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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当代优秀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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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色星

作者:佚名

  不久前几天,收到一封信从新泽西寄来的信。信的开头是这样的:

  百合小姐,前几天,一位朋友寄给我一份从计算机里打印出来的电子杂志《联谊通讯》,上面有您写的小说《请给我机会说“我爱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故事是不是真的?故事中的林涵是不是真名?您是不是故事中的“丽莲”?我的前夫叫林涵,这也是朋友寄这篇小说给我的原因。但是,林涵不是在考特兰市,而是在雪梨市。我等着您的回信。

  黄忆侬 1994年1月

  我不知林涵曾有妻子。他离开我之后,我曾搜集所有他曾发表过的东西,发现在他的小说中,总是有个叫依君的女人,是主人公“他”深深爱着,却又早早地失去了的妻子——她死于难产。我想这是文艺作品,也就没多想。如果这个黄忆侬真是林涵的前妻,那他们为什么分开了呢?为什么林涵在信里,在电话里从未提起过呢?为什么在作品中又说她死了呢?也许,根本和作品无关?林涵已走了一年了。日子里,除了念书和应付平常的杂事,就是想他,想象他。别人不信,自己有时也难以置信,会这样地爱一个从未见过的男人。晚上,睡不着时,就会拿出那张写满我名字的白纸,坐在昏黄的灯前,闭上眼睛,默默地幻想自己在和他对话。“丽莲,等我。”他这样说。林涵,我一直都在等你,我听见自己对他说。总觉得他的手在轻柔地抚摸我的头发。我不敢睁眼,怕一睁眼这种和他在一起的感觉就消失了。

  马上给黄忆侬回了信,几天后,收到的是这封长长的信。

  百合小姐,多谢您的回信。这样说,我的前夫,我女儿的生身父亲,林涵,真的死了。

  我说不清自己的感觉,也不知该对你说些什么。我曾是林涵的妻子,但他从未给过我做妻子的那种满足,安全,和幸福。有过的,只是心酸,悲哀,和难辨梦与现实的恍惚感。我相信您会很想知道我和林涵之间的一切,所以,就让我从头讲吧。

  我已五年没见林涵了。五年,在人生短暂的岁月里,应不是段很短的日子吧?特别是想想林涵给我这五年所带来的苦难,这不到两千个日子漫长得如同几个世纪。我熬得差不多出头了,他也死了。是天命?关于他的一切,好多已很模糊了,特别是结婚后的那段日子,大概是我自己不愿记忆那几个月吧?认识林涵,是七年前的事了。他是那所教师进修学院分来的第一个研究生,不,确切地说,是代培的。林涵原是山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的学生,毕业后,考清华大学语言系的研究生,但差了几分。清华大学告诉他,若他能找到一个单位为他出学费,每年八千人民币,他就可入学。他找到了本省的那所教师进修学院,那时我爸爸是学院副院长,跟我提起过,所以,在林涵还没来之前,我就知道有这样一个人了。教师进修学院毕竟不是正规大学,那时候根本没研究生愿来,因此,林涵是第一个。

  第一次见到林涵时,是中秋节前一天,院里的年轻教职工们一起去黄河边比赛放风筝。

  “那就是林涵,”一个女伴指着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孩的背影对我说。那时我们正在校门口集合,等一起骑自行车走。

  那天林涵穿件黑色的套头衫,蓝色牛仔裤,头发有些嫌长,批在肩上。他和别人不一样,我想,至少,那时的男孩们很少穿黑色上衣,除了西装。我好奇心强,就一直盯着他背影看,希望他能转过头来。可他就一直那样背对着我们大多数人站着,直到出发。待他调过头,走去推他的自行车时,我看到了他的脸。很是苍白,眉毛很浓,微皱,显得很忧郁。下巴尖尖,嘴唇很薄。不知为什么,我心里有股微微的寒气吹过。

  到了黄河边,我们便开始放风筝。所有别的人都说着笑着,跟在风筝后跑来跑去。唯独林涵,默默地一个人站在一边观望。“这人真怪,”女友对我说。我撇撇嘴,没讲话。真是,不愿玩就别来麻(口麻),我心里也在说。

  吃中饭时,大家围成一堆,把各自带来的食物“共产”。林涵刚好坐在我旁边。“我知道你是林涵,咱们院里学位最高的。我叫黄忆侬,在教育系。”“你好,”他好象很不情愿地笑了笑。“我在中文系。”“我知道。怎么不吃?”他吃起东西来也好象是被迫的,很不高兴的样子。

  “他怎么让人觉得这么累!”我心里嘀咕道。

  饭后,打牌的打牌,下棋的下棋,我对这些一窍不通,看都看不懂。

  “林涵,散步去怎样?”“好啊,”他还是忧郁地笑笑。

  他这一笑又使我有些沉重。和他去散步,会有什么乐趣!“如果你要和他们玩,或者你想看他们玩,就算了。”我赶快说。

  “我对这些没什么兴趣。”他忧郁地解释说。

  我和他慢慢地沿着河边走着。秋日的天很蓝,没有一丝云彩。阳光懒洋洋地洒下来,照在身上,感觉象是有只温暖的大手在抚摸自己。黄褐色的河水静静地流着,阳光下闪闪发亮,如同液体的铜。对岸是无边的待收割的玉米田,浅金色的,在和风中微微起伏着。

  林涵不作声,我也找不出话来。我一会看看河水,一会看看脚下,就是不敢扭头看他,怕他那忧郁的脸又使我感到累。脚下不时溅起些沙尘,弄得鞋面白白的。

  走到一片树林边,我停住步,看也不看地对他说:“坐会儿怎样?我已走累了。”特别是和你一起走,我心里又追加了句。

  我们并肩坐在河边,沉默着。背后树林里,有虫儿在“唧唧”叫着。其实,应有种很和祥的秋的感觉,可是,旁边有这样一个人,我觉得连空气都沉重得象黄河水。似乎能隐隐约约听得见他呼吸的声音。我实在忍受不住,转过头,发现他正看着河水发呆,但那眼神,却象是在盯着一个什么遥远的或是空洞的地方。

  “林涵,说点什么吧,为什么不说话呢?”我简直是近乎哀求了。这样的沉默让人窒息。

  “讲什么?”他收回目光,无奈地看看我。“讲什么?”他又重复道。

  “帮帮忙,林涵,随便讲什么,你总不是哑巴吧?”我有些恼火了。

  “我不习惯跟人面对面谈话”,他很认真地说。

  “什么!我们也没面对面啊,”我抓起一把沙,看沙粒从指缝间缓缓流下。

  “不是这意思。我是说我不愿直接和人讲话,我写信写得很好,”他直直地看着我,又稍带迟疑地补充道:“我在电话里也比较善谈。”“怪物!”不是因第一次见面不好意思,我真想这样对他大叫。年龄相仿的男孩或男人中,还没见过这样的呢。“那你给学生上课怎么办?”“上课是另外一回事,那只是一种表演,比较机械,不用加任何个人感情或感觉在内也没关系。所以,可以对学生视而不见。和人谈话不一样,很消耗能量。”他说完便紧闭上嘴唇。

  我瞪了他一眼,想反驳,可一看他那幅样子,就觉得所有能量都被消耗光了,一种疲惫感,顿时爬满全身,使我想睡去。

  “回去吧,”我无精打彩地说。世界上还有这样的怪人,我又在心里说。自己活得不累吗?让周围的人也好累。谁找了这种人,才算倒了霉。我恶狠狠地无声诅咒着。林涵,林寒,使树林都寒心的人,我无聊地嘟囔着。可他,就象没听见一样。发誓再不跟他打交道了。

  后来,还是不时地听到了些关于林涵的事,比如说,他课上得很好,经常是连教案都不用,却能引经据典,头头是道,比如说他邋里邋遢,衬衫领子经常一角在外,一角在内,头发也常油腻腻的,比如说他晚上经常熬夜写诗,已有数首发表,省内的诗刊《黄河诗报》还发过他的专集,等等。我因念文科,平时虽不写诗,却爱读诗,和大多数年轻的女孩一样,愿意和那些所谓的诗人和作家们打交道。若不是他有这么种怪性格,我肯定会想法接近他的,但他怪得不近情理,也就对他没什么兴趣。再后来,听说他和省里一个什么副厅长的女儿谈恋爱,那女孩只有高中文凭。

  年底的一天,听爸爸回来说,林涵想出国,美国一家大学录取了他,让他去念语言学博士学位。“他倒是挺能折腾的,”我边吃饭边有一答无一答地和爸说话:“以为他是个呆头诗人,看不出脑子还稍微会动一点。”院里从未有人出过国,好象听都没听谁谈起过想出国。

  “他是个很聪明的人,很有才。”爸爸挺赞赏地说。“你们这帮人只知混,男的打麻将,追女孩,女的织毛衣,东家长西家短,没出息。”“爸,您又不是不知道,咱院又不是正规大学,是教师进修学院,学生也不是正规学生,是下面中学那些没文凭的教师来混文凭的地方,要那么认真干麻?”我咽下一口饭,接着道:“那林涵光聪明有什么用?怪物一个!若大家都象他那么聪明,咱院成精神病院了。”爸爸不满地瞪了我一眼,没吱声。过了会儿,又问:“你和启明处得怎样了?”启明是我中学同学,在山东大学历史系教书。“说不上好坏,他对我挺好,可我有时觉得不太满意,他象没长大似的。”“你长大了吗?还不是天天疯疯颠颠的。”爸爸撇了撇嘴:“这种事你自己看着办,我和你妈都不会干涉太多,况且,我们也差不多是看着启明长大的,那孩子,倒也的确不错。你妈再过一星期就回来了,到时让启明来家里吃饭。”妈妈去上海进修去了,还没回来。

  “爸,林涵的申请你们准了吗?”我心不在焉地问。

  “怎么会呢?他才来半年,院里可是给他付了两万四千快钱,怎么能说走就走?除非他把钱还清。”“从哪儿弄这么多钱呢?存心不放他就是了。”那时,两万四千快对教书的人说,可是不少数目。

  “本来就是不应放他,他当时签了合同说要至少为院里服务五年。”爸说的有道理,我也就不再争下去。不过,那林涵是那种性格……会不会特别觉得挫折?唉,这种怪人,管他呢。

  以後在路上见了林涵,也还只是打个招呼,从未停下来讲超出那“你好”两个字范围以外的话。再后来,听人说,林涵扬言他一定要出国。我听了也只是笑笑:“去借两万多快钱还是等五年后?这人也真是。”又听说他夜里还是写诗,不过,有时还听《美国之音》学英文。

  寒假没事,把图书馆几乎所有的文学杂志全借回家,不管小说,诗歌,还是散文,逐一读过。发现林涵不仅写诗,也写小说,《山东文学》连续两期都有他的小说。那篇《蓝陆》写得非常感人。写的是“我”在迄今为止的二十几年生命中,那种总也摆脱不掉的内心深处的孤独寂寞,和对这种孤独寂寞的恐怖及挣扎。因为“我”无力逃避这种孤独挣扎,“我”只好写诗,写小说,在想象的世界中给自己塑造没有孤独和寂寞的空间。“我”怕和人交往,因为和人交往很费情感和力气,使“我”更孤独更寂寞。即使和女友在一起,也是孤独寂寞得要命,没法和“她”靠近,也不想。“因为内心比别人丰富,因为思想境界比大多数人高,和别人在一起时,总有种从天空俯视地面的悲哀,有种高处不胜寒的孤单。”“我”这样解释自己的孤独和寂寞。林涵很逼真地描写出一种属于人的天性,特别是一种属于那种具有灵气的人的天性中的与生俱来的孤独。在“我”看来,世界是片蓝色的陆地,是那种令人忧郁和绝望的色彩。

  我知道林涵在写自己,心中对他有了种深深的理解和同情。我虽然不象他感觉的那么强烈,却也常常有种“人心和人心之间的距离永远走不完”的感慨。特别是在人群中,常觉得自己在隔岸观火,融不进去。不过,有宠爱自己的父母,有启明的体贴爱护,有一大帮男男女女的朋友,日子里自己独处的时间不是很多,所以也顾不上去想更多的,去体会更深的。

  林涵的日子,是不是每天都过得很累很痛苦?我想有机会问问他。

  日子很快就过去了,转眼,已是“五一”。院里几个年轻人闲得无聊,便商量办个文艺晚会,让我去找“有潜能”的人出节目。能问的我全问了,算一算节目倒也是不少。晚会的前一天傍晚,我自己沿着校门口那条护城河边慢慢悠悠地逛着,想着些不着边际的事。河边尽是开满紫花的梧桐树,夹着绵绵垂柳,在晚霞粉红色的光亮中,分外有那种北方古城的醇朴和亲切。浓郁的花香随风阵阵飘来,如多年陈酒。在这种时候,胸怀好象特别宽阔,容忍,我情不自觉地哼起了支什么歌。

  “黄忆侬-”走到一个小乘凉亭边时,听到什么人叫我。扭头一看,是林涵。他坐在亭里的木椅上,手上燃支烟。

  “林涵,想不到你也-”我刚要说想不到你也过得有点人味,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

  毕竟不熟悉,不应太刻薄。我沿石阶上去,在他身边坐下。

  “听说黄副院长是你父亲?”林涵吸了一口烟,抬起头,看着静静上升的白色烟圈,问道。

  “是呀,我是独生女,在家里,我比我爸权力大。”我想尽力把气氛弄活点。

  可他只是“嗯”了一声,仍然若有所思地看着那渐渐散开的烟圈。

  “林涵,明天有晚会,你贡献个节目吧。”我没话找话地说,知道他肯定拒绝。“好,什么样的?”他的反应让我大吃一惊。

  “随便。你不是会写诗吗?来个诗朗诵怎样?要你自己写的,别的节目已差不多了。文艺节目后是舞会,穿漂亮点,请你女朋友来吧。”“我们已分开了。”他面无表情地说。

  “对不起,”我想我还是不问为什么的好。“这种事是难免的,”我觉得自己实在是无话可说。

  “没什么,这种事……没什么。”他又吸了一口烟。

  我说不清他话里那种口气。“听说你想出国?”“是的,可院里不批。”他有些恼火地说。“你呢?有这打算吗?”我摇摇头。“从没想过。就这样混挺好的,何况爸妈就我这么一个孩子。”又坐了会,真受不了他那种德性,我便离开了。

  第二天晚上的晚会很是成功,礼堂里几乎有些坐不下了。唱的,跳的,拉的,弹的,每个参加演出的人都很认真。林涵的节目在最后,当他站在台上时,我觉得心里猛然一跳。他穿一条乳白色长裤,黑衬衫,白领带,使得他的面孔更加苍白。他的目光是那么忧郁!真想走向前,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告诉他不要这样忧伤,告诉他日子里有我,告诉他应该微笑,在我的目光里!我很命地甩甩头,丢开这些莫名其妙的冲动,使自己静下心来。

  “把那小站的单程车票卡在手里,你忧郁的头发不要焦躁,忘记车窗上垂挂的黄丝带,离别离别就是流浪,遥远的草原上有我的小屋,方形烟囱下站着等我回家的人”他的声音缓慢,低沉,每一行诗句,都好象被赋予了灵性,淋漓尽致地向人诉说着一种沧桑,遥远,辛酸和无奈。我感到泪水在眼中慢慢聚积着。

  “我发誓多年后我还要收藏这张单程车票尽管我疲惫的体内一次次地布满原野干枯的蒺蒺草和冰冷的石头布满夜晚没有你的荒凉……”在掌声中,林涵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大步走下台去。我偷偷拭去眼角的泪,重重地叹口气。林涵,跟别人太不一样。

  接着便是舞会。启明没来,说是要备第二天的课,没空。实际上我知道,他是对这类事根本不感兴趣,怕来扫了我的兴。他既然这么体贴,我也就乐得个尽情玩,舞伴换了一个又一个。

  林涵默默地坐在一个角落,抽着烟。我不时地瞄一眼过去,有时发现他在看我。我不理他,一支接一支地跳着,从未停过。

  连续跳了两个小时,我累了,便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下来擦汗。“请,”一只手伸到我面前。抬头一看,是林涵。

  我没说话,站起来,手搭在他肩上。他比我高整整一个头。跳的是慢三,那首我喜欢的《蓝色的夜》:“蓝色的星/蓝色的夜/我有一个蓝色梦……”想起林涵的小说《蓝陆》,想着他的怪戾,孤独,寂寞,想着启明-如果是他和我在跳这支曲子多好!我情不自禁地微微闭上眼睛,把头轻轻地靠在林涵肩上。他身上有种很好闻的檀香皂味,加上烟味,和那特有的男人的体味,使我有些神志恍惚。哦,究竟谁和谁有缘,谁又是谁的谁?剩余的三个小时里,林涵一直是我的舞伴。

  舞会完后,我和林涵一起往家走,他的宿舍,就在我回家的路上。已是夜半更深的时候了,一轮玉盘般的满月,静静地挂在如洗的碧空。从舞会上下来的人们三三两两地往四周走去,空气中,微风送过阵阵白杨树的清香。我们俩都不作声,只听得脚步的“沙沙”(口沙)声。

  走到他宿舍门口,我们都停下脚步,看着对方。那样沉默了一会儿后,林涵开口了:“进来坐会儿吧,然后再送你回家。”他的宿舍很凌乱,到处是书,杂志,还有纸。他把床上的几件衣服往床头一丢,拍拍床边:“坐吧。”他自己在椅子上坐下,面对着我。

  我坐下,可不敢看他。我怕他那忧郁的目光。我双手一会儿放床上,一会儿放腿上,一会儿抱在胸前,觉得是那样不自在。屋里沉默得象静止一般,能听见日光灯在头顶上“吱吱”响着。我感到呼吸都困难了。

  “林涵,你写的诗和小说我都很喜欢。”我好象憋足了力气才找到话说。

  “写东西的时候才是我是我的时候。”他点上一支烟:“只有那时我才真正属于我自己。”他还是那样慢慢地把烟吐出,看着烟圈渐渐扩大。

  “我理解,特别是看了《蓝陆》以后。”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说这些干什么呢?“你是个很有灵气的女人”,林涵又吐出一口烟,“而且你很敏感。看你跳舞时的表情就知道,你不仅是在踩节奏,你是在用你自己的感觉诠释舞曲。”他忧郁的眼光盯住我。

  我不想说什么,也好象无话可说。面对一个算是陌生的男人,我能说什么?他称我为“女人”,女人?我觉得好笑,别人常对我说“你是个很聪明的女孩”,或“你是个很浪漫的女孩”,从未听人叫我女人,而且是个“有灵气的女人。”“听说你有男朋友?”我点点头,手指在床单上一下一下地划着。

  “准备什么时候嫁人?”已经有一层薄薄的烟雾漫延在我们之间了。烟味很浓。

  “没想过。我们是中学同学,一直就是很好,太熟悉,所以从未谈婚论嫁。”“噢——”林涵又吐出一口烟。

  我突然觉得不安,我不愿看他这样说几个字,便吐一口烟,然后对着烟圈若有所思的样子。

  “对不起,林涵,不早了,我该回家了。”我站起来,往门口走去。

  他没说话,也站了起来。待我伸手去拉门时,他抓住了我的手。我大吃一惊,愣愣地看着他。他握着我的手的手用力一拉,我站立不稳,跌倒在他怀里。他紧紧地箍住我,使我有些窒息。“林涵,放开我,你怎么可以这样!”我气愤地说,挣扎着。

  他不说话,狂吻着我。

  我抬起穿高跟鞋的脚,在他脚上猛跺了一下。他一疼,把我稍松开了些。

  “放开我,你怎么可以这样!”我恼羞成怒地又重复道。他一句话不说,又低下头来。

  我拼命地要挣脱他,可他的双手是那样有力。他把我连抱带拖放倒在床上。当他的温热的手触到我的肌肤时,我一下子软弱下来,不再挣扎。和启明从未这样亲近过,最多是拉拉手,搂搂抱抱,或者是鸡啄米似的吻。当我从陌生的疯狂和痛楚的晕眩中醒过来时,该发生的已发生了。灯光白得刺眼。“启明-”我心里哭着喊了一声,泪水从眼角流到枕头上。悔恨,羞耻,和苦痛一起席卷而来,我转过身,把头埋进林涵怀里,“嘤嘤”地哭了。

  林涵一手挽住我,一手从桌上拿起烟,点着。我感到他把一口烟吐到了我的头发上。

  “我不愿讲话,”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天亮前,我偷偷地溜回家,和衣坐在床上,抱着大白玩具熊看着窗外发呆。

  第二天,给启明打了个电话,告诉他三两个星期之内不要来找我,我正忙着为《山东社会科学》写篇文章。我需要时间把发生的事好好想想。

  那些天过得昏昏噩噩,什么也不愿想,什么也不会想。除了给学生上课,就是把自己关在屋里发呆。父母问了几次,是不是和启明闹别扭了,我也总说没事,就是心里有些不太舒坦。他们深知我的脾气,也就不再罗(口罗)嗦。有时,在路上偶尔会碰到林涵,也还象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打个招呼,别的不多说。恨得我常常对着他的背影咬牙切齿。

  终于有一天,打了个电话给启明,说要和他谈谈,和他约好在山东大学西边的“名士多”饭店见面。

  “侬侬,你怎么这么苍白?病了,还是写文章累的?”启明一见我就关切地说。

  我摇摇头,泪珠在眼中滚。

  他没有坐对面,却和我坐到一边,握着我一只手。“告诉我,怎么了?”凝视着他,我钻心地疼。认识快十年了,而眼前这一切,是否恍若隔梦呢?“没什么,启明。饿了吗?趁热快吃吧。”我强忍泪水,去给他夹菜。“侬侬,别骗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他固执地盯着我。

  “真的没什么,和同事吵架了,没什么大不了的,窝气而已。”我骗他道:“吃饭吧,吃完后我告诉你。”“和人吵架了?那有什么了不起?看你这样子,我还以为有什么天大的事呢。”我不想吃,觉得胸口有些闷,恶心得慌。我放下筷子,看启明狼吞虎咽。

  “嗯,饭店的菜就是比学校食堂里的好吃,”他孩子气地说:“你怎么不吃?”“我没胃口,”我狠命地咽下那种想吐的感觉,虚弱地对他笑笑:“你好好吃吧,我心情太糟,吃不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毛病。”“你也真是,”他疼爱地说:“值得吗?”饭后,我们沿花园庄弯弯曲曲的小路散步。花园庄是一小片居民区,全是平房,很多小胡同左弯右绕,很是幽深。以前,我和启明很喜欢去那散步,走来走去,走的全是老路,却又感觉不是。以後,再没有这样的时刻了,我心里的痛楚开始泛上来。

  “侬侬,到底是怎么回事?”启明把手搭上我的肩膀:“告诉我,也许我可以帮你出出气。”“启明,我……”我不知该怎样告诉他。多么不想伤他!“别吞吞吐吐的,到底怎么了?”“启明,”我把牙一咬,“我已和别人……我知道对不起你,所以不求你原谅。我们分手吧。”“你说明白点,”启明停下来,双手扳过我,使我面对着他:“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已和别人上床了,明白了吧?”愤怒,屈辱,惭愧,悲伤,绝望,内疚,悔恨,所有的感觉都一齐涌来,我全身颤抖着,一字一顿地说。我知道我这样说太残忍,可是,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让他一下子明白过来呢?况且,残忍些,他或许会痛苦短些。

  “你……别开玩笑!”黑暗中看不见他的脸,我也不愿去想象。“侬侬!你--”我感到他的手在抖。

  “别问我了。我不会再说。我们,算了吧。再见。”我挣脱开,转头走去。

  “侬侬——”身后传来他无力的呼唤。我紧咬住牙,不回头。我不能,为了启明。我无情些,他或许摆脱得快些。心被一只锐刀很命地切剐,五脏六腑都抽蓄(提手边)着疼,我拔腿便跑,死命地跑。跑道护城边上,手扶着桥栏杆,大呕大吐。“启明,启明,启明!”我无声地喊着,感觉不是生离,而是死别。十年,十年的日子!林涵,林涵!可我能怪林涵吗?几天后,我知道我有了林涵的孩子。天,这到底是怎样的安排!先去找林涵。听到敲门声,他开了门。“是你?有事吗?”他挡在门口。

  我一个耳光打在他脸上——突然觉得他是那么可憎。我推开他,一步闯进去,在床边坐下。“我怀孕了,”我直直地看着他说:“我不想去堕胎,太恐怖。”“要嫁我吗?”他吐出一口烟,略带微笑却依然忧郁地问我。

  “嫁你?”“是呀,这不是你要告诉我的吗?”白色的烟圈在他面前越扩越大。

  “我嫁给你,林涵!?”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再嫁你吧!“可以不嫁。你打算怎样?来告诉我干嘛?”他又吐出一口烟。

  我不再说话。没别的路可走。我没有勇气做未婚母亲。

  就这样嫁给了林涵,没有婚礼,没有蜜月,只去领了一张结婚证书。父母的愤怒和伤心可想而知,我不愿再去回忆。

  本想和父母一起过,林涵不愿意。向学校要了套一室一厅的房子,父母给买了套家俱和一台电视,朋友们送了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也就是个家了。我和林涵都没什么存款,这样已经不错了。我在家里娇生惯养,家务基本上不会做,但稍稍收拾一下房间这样的事还是能做,饭是到食堂里买着吃。

  林涵还是不怎么讲话,回家吃饭后,不是看书就是写东西。我也没多少话和他说。况且怀孕反应很大,我吃不下东西,吃了就吐,每天都被折腾得精疲力尽,也没精神去说什么。

  我觉得我是和陌生人生活在一起。林涵不仅不怎么讲话,连点体贴、关心的样子都没表现出。无论如何,我怀的是他的孩子,我是他的妻子啊!看到我吐,他从未问过或说过一个字,总是坐在那儿无动于衷。晚上,躺在床上,他睡一边,我睡另一边,两人之间还能睡一个人。既然已成夫妻,我希望我们能好好过日子,希望我能慢慢地爱上他,毕竟,在一开始,我并没讨厌他。有时,我试图挨近他,可他会马上转过身,背对着我。没多久,我的心就完全凉下来了,尽管,这么短的日子里一下子发生了这么多事,我没有任何能力来承担,也没任何心理准备,我多么希望我能在他怀里靠一靠!我知道这样的日子是无法过下去的,但我得等孩子生下来后再另做考虑。

  每天的日子都是这样过,为了孩子,我强撑着,不让自己疯掉或垮掉。林涵也许是诗人,是作家,但不是人。常人所有的一切素质,他都没有。

  几个月后,他又申请出国,这次被批准了。他说他要在圣诞节前到美国,领略一下美国的节日气氛。我没有说话,随他怎样吧。可父母不愿意,特别是妈妈。“林涵,你能不能等孩子生下来后再走?虽说侬侬有我们照顾,可你总归是她丈夫啊,再说你不想等看看孩子吗?”“妈,让他走吧,我有你们,没什么。”我不理妈妈投过来的疑惑的目光,很平静地说。爸爸在旁边一直沉默。

  我从来未给父母讲关于林涵对我的态度,不想让他们操心。他们问起,我总是说他对我不错,只是性格太内向,不喜言谈。

  林涵走的前一天晚上,上床后,我靠在床头坐着,用一只枕头在背后撑住自己——孩子一天天长大,我的身子已非常沉重了。他靠在另一边抽烟。我多次对他讲过少抽或不抽,为了孩子,他根本不听。说他说得急了,他会慢慢吐出一口烟,恶狠狠地说:“我管不了那么多!”现在,他要走了,我有预感,他走后,我们不会再见。

  “林涵,谈谈吧,我想以后我们再没机会了。”我看着他说。

  “谈什么?有什么好谈的?”他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那烟圈就在床的上空慢慢弥漫着。

  我用手煽着烟:“林涵,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这样对待我。如果你不爱我,我能接受,但我毕竟不会令你讨厌到这个地步吧。再说,我们是夫妻,我怀着你的孩子。”“我没对你怎样,”他不耐烦地说。“我不讨厌你,可我也不爱你,我什么人也不爱,也没什么人值得我爱。”“那、、、、、那天晚上,你为什么……”“那不过是一时冲动,因你那晚显得与众不同。再说,我那时已想过要和你接近,因为我想出国,我没别的办法,这是我唯一能做到的。”他很坦然地说。

  只为了出国!我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放心,我绝不是玩弄你或怎样。跟别的女人比,我还是挺欣赏你的,你很象女人。我会对得起你的,出去之后,我会把你和孩子接出去。如果你不愿和我过,我们就离婚,你可再去找启明,把他也弄出去。”“林涵,你这样的性格,我无法接受。可是,我们快有孩子了,也得为孩子想想,我希望我的孩子会在一个正常的幸福的家庭中长大,难道你不愿你的孩子过得快乐吗?我从未要求太多的,只愿象任何普通的女人那样,有个温暖和睦的家。”“忆侬,”这是他第一次这样称呼我。“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但我没办法。我就是这样,任何和我在一起的女人,都会使我失望,使我疲惫。我觉得我只能在想象中爱一个女人,因为只有在想象中,女人才是完美的。现实中的女人都太庸俗了,不再是水做的。你和大多数女人不一样,所以我那晚才……、当然,我是想利用你达到出国的目的。这并不罪过,既然没有想象中的感情,就干脆现实些算了。我也不知我到底是不是坏人,是不是也无所谓。反正我从未指望什么人懂得我,理解我,我一直是自己懂得自己,理解自己,安慰自己,也已习惯了。和纺织厅副厅长的女儿来往,只是因她爸是当官的,但后来发现根本帮不了我什么忙,加上她是个俗不可耐的女人,和她在一起,我连半点冲动都没有。”我呆呆地看着他。这是他第一次对我讲这么多话。他还是那么忧郁,那么苍白。我心里又开始疼起来。毕竟,他是我腹里孩子的父亲啊!想起第一次见他,想起那晚的舞会,想起那夜的疯狂和痛楚,想起这么多日子以来,和他共食共宿,我所有的怨气都突然消失了,只有种无限的悲哀和辛酸在心里翻腾着,膨胀着,让我觉得一下子孤立无助。“你知道吗,林涵?”我泪流满面地说:“也许,我是想爱你的,不然,不会有那晚的。看着你在台上朗诵你的诗时,我哭了。自从看了你写的诗和小说后,我就常想象你的孤独和寂寞,还有因孤独和寂寞带来的苦痛和绝望。所以,那天晚上……、后来,我没有怎么反抗。结婚后,我希望我能慢慢爱上你,希望能被你爱,希望晚上睡觉时,我能靠在你怀里。可你总是不和我讲话,你从来不抱我,不吻我,从来没和我亲热过。我觉得在我和你生活在一起的第一天,就被你抛弃了。现在看来,你早就把我抛弃了。不,不是,你从来没爱过我,也谈不上抛弃,只能说我们从未靠近过,结合过。如果不是为了孩子,我早就过不下去了,有时我好怕自己死掉或发疯。”我已泣不成声。

  林涵长叹一声,把我揽在怀里。“忆侬,也许我对不起你,但我不是想故意伤你,我只是没有办法爱你,尽管别的人会觉得你是个很可爱的女人。我没办法使你幸福,就象我没办法使任何女人幸福一样。有时怀疑,自从这个世界上诞生了我,便诞生了永恒的孤独和寂寞的意义。我相信你难以理解和相信这点,因为你未曾体会过,尽管你是个很善解人意的女人。即使做父亲,也不是件使我高兴的事,因我知道,我无力承担做父亲的责任,我连女人都没办法爱,怎能有办法爱孩子呢?你要留下孩子,我也不会说不,因我知道,孩子不会是我的,只是你的,尽管我也参与了创造它的过程,将来,若我们还在一起,我会给孩子吃穿给钱花,这是我唯一能做到的,若不能在一起,孩子叫不叫我父亲都没关系。血缘对我来说也没什么,不过是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的通道而已,所以,孩子是否自己的,自己是不是父亲都是无所谓的。我知道你难以接受我说的这些,我也不在乎,本来就没什么人能接受我,所以我不愿和人讲什么,只是白费口舌罢了。我又讲累了,不讲了吧。”我已停止了哭泣,注视着他,有种迷迷惑惑的感觉,不知一切是否真实?不自觉地,我把手放在隆起的腹部,轻轻抚摸着那即将来临的小生命。等待他或她的,会是什么呢?无论如何,我要用我所有的爱,用我的生命,使他或她健康快乐地成长,我相信,我无限的母爱,会给我的孩子建起天堂。

  林涵伸出双手,轻轻扶住我的肩头。烟味夹着他的体味使我恍惚起来。“蓝色的夜/蓝色的星/我有一个蓝色的梦……”哦,林涵,林涵……告诉我,这一切,是梦还是真?我的脸埋在他肩上,霎那间,泪水把他的衬衫湿了大片。他的手,轻轻拍着我的背。

  那夜,我几乎没睡,头挨着他的肩,手握着他的手。听他在旁边沉睡,睁大眼望着天花板,不时地感到孩子在体内活动着,我绝望地想知道我是不是在做梦!又想起张承志《北方的河》中那四句歌词:“你我都经受着考验/那么你曾经是我的谁/如果这一切从此崩溃/那么我又是你的谁。”林涵,我知道我未曾是你的谁,也永远不会是你的谁,可你究竟是我的谁?你究竟曾是我的谁?你究竟会是我的谁?第二天去机场送他时,我没有流泪。我一直等飞机消失了踪影才离开,脑袋空空地回了家,便一头栽到了床上。他的气息依在。

  对不起,百合小姐,我已好疲倦。我觉得我再也没有力气去回忆从前。林涵居然已死,这是我从来没有想象到的。林涵出国后三个月,孩子出生了,是个很象林涵的女孩,但她眼里没有林涵的那种忧郁,黑黑的小眼珠,象天上的星星。现在她已四岁了,是个很美丽,很可爱的小姑娘。但是,我想我永远也不会告诉她关于林涵的一切,不会让她知道她的生身父亲是怎样地给她的母亲带来了无法愈合的创痛。幸运的是苍天有眼,我熬过了这五年,现在,我已有种很稳定的日子。我想,我说了这么多,您肯定还是有疑问,比如,我怎样来了美国,和林涵之间的一切是怎样结束的?等等。可我现在实在是好累,回忆以前,有时需要消耗太多的精神和气力,何况,我并不是个非常坚强的人。如果您什么时候有时间,我希望能见您一次,那样,我可以和您讲完有整个的故事,也想知道,您是怎样的一个女人,这样不可思义地爱一个您从未见过的男人。然而,不管怎样,我只觉得不值。林涵是个太自私的男人。就写到这里吧,我希望我们能面谈一次。望您保重!

  黄忆侬 1994年1月

  黄忆侬……我一遍遍地念叨着这个名字,越发恍惚起来。林涵的前妻?她说的关于林涵的一切是真的吗?她还有个女儿,是林涵的孩子……林涵,林涵……我拚命去想他,却发现他在我脑中没半点印象。只有他的名字——林涵,林涵——林涵,你现在哪儿呢?等我,等我,突然不知道这句话是他对我说的还是我在对他说。林涵……黄忆侬……我要不要去见她呢?

  1994年四月1日凌晨3点于PENNSTATE为——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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