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方文
谁能想到,本分、善良,甚至有点木讷的王五,也有磨刀嚯嚯要杀人的时候。
王五恨透了村长。
王五回到家就狠狠地磨刀。磨刀石安在柴禾垛下。刀是祖上传下来的战刀,有二尺多长,当年曾锋利无比地杀过贪官和洋人。如今,无情的岁月掩住了刀的锋芒,它身上长满了红锈,必须花大力气磨才行。王五虽瘦却有的是力气。人拉开弓步,两根细长的胳膊一屈一伸,磨出了惊天动地的声响。王五头上青筋暴突,牙关紧咬,鼻孔蹿出的火气呼呼生风。王五愤怒已极。王五已经多年没生过这么大的气了。那个一身肥膘的熊货平日里作恶多端、欺压村民,王五都可以扭扭脸装作没有看见,捂上耳朵装作没听见。这一回那熊货竟睡了他的老婆。这一回王五是再也忍耐不住了。
世上还有比杀父夺妻更大的仇恨么?时值黄昏。蝙蝠的巨翅渐渐扇黑了小院。王五却不想掌灯。战刀和磨石相撞迸出了耀眼的火光。蚊虫和小咬混合编队轮番进攻他赤裸的脊梁,他也不去计较。倒是那磨刀的霍霍巨响使他心跳如鼓,越来越惊悸不安。
王五是个本分人。王五平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从不做越轨之事。王五本分和善在村里一向口碑很好。如今竟一反常态在家里霍霍磨刀还要去杀人,这叫别人知道会说什么?何况要杀的还是村长——村长就那么好杀么?王五边磨边想,不知不觉那胳膊屈伸的幅度越来越小,后来竟停止住了。
这时候,王五的老婆玉兔飘飘地回来了。她放下洗净的衣服,进屋掌上了灯。
玉兔看也不看王五,却知道他在做什么。她冲他娇滴滴地斥道:你早回来也不做饭,捣鼓那破黄子干什么?咱,咱要杀人?王五底气不足地说。
哼,杀人?你怕是连只小鸡都杀不了!玉兔也不去做饭。玉兔舀了一大盆清水,端到屋里洗了起来。她先洗手洗脸,然后脱掉衣服洗身子。她洗得很仔细很认真,不放过任何一个部位,还一遍一遍地抹香皂。洗毕,玉兔泼掉脏水,又舀了一盆清水洗第二遍。玉兔的身体雪白粉嫩,胸乳很像两只活蹦乱跳的白兔。要搁往常,王五看见早捺不住了,他会像饿虎扑羊那样把她按到炕头上。可是今儿不行了。王五冷眼看着老婆,有种喝了泔水的感觉。
兔子已被熊瞎子糟蹋过了。再怎么洗也是肮脏的了。村长那熊货真是头畜牲。你家里有老婆,也有嫩生生的闺女媳妇,你有力气就狠狠地×哎,你把勺子伸到别人锅里算个什么事?咱小户人家娶个老婆可是容易的么?玉兔她爹是个心狠手辣嗜财如命的家伙。为嫁玉兔他要王五他爹出了八床铺盖、八身毛衣、八石黄豆、八石绿豆和八石玉米的聘礼(全折成老头票)。这些东西相当于王五一家三年半的全部收入。王五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宁肯打八辈子光棍也不肯花这冤钱。王五他爹却说:儿呀,娶回媳妇就算是置下了地。这是传宗接代的家什哩。你想叫咱家绝种么?聘礼的事你甭管。爹养得起儿就娶得起媳妇。于是,王五他爹白天种地,中午脱坯,晚上摸黑打草绳卖钱。累得筋断骨折,汗水漂天,三年没舍得吃盐,还借穷了所有的亲戚,才凑够这钱把媳妇娶回来。前脚办完喜事,后脚王五他爹就累吐血死了。想起这事王五就恼得骂老丈人的八辈祖宗,就拼上老命没完没了地在那块高价买来的地上捣鼓。如今地竟被村长平白无故地给占去了,王五能咽下这口气么?想到这里,王五又咬牙切齿地磨起刀来。
村长那熊货可恶。村长那熊货该杀。不杀村长难解心头之恨,也难以夺回那块肥白的地来。就凭咱王五堂堂七尺汉子……且慢,村长也是条汉子哩。那熊货长得膘肥体大还练过两手武术,他手下人也不少据说还有火枪哩。咱王五孤身一人能杀得了他么?怕是不中。
应该找几个臂膀。那熊货作恶多端,村人都恨透了他。杀他还愁找不到帮手么?王五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刘六。
刘六老实木讷,三脚踢不出一个屁来。刘六睡着了连呼噜也不打。村人谁不夸刘六是个好人呀。就因为刘六杀了官道上一棵狗脖儿粗的小杨树作柱子——他的猪舍被大雨冲歪了不用柱子顶住是不行了——被村长踢了两脚,竟然被踢折了腿。虽说送进了医院给接上了,可也落下了残疾。刘六走路拐拉拐拉地成了瘸子,到如今40多岁了还没娶上媳妇,恐怕这辈子是没指望了。刘六他能不恨村长么?村人都说兔子急了还咬人哩!于是,王五悄悄地把刀藏好,理也不理老婆就出门去了。
王五找到刘六是在村公所的门房里。一盏猩红的灯笼高高地挂在门上,照得门亮煌煌的。刘六正光着膀子汗涔涔地喝酒。酒有半壶,肴是一盘烧鸡架子,都是村长白天待客剩的。如今刘六是村公所的门房,每月有30斤小米的薪水,每天还有剩酒剩肴吃。刘六养得白白胖胖,竟然有几分官相了。看见王五来了,刘六习惯性地生出了几分警惕:你?六哥,是我。王五急忙掏出一把自己舍不得多吃的炒黄豆递了过去。
天都黑了,有事?当然。没事……就不兴和六哥说说知心话儿?王五套着近乎坐在了刘六的对面。
唔,刘六放下心来继续喝酒,并给王五也满上了一杯。
王五不屑喝这酒。王五语重心长地开导刘六:六哥,你这腿被村长踢得还疼么?早不疼了。咋也不咋的了。
还瘸么?瘸……你?刘六瞪起了血红的小眼。
咱可不能好了伤疤忘了疼啊。村长那熊货……放屁!咱可多亏了村长哩!啊?你……他村长不踢咱就瘸不了,咱不瘸就捞不到门房这差使。如今咱每月有薪水领,每天有酒喝有肴吃,咱还想怎么的?咱可都是血性汉子,是汉子就应该有脊梁骨啊!有脊梁骨怎么了?咱可不能给人当狗啊……你才是狗。没有正事你滚他妈的!……哐当一声,王五被关在了大门以外。王五又气又恼:刘六这熊货变成狗了,没有什么药可以救了。
王五想到的第二个人是耿七。耿七是个人物。耿七是个咬钢嚼铁的家伙。耿七从小就爱当头领。孩娃时候耿七和伙伴在一起玩尿泥,他每一回都要尿第一泡,谁要跟他争他就动小拳头。打不过人家他就用牙咬人。上学时候耿七就争着当班长。
叫他当副班长他就捣蛋,叫老师上不成课。老师只好依他。吃粮当兵时候究竟怎样村人没有看见,但从他只当三年就跑回来上推断,肯定是因为他没当上官。回到村里,耿七天天往村长家跑。替村长劈柴禾,出茅厕也不嫌臭。逢年过节还把自家也舍不得吃的肥母鸡送给村长。为的是能巴结个官当当,哪怕是只当个勤务哩。村长知道耿七这小子肚里有牙,怕他以后抢班夺权,横竖不肯答应。为此,耿七恼透了村长。一气之下耿七立下血誓:这辈子再也不理村长那个狗日的了。
王五是在耿七那座新修的青砖大瓦屋里见到耿七的。耿七这瓦屋真叫阔气。老粗的榆木屋梁上挂了两盏日头一般的吊灯。雪白的四面墙上贴了大美人画儿。一匹不用吃草就日日跑的电驴儿耀眼锃明地停在吊灯下。据说这一匹电驴儿能抵十匹真驴值钱。
见王五来了,耿七异常亲热地站起来让座、倒茶,还把从城里带回的洋糖拿出来请王五吃。王五嚼着稀甜的洋糖心里想:有门。同是受害人,怎不一条心?于是,王五就把心窝子里的话掏出来了:七兄弟,你如今活得好自在呀!马马虎虎,哈哈!你大约没忘记村长那熊货吧?七兄弟。
怎么会。我做梦都念叨那个狗日的哩!七兄弟,那熊货不可留。咱能老让他骑在咱脖子上拉屎么?咱弟兄俩联手把他结果了算咧!五哥,你的话差了。咱为什么要结果他?咱感谢他狗日的还来不及哩!你,这是什么话?王五感到奇怪:怎么俩人都是这种腔调?五哥,咱多亏没有在村里当官。如今咱骑上电驴一天跑一趟买卖,一转手就赚个百儿八十的。你看咱这瓦屋这电驴他村长趁么?要不是他狗日的逼咱,咱也跑不成买卖,不跑买卖咱就发不了家。你说五哥咱不多亏了他狗日的么?七兄弟,咱可都是血性汉子啊!五哥,什么叫血性汉子?韩信——就是楚汉相争时候那个韩信——为了自己的宏图大业忍了胯下之辱——就是在别人的球蛋底下钻了过去。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
大丈夫报仇十年不晚。如今,咱有钱,活得体面自在。他谁有难场咱都可以帮一把,村人对咱能不拥护?咱何苦同他狗日的村长较什么劲?你放心五哥,过不了几年,他会乖乖地把那座位给咱让出来!王五听得有些头晕。他念的书不多,也从没有出过远门。他没有到过楚汉那些地方,也不认识姓刘的和姓韩的那些主儿。他们钻不钻胯和咱王五何干?你耿七能等得咱王五可等不起。要等到十年以后,咱老婆还不被那熊货给睡烂了。
七兄弟,咱,咱有说不出的难场哩。
咳,有什么难场你说。缺三百五百的你从咱这儿拿!不,不用。王五的难场他说不出口。一个血性汉子的老婆叫别人睡了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既然耿七暂时不肯联手,王五只好诺诺告退。
王五悒悒怏怏回到家里。家里黑糊糊的没有一丝动静。老婆不见了,灶间也没有一星烟火。大约老婆洗好身子就找那个熊货浪去了。王五眼前出现了熊瞎子啃白兔的情景。他心里不由得又蹿出了火苗子。
王五没有掌灯。王五摸黑从柴垛里找出了那把战刀。战刀在他手上迸出了铮铮的声响。爷爷的爷爷曾拿这刀跟众人闹过官府。爹的爹曾拿这刀在高粱地里杀过鬼子。王家祖上一辈辈都是好汉,到了咱王五这一辈不能做窝囊废。那样咱对不住祖宗,也不配做王家的种。老爹一辈子苦挣苦受拼上老命给咱娶的老婆,咱不能白白叫人家给糟蹋了,那样就对不住老爹。王五这样想着,一腔子热血就滚沸起来。王五格格地咬着牙齿,心里不住在喊杀。趁着黑夜他不防备,杀那个熊货去。就凭这把飞快的战刀,咱就不信杀不了他!王五奔进了灶间,狼吞虎咽了几个硬馍装饱了肚子。他又奔进堂屋做了一些准备,就提上战刀出发了。
月黑头加阴天,村街上黑糊糊一团。夜已经深了,狗和鸡都已经睡了,老鼠过街弄出的声响有点吓人。没有风,空气粘稠滞涩,好像到处都涂了浆糊。村路已熟到不能再熟,王五在夜中潜行,如同鱼游在水里。他只是有些喘不上气来。他的心咚咚咚跳得蝎虎。他尽力放轻步子,不住地给自己壮胆,挣扎了好久才走近了村长家的院子。
砖砌的院墙很高,但王五自信能翻过去。王五只担心村长养的那条黑狗,好在他已经做了准备。王五从杯里掏出两个用酒泡透的硬馍轻轻地扔进了院子。王五先听见几声欢势的吞咽声,后来就没有了动静。王五知道那狗已经醉倒昏睡了。于是,王五就将刀别在腰上,纵身抓住了墙头灵巧地翻了进去。
院子很大,院中长了许多棵槐树。王五持刀在手,隐在一棵树后猎手一般四处窥伺。一拉溜六间堂屋只有最东和最西的两间亮着灯光。东为上,西为下。王五估摸村长肯定住在上房。于是,他便蹑手蹑脚逼近上房悄悄地伏在了窗下。
窗上挂了宽大的花布窗帘,但窗扇未关。屋里没动静。王五轻轻地撩开一角窗帘,床上睡的却是村长的闺女。那闺女赤着白嫩的身子,大叉着两腿做着邀请的架势。王五知道他不是邀请自己。王五也没有赴约的兴致。王五吐了一口唾沫就悄悄地离开了。
王五潜行到西间屋窗下。那窗也挂着宽大的花布窗帘,窗扇也没关。王五屏住气息仔细倾听。屋里传出了一粗一细两种急促的喘息。过了一会儿,喘息声停了。
一男一女说起话来。
玉兔,你也忒浪。昨儿你刚来过,今儿又找了来。你想累死我呀!无疑,这是村长的声音。
累死你。就是要累死你。玉兔撒着娇说。
好,累死我。累死了你就不用再找我了。
不么,就找你。
你男人比我年轻,你为什么老找我呀?你手段好,好,好呀……话声停了,喘息声又渐渐急促起来。
窗下的王五气得浑身发抖。原来事情竟是这样。老婆是个淫荡的贱货,最该挨刀杀的贱货,留下她只会给咱挣绿帽子。村长这熊货也可杀不可留。干脆一块儿杀掉!人说捉贼要捉赃捉奸要捉双,眼下就是最好的机会!王五把心一横,拿定了主意。王五回头瞅瞅,身后阒无人迹,只有无边的黑夜,那条黑狗也还在沉睡。时机正好。却不知怎么王五忽然惶乱起来。一颗心提到了喉咙口,憋得他喘不过气,两条腿也抖抖索索软如面条。他用力攀那窗台却攀不上去。
那战刀别在腰上也大为碍事,不知怎么撞在墙上发出了叮的一声。响声惊动了村长,屋里立时传出了威严的斥骂声:你别他妈的逞能,等会儿我再跟你狗日的算帐!王五一听吓得魂飞魄散,身子一软,瘫在了窗下。王五心里一片空白。他不敢动弹也不能动弹,只好死去一般趴着。
过了一会儿,屋里响起了粗重的喘息和忘情的欢叫。王五却不敢待下去了。他觉得那些声音是村长在向他示威,过不了多久村长一定会出来找他算帐,那狗也随时都会醒来咬人。王五努力挣扎起来,却不知怎么那战刀竟不见了。他伏在地上四处搜索却怎么也找不到。情急之中忽然听见村长大叫了一声,王五顾不得战刀,急惶惶撒腿便逃。
王五逃到墙边,回头望望,见村长那屋里的灯竟然熄了。院子里死静死静,只听见槐树上露水落地的声音。王五想翻墙离去,又觉得就这样走了心里不甘。他想总得做一点什么才对得起自己,也不枉跑这一趟。王五紧了紧腰带稳了稳神,抬头看见村长闺女那屋还亮着灯。他便壮着胆子挨了过去。
村长闺女沉沉地睡着,还是赤着白嫩的身子,还是大叉着两腿作着邀请的架势。
王五心里发恨,身下就热了起来。不管你邀请的是谁咱都得捞一回了。你爹弄咱的老婆咱就弄你,一个换一个。就是你爹找来算帐,咱也有理说。
门竟没闩。王五毫不费力就进了屋。王五扒掉衣裤饿虎扑羊一般压了上去。那闺女睁眼看了看他,没有表示欢迎,也没有怎么反对,静静卧着听凭王五摆布。王五却发现自己不行了。看看身下已不是村长闺女,倒像村长那熊货。是村长也好,咱找的就是你狗日的。王五拼命地努力着,却怎么努力也无济于事。忙乱中王五挣扎出一身臭汗,弄得那白嫩的身子精湿。那白嫩身子恼了,奋起一脚把王五蹦下床去。
王五大叫一声醒了过来。王五发现自己睡在自家的柴禾垛下。摸摸旁边,那磨刀石还在。磨刀石上放着那把祖传下来的战刀,刀上长满了红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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