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蒋亚林
子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
那天阿山打电话给我,约我到茶馆喝茶,电话里挺兴奋地对我说,今儿让你会一个新朋友,她是女老板,浑身都是故事,见了面,保证让你眼睛发亮,一震一震的。
我的朋友阿山虽不舞文弄墨,但经常毫无保留地把他的一些五花八门的朋友引荐给我,条件是,我的小说一旦发表,必须请他去桑拿去唱歌或找一家小酒馆喝酒。
阿山约我去的那家茶馆叫“天水雅集”。茶点好,我吸着烟问阿山,你的这位女友长得怎样?阿山似乎正迫切等我发问,顿时一脸阳光灿烂,微微眯起的双眼像小星星一样发亮,大拇指往起一竖道,形象绝对!凡见过她的人,没一个眼睛不发直的!这里补充说明一下,“绝对”是阿山的口头禅。
我知道阿山生来有个小爱好:拈花惹草,于是拿他打趣,既然“绝对”,你小子近水楼台,为什么不作一瓢饮?阿山脸上难得微微一红(天晓得,我的阿山老弟居然还会红脸),纯情少女似的忸怩作态道,你说哪去了,人家是女老板,深圳广州大码头都跑过,回来又包过歌厅,开过茶楼,眼下除了服装生意,手里还有一爿花店,一爿南货店,什么样的世面没见过?我阿山跟她仅仅是朋友,从来都不乱想的。
我觉得这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望着他那副恭恭谨谨的小学生样,忍不住哈哈大笑。
一连吸了两支烟,女老板还没有来。我对阿山说,阿山呀,你的这位做老板的女友会不会耍你呀?阿山眉一立,急扯白脸道,你竟这么不相信我!我们打个赌,她要是不来,我请你嘬一顿,要是来,对不起,我要求也不高,到怪味楼请我吃一次火锅!我笑而不答,只是望他。说实在,今儿我觉得阿山老弟特别可爱。
时间又过去刻把钟,阿山暗里有点耐不住,从衣兜里掏出手机准备拨打。
我说,急什么,人家做生意的,事情多,再等等嘛。摔了支烟给他。终于,女老板来了。
阿山倒是半点不吹牛,用他的话说,女老板真的长得“绝对”。她的身材是最令时下女孩子艳羡的那种标准身材,细腰丰臀,长腿秀美,虽靠近三十,但丰盈白洁的脸上丝毫找寻不到一丝丝岁月无情花期将过的痕迹。眉纹过,唇膏不浅不深,殷殷地红,唇线勾得精致细润,眼睛本就又大又亮,画上眼影,越发显得明亮妩媚。
她的美不像十八九岁的女孩,单薄细弱,过于洁净,她的美,成熟,丰富,浓郁,如五月的鲜花,璀璨而艳丽,使你想到的是无垠的大海,丰饶的草地,流光溢彩的华丽锦锻。
阿山介绍,女老板叫杨灿。我觉得这名字挺好,明亮,灿烂,具有阳光般的质地,与她整个形象刚好和谐一致。杨灿朝我嫣然一笑,娴娴地伸出手,露出白而细长的手指,招呼我,请坐请坐请坐。用的是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好像我和阿山都是客人,她是这里的主人。过后我们彼此很熟了我曾问她,你既然是扬州人,为什么不讲扬州话而讲普通话?杨灿回答得很坦率,扬州话没市场。扬州在古时候虽是大都市,好些外国人跑到这里求知学习做生意,但如今的扬州是个什么状态?如今的扬州是块土疙瘩,天下没多少人知道,扬州话除了在扬州书场里听得有味,在外根本吃不开,上海人听你说扬州话,就叫你“江北佬”,在广州深圳,你要是说一口扬州话,人家会望着你直打愣。即使在扬州,去谈一桩生意,你用普通话与扬州话谈,效果都不同。
杨灿坐的位置正对包厢门。她坐下又站起,要跟阿山换个位置。阿山不知所以,扭脸往外看,低声问杨灿,怎么,可是看到你的小马仔了?杨灿翻他一眼,你整天脑子里尽这些狗屁玩意!阿山不屈不挠,告诉我嘛,是谁呀,万一有个风吹草动,我阿山也好拔刀相助嘛。杨灿璨然一笑,嗔道,你眼睛真直,进来你就没看到呀,是狗屎徐大鹏!阿山一听徐大鹏,有点发怵,两眼眯得细细地寻找,待将目标找到,自言自语道,他他妈的挺快活嘛,身边还坐着个小情人呢。杨灿美目一转,起身道,你们先坐着喝茶,我过去转一下就回!脱下身上大氅往花梨木衣架上一挂,露出一件宝蓝色锦锻小袄,小袄中式,琵琶扣,立领,穿在身上紧紧正正,不大不小,把个肩、胸、腰勾勒得精光四射,楚楚动人。阿山站起想为她作挂衣服务,可大氅早已上了衣架,搞得阿山只得站在那里望她,又是摇头,又是叹气,含义异常丰富。
杨灿出了包厢。
远远地,只见她走到徐大鹏那边,脆音亮嗓地招呼道,哎呀呀,这不是徐老板嘛,你今儿怎么好雅兴,也过来喝茶的呀?嘴里说着,一只玉手往徐大鹏肥肥厚厚的肩上嗲嗲地并略带责怪地拍下去,这一拍,即使局外人也能看出,他俩之间非同寻常,绝非一般朋友可比,顾盼之间,又跟徐大鹏身边那个正自发僵的很妖娆很鲜艳的女子攀谈起来,转脸责怪徐大鹏,你怎呆在那里不动的,快给我们介绍呀。远远的,我发现那个叫徐大鹏的男人,整个脸上红红的冒汗。看那样子,他在世面上很可能还是个人物,说起话来挥霍潇洒、玲珑剔透,但此刻却有点尴尬,有点狼狈,仿佛陷入了泥潭而无法自拔。
我问阿山,徐大鹏干什么的?阿山牙疼似的吸着烟,哼哼道,这狗日的,以前是国贸商厦的老总,腐败得十个脑袋也不够枪毙,如今跳出来单耍了。
耍什么?开一家超市。
杨灿跟他什么关系?什么关系?复杂关系,全是故事。——你别忙着问这问那的,你先看嘛。错过了这样的机会,就再没有这好戏看了。
那边,杨灿亲亲密密地挨徐大鹏坐着,有一句没一句地跟徐大鹏说笑,不时翘着兰花指,拈一块蜜饯或一粒果仁送到徐大鹏嘴里,问他好吃不好吃,声音绵绵的,嗲嗲的,目光时不时往一旁的那个妖娆女子瞥一下,客客气气地给她面前的白瓷杯里续水斟茶。那女子自从杨灿落座后,一直没有声音,本来娇艳红润的脸,渐渐变得白煞煞,而且有进一步白下去的趋势,眼圆圆地瞪着,一动不动,像一只神经绷得紧紧的猫。到后来,坐不住了,起身要离,把个徐大鹏吓得七魂丢掉了六魄,一把拽住她。杨灿似乎全没想到事情闹到这步,连忙把她捺回座位,怪不好意思地赔罪道,哎呀呀,对不起了,没想到我这一来搅了你们,也没法子,我跟大鹏多年的朋友,好长一段日子没见到了,今儿一碰到,就什么也顾不上了。对不起了,小姐,我这就离开,让你们谈话。大鹏,我等你电话呀。BYE!身子一转,娉娉婷婷向这边走来。
杨灿回到包厢往下一坐,把个后背对着门外,双手托腮,亮亮的两眼一抛一闪,一脸凯旋归来的得意。
阿山眼睃着徐大鹏那边,头勾到杨灿跟前,悄声乐道,你这一手,可把徐大鹏搞惨啦。
杨灿抿着红唇,满是精采的美目轮了阿山一下,阿山立刻噤声。
那边很快闹起来。妖娆女子决意不再呆下去了,包一挎,扭身就往外面走,徐大鹏哈腰屈膝百般恳请坚执挽留,可对方膀子一摔,小背包炸弹似的飞起,步子急而碎,直向大门冲去。徐大鹏无奈地直摇头,套上风衣奔向吧台急速埋单追赶。
徐大鹏离开茶馆,杨灿再也憋不住了,脸一仰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笑声响亮而热烈,如“银瓶乍破”,“喷珠溅玉”,而且不笑则已,这一笑还不好立刻停下,即如山峡里冲出的一股清泉,泼泼溅溅,一路奔流,直笑得眼泪花花,满脸红晕,皓齿闪烁,双手连连揉肚子。真正的笑往往是有感染力的,更何况是相熟的朋友呢,阿山早已陪着大笑起来,这笑便有了和声,成了一种喧阗的合唱。
笑了半天,闹了半天,杨灿用纸巾拭着眼角的泪对我说,做这种恶作剧,让你见笑了。
不,我说,这么做一定有这么做的道理。
那当然。都是世面上混的,平白无故我会跑过去给人家下药?我大脑有问题呀?他姓徐的今儿撞到我手上,是他自食其果!阿山插话,这狗日的,就凭他先前做的那没屁眼的事,给他吃十次苦不多!我有点云里雾里,问怎回事?杨灿一笑,都是烂事情,没什么说头。
阿山知道我的心理,敲边鼓道,你就讲讲嘛,反正这里也没外人。
杨灿倒也爽,好,讲就讲,我正巴不得有人听呢。说着,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
是一年前的事了。一次,徐大鹏打电话给我,说要请我吃饭。我那天其实是有事的,可他电话里说,什么大不了的事,是我请你吃饭,又不是要你请我吃饭,赏个光嘛。那口气,那诚意,还怪感动人的。阿山应该是了解我的,我这人虽是个女子,可比一般的男人还要重友情(阿山直点头)。他徐大鹏既然这么讲了,我也就没二话,一口应承下来。俗话说,多个朋友多条路,我跟他徐大鹏虽认识时间不长,但发展发展总不是坏事。在生意场上,都是抬着混嘛。
时间是晚上。我很准时地赶到新世纪大酒店。人到齐后,徐大鹏一一作了介绍。
饭桌上一共四人,两个轴心人物是银行的——一个信贷科长,一个科长的随从,大概是什么信贷员。信贷科长十三拳高,啤酒桶一只,眼睛细眯眯的,脑门像擦过猪油似的发亮,一看就知道是个手爪子很长有得捞尽管捞的贪官污吏,就如今电视上经常曝光的那种。
这格局不要说我也清楚了,他徐大鹏摆这一桌酒是要搞银行的贷款,捎带上我,一是知道我能喝想请我陪客人喝上几杯,更重要的一条,是考虑到酒桌上清一色单调,捎上我来点色彩,来点气氛,以便波澜起伏出现高潮。这事本来也没什么,现在请客吃饭除了规格一流外都讲究个“软件”,有公关小姐带上公关小姐,没公关小姐叫个把陪酒女郎,你徐大鹏手下没有公关部,又不想请陪酒女郎——那些丫头没文化档次低一不小心就会让你丢份儿——今儿请客有难处,你完全可以跟我说明,我杨灿不是个拿架子不给脸面的人,任凭什么样的酒,我也不是喝不下,任凭什么样的人我也不是对付不了,你不该跟我玩骗术,明明要我陪酒,却还虚情假意地说是请我吃饭。你他妈的做人离谱儿也太远了!不过我这人最大的特点就是心里有气沉得住,表面上照样风平浪静,端起酒杯跟他们一个个丁丁当当照样干。我的酒量阿山是知道的,酒只要不太次,一斤下去不可能有感觉。
阿山插话,上个星期在凤满楼,光你一个人大概就喝了一斤出头。
杨灿瞥了一下阿山,我在深圳时那个喝法你还没有看过呢。
我给杨灿斟茶。
谢谢,杨灿微笑致谢,端起杯子抿了抿,接着说,在男人面前,我是很相信我的眼光的。我一走进包厢,我就看出了啤酒桶科长的德性。第一他是酒鬼,第二他好色。果不其然,他紧挨在我旁边(这个好位置当然是徐大鹏着意安排的),一杯接一杯地跟我闹,一会儿要交杯,一会儿要换盏,一张油嘴时不时往我耳鬓凑,到后来,竟想跟我动手动脚,他徐大鹏看到这一切不仅挺适意,而且还不时起哄推波助澜,那情形,外人看了一定会以为我是个侍酒女郎,甚至“三陪”。当时我心里就在咬牙,好你个徐大鹏,我们交情不深,毕竟我还把你当朋友,你想贷款你想巴结讨好啤酒桶,路子多的是方法多的是,你不该让我来做这种事呀,好,你既然这么做,日后有你受的!有道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虽不是男人,但我信这话。
因此当时我照陪他们疯,照跟他们闹。不是我杨灿说大话,这种小把戏,我见得多了。想玩我,不知道谁玩谁呢!啤酒桶喝到后来越来越放肆,涎着脸向我提出,吃过饭用小车带我找个地方谈谈。我知道这家伙的龌龊心思,故意撩他,谈谈?谈什么?啤酒桶色迷迷地说,这话这时候不讲,到时候我再给你说。我佯装不知,故意发嗲,干吗这时不讲,我现在就想听嘛。啤酒桶心花怒放,猪嘴凑到我耳边,对不起,再等一等嘛。我说我等不及呀,喝过酒我要回家呀,我女儿在我婆太太家等我去接呢。啤酒桶哈哈大笑,你哪来的家哪来的婆太太哪来的女儿呀?想不到杨小姐居然还会编故事呀!我一听这话,立刻来火。我说徐大鹏这家伙不是东西,决不是咒他。你说他该不该,他是明明知道我有家有室的,我老公他不光见过面,而且一道吃过饭,可他却在啤酒桶面前瞎编排我。
到这时,我已横下一条心,今儿跟他们玩了!于是我就佯装酒醉,轮番跟他们闹,跟他们喝。徐大鹏喝酒没有量,几杯下去,歪歪倒倒成了稀泥。我不再理他,把整个火力转向啤酒桶。啤酒桶就想跟我闹。好呀,你想闹我也想闹,我就乘势而上,不住叮叮当当跟他碰杯逼他喝,不喝不行,不喝我就揪住他耳朵灌。啤酒桶哪挡得住我的攻势,七八杯下去,身子就往椅子上瘫了,说话嘴里像塞了一团棉花,唔噜唔噜,一副猪相了!这事并没有就这么简单地结束。第二天,不,不仅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反正接连好几天,那个啤酒桶科长不断打电话找我,要单独请我吃饭。一次,我正跟我老公在一起谈事,他又发神经把电话打来,弄得我老公直往我翻白眼。
你可以把手机关掉,阿山事后诸葛亮地为杨灿出点子。
杨灿一笑,我天天有生意,手机一关,不想混饭吃啦?那就不接他的电话,冷冷他。
不,我不喜欢这样。我又不怕他,干吗躲避?这事之后,我找到徐大鹏把他骂了一通。徐大鹏像孙子似的连连向我赔不是,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的错,都怪我徐某人一时事急发了昏,犯下这个天大错误,求求你大人不计小人过,给我徐某一次机会,改日到留香居挑个雅座专诚请你!吃什么喝什么,听你!我回他,你把我当成穷要饭的啦,不跟你吹,我吃过的东西你徐大鹏未必都吃过!徐大鹏涎着一副脸,尴尬得简直有点束手无策了,那,那你要我咋办?咋办呢我的姑奶奶?我徐某今儿脸朝南对你说一句,从今往后你杨灿遇上什么事找我,除了杀人,我徐某决不做缩头乌龟!这个总可以了吧?我被徐大鹏这么一说,心就有点软下了。说实在,这个徐大鹏坏虽坏,但毕竟还没有坏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当时我就回他,这一刻我还没事找你,等有事了,别说你有办法必须麻利地给我办,就是没办法也得削尖了脑袋给我想办法。我为你,什么都做了,你要跟我卖点关子,我揭了你皮!可那个啤酒桶贼心不死,仍旧张狗皮膏药似的粘住我不放。一天,他又打我手机,要请我吃饭。当时我直起毛,心想,这种人真是癞皮狗,脸比城墙厚!可是就在这时,我脑子里骨碌一转来了灵感——就是作家写作时渴望的那种东西。当时我有个搞房地产的朋友看中了一块地,合同签下了,可手里一时资金短缺,到处通关系找人搞贷款,就是贷不到。我想,你啤酒桶手里有的是权力,你那银行里的钱贷给张三贷给李四都是一个贷,这么好的机会让我撞上了,不用白不用!于是这次他请我吃饭我略微推辞了一下,就顺水推舟地应下了。饭在哪里吃的吃的什么我就不讲了,因为这一切对我全不重要,自觉自愿走进我的伏击圈,不费一枪一弹地让他就范。
我的目标很快达到了。啤酒桶不仅一口答应了我,而且还怪我,就这么大点事,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以后有什么事尽管对我说,即使不属银行范围里的,也要告诉我,我可以给你想办法嘛!我的办法多多,你杨小姐应该相信我的能力,多多给我机会嘛!款子很快贷到了。一共100万。100万,解了我朋友的燃眉之急。要知道,他合同上签定的那块地正成为本市的黄金地段,房价一个跟头接一个跟头往上翻,我的朋友是要靠它赚大钱的。为了答谢我,他按5%给了我5万。贷款吃回扣,这是规矩,5%不算高,但都是朋友,帮帮忙的。拿到5万,我很开心。做生意赚钱很吃苦头,还有风险,可这一回,我没费什么事,玩玩的,却玩出了效益,我觉得现在这个社会真有意思。
事情办成了,啤酒桶哪肯放过我,三天两头打电话找我,要约我玩。我哪睬他,人在家里,却骗他,在外地进货呢,一次次耍他,到后来,为了免受骚扰,我索性把手机号码换了,让他找不到我。
他没有到店里找你?阿山插话。
他不知道店在哪里。
徐大鹏没告诉他?他敢!我给他丢过话,他把地址给他,一切后果由他负责!阿山目光转向我,大拇指往起一翘,一脸得意道,怎么样,我这位大妹子厉害吧?你不要拍马屁,杨灿打断他话,我这么做其实挺损的,挺刻薄的。但这能怪我吗?谁先损我的?谁要他们待我那么刻薄的?啤酒桶被耍了一通后,我终于心气平了。至于徐大鹏,本来我想放过他的,他就这么个德性,以后少跟他往来甚至不跟他往来就是了。世界大着呢,有他这个人我只当没有的。可是后来碰上一件事,我实在是舍不得放弃机会,牙一咬,还是把他玩了一下。
事情是这样的。去年中秋节,食品厂请我代销月饼。本来这不是我的本行,但这月饼的利润也实在太高了,特别是高档月饼,利润竟达60%,而厂方负责销售的又是我的一个朋友,他怂恿我搞,政策绝对优惠。搞经营的人遇上赚钱的机会大概没有一个肯放弃的,于是我一家伙预定了50箱,把所有的关系调动起来,大张旗鼓地搞起了月饼代销。一箱10盒,50箱500盒,以每盒80元计,总额四万,全部出手,可以赚两万四。可是天上不会掉下馅饼,我销了30箱,再往下,就比登天难了。怎么办?月饼销的就是一个中秋节,节一过,你就是咬牙放血一半价往外卖也没人理了。可我总不能眼睁睁让那20箱一万多块钱的月饼堆在那里变成垃圾呀。那天,我正在街上为这事东奔西跑,碰巧遇到了徐大鹏。
他有没有主动跟你打招呼?阿山问。
没有。当时我遇上红灯停在路口,他骑着大踏板,跟我走的方向相反,没看到我,一滑就过去了。
你是之后找的他?我问。
不,我站在路边,立刻拨打了他的手机。你说我这人昏不昏?他徐大鹏大小也是国贸商厦的一个头,在那地盘上,绝对皇帝一个。我这推销月饼的事儿,为什么就没想到他?电话通了,徐大鹏见是我,说话的声音绵软得像蜜。我对他是没好腔调,说你别跟我假惺惺地客气,你还记得吧,你跟我说过,遇上什么事尽管找你,能办一定给办。好了,今儿我有事找你了,我倒要看看你对我杨灿是真心假心。真心真心,绝对真心,徐大鹏一迭声道,你说,什么事,我徐大鹏能办到的,一定两肋插刀!我等的就是这句话,我说,好,算我看人没走眼,徐哥毕竟是我徐哥,我这就到你公司去了。徐大鹏舌头一下打起绊,一句紧一句地盯着问,什么事?你先告诉我,到底什么事?我不想立刻告诉他,他又不是当头对面的,他要是一下跟我耍起刁(这是完全可能的),找出个理由跟我推三阻四,我能拿他怎么办?于是我就跟他玩起技巧,说,你烦什么烦?你把你当作有多大本事呢,我会把什么难事找你?你一百个放心,都是鼻涕朝嘴里淌——顺便的事。徐大鹏还是不踏实,说,你先告诉我嘛,我心里有个底,也好有个准备。我考虑定了,就是不告诉他,我说,你这人烦不烦?还是男人呢,心里就没有一点空间?跟你说定了,我下午到你那里去。他说下午不行,下午有事实在脱不了身,明天上午一定在办公室恭候。
第二天上午,我带着10箱月饼去了他单位,你不是一共20箱吗?我问。
是20箱,但我不能全带去。全带去,徐大鹏肯定被吓住,事情反而会黄掉。这两年商业竞争激烈,他那个商厦正走下坡路,我也不得不从他的角度作一些考虑。
徐大鹏这一回倒还说话算数,我到他公司,他真的哪也没去,在等我。我让手下人把10箱月饼搬进来。徐大鹏一看,眼睛一下轮成了牛蛋。问我,就这事?我说,是呀,就这么点儿事。你别忘了,你是曾经跟我拍过胸脯的,我这是第一次找你,你总不会跟我打马虎眼吧?徐大鹏一张大脸早已皱缩成烂矮瓜,那根一向很会转动的舌头像是被狗咬了,牙痛似的哼哼,这,这……一连跟我来了几个“这”。不要说,他是想跟我玩花样了。我哪里由他,索性跟他大刀阔斧,猛砍猛剁!我说,你放个响屁,这个忙你到底帮不帮?帮,就别跟我扭扭捏捏的,爽快收下;不帮,我这就拉走,从此以后,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只当从来没你这个朋友的!徐大鹏这一下慌了神,额上汗下来了,跌嘴绊舌道,我的好妹子,不是我不帮你,你就是挖我心割我肉我也不可能惜乎的。我这里实在是月饼积压如山了,而且,中秋节就在明天,想去促销也来不及了。
我一下打断他,你别跟我念苦经,要是顺顺溜溜的事,我会来找你?你说一句痛快的吧,到底收不收?徐大鹏又是摇头又是咂嘴,不敢看我,但最后还是收下了。
10箱?我问。
阿山得意道,那当然。
徐大鹏想过两天跟我结帐。过两天?月饼销不掉成了垃圾他岂不又要跟我叮叮当当磨嘴费牙?我剽住他不放,逼他立刻到财务科开支票盖章。
每盒按多少钱算?80块一盒,8000元,一文不得少。少一文我会饶他?阿山脸往我一转,大拇指又一次翘起,怎么样,我这个大妹子办事可是爽?杨灿一双美目亮亮的,脸蛋上微微泛着红晕说,不是我心狠,对这种人就是不要客气,这叫一报还一报。
我笑给她斟茶。
阿山补充道,那次月饼赚了钱,她请我们嘬了一顿。是在凤满楼,一桌一千块,酒水还除外。那天她喝了至少一斤。我们一桌六个人,有两个喝醉了,瞎闹。后来我们又到“梦之恋”唱歌。唱到一点钟。开心死了。阿灿每次都这样。只要赚了钱,就喊朋友聚一下。
杨灿说,人活在世上图的是什么?不就图的一个开心?做生意赚钱是开心,与对劲的朋友在一起聚聚更是一种开心。
我说,我很赞成这种观点。
谢谢,杨灿望我一笑。我刚才瞎说了一气,让你见笑了。
哪里话,很精彩。
阿山知道的,我这人其实很重友情,但哪个要是玩我,我也不会把好果子给他吃。
那当然。毛主席他老人家不是说过嘛,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这话放在今天还是真理。
又扯了一会,阿山提出喊两个朋友打牌。可就在这时,杨灿手机响了,杨灿一看号码,脸上露出诡诡的笑,声音绵绵地接听着电话,接听完,身子往起一站,一边取衣架上大氅,一边朗声道,走,一起吃饭去。
阿山一时懵懂,吃饭?上哪吃饭?你别问,反正有饭吃。
是谁请你?杨灿撇嘴一笑,会是谁?徐大鹏呀!我说,我就不去了。
杨灿不答应,去嘛,玩玩,反正是他埋单,不吃白不吃!阿山巴不得了,我刚好也想见见世面。于是我们立刻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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