我说,我当时喝多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说,那我把那天的重演一次吧,重演一次你便知道了。
我害怕那天的事重演,但又渴望那天的事重演,你知道,我那时处在一个非常尴尬的位置上,我的女朋友跟着别的人了,而我在公司里和老板也总是因为心情的问题而把关系弄得很糟。所以我渴望生活中会出现一些别的什么。再说,我原来的女友最终还是和那位我曾经的朋友结了婚—他不敢不娶她,因为她关系到他的政治生命。在我们这个年代里,还是总有这样的一些人,他们把自己的政治生命看得高于一切,一切服从于政治生命的主题,爱情与婚姻在他们的眼里都是围绕着政治来转圈的。所以,他最终为那天的快乐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娶她作了他的老婆。我还去参加过他们的婚礼,尽管我是笑着去的,可是我的心里却还是非常的难受,像有刀子在扎一样。我的朋友看到我,他本来就没有笑容的脸上马上结满了愁云。新娘子看见我来了,她的眼睛亮了一下,又暗下去了。我装出没事一样。在没人时,新娘子贴在我的耳边说我是爱你的。我说,是呀,但是你却成了别人的新娘。接着新郎过来了,我对他说,我祝你们非常非常的幸福,白头偕老。
我原来想,真的有这么一天,我心里肯定有些受不了,但说这话时我却发现自己心里很平静,平静到连自己也不敢相信,新郎有些惊慌地看着我,我不禁笑了。
在这一瞬间,我就把那个与我谈三年恋爱的人分割开来了,好像她的一切,再也与我无关,好像她和他只是我从前偶尔认识的一个非常一般的朋友。
有了这样的一段,我的心情在后来变得糟糕极了,有关他们婚礼上的场景,总是在我的脑里回现,特别是那天我无意中抓住了他们时的情景,在我脑里怎么也挥之不去。所以,当我现在站在与这个有着一夜情的女人的房子里的时候,我的心里有着一种非常本能的欲望。那是一种强烈的占有欲望,那是一种我与从前的女朋友在一起时从来未曾有过的欲望,我知道我有这种欲望是非常不好的,但是我没法控制它,因为我是一个年满二十七岁的男人了。我看到那个女人在我面前慢慢地脱光了衣服,我心情就变得非常紧张起来,我感到生命的一种本能的冲动,好像是挤压了多年的岩浆,终于找到了一个火山爆发的喷口。地下的烈火把我的嘴唇烧得干渴,我的大脑变得一片苍白。我看到我不是画画时理性的我,而是一个疯狂的我,是一个变异的我,是一个陌生的我。我不由自主地随着她剥去了全身的遮羞布,听任她把我带到另外一个从来没有去过的天堂。在天堂里,有唱诗班唱出美丽的歌声,它开头有些像鼓点,急烈而急促,就像阳光冲破了黑暗,就像小草挤出了地面,就像地震崩裂了河山,就像蓄水撑破了堤岸,有那么一阵子,跳跃的歌声撑裂了天空……接着,歌声开始转向平和,转向平伏,转向赞美,转向河流淹过后的草原,转向一望无涯的沙漠……我听到了河水急促的喘息,听到了河水淌过草地时的呻吟,那是我从前曾听到过的某一种声音,我努力想把它想起来,好像这种声音非常亲切,但这种声音到底是在哪儿曾经听到过,我还是一点也想不起来。我只知道我躺在一个宽大的怀抱里,安静地睡着了。我含着泪,噙着一往深情,拥抱着柔软的河山睡着了。醒来时,我竟然羞得不敢抬头看她,而她,却以温柔的目光温柔地看着我。
在那一刻,我承认,我爱上这个只见过两次面的女人了。是她,把我带入到了另一个从未去过的境界,是她给了我一种非常新鲜的生命感受,让我在感情上找到了一种暂时的归宿。
从那以后,我拼命地作画,拼命地工作,累了的时候,我便去找她。她已成了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尽管我还不知道她叫什么,过去怎么样,但我觉得生活中没有她的滋润简直是一片黑暗。我常常去她那儿过夜,和她没完没了地做爱。她常说我像一个在外流浪的孩子。我说,不管我是不是孩子,可我爱你。她笑着说,你爱我?那是找不着北的事?什么是爱,恐怕你还不太懂。我说,我懂得爱情。接着我便讲了我与前一个她的故事。她听后笑着说,你不该让那个女人和别人结婚,她可能是真的爱你的。我说,她既然爱我,为什么还和别人做爱?你知道,我一直很尊重她,从来都没有碰过她一下。她大笑了说,傻孩子,爱与做爱,完全是两回事。
这是我第二次听到一个女人这样说爱与做爱,所以心里格登了一下。但我当时也没有多想,因为我和她在一起时总是有着那种强烈的欲望,无论什么都比不了那种欲望带来的一次又一次重演,所以它成了我生活中压倒一切的大事。我们之间,没有什么东西能够阻挡那欲望的正常进行。这种欲望一直持续了半年时间,有一次我们在满足了彼此的欲望后,我搂着她说,我们结婚吧。她说,和你这样的一个破落画家?一个半吊子的文人结婚?我的自尊受到了伤害,我说你瞧不起我?她说,不是的,我只是觉得我们在一起都很快乐,但结婚,却是我从来也没有想过的事。
我沉默了,我承认我受到了伤害,因为我是爱她的。于是我穿上衣服,默默地往外走,她从背后跑过来,抱住了我说,你一定要原谅我,因为,我觉得两个人在一起快乐便足够了。而我,给予不了你你所想要的爱情。
我回过头来,看到她的脸上一片真诚,我便忍不住也紧紧地抱住了她。我们两人的眼里都盈满了泪水,接着便是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了。我说,你让我想想吧。她同意了,接着开始脱我的衣服,我的情绪上来了,于是我们两人便又疯狂地做爱,她的呻吟盖过了世上的任何一种声音。那天夜里,我回到自己的居所,那种声音让我糊思乱想了一夜。
第二天,我偶然地碰到了从前的女友。她挺着肚子,在市场里买菜,看到我时,她的眼里可能有过一些慌乱,但很快,她便平静了。她说,你还一个人过呀?我怕她又说出一些爱我的话来,便说自己找了一个女朋友。她问一个什么样的朋友。我说在一起非常随便的朋友。她是聪明的,一听便明白了。她说,我们找个地方坐一坐吧。我说,不必了,你丈夫看到了不好。她的脸红了一下,接着眼泪开始在她眼里打转。我说,你过得还好吧?因为从她结婚之后我们一直便没有联系了。她说,和自己一个不爱的人结婚,能好到哪里去?我想她接着下来又要说她是爱我的,所以我便找了个理由走了。一边走我一边想,我也该结婚了吧?那天下午,我到第二个她的住处,准备向她求婚。门开了,她急冲冲地把我拉到卧室,脱我的衣服。我说,你这么急干什么?她全身都软了说,快点,快点,我求求你了。她这样一说,我便感到全身有些地方把握不住了自己了。于是我们倒在地板上做爱,彼此都非常疯狂。我们已进入情况,不再像往日那样手忙脚乱,我们注重彼此的感受,不再只是让自己快乐。我和她一边那样一边想,今天一定要表明我的心迹,我们不能再这么偷偷摸摸地下去了。我下了决心要堂堂正正地娶她做老婆。在我们终于平静下来,我便把这话对她说了。她却一边穿衣一边说,我今天正准备告诉你,你不能再来了,我们做过一段朋友,以后还会是好朋友,只是你以后不能再来了。我吃惊地问她为什么。她说,因为我丈夫明天就回来了。
我张大了眼睛,好半天转不过神来。我说,你有丈夫?她使劲地点了点头,接着拥着我,想控制住我的激动。在一刹那我真有些激动,不过我还是不敢相信她会有丈夫。我说,你真的有丈夫?你怎么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她说,请原谅,我怕伤害你才一直没有讲的,因为他在国外留学,明天便回家来了,我们两人的感情还是很好的。
我说,这么说你只是需要我,而从来没有爱过我?她说,你这样说是不公平的。因为,我们彼此需要,彼此都给予了对方无限的欢乐。再说,我曾告诉过你,爱与做爱,完全是两回事。再说,我们这样不是很好么?我怔在那儿,一阵说不出话来。我真的想不到,自己竟然和一个有了丈夫的女人,度过了这么长的时光。一瞬间我有了一种心灵蒙辱的感觉。我使劲地摔门走出了她的家门,发誓再也不会回来了。眼泪无休止地从我的眼里涌出来,我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找不到回家的路,于是那天夜里,我便发起了高烧,之后大病了一场。在那场病里,我想了许多许多以往从来没有想过的东西,心境渐渐地开悟了。
我明白,世间的感情,有时最为长久,但有时候,它又最为短暂,一切要顺其自然的好。所以大病好后,我便又一个人去了西藏。在西藏,我每天都疯狂地作画,把西藏的山山水水和我呆的那个城市里的一切,全涂抹在了我的画布上。有关那些事的零星记忆,全被我复制在了我思想的画布上。我整日整夜都沉浸在画中,好像要忘了在中原城市里发生的一切。但那里的事,却不知被我咀嚼了多少次。有一次我还忍不住站在西藏那没有人的荒漠里分别给两个女人打了电话。给我前任女友打时,正好是她接的。她说,你在哪儿?我说,我在西藏。她说,我做了妈妈了。我原来是有点想念她的,一听她这样说,便祝她生活幸福。她可能还想说什么,但我已挂断了电话。我给第二个她打电话时,是她从国外回来的丈夫接的。他的声音很苍老,问我是谁,我听到他的口气很不友好,便挂了。从那时起,我便想把中原城市里发生的一切,彻底地从我记忆中抹去,于是我在西藏一呆便是三年。这三年彻底地改变了我,对于性与爱的东西,我开始把它们完全剥离开来。渐渐地,我明白了两个女人说的那句曾让我怎么想不通的话了。世间有些事,本来是简单的。我们不过都是在世间舞台匆匆而过的过客,发生了也就过去了。至于沉默的大多数,正好用一句话来概括,那就是,凡是存在的,就是合理的。
三年后,我从西藏回去时,市场经济遍布了我们生活的每个角落,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的画作被朋友带去国外展览,一时轰动西方,我也便一不留神便成了著名画家。人一出名真没有办法,我的画在国内也很有市场,人们称我的画是行为艺术,我也便成了行为艺术家,很快便什么都有了,房子、车子、票子……除了缺少一个妻子,我的生活该有的东西都有了。而中原城市里原来发生过的一切,都在我的记忆中彻底地沉淀,它们呆在我的画布上,出现在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中,让某一类人趋之若鹜。
有一天深夜,我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我差点没有听出她的声音,因为过去她的声音带有磁性。她说,你还好吧?我说,马马虎虎吧。她说,你出名了。我说,这得感谢你过去的帮助。她在那边笑了说,是吗?那你应该请我的客。我说,你不怕你丈夫吃醋么?她说,吃醋?笑话!我和他早离婚了!我说,你不是开玩笑吧?她说,开玩笑?离婚又没有什么奇怪的,不就是再找一个男人吗?我说,你不是告诉过我说你们的感情很好吗?她说,好也只是一时的,现在这个年代,感情哪里还有持久的?他从国外回来不久,便有一个女人找上门来,让我给堵在屋子里了,就像你当初堵住了你的女朋友他们一样。从那时候起,我才知道他们是在国外认识的,我也不勉强人家,便搬了出去。我说,那你现在怎么过呢?她说,我现在又结婚了。
对方是一个离休干部,他比我大二十多岁,有房子,也很有钱,还有一定的地位,我们两人过得很好。你不会奇怪吧?我想说我有些奇怪,还对她有些怀念,但是我最终没有说出来。我想,像她那样耐不住寂寞的人,嫁给了一个老干部,会安心地生活吗?但我没有问她,最后,我们两人聊了一些不着边际的东西,都没有一句话涉及到我们的往事,好像我们之间的那样肌肤之亲,是从来也没有存在过似的,好像我们过去曾彼此地深入对方,现在却因为过于熟悉反而显得陌生下去了。
那天夜里,我躺在床上想,由于有了时间与空间的距离,使得人的变化,原来是这么大的。可是西藏没有这么繁杂,在那里,身前和身后全是自己,你站在地上也就是站在了天上,天与地,紧紧地连在了一起。于是我想,多少代人的多少代思想,随着人去楼空,他们便在历史的长河中消失得无影无踪,谁也不曾知道。谁也不曾去探寻过,在当初他们活着的时候,他们也有过怎样的爱情与怎样的理想……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后来很偶然,我又在街上遇到了第一个她。那天阳光灿烂,横着一条街道,我看到她走在街道那边的路面上,步子很安详,她的手里正牵着一个孩子散步,看上去安逸而闲适,真像是一个过着富足的生活的贵妇。本来,我很想上前与她打一声招呼,但是,看到她身边的孩子,还有她那副满足的眼神,我便匆匆地逃离了。我想,这个原来一再说过爱我的女人,已不再是当初的那个女人了。于是,我明白,我们之间的距离,原来是命中早就注定了的。我真的没有想到,在多少年后我们相遇,我才懂得,我们之间的距离只是一条街道的距离。
之后,我离开了那座我生活了多年的熟悉的城市,搬到了我现在的这个北方城市里,过上了几乎隐居的生活。有时,我也偶尔想些往事,但更多的时候,我还是想努力把那些旧的东西忘掉算了。所以直到今天,我还是孑然一人,有时候,我也偶尔出去旅游,或者画些什么,或者写些什么,但我从来不愿意再像过去那样去张扬它们,因为过去的生活,还有过去生活中出现的那两个改变了我的某种状态或认识的女人,已从我的记忆中渐渐地剔去。我觉得目前的这种生活,其实也是很好的。
只是在没事的时候,我还是常常去看那幅使我成名的画作,它被人们捧得很高,挂在原来那个城市博物馆的大厅里,人们都说它是行为艺术的代表作,是作者高超臆想和大胆想象的结晶,是作者才气与认识的凝结。每天总有一些人们站在那幅画前津津乐道,说着各种认识,有些认识,其实根本不是我当初要表达的东西。因为他们都不知道,这种行为的艺术画,其实与两个相同而又完全不同的女人相关。只是那两个曾经与我非常熟悉的人,最终在我的生活中渐渐地又陌生了下去。
那幅画的题目是《你一定曾给过我一些什么,但我记不起来了》。
因为现在,我已不是我了。
作者简介:
李骏,男,湖北红安县人,1990年3月自新疆入伍,1993年考入解放军军事交通学院,毕业后留校。中国作家协会天津分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学会会员,曾在全国省级以上刊物发表作品100多万字,出有长篇传记文学一部。作品曾多次获军内外奖项,并由天津作协和总后勤部政治部联合在北京开过作品讨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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