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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当代优秀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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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无爱情

作者:刘建芳

  一

  女人被金车折腾了一夜,在第二天阳光溜进屋里时她竟什么话也没说就笑眯嘻嘻地离去了。她离去的时候,金车站在窗边看天上的云,那时候天上的云彩一堆一堆的像要掉下来,金车就幻想那一堆一堆的东西赶快掉下来好把自己埋藏起来。女人离去金车并不觉得怎么失落,他知道女人是被他的欠帐吓跑了,他做生意欠了4万元,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别说一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了。

  金车听见女人远去的脚步声,他就不再看天上的云了,他决定好好睡一觉,如有可能,他想睡到太阳消失月光洒满大地。他是很喜欢大白天睡觉的,但是他的房间里滞留着一种厌恶,昨夜的厌恶。渐渐变强的炎热充塞了整个房间,这炎热已在外面施展过了,它的光芒留在宽敞的玻璃窗上,并滞留在那儿,沉闷的,令人厌腻的,像他那已经结束了的无可更改的婚姻。昨夜的光景还滞留在床头,还可触及,带着一种死亡的颜色,散发着一种冷却了的气味。他感到身心迟钝,开始睡意朦胧。

  假若人能够昏睡百年,那该是多么幸福。

  有人敲门,不是敲,那该叫擂门。

  金车赖在床上不去开门,门外的人喊了起来,金车听出是他母亲的声音,还有他嫂子跟着。金车真想放声大吼一嗓子,让她们别来烦他。但他却做不出来,他开门把她们放了进来。他觉得他放进来两只麻雀。他心里更烦。

  母亲进门看见金车一副穷困潦倒的容颜,就沉下脸,母亲的目光凌厉地射在金车的心里,金车就觉得有人在用两只脚交替踢他的心。母亲说,你真的和英英离婚了?金车说,离了,手续都办了。母亲说,你离婚咋不给家里吭一声?金车说,给你们说这破事干啥?母亲说,家里说啥也不让你离这个婚。金车说,老婆不想跟我了,我有什么理由不放她走?嫂子插嘴说,你不放她走,她还能把你吃了?金车说,我干吗不放她走?嫂子气凶凶地说,你欠了一屁股烂帐,还大大方方把老婆放走了,你长脑子没长脑子呀?金车说,我放走的是我老婆,你激动什么?嫂子说,好好好,你能,你今天当着妈的面说清楚,你娶老婆时,让我们出钱出力,你离老婆时,悄没声息,就不认人了?你这样急猴猴地离婚,莫不是想把婊子往家里领呀?金车见嫂子把离婚的事看得这样重大,就不想再说话,他盼她们出够了气赶快离开,好让他继续睡觉。后来母亲哭了,母亲的哭声如儿时的童谣,使金车昏昏欲睡。母亲哭够了,就劝金车去找英英说软话复婚。嫂子好话说尽,表示要陪着金车去找英英。

  金车始终一言不发,他抱着头谁也不看。嫂子见教上唱不上,就扔下一句话,拉着母亲走了,说是再也不管金车的事了。嫂子扔下的一句话是:要知今日何必当初。

  金车笑了一下,他笑嫂子这句话时也笑自己。当初他是印刷厂的技术员,高个头,四肢健美,五官也算英俊,作为男人,他是有条件找个像样的老婆。但有人却给他介绍了英英,英英非但没工作,而且长得也丑,脸黑黑的,嘴是地包天的形状。

  金车见了英英,没有任何感觉。可是英英从此缠上了他,她不用他邀请就自作主张买了礼物到他家去。他家里自然也没看上她,对她很冷淡。他曾明确地对她说,他不想跟她搞对象,她听了他的话没吭声。她仍来找他,白天找晚上找,他不开门,她就使劲擂。他觉得这样闹下去没什么意思,他就任她进出他的房间了,后来他就给家里说他要和英英结婚。嫂子当时就说,不知你图个什么,没有工作只要人长得漂亮也不说了。金车觉得自己什么也没图就结婚了,他不知道爱情是什么就给一个女人当了丈夫。

  他和英英有一个3岁的女儿,离婚时英英说女儿归她,他也没有异议。自英英开始闹离婚有4个月了,他就四个月没见过自己的女儿。不知为什么,母亲和嫂子走后,屋里的气氛竟然有些暧昧,金车在这种时候想起了女儿小猫一样的眼神。

  母亲和嫂子的打扰使金车睡意全无,他无聊地走到阳台去,阳光很耀眼,却始终晃动着,天下似乎要发生一些什么事,又似乎什么也不发生,给人一种恍惚的意味。右边的阳台上也有人晃动,是那个很漂亮的裁缝师傅的徒弟。她们刚搬来不久,金车只听见那个师傅喊徒弟喊的是小风。小风长得有点出众,每天浓妆艳抹,唱歌连天。小风的师傅虽惊人地漂亮,却很沉静,住在金车的对门,有时候碰在楼梯口,金车跟她打招呼,她那双忧郁的眼睛温温地扫他两下,然后点点头,她的样子很优雅。她从他身边走过去时,一种清新的水果香味久久不散。这样的女人就是让男人看的,她是不会给你做老婆的。

  二

  小风从阳台回到房间,见师傅睡醒了,就忙过去把假腿给师傅安好。别看师傅长得漂亮,走出去也人模人样,高档料子的裤子掩盖了左腿的残疾,但出嫁就成了问题,28岁了,还没有跟男人接过吻。偏偏师傅又不愿意嫁一个有残疾的人,她固执得要命,她说她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她能挣来钱,她比很多正常的人还富裕,她不能在婚姻上受委屈。小风总是在心里暗暗嘲笑着师傅,觉得师傅不能正视现实是多么愚蠢的行为。小风一点也不想当裁缝,但她现在还没有攀上高枝,只好先屈就于孙霞的手下了。她的师傅叫孙霞,管她吃管她住,偶尔也还给她些零用钱。她出去打听过,像孙霞这样的师傅现在已经很少了,有的徒弟还要给师傅交学徒费呢。

  小风把假腿给孙霞安好,随口说,对门的男人离婚了。孙霞说,你怎么知道?小风说,我听见他家吵得很凶。孙霞说,吵架不一定就离婚。小风说,他是离了婚才吵架的,好像是他家的人跟他吵,不让他离,让他找他老婆说好话要求复婚。孙霞说,他找他老婆去了?小风说,没有,我刚才在阳台上还看见他了,他还冲我笑了一下。孙霞说,他为什么冲你笑?小风说,是呀,他老婆都没有了,他竟然还笑得出来。孙霞说,谁说老婆没有了就笑不出来?正因为老婆没有了才有了笑的心情。

  小风没接话,她知道孙霞要出去洗头,她就忙着帮师傅穿衣服。孙霞临出门时交代小风抓紧时间把顾客下午要取的一条裤子做出来。小风一边答应着一边把师傅送出了门,然后返身又回到了阳台上,可是对门的男人已经不在旁边的阳台上了。

  小风扫兴地回到缝纫机旁,开始懒洋洋地做师傅交代的那条裤子。对门的男人长得还算可以,不知道是不是个有钱的主儿,如若有钱,她一定要想法做他的老婆。她知道自己已经跟别的男人睡过,嫁给一个离婚的男人也没什么可委屈的。她以前在一家旅游鞋厂当临时工,为了能长期在厂里干下去,她从乡下摘了一筐新苹果送到厂长家里去。厂长的老婆不在,厂长看上去刚刚睡醒,见她扛上来一筐苹果,满面通红,额头全是汗珠,就忙着给她拿毛巾让她擦汗。她坐在沙发上喘气,觉得嗓子一点水分也没有,就想要点水喝,一抬头,就发现厂长盯着她看,那目光怪怪的,有点烫人。她便也盯着他看,迷迷糊糊的,觉得什么都不真实了。厂长的老婆回家后把她和厂长抓在了厂长家的那个铺着红色毯子的床上,那女人真是疯了,拿了菜刀就要砍她。厂长跪在老婆面前求情,厂长的老婆还是打了她几记耳光,并让她滚出旅游鞋厂。小风惊惶失措从厂长家里出来后,再没敢回过旅游鞋厂。她怕那个疯女人,她怕那个女人真的会砍了她。那厂长后来悄悄找过她,给了她1000元钱,要她去职工市场摆个地摊卖小百货,他还偷偷给她办了个下岗证。此后那个厂长没再露面,她也没去摆什么地摊,她嫌摆地摊太苦又赚不了几个钱,还不如寻找机会嫁个有钱的丈夫。小风曾把自己的这段经历讲给孙霞听过,孙霞当时说,你咋这样随便?小风说,我不是随便,我当时也想过,只要我和厂长睡过觉,我就会永远在厂里干下去,结果人算不如天算,我反而那么快就离开了旅游鞋厂。孙霞说,你恨那个厂长吗?小风说,我恨他干吗?是我情愿的,何况人家还给了我1000元钱,说明他还是爱我的。孙霞说,这也算爱?小风说,这咋不算爱?我睡过他老婆睡的地方,难道还不能算爱?孙霞想说什么,又摇摇头不吭气了,她怜悯地看了小风一眼,就埋头做活去了。小风在师傅出去洗头的这段时间里,边做那条裤子边盘算着如何去爱对门的那个男人,达到做他老婆的目的。

  这样想的时候,小风不怀好意地笑了。这种秘密的愿望,这种暗中的誓言竟然使她心里酸溜溜地想大哭一场。她后来就真的哭了起来,她希望她的哭声能引来对门的男人,但她哭了很久,对面悄无声息。她为了哭,忘了做孙霞交代的那条裤子,惹得顾客很不满意。

  三

  夏天的早晨,太阳的红脸褪尽,剩下的白光闪耀,那闪耀的白光进入金车的恶梦中,他挣扎了好久,便醒了。他梦见自己被人杀了,那红通通的血液还残留在他的眼底,不过这个恶梦还是被强烈的日光所粉碎了。

  他爬起来,光着上半个身子到阳台去,头顶上是明媚的天空,他伸缩双臂像船桨一样划动着,似乎要把身边阳光织成的金色帐幔拨开。10点钟刚刚敲过,中午就已经进了屋子,瞪着火焰般的眼睛。他是不好意思再睡下去了,免得被对门的孙霞和小风笑话。

  自老婆离开他后,他就成天关在屋里面对一台电脑敲打键盘。这台电脑是在他刚做生意时为英英买的,他让她上了电脑培训班,目的是让她对外服务,挣些零碎钱,免得她老泡舞厅。没想到英英死笨,上了几期培训班,还是玩不转电脑。金车说英英是笨鸟,英英说金车是笨驴。金车不信邪,买了许多有关电脑的书来研读,结果就深陷其中,彻头彻尾地迷上了电脑。迷上电脑后,他的生意一不小心就做砸了。生意是做砸了,老婆也跑掉了,但电脑不会离开他,除非他离开电脑。他的落魄使他失去了亲朋好友,不过没关系,他每天坐在屋子里就能跟网友聊天。不过,他不经常跟这些只有声音没有面貌的网友闲聊,他觉得他们都没水平,他的大部分时间是用来编一个花最少的精力赚更多的钱的软件。他研究了很多资料,费尽心机地在做这件事。可他总是编不顺,程序总是不认读,他几个晚上都没休息,想了个好主意,但编不进去,问网友,网友说不是语言的问题,也许是他在进入某个程序时,少了一个简化的过程,所以不认读。这么一件事,弄得金车头昏眼花,偶尔他也会想起他所欠下的那4万元的欠款,如果他把手头这个软件搞出来,他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还清欠帐。还清了欠帐又干什么去呢?再娶老婆吗?第一个老婆是家里出钱为他娶的,这第二次结婚金车就不会麻烦家人了。花最少的精力挣更多的钱,只要这个软件一问世,人就不会被钱围困一生,人就会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用愁吃喝了。金车对未来的生活想得过于遥远,至于现实,就什么都没有了,只是个模模糊糊的婚姻,像一条蛆虫一样蠕动在他苍白的记忆中。

  在这个星期天的早晨,金车光着膀子到阳台上活动筋骨,目光溜到右边的阳台上,看见小风正盯着他看,那目光野野的,脸也贪婪地红了。他是过来人,非常熟悉这种目光和这种脸色,记得他前妻跟他搞对象时就是这种样子。难道这个小风要跟他搞对象?这样想着他的身体就起了某种变化,他就也盯着小风看,觉得天空的晴暖阴雨还不确定,或许这个小风会神使鬼差做他的老婆。

  小风听见师傅喊,就回屋了。

  金车索性坐在阳台上的一只破木椅里,在阳光下眨巴着眼睛。楼前是一条青石板小路,路边有零零星星的柳树,还有一条渠,渠里的水是混浊不清的,不远处搭着那种很古朴的木头桥。金车看见对门的孙霞出现在楼下的小路上,她穿一身银灰色的套装,腰肢很细,身材修长。他的眼睛追觅着她身体的各个部位,他的内心竟然充满了一种对于美而产生的痛苦,一种炽烈而混乱的东西,他觉得自己变得很丑陋,他第一次有了失落的感觉,于是他移开了自己的目光。当他再次抬头时,孙霞已走过了那个很古朴的木头桥,很快便消失于另一条小路了。该死的滚动的阳光包围着他,他的眼又开始花了,一种清晰而又湿津津的眼花缭乱。

  这么漂亮的孙霞,却安着一只假腿。这是小风偷偷对他说的,小风说这话的时候,金车就盯着小风的腿看,小风的腿又粗又短,远远不及人家的假腿好看。金车跟小风已经很熟悉了,便也有些了解孙霞的生活了。

  有一次在街上碰到孙霞,他看见孙霞站在一片盆景花前,他便走过去打招呼。

  孙霞微微笑着,她说她要买一盆米兰花给朋友送去,想请金车帮她搬去。金车没有理由不帮她,他抱着一盆开满了黄花的香气四溢的米兰走在孙霞的身旁,感觉上自己精神了许多。孙霞转过头望着他,眼里闪现着一丝温柔的光,让他愉快地感到她忧郁的面孔像水果一样甜。这种忧郁的甜味让人想起一幅画一幅挂历,唉,这样的女人是给人看的,金车不由得叹了口气。当他把米兰花送到孙霞的朋友家时,孙霞俨然他的女朋友,很亲密地挽着他的胳膊。孙霞的朋友也是个男的,长得怪精神的。

  那男的望着金车,不知为什么表情有点尴尬。孙霞说,新娘呢?听说你结婚了,一直忙,没顾上贺礼,今个儿补上。那男的说,你也快结婚了吧?同贺同贺!那男的说完,就一直盯着金车看。金车把那盆米兰放在地板上,他的胳膊软绵绵的死亡般地落了下来。孙霞没答话,脸上一副中性的表情,后来就告辞了。孙霞挽着金车的胳膊走出来后,才不自然地放下了他的胳膊。

  走到大街上,各种建筑物在城市的上空笨重地起伏着,活像一只只巨大的杂色奶牛。天气很热。金车感到有一个发热的身子挤在他身边。通过前面的建筑物,他看到很多学生和一面飘在长杆上鲜红的国旗。那个发热的身子有意无意碰撞着他,他去不敢伸出手去扶那细软的腰身。

  孙霞邀请他去餐馆吃饭,他跟她去了。吃饭的时候,他和她说了很多话,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口才竟是那样好,言犹未尽时,他的目光就粘在她脸上移不开,那种感觉真是很强烈。她也对他说了很多话,她说话时,脸红红的,那种清新的水果香味更加浓郁。金车那时候觉得自己的嗓子一阵奇怪的发痒,好像他的身子全部悬在空中,竟然有几分浪漫的情怀产生,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他和孙霞是一对情侣。

  金车这天早晨坐在阳台上想起这些没用的事情时,他同时又不堪忍受地感到了自身的某种自由,一丝孤独悄然爬上他的心头。

  一阵敲门声把金车引回屋里,金车没想到来人竟是胡二。他有些呆怔,胸中充满了陌生的气息,有一瞬间,他竟然以为胡二只是一个在他梦中出现过的人,他和胡二不曾有过任何关系。

  其实胡二是前妻英英的远房表哥,金车欠了他的帐,见了他就有点抬不起头来。

  胡二说,我最近打麻将让大盖帽抓了,罚款一万,我来收帐了。金车说,我,我现在还没有能力还。胡二说,屁话,你啥时候有钱?金车说,我正搞一个电脑软件,搞出来就可以给你还钱。胡二说,你目光真是远大啊,你以为你是谁?我以前是看英英的面子借钱给你,现在你和英英散了,你不会是想赖帐吧?金车说,我没想过赖帐的事,生意做砸了,你宽限我一段时间行吗?胡二说,你现在就是要饭你也得还这笔钱,你以为你生意做砸了就可以赖帐了吗?胡二就是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从腰弯里拔出刀子的,刀子直达金车的心窝,来回划动着他的皮肤。金车看见刀尖上有一滴血,他的眼前是一团浓浓的模糊不清的恐惧。他以为他今天要死在胡二手里了,奇怪的是,在疯狂的胡二面前,他的脑袋像沉睡的浆糊,一股生机却爬上了他的面孔。

  胡二给了他十天的期限,就离开了他。有一秒钟,金车让自己飘动在胡二留下的刀光剑影中。尔后他四下打量他的房间,四壁空空,两个沙发,一张桌子,一台电脑,一把椅子。很快,他的脑子也空了,什么都没有,既无恐慌,又没仇恨,没有任何运动,甚至连一丝微微的波动都没有。

  一股昏沉的强烈的气味从他身上发出,这股气味后来就掩盖了他。

  四

  对于孙霞来说,这一年的夏天,她开始了她的爱情,以前她的男朋友都是亲朋好友介绍的,多则交往几个月,少则交往几天,她还没什么感觉,人家就抽身了。

  自她搬进202房,她感到她在渴望着对门的那个叫金车的男人。爱的热望把那些灰暗的想法都吸掉了,她觉得自己很年轻,只有20岁出头。也许金车此时并感觉不到她的深情,但她生来就是为了等待他的,就像水在风中泛起波纹一样地在他爱的抚摸中去皱缩。他那么健壮,那么英俊,离婚只是一段不体面的记忆,等她嫁给他,谁也就不再提这事了。

  孙霞边做活边想象着她的爱情,嘴里不觉哼出一首情歌。

  小风偷望了一眼孙霞,不知想到了什么,竟然呱地一下笑出了声。

  孙霞的想象被小风的笑声打断了,她说,你怎么了?小风说,没什么,我突然想起了对门的金车,他光着膀子站在阳台上的样子很好笑的。孙霞说,是吗?光膀子的男人似乎没什么好笑的。小风说,哎呀,你没见他的样子,我看了他两眼,他就差点从阳台跌下去了。孙霞说,他为什么要从阳台跌下去呀?小风说,你说他会不会是看上我了?孙霞说,我怎么觉得你是在自作多情呢。

  小风老是这样自以为是地谈论金车,总使孙霞感到不痛快。在金车和小风之间,她不觉得他们会有什么关系。金车这样的男人,第一次婚姻失败了,第二次婚姻肯定得慎重,不可能找像小风这样随便的女子做老婆的。孙霞忽然发现自己竟有点讨厌小风了。她们一时无话,静静地各自做着各自的活,缝纫机的哒哒声充斥于房间。

  但在这同时,孙霞又用小风的眼光看到了自己,又讨厌起自己来。

  这时,一个矮矮胖胖的女人来取一件紫色的上衣。小风把衣服给了女人,女人穿在身上左看右看,后来脸就阴沉下来,说这衣服做得不合适,赔她80元钱算完了事。小风说,怎么不合适了?我看蛮合适的。女人说,合适也该有个标准呀,我难道不知道假腿是怎么走路的?小风说,你这人咋这样说话?这和假腿有干系?孙霞知道这个女人的来路,她来送料子做衣服的那天,孙霞就预感到这个女人是来闹事的,孙霞曾和金车给她家送过一盆米兰。孙霞说,我想请教一下,假腿到底是如何走路的?女人说,假腿能在高档料子的掩盖下,走出以假乱真的效果来,换言之,做衣服也一样,能在合适的幌子下粗制滥造。小风说,我师傅干了10年的裁剪,声誉很好,从没做对不住顾客的衣服。女人说,因为顾客就是被你们的声誉迷惑了。

  小风说,你,你纯粹是无事生非。孙霞说,小风,别说了,我赔她80元算了。小风说,师傅,你不要听她的,她这种料子市场楼上才卖20元,她这是来骗钱的。女人脸跟她的上衣一样变成了紫色,她说,我没有骗你们,这料子是厂里顶替工资的,顶的就是80元。小风说,哎呀,敢情你家穷得揭不开锅了,你用这料子死皮赖脸换点钱过日子呀!女人扑过去想跟小风撕扯,孙霞拦住了她,把80元给了她,让她赶快离开,免得影响裁缝店的生意。女人拿到了钱,不敢恋战,匆忙夺路而逃。小风还气呼呼的冲着女人的背影“呸”了一下,埋怨师傅太没原则。孙霞说,这样的女人,就是有一双好腿,又能怎么样呢?小风说,人家拿了钱可以跑得快呀。

  孙霞不做声。过了好大一会儿,小风还是对那80元耿耿于怀。小风说,80元,80元能做多少事呀!孙霞说,80元做不了什么事,我也是图个和气生财。小风说,谁说80元做不了事?人家金车还用80元买了一个女人,陪他睡了一夜。孙霞说,你说什么?小风说,我说金车用80元买一个女人睡了一夜,他还说他一夜搞了那女人6次,才觉得付给她80元不吃亏。孙霞说,哎,你有没有搞错,金车怎么会把这种事告诉你?小风说,他没告诉我呀,是他向他的一个网友讲时,我无意中听到的。

  小风自从怀了想给金车当老婆的念头,就老是找借口去对门晃荡。无奈那金车是个机器人,不是对着电脑说话,就是对着电脑敲键盘。小凤想摸摸电脑,金车不让,小风说她也想学电脑,金车让她到培训班去学。金车对小风发出的信息迟钝极了,小凤真怀疑他是一台机器。孙霞没去过金车的屋里,自然不知道金车在捣鼓电脑,她常常在门口与金车相遇,偶尔在街上相遇,也没谈过有关电脑的事,孙霞对电脑一无所知,她就问小风,什么网友?小风说,网友就是电脑上的人,啧啧,金车的网友全是有名堂的人,金车真是有钱人。孙霞说,他对电脑说他的隐私?还当着你的面?小风说,我进去的时候他正跟他的网友聊天,他没当我的面,可是却让我听到了。金车常常忘了锁门,这习惯不错。孙霞说,你也许听错了,这种话可不能乱说,你以为说了就会有人相信呀?小风说,这有什么呀,金车这家伙看来是很有钱的,听说出去搞女人的男人都很有钱。他老婆肯定就是为这事跟他离婚的,他那个老婆可真没见过世面噢。孙霞说,如若你是金车的老婆,你会怎么做?小风说,垄断他的经济命脉,他不是就没钱出去搞女人了吗?孙霞笑着摇摇头,她觉得小风真是有点疯,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也都敢做,如果有哪个男人娶她做老婆,保不定在什么时候就会给他戴上绿帽子。小风的话,孙霞一向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从不当回事。说不定有一天,小风会告诉她,外星人的儿子就要娶小风为妻子。那她肯定信小风的话吗?孙霞一如既往地爱着金车,爱得自尊又痛苦,但也快乐无比。

  五

  金车除了每天出去到秋寡妇的小饭馆吃两次饭外,剩下的时间就钻在屋里编他那个电脑软件,编不顺时,他就想,这么一件事,跟他到底有没有关系呢?让他一个吃饭都靠赊帐的人在编花最少的精力挣更多的钱的软件,这世界是不是太可笑了点。更多的时候,他不这样想,他觉得人的生命就这样,他现在拥有一台电脑,也算拥有了一个世界。迷电脑的人怕什么穷啊,只怕自己的程序完不成。他在秋寡妇的小饭馆已赊帐吃了一个月饭,秋寡妇13岁的儿子问他妈,这人是不是一辈子都得在我家饭馆赊帐吃饭呀?做母亲的回答儿子,没关系,等咱家饭馆对面的电脑培训班里的电脑坏了,他们会找这人修的,到那时,这人就会给我们还饭钱的。金车听了这母子俩的对话,他惊异于秋寡妇的平静和先见之明,秋寡妇这样赚钱,不但耗力还耗时,赚钱的速度何其慢。金车一瞬间有点消沉,他回家后没有急着编他的软件,而是敲着键盘跟一个网友聊天。

  网友说他是李胖子,他刚去一家专卖烤乳猪的小店买了一头5斤重的小猪仔准备下酒,他说正好,他可以边吃乳猪边喝酒边和金车聊天,他说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接着金车似乎听到李胖子咀嚼的声音,金车就有点后悔,后悔不该找这样一个把吃当做第一需要的蠢物消磨时光。上次李胖子就在网上跟他聊过一次,上次李胖子问他在做什么,他说他在编一个花最少精力挣最多钱的软件,李胖子说,若编这样的程序就多找他聊几次,他说他就是一夜之间暴富的。金车很想听听他一夜之间暴富的神话故事,李胖子却胡天海地的对他吹起了目前人们的性生活和二十一世纪人们无性的生活,他说,你想啊,人人都懂电脑,人人都聪明如神仙,人人都知道接吻时释放的热量大卡,人人都知道心跳和荷尔蒙的关系,你说性生活是不是成了世界上最没用最无聊的东西?还没等金车对这个问题发表见解,李胖子紧跟着又问金车有没有老婆。金车说娶过一个老婆,离了。李胖子就说,没有老婆,你是如何解决性问题的?金车不想让自己过早地进入李胖子预言的二十一世纪的那种无性的生活中去,就胡嘴乱编了一个80块钱买一个女人过一夜的故事。只是他当时不知道这个胡编的故事让小风听去了,他不知道小风悄悄地进来坐了一会又悄悄地离去。

  当时,李胖子听了他胡编的故事,一个劲地骂他老土,说他何不提早进入二十一世纪,将性交变成意淫,岂不快哉!金车说他还没到那一步,他不可能在网上性交。

  李胖子就说,谈恋爱都成了文盲干的事,你又不是文盲,何苦再为女人的事烦心呢?跟李胖子的第一次网上聊天就这样结束了,这第二次,金车可不愿再跟他聊什么性生活了,没想到李胖子是一个主动出击的人,刚开始聊天他就抓住了谈话的战机,在那里一个劲地大谈吃文化,他从烤乳猪谈到烧全羊,从喝鹿血谈到吃蛇肉,从啃雁头谈到品尝猴脑,他无所不吃,简直跟个老妖精一样,他的嘴真是太腐朽了。金车觉得跟这张腐朽的嘴谈下去就有窒息的可能,他一气之下关了电脑。

  刚刚从电脑上打发了一个老妖精,家里又进来一个魔鬼般的人物。胡二带着一身血腥味走了进来,胡二把刀子架在金车的脖子上,胡二说限期只剩五天了。胡二斜眼看看电脑,胡二说没钱的人能捣鼓电脑,胡二还说电脑是个高级玩意,有钱人才玩得起电脑。胡二的话没错,但有钱的金车就是还不起胡二的4万块钱。胡二说罢就想把电脑砸了,金车忙说,要不你把电脑先搬去吧,这电脑也值差不多一万呢。

  金车为了保存电脑,就用这话缓和胡二的怒气。胡二说,老子是文盲,老子享受不了高级玩意,你要是有老婆,倒可以顶个一二万的。金车说,不是还有五天时间吗?到时我会还你的。金车开始应付胡二,金车觉得今天就是生命,至于明天或是五天后都不是生命,他先把今天的生命把握住再说,他不光要把握自己的生命,他还要保全电脑的生命。胡二说,五天后没钱就用命来顶。胡二离去的时候把黄昏留给了金车,屋里影影绰绰的,到处弥漫着胡二的杀气。五天的期限中出现了一个裂痕,裂痕越来越大,展开了,形成了一片沉默。这个黄昏,塞满了沉重而空洞的沉默。

  胡二的杀气渐渐融洽到夜色中去了,但胡二手中的刀子仍在金车的眼前犹豫。金车陷在沙发里,想象着各种各样的灾难,自杀,杀人,还有其他极端性的行为。

  小风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胡二出去的时候没有关死门,他把进门的机会留给了蓄谋嫁给金车的小风。小风进来后,就把门关死了。

  小风挤坐在金车的身边,这笨拙而毫无廉耻的举动刺激了金车:在她这股俏皮劲儿里,有一种孩子般的卖弄风骚的好笑,正巧和他这张陷入困境的男人的脸大相径庭。

  金车笑了,小风也笑了,她并不知道他为何而笑,她只是看他笑她便也跟着笑。

  可是金车笑过后,却感到某种空虚和软弱。在这种空虚和软弱的底处,胡二的面孔像一道伤口沉在那里,不管怎么样,胡二说还不了钱就杀他。一个要死的人,还怕什么呢?他发现自己这时想占有小风,他吃了一惊。这该是某个人的恶梦吧,某个终要醒来的人的恶梦。

  金车感到热,他用手抹着前额上的汗。屋子真像个大火炉。紧挨着他的小风散发着一种肉感,她的前肘和小臂压在他的胸部,冷不丁地忽然一甩,在屋子的燥热中划了一道裂痕。小风说,想什么?想你老婆吗?一种不怀好意的想法立刻穿过了金车的全身,好像这身体要散裂开一样。他抓起了小风的手,他现在已被一股巨大而粗鄙的欲望所占据了,临死前的占有,或是强奸,谁又能把他怎么样呢?但这好像比占有,比强奸更费人捉摸更含水性更充满肉欲。这是一种在侮辱别人的同时达到自我毁灭的一个过程。

  第二天早晨,金车睁开眼睛后,碰上小风的目光。裸体的小风,躺在他身边盯着他笑,那目光很迷人,从中流溢着一种贪婪而狂热的东西。他闭上了眼睛,能感觉到阳光的抚摸,胡二的杀气随着阳光重现而烟消云散了。他并没有死到临头,关于那笔欠款,只不过是一场小小的、无须声张的、安安静静的苦难,丝毫也涉及不到绝望。

  小风用指甲弹开他的眼皮,说,想什么呢?想让我做你的老婆吗?金车说,老婆?又得娶老婆了,没想到娶老婆成了一夜之间的事。

  小风说,有钱的男人不娶老婆不生儿子,老了咋办?金车说,我也算有钱的男人?你可真会说话。

  小风说,我师傅孙霞干了十年裁缝存了11万,你一个大男人,少说也有20万吧?金车拍拍小风的脸蛋,用手挡着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似乎他的心里还充满着懒意和黑夜呢。他推开小风,起身刷牙洗脸,然后出门去。临出门时,他对赖在床上的小风说,你就是我的老婆了。

  走到楼梯口,碰见了孙霞,孙霞让金车中午去她那儿吃饭。孙霞悦耳的声音在他心里嗡嗡地发出响声。他答应着她,感到一种卑微而怯懦的幸福在有气无力地缠着他,某种想法就是在这一瞬间产生的。看着远去的孙霞,金车决定把自己那套201房卖给孙霞,然后还胡二的帐,然后再娶小风,然后两人共同买房子过日子。

  金车这样想着,便走进早晨那红色的光芒中,那光芒比以往更加鲜艳,堆放在路的尽头。他觉得他在这种红色的光芒中消失了,等红光褪去,他将是另外一个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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