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万国华
16年前14岁的她,好像老天爷伸只无形的手拔着长一样,虽然身躯干瘪瘪的,却比同龄姑娘的个头还高许多。爹妈认为她的身体可以承受繁重的活计了,便把她从学校拽回家开始了捏锄头把栽粮食的农民生涯。
她的鼻子、眼睛、嘴巴、耳朵乃至整个身子都生得漂亮,只是小巧玲珑的鼻子两边,沾着点点滴滴不能洗掉的“苍蝇屎”,多少有点遗憾。
村里有人这样说:别看她小小年纪,却比门前的竹子还要风流。
夏秋两季,天气酷热,热得令盘田地的女人们,不得不吆约五六个乃至更多的人,去到无男人的水潭边,脱衣解带,融入水中,互相换工,抹肩搓背,若发现百十步开外有男人经过,充满乐气的女人们,一霎时都像躲避能够叮死牛马的葫芦蜂一样,双手捂住白亮亮的胸脯,急急忙忙奔往水之深处,只把那个黑老鸹一样的头露出水里,直到确认不会丢失面子了,一个个才游到水齐腰深的地带,继续抹肩搓背。唯独有她,好像没有那么回事一样,悠悠然然地玩着“狗淘搔”,还把水溅得老高。女伴们因此谴责她失了体面,她却不屑一顾:“离得远呢,何必贼惊惊的!?”一天,女人们在玉米地旁边的水潭里洗完澡穿戴而去,她因为进入密密麻麻的玉米地屙屎耽搁了。正当她提了裤子要去之时,一群热不可耐的男人来到潭边,一个年轻伙子动作最快,急急忙忙脱得滑溜溜,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好一阵子没冒出水面,她好奇心油然升起,两眼死死盯住水面,直到看见水面露出人头,方才舒缓了一口气,心里把那个伙子骂“背时鬼”。
她想走,追女伴们去,然而须经潭边的去路已被轮换搓脊背的男人们截断。无奈何,她找了个较掩蔽的位置蹲下,心想:这回真霉气,只有耐性子等待了。
等。等得她蹲麻了双脚,男人们还没穿衣而去。她怨,她恨,把怨恨的目光射往抹肩搓背的男人们。“射”男人们壮实的身躯,铁扎的肌肉,黑亮黑亮的肩胛。
“哈哈哈哈”,不知不觉的,她被一个男人十分滑稽的洗澡姿式逗得禁不住笑出声来,因此暴露目标,落得个“骚人”之名。
16年后的一天晚上,一批野营拉练到农村的解放军,在奉命原地休整之际,决定与本村百姓举行联欢晚会。
高挂明月的苍穹之下,黑麻麻的人群一分两半:一半是解放军,端坐平地,军容壮观;一半是老百姓,拥来挤去,吵吵嚷嚷。
“挤的哪样你,踩我的脚了!”“哟,对不起哦。”她抱着4岁的女儿从后面往前挤。
“哪里去哪里去你?”又有人抗议她。
“噫?!”她居然坐下了。坐在第一排,把女儿夹在胯里。“喂——我说,你太不知趣!”有人从后面把话“扔”给她。
她悠悠然扭过头,笑嘻嘻无所顾忌地顺口溜出两句:管它知趣不知趣,反正我能看好戏。
这时,刚给部队首长倒了开水的村公所文书宝生,见了她油然升起无名之火,气冲冲去到她跟前,小有派头地提醒她:“这是村干部陪部队首长坐的位子。”话音未落就一屁股坐下,翘起逼她走开的二郎腿。
“哟,大文书,”她起身,嘟起了颇有看头的嘴巴,露一脸哂笑和非坐这里不可的颜色,“不是没坐满?”像话?像话吗?!正当村长亲自起身请她最好知趣离去时,部队一位首长(听说是团长)按住村长肩膀,豁达又爽朗地说:军民联欢嘛!她得胜了,按说该向首长和村干部们说个“谢”字,然后谦卑地坐下,可是她不但不谢谁,而且一扬满有风韵的头,让那一蓬不长不短还称得上秀美的头发在她扬头的一瞬间十分潇洒地飘逸了一回,还双手扯了扯裹着她丰满肉体根本没有皱褶的火红衣裳,又把身子那么微妙地一扭,把那个丰肥的屁股落在板凳上,仍然又把颇有斤两的女儿夹在胯中。
她这短短的举止和神态,立即引起了背后百姓们的不满之声,继最清晰的“都30岁的婆娘了,还这样疯里疯癫”之后,不知是哪个冒失鬼嘶开嗓管抗议道:“骚人!你这个骚人!”时间差不多了。村长示意宝生稳定观众情绪,他要讲话。宝生遵命,站起来,扭过身,嘀哩哩哩哩哩,吹响了平息哄乱氛围的哨子,宣布村长要向解放军致欢迎辞。哗哗……默然端坐的解放军拍响了巴掌。讲了,村长讲起来了。可是老百姓仍然吵着、嚷着,还有人叫嚣:村长讲的哪样呀,宣布演出不就得了?!宝生见状,又吹了较长的两响哨子。果然管用,喧嚷的群众平静下来了。她不由得多看了宝生两眼。
宝生大她两岁,当年也称得上一棵葱似的子弟,初中毕业,不但能把算盘拨得溜溜熟,能写一手好字,而且能用癞蛤蟆皮绷成二胡,杀鸡杀鸭似的,让人们听出他拉的是《绣荷包》、《赶马调》……很得姑娘们青睐。14岁的她,也对宝生作了迷,当面背面都夸宝生是能人。
月亮明晃晃的。一窝伙男女在树下围着宝生听二胡。琴声悠悠扬扬,她情不自禁拍巴掌称赞宝生,从此,有人开始议论她低贬她。议论她如何的爱上宝生,低贬她骚得吓人,竟当着众人的面把宝生吻得脆响。
宝生并不喜欢她,甚至恨她。恨她热情大方近似于疯癫;恨她没有女人的自尊;恨她那干瘪瘪的身躯和鼻子两边的“苍蝇屎”。
她本来性情豪爽,说话办事干脆利落,这下子愈发的迸发出满腔热情。天刚蒙蒙亮,她就背篾篮子出门,太阳一竹竿高,她已背满满一篮猪菜回家,又抓起菜刀和垫板,叭叭叭叭……没多大功夫剁完满满一篮猪菜,再又卷起袖子,无论什么衣物搜索几件,抬到溪边,又搓又涮,没多会洗了回家正遇母亲早饭已熟,于是三七二十一吃了饭,不是扛上锄头栽玉米去,就是提着镰刀割麦子去。一整天的活计,她口里说着笑着,脚上手上勤劳着,显得很轻松。倘若有人提起她与宝生如何如何,那么无论是真心真意祝贺还是拐弯抹角讥讽,她都一概不假思索,就像大热天吃了酸汤腌米线一样,爽爽快快的。
但宝生就是不愿与她答腔,见了她就像避邪似的避开,然而她半丝儿不敏感抑或不愿计较。田间地里,她往往帮宝生母亲抢些活计做做,若因此听到有人说“婆媳多亲热”之类的谑笑话,她或者满心欢喜地跟人家干一场嘴仗,高声宣布“亲热就亲热”,或者任凭别人怎样议论和逗趣,就像肚里酿着蜂蜜一样,甜生生地清唱一段山歌小曲,或者顺口“溜”一段“风吹石头滚上坡/先生我/后生我哥哥/爹妈叫我去给外婆报喜讯/我正好/看见外婆生下我的大姨嫫”之类的闲白(当地的文艺形式,似快板又似韵白),她似乎没必要知道宝生是不是喜欢她,反正她喜欢宝生就足够了。
她16岁那年,宝生被招往县里的粮食部门工作。宝生将离家去县上报到那天,她听取结婚5年没抱孩子的胖婆娘之建议,偕胖婆娘去送宝生,又请胖婆娘悄悄递一件手帕包着的东西给宝生。宝生虽摸到几分来龙去脉,却也打开手帕,见是两双手工不错的花鞋垫,还有用小楷纸写得歪歪扭扭的信:“亲爱的宝生哥:你放心去吧,我保证像朵红花永远红在你的心里。翠仙。1982年4月24日。”当着众人的面,宝生气得变了脸,连同鞋垫、手帕一并塞到胖婆娘手里,没好气地说:“大姐,我跟她没有瓜藤连豆藤的事哇!”又瞪了她(不是胖婆娘)一眼,骂道:骚人!她气,她羞,涨红了脸。
当天下午,几个冒失鬼就将她如何不知天高地厚死脸厚皮追求宝生的骚事满村传扬,气得她透实地哭了一回。从此,她恨透了宝生。
8个月后,宝生被县里解雇回家,原因是他有贪污行为。她得知此消息,吐下了痛快的一口唾沫……报幕员一上场,人们便自觉地安静下来。静,静得令人欣慰从而喟叹:最能平定哄乱氛围的是演节目的人呀!开演了。先是合唱《当兵的人》,接着是对唱《十五的月亮。望星空》,节目赢得了热烈的掌声。可是,宝生没把心思用在看节目上。他心里正风风雨雨的怨着她愤着她哩——他怨她愤她那种从小养就的总要跻身于风头之处的骚脾气她十几分钟前在众目睽睽之下闯到前面来死脸厚皮地坐于他身边已经使他竭尽全力遮掩脸上的尴尬相了但是仍然遭到背后百姓们比刀子还尖锐的话戳她“骚人”的同时也不深不浅戳着了他更使他气愤的是她本人不自量她该知道她不但是众所周知的“骚人”当过那么一段时期的“阴阳人”而且曾经挺过不清白不纯净的大肚子从而生下按说不该生下而至今已有4岁却不知其父亲是谁的女儿因此她被理所当然地视为“浪荡女人”所以她实在是人不知自丑马不知脸长呀。
她17岁那年,爹妈将她许给本村一个叫来福的伙子。来福是独儿,家底还算厚实。来福办法不多,憨厚朴实,凡事都听她的。俩人今天在她家承包地里薅玉麦,明天在她家后园栽辣子;她帮来福家洗衣裳,来福帮她家拉柴禾。俩人相处得很好。
来福的母亲很喜欢她勤脚快手的行为,一旦见她做活计就心疼她干瘪瘪的身体,她却说身体很好,只是天生的瘦。
她的个性一丝儿没改,照旧该说则说,该笑则笑。一些人深为她的“疯癫”不满:这个骚人,还是尽早完婚的好。
她18岁,订下了年底结婚的日子。眼看婚期将至,她在村领导的倡导下,约了来福去镇上的卫生所检查了身体,没想到体格检查表上填入“身体未发育,不宜结婚”字样,一霎时把她弄得晕头晕脑。村里有人因此议论:“别的姑娘17岁当妈了,她18岁还不发育。奇怪。”“她从小就疯癫,把那种本来就该男人才讲的‘闲白’讲得天花乱坠;样子是姑娘,行为像儿子,莫非是阴阳人?!”这种说法最有煽动性。来福家为了甩掉她,过去一切礼仪所花的钱财大都不要退回;她家为了争下这口气,请人将其钱财一一退回。
这一次,气得她捂在被窝里嚎哭了一个晚上。不过没有几天,她又恢复旧性,有时表现得令老辈人连连摇头。
然而,她在做活计方面依然勤脚快手。一天,各家各户的牛聚满街心,屙的屙屎,撒的撒尿,庄稼人把粪当宝,每天这个时候都有许多人提粪箕跟着牛拣粪,她路过见人们正拣牛们的粪,也急忙卷手袖,以两只手又扒又捧,把不少的粪掠为己有。她这一手,又获老辈人赞扬:不错,是过日子的好手。
她20岁的一天晚上,刚睡下就感觉小肚子疼,越疼越难受。突然,胯下汩汩流出殷红的血,她知道这就是发育的象征,一时间兴奋得流下了晶亮的泪。夜间,她与母亲肩擦肩地睡在一张床上,说了许多幸福的话。
她的胸脯逐渐凸起来了,两只奶像馒头般鼓囊囊的,大腿就像芭蕉树杆一样的丰腴,全身都是富有弹性的白肉。奇怪,又没有吃鸡吃鸭,才几个月的时间,竟会一改细细高高干干瘪瘪的丑陋样;美中不足的是:鼻子两边的“苍蝇屎”一丝儿没退,这又令她有所遗憾。
她愈加注重穿着打扮了。好热的天,穿上新买的毛线衣去栽秧;大忙的日子,撑把花阳伞这里游游,那里逛逛,好像十分悠闲;或者,大清早穿一套邋邋遢遢的衣服去采猪菜,中午回家吃了饭,即把全身换得滑刷刷崭新新,绕一团毛线在塑料网兜里,一边笨拙地学织毛衣,一边漫无目的地通街而游。
憨厚淳朴的来福本来对她很有好感,是爹妈强迫他退的婚,如今见她不是阴阳人,心里头那把尺子把她和娶进家成年累月的媳妇一衡量,甚觉凄伤,可惜吃不着后悔药。
背着贼名回家捏了三年锄头把的宝生,揣摸了一番自己的处境和亭亭玉立的她,心里十二分地感慨怆然,于是经常找机会讨好她。但是,她对他不冷不热的。
有人问到她的婚事,她表示要嫁拿工资的。
大白天里,她依然不加“避讳”地唱山歌、讲“闲白”,见着陌生青年男子路过,即把目光快速地往人家身上打量。一量量到23岁,也没量着拿工资的好对象,加之村里几乎每天都有人“看不惯她”,于是她心里有了空前的危机感,经常莫名其妙地从心底升起无名之火,“烧”得她毛焦焦的,终于一扑爬掼到床上,不吃不喝,流一阵子泪,叹一阵子气,又突然一跃而起,抓镜子照她的脸,抚摸鼻子两边的“苍蝇屎”,照着摸着,又弃了镜子,混混沌沌地哭出声来,她似乎已经省悟:自己的脸实在不算漂亮,充其量也只算可以远观不能近看。不然,早嫁着拿工资的美男子了!她恨哇,恨“苍蝇屎”!于是,她找来菜刀,重新把脸对着镜子,举刀在脸上比划了又比划,然而菜刀握在手里,抖抖颤颤的,总是不敢见血……走。她决定出走,离开这个比耗子窝还不如的家乡,离开家乡这些伤透她心的人们。她去了,去县上找那个隔了一层而今当着糖厂副厂长的老舅,苦苦纠缠老舅收她做活。老舅捱不过她磨蹭,不得已找几个厂领导商量,同意了她在厂里做临时性勤杂工,每月给她160元生活费。
她从小就勤脚快手,又是田间地里做惯了重活计的,厂里每天安排的那些杂活哪里会够她做;她一个单身女子,除了帮老舅母收拾些家务,便无它事可做了,于是凭着初来乍到热情,见活就干,见人就亲热,一月以后,200多人的厂个个认识她,没人歧视她。一天吃饭的时候,老舅略显神秘地告诉她:好好干,说不定会吸收你为合同工的。
本来,除了脸上有“苍蝇屎”,她身段也算好看,形体也还迷人,于是没有三个月,本厂一个28岁的出纳以关心工作为借口,与她亲亲热热交往,好来好去工作。
然而,当她知道出纳是娶了妻子在农村的色鬼时,悔恨自己已把身子输了。因此,出纳百般讨好她,表示要尽全力让她成为合同工,再一脚蹬开农村的结发之妻,与她永远过日子,她没说什么,默认了。
她和出纳的行为必不可少地遭到人们的猜疑和咒骂,厂领导和老舅几次找他俩谈话,两人一口咬定没有发生不该发生的事,加之她发誓赌咒,表示只要能够留下她,她保证不再与出纳交往。厂领导看老舅面上,总算同意她继续做临时工。然而,已经晚了,她开始感到头晕、恶心、特别爱吃酸食了。接着,肚子一天胜似一天地沉重,终于微微凸起来了。又接着,出纳被撤了职务挨了处分,老舅挨了检讨,她不好意思登老舅家的门了。再接着,出纳的妻子闻讯赶到厂里,准备与她大干一场了。
她自知理亏,无可奈何地接受了出纳婆娘日天日地的骂,挨了两个火辣辣的巴掌。正当出纳婆娘打得性起,已经一扬头往她微微凸起的肚子撞去一瞬之间,她巧妙地移开怀孕的身子,使出纳婆娘扑空掼到地上,满嘴出血。这时,她骂婆娘道:“母狗,我让你打两下还不过瘾?!你问问你的公狗,它(他)是怎样摇尾巴哄我骗我的?!”随着一泡耍泼的唾沫“呸”到地上,她进了屋,三下两下收拾了床铺,拎了简单的行李出屋,毫无惧色地扫一眼围观者,然后腆着肚子,扬着“嵌”有苍蝇屎的脸往家而回。
离开家8个月,如今怀着5个月的胎儿回家,无论如何也难自圆其说。所以,她一路想了两种主意:对父母,讲真情,请求宽谅;对外人,说是刚出家两个月结的婚,曾写信回家与父母通气,俩老因为不赞成婚事而没去参加婚礼,平时也不谈起。她的父母虽然十二分地痛恨她,倒也深知生米已成熟饭,即使一刀捅了她也无济于事了,况且从来就没有手臂向外拐的,也只好按她的意思去遮人耳目了。然而,纸怎么包得住火呀!不出一月,她的稳私果然吹进寨子,但人们大都不感多少兴趣,因为人家早就研究着她的肚子了。
却也有一个人最感愤她最惋惜她:母狗,前年我叫嫁我她不嫁,偏偏又去骚!这个人是宝生。
村里偶尔也有演出,不过是“耍龙”、“跳花脚乌龟”、“崴十字步”之类老掉牙的玩艺,据说几年前县文工队路过,因却之不过村人的再三请求,演了一场让人们大饱眼福的节目,之后再没瞧着既有时代特色又有表演水平的演出了;又据说,参加今晚演出的解放军中有五六人曾在刚刚解散的师文工团干过。所以,今晚的节目还是撩人情怀的,尤其撩她情怀。
最令她刮目相看的是《血染的风采》那个标直直最多22岁的解放军唱的歌,音质那么美,感情那么真,那脱口而出与音乐水乳融的一字一词,犹如了无形迹的情丝,控制着她的心境,牵引着她的意念。她右手搂着女儿,那只因为打了脸上的蚊子,便无意识垂吊于距宝生两寸之隔的板凳边的左手,竟在不知不觉中鬼使神差似的,随着意识难以控制的痉挛挪到宝生腿上,捏住宝生的肉。
一时间,宝生像被夏天里的长虫咬了一口似的,心里一惊,又讨厌又惊恐地瞪她一眼。她没发觉,仍然凝神看节目。
她刚坐满了月子就准备要嫁人,今天托这个“搭桥”,明天托那个介绍,宝生的媳妇死在月子里已有半年,这一次蛮有把握地去找她,向她赔十年前伤透她心的那份礼,又说明愿意娶她,然而她却宽着胸怀说:没必要赔礼,也没必要结成一家。
一晃两年过去了,方圆团转的男人,有的不愿娶了她当现成的爹;有的认为她满身是“骚气”。还心境蛮高,担心娶了她管不了她。总算,有个四川流窜而来做耗子药生意的青头伙子,打听得她难于出嫁,便请求本地人带他去她家,客客气气地自我介绍,请问是否同意与他结婚,他并不计较她的娃娃。她家问小伙子为何流窜而来,他说只因家中的兄弟姊妹多,田地少,无法维生;他表示愿意在这里成家立业,又亮出身份证和家乡村公所关于他是未婚同意他与任何一个女人结婚的证明。
看样子,小伙子还不是那种五马六盗的江湖骗子;身材与她一般高,不胖不瘦,白白净净的脸总是带着憨厚又腼腆的笑。
单凭这一点,她和父母就有七分中意。双方互通年龄:小伙子25岁,她26岁。
这样年龄的男人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着的,还巴望什么呢!第二天,她和他去乡政府领了结婚证;第三天,她家请了几桌人,吃喝一餐,婚礼即成。
不过,宝生没有指责她捏他的肉,装作没那回事一样看节目,心里却滋生种种苦情。半个花甲的人了,十年前有了拿工资的机会却好景不长,之后娶了媳妇没为他生儿就裹着儿死去,去年捞得文书一职在村里小小地风光着,却又苦苦愁于沾不上她这个“骚”女人的肉……老天不公哇!《血染的风采》进入高潮。疼,宝生感觉她把他捏得生疼,不,好像不是捏,像是掐。但是,他不敢出声气,除了担心羊肉吃不着反惹一身臊之外,心里正寄托着她已经改变主意愿意嫁给他的企望哩!随着一声声充满纯美之心,绻缱之意,悲壮之情的“如果是这样,你不要悲哀,共和国的旗帜上有我们血染的爱……共和国的旗帜上有我们血染的风采”这样的壮烈之音,舞台上的六个伴舞者展现了犹如鲲鹏展翅飞越蓝天的“大”字腾空,展现了一根汗毛都不着地好似蛟龙舞海的前后空翻,特别是那种把身躯弹入空中又飞流直下,在身躯即将着地的一瞬之间,以奇特的意念引动双腿一前一后笔直伸展,从而形成“一”字的同时让胯心急速着地的绝妙动作,震慑她又驱使她在瞪圆了双眼的同时,以五个指头紧捏抑或紧掐宝生腿上的肉,终于疼得宝生轻声发出“哎哟”的同时扒开了她的手,又赔了她一个既威严又有所企求的笑。这时,她方才省悟,腾出时间说声“对不起哦”之后,又以她满有厚肉的肩头一拐宝生,感慨万端地说:“啧啧——跳这种舞比我们干活计还累呀!”宝生酸叽叽地发出一声半威严半讨好的“嗯”。
两个月后她发觉,她嫁的四川人只有一大好处:脾气好,大白天常把微笑挂在脸上。此外都使她厌恶:叫他犁田,他说不会吆牛;叫他挖地,他说腰杆会疼手会起泡;嘴巴相当的馋,尽想着吃好的。后来得知,此人除了自我介绍的情况,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因为太懒太馋,父母和姊妹都恨他,他觉得日子实在无聊,便到村公所开了外出寻偶成家立业的证明,伙同他人流窜到了云南,骗了她两个月的身子。
她后悔嫁了这么一个吃屎也会被狗推倒的“四川耗子(号子)”,于是每天对“耗子”大唬小哧的,扭他的耳朵,掐他的嫩肉,逼他做活计,甚至逼他离婚,逼他滚蛋。“耗子”实在不愿适从于她,一天趁她不在家,悄悄撬开箱子,偷了她卖猪所得的几百块钱,外出流浪个多月才回来。可是,她没给他一个笑脸,而是对他变本加厉地骂,骂,骂,终于骂得他没住满一个月就出门浪迹而去。
老百姓没有想到,节目主持人宣告的下一个节目竟是村长表演。虽然解放军热烈鼓掌,老百姓却十分扫兴:他演狗屁的节目!果然令人扫兴。村长拉开连他也不敢恭维的公鸭嗓唱云南花灯“金纽丝”,边唱边“崴”起了“十字步”,没演完就因为记不住词以及百姓们一声声“难瞧死啦”而滑里滑稽下了台。
可是,正当观众(尤其是老百姓)舒展了一口不爽之气,准备再看好戏时,又是一次突如其来的谁也没有想到:她居然利索地起身,把女儿挪在板凳上,又自己“弹”到台上,伸长脖子满有兴致说:“我来唱一个。”她?全场愕然(包含解放军)。老百姓愕然,是因为节目开演之前刚刚奚落了她一回,没想到她“疯癫”的脾气竟会恢复得那么快那么惊人;解放军愕然,是弄不清她这个由于在节目开演之前被人们唾弃的女人,为什么要更进一步的露脸,她到底是个什么人物?时至昨天,她的丈夫一气出门半年没归了。自从死了媳妇就没再娶的宝生,认为有必要进一步对她试探试探。他装作闲逛去找她。她在院子里筛米,还算客气地招呼他坐;他没客气,坐下了。
他打量她。她肥壮得像头怀孕的母羊,但身体并不臃肿;气温很高,她那薄衬衣下的两只奶随着团团而转的筛子颤动,小巧玲珑的鼻子两边的“苍蝇屎”一点儿不减少,然而宝生对“苍蝇屎”也颇感兴趣。
他无话找话问她:“小四川出门有多久了?”她答:“狗杂种半年没归家了,说不定尸体都被狗拖吃了。”他说:“若你生下他的一儿半女,或许他会安心过日子。”她气愤而答:“呸,他别想再沾老娘的身子!”他又试探着问:“是不是去寻他回来?!”“寻?耐烦。”她起身收拾刚筛完的米。
他又打量她,甚至是用目光贪婪地强奸她。他发现她的身子更比以前丰满,肉色又白又嫩,十二分地吸引着他,一霎时使他溢满口腔的涎水差一丝儿流了出来,正好她此时把目光对着他,使他不得已且尴尬地咽下涎水,以十二分多余的话问她:“小四川出门半年啦?”“是的。”她没停下手里的活计,“我正等他回来离婚呢!”他把坐位挪近她,满身兴奋着问:“离婚?离了咋整?”她起身,把筛完的米抬进堂屋,在堂屋中自豪地答:“嫁人嘛。”他也起身,迎着复出堂屋的她问:“嫁人?嫁给哪个哇?”“嫁给我想了又想爱了又爱的男人。”她一边答话一边用十个手指当梳子梳理不长不短的头发。
“嫁给我吧?”他既羞愧又迫切地请求。
“嫁你?”她双手交叉贴着小腹,脆生生洒脱脱地答,“我要嫁的人不是你呀!”他战战兢兢忐忐忑忑地低下了头,缩壳壳地说:“可是,你十多年前爱过我呀!”“老天——”她甩出一串爽快的笑,又正正经经有板有眼地答,“不要提过去的馊事了,好好过你的日子吧。”她拎起簸箕筛子进了堂屋。
“唉!”院子里的宝生幽幽长叹一声,满怀一腔苦愁而去。
骂她。损她。愕然的百姓们眨眼睛的功夫省悟过来了。她会演节目?她会演比狗屁还狗屁的节目!再骚也该分个场合的嘛!她若演出,就是对军民联欢晚会的亵渎呀!一时间,一句句愤怒的话语像箭一样射入她的心脏,“射”得最响亮的一“箭”是:骚婆娘滚下台!此时此刻,正巧刚在心里回味完昨天向她求婚,反被她奚落一场而刚才她捏他的肉,又令他重新对她萌生企望的宝生,竟在眨眼睛的一瞬间彻底打消了企望沾她身子的可笑念头,而且又一次机敏地意识到:公平的老天爷到底没让他去沾她的“骚”身子,不然的话,那是他宝生价值的大滑坡哇哎哟阿弥陀佛!于是,他急忙参与人们对她的声讨,比人们有过之而无不及地跨上前去,意欲拽她下台——又是一次出于观众的意外:她猛的一下子弹开宝生的手,气急得犹如母狮子一样咄咄逼人地咆哮道:“滚开!狗仗人势!”历来就是薄脸皮的宝生,一时间尴尬得恨不能把头钻进裤裆,两只眼睛一眨一眨的往首长和村长看,似讨好,又似请示怎么办。
全场寂静。
又是刚才那位首长豁达表示:让人家演嘛!“可听见了?”她怒骂宝生,“哈巴狗!”没等失了脸皮的宝生退到位子上,她就用“闲白”把一肚子的怨气带了出来——首长和全体解放军/我叫马翠仙/为人真诚无坏心/不偷不抢不贪污/(此时她恶瞪了宝生一眼)/我有权利拥军/可是人善被欺/马善被骑/有人胆大包天/想阻止我拥军/我马翠仙/因为从小生长在农村/敢哭敢笑敢说敢唱/敢演敢“跳”/敢瘦敢胖/敢穿衣敢做事都会戳着别人的眼睛/致使人们当面对我鼓眼睛/背后又背我的宝经(背宝经:即咒骂)/再加上/我像马失前蹄跌着跤/千不该万不该/受那猪狗男人的骗/但是我马翠仙/不是豺狗豹子老虎长虫和妖精/解放军野营拉练到农村/他们为保祖国流了多少血和汗/莫非我/不能表表热爱亲人的一颗心?哗哗哗哗……解放军们热烈鼓掌。村长和宝生见首长鼓掌,也带着比哭还难看的笑脸鼓掌。
遗憾的是,老百姓虽然没人再骂她,损她,奚落她,却有一个冒失鬼吹了一声清脆的抗议她的口哨。
“哼!”她双手叉腰,几乎是在呐喊:“要杀就杀/要关就关/杀头好比风吹走/坐牢好比进花园/今天我就是要唱/就是要拥军!”她太急,太气,太愤,胸脯明显地一上一下的起伏。呀!怎么能在偌多解放军面前耍泼,说“关”呀“杀”呀的屁话?她急忙偷看了那位首长一眼,见首长正微笑望着她;她又瞟瞟台下端坐的解放军,意识到偌多虎虎生威的战士都向她投以信任的目光,她感动了,振奋了,又进一步将感情的急流推向峰巅,使之像高山流水一样脱口而出——你吹口哨我心不惊/有本事的站在我面前/来歌唱亲人解放军/解放军是人民子弟兵/中华民族的精英/马翠仙我本事小/只能用歌表表寸草心/在此希望众乡亲/马翠仙/不抢不盗不害人/今后莫再伤我心哗哗……解放军热烈鼓掌。老百姓默然。
噫,她怎么不讲不说没下文了?还把头低垂着。
静。静得出奇,静得寂寥。在这出奇寂寥的时刻,那位首长轻声问乡长:这个妇女很有口才嘛,那么多人瞧不起她是怎么回事哇?村长“呃……”的。
首长还没等村长“呃”出有关她的详情,却发现她哭了。哟,莫非她听见了首长的话,因而触动其实已经触动了的心境?抑或又是因为偌多的解放军两次为她鼓掌,从而使她受宠若惊,激动不已?她哭了,抽抽噎噎的哭起来了,眼泪滴在距脚尖五公分之处。“哇……”的一声,她那已经4岁,至今不知父亲是谁的女儿也哭起来了,边哭边“妈呀妈呀”地叫着。娃娃的哭声好像小狗的叫声一样,令人可爱,令人可怜。
“不哭不哭。”震慑了全场两三千人的是:那位首长急忙去到娃娃跟前,随着“哦,哦”之声抱起娃娃,慈爱地说出,“不哭,不哭,咱们瞧妈妈演节目。”还掏出洁白的手帕去揩娃娃不算干净的脸。
“哇——”大哭。不过,这回大哭的不是娃娃,而是娃娃的母亲——马翠仙。
她哭,哭着去到首长身边,令首长始料不及地给首长下跪,又磕了一个虔诚的响头。
朗朗淡淡的苍穹之下,村长、宝生,以及全场几千人的眼睛,尽都一眨一眨的。
首长、村长、宝生看得最清楚,当马翠仙对着耀眼的电灯抬起头时,泪水似乎荡涤了她脸上的“苍蝇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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