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东文
十年前,晓白常常对晓明说:晓明,你真鬼。
十年前的某天,晓明说是请晓白去吃刨冰,将晓白骗了出去,拉着晓白走过了两个街口,经过了好几间士多店,离他们住的地方已经有一百多米了,才在晓白的耳边说了几句话,街上的人便见到晓白哈哈哈的笑了起来,骂了句去你妈的!这也用得着跑这么远?然后就大踏步走进了前面的一间士多店里。晓明要晓白帮他买避孕套。
这是十年前的事了。
那个时候,晓明和晓白经常在一起,不晓得的人都以为晓明和晓白是两兄弟,其实不是的,他们并没有血缘关系,晓明姓白,晓白姓方。他们是同学,高中毕业后相携出来打工,干了厨师这一行。至于为什么会有如此相近的名字,这恐怕要去问他们的父母了,与他们本人无关。
那个时候的晓明还比较腼腆,为人处事处处透着股农村孩子的那种单纯和胆怯,买避孕套这种事情还做不来,但他有点小聪明,不好意思去做的事情就想着法子让晓白来做。晓白这个人傻乎乎的,有点儿憨,有点儿可爱,整天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样。在朋友们中,晓白是最讲义气的了,又长得五大三粗,粗嗓门,所以晓明常常说晓白是当土匪的好材料,如果早出现50年,肯定就是一个大土匪。那天,他被晓明骗了去买避孕套,也不恼,哈哈的笑过后就去买了。他去是去了,却是在士多店里面半天也没见出来。他在跟士多店里那个小女孩胡说八道呢。晓明在外面等得有些不耐烦,心里正怨着晓白多事,猛的却听到晓白粗着嗓门喊:要不要延缓型的?晓明一听到这声音,脸已经是红了,小跑到士多店的门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勇气走进去,只站在门外,压着嗓子小声说:随便啦。晓白却嘻嘻地笑着,继续说:她说这种可以久一点的哦。晓明不再理他,顾自转过身去,低声嘀咕了一句:这人,真是。
晓明人单纯,但单纯并不等于是纯洁。在一般情况下,他不纯洁,还好色,常常在暗处偷偷打量人家姑娘,想办法去骗那些涉世未深的小姑娘。为此,晓白常常骂晓明,说他阴险,不够光明磊落。当然,只有两个人的时候晓白才这么骂他的,有人在场的时候,他们的枪口会一致对外,从不说对方的坏话。捱了骂的晓明也知道这种骂并没什么,不计较,还说谁像你这么粗鲁啊,他们都说你是土匪呢。于是晓白就又哈哈大笑起来。晓明也跟在这没心没肺的笑声后面笑了起来。那时他才20岁,正是爱笑爱闹爱不正经的年纪。到了十年后的今天,晓白在回忆往事时,觉得从20至26岁的这几年中,是他和晓明这辈子里最莫名其妙的几年。在最近几年里,晓白因为收拢了玩世不恭的心,多出了许多空闲时间,就常常看一些酸酸的文艺小说,在不知不觉中便将这已逝去了的岁月叫做空心岁月。
十年前,他们才20岁。20岁的时候,他们远离故乡,四处里飘荡。那时候,他们无所顾忌,没经历过多少艰辛,自恃年轻,自恃有一门好手艺,常常由着性子处事做人,由着性子到处留情。他们的行为常常会惹是生非,遇到解决不了的麻烦时拍拍屁股就走人,大不了就换一份工作,或者干脆换一个城市再打工,反正他们认识的人多,技术高,换工作就跟换件衣服一样简单。干厨师这一行的,那些年轻的,大都像他们一样,社会责任感约等于零,怜香惜玉的心让狗吃掉了。晓白在喝了几杯后常说:我方晓白要开垦酒店里所有的处女地——只留一块给你,晓明——我只留一块给你,别的人我一块也不给!晓明听着便笑了笑,笑过后想了想,说:人的生命是有限的,欲望是无限的,我们要将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欲望之中去!十年前的事了,晓白每每想起来,仍是历历在目,晓明那个有点羞愧的表情仍是这样的清晰。他们两个走到一起的时候,每当想起类似于买避孕套之类的情景时,晓白便要取笑晓明一番。后来,晓明变得老练起来了,避孕套这些东西不需要晓白帮着买了,晓白取笑就由着他取笑,不恼。
有时候,晓白就想,为什么有的事情才刚刚发生,在脑海里的印象却是模模糊糊,而有些事情过去了这么久,却还记得那么清楚。十年了,十年前的记忆,十年前的细节,十年前在不经意中说的一句话,一个不留意就想了起来,细细碎碎,一点一滴,又像是经历了一番一样。还有就是四年前的那个梦,晓白一直都在对自己说:忘掉它!忘掉它!却是从来都没有忘记过,他总是无法忘记那个梦,那个红色的灯笼,那一抹浓得化不开的红色。
现在,晓白像老人一样,常常跌进回忆中无法自拔。他常常回忆他与晓明一起玩一起疯的日子,回忆那段漫长而又短暂的空心岁月。
转眼间,六年过去了。从现在往前数,也即是四年前。那时,他们都已经结了婚,并且都有了小孩。农村的孩子大多早早就结了婚,他们也不例外。他们都没想到这么快就要结婚,并且刚刚结婚就又有了孩子。
结了婚后的晓明和晓白仍然远离故乡,仍然到处飘荡,到处留情。
四年前,他们了才26岁。26岁的晓白看上去像是30岁的人,黑,壮,粗鲁,豪爽,还有就是他的为人处事,是这样的老练,怎么看怎么不止26岁,不熟悉的人都说他30多了。晓明长得好些,精精瘦瘦,白白净净,斯斯文文,还有点腼腆,有点可爱,像个还在学校里的大学生。到了多年后的今天,有一天,晓白在看那部叫做《美丽人生》的日本电视剧时,突然就打了个激灵,他看到的木村拓哉就像看到了当年的晓明,那模样,那神态,眼神里那种与生俱来的忧郁和内敛,活脱脱就是当年的晓明。
晓明的形象于是又一次出现在晓白的世界里。
好吧,让我们来说一个四年前的故事。当然,在说这个故事前还需要说一说他们前面几年的经历——他们在空心岁月里的所作所为。
晓明和晓白是在同一年里结的婚,都只有22岁。没有办法不结婚的,人家肚子里都已经有了,用晓白的话就是不结婚就不能算是男人。就只好结婚了。在结婚前,他们都是要求成了他们老婆的女孩把孩子流掉算了,可人家女孩不干,说什么也不肯将这到了手的机会白白断送。
可是,要跟晓明晓白这种情场浪子结婚是要付出点代价的,那些坏在他们手上的女孩都知道,只要落在他们两人的手上,上了床,就什么也不能计较了,他们甚至连自尊也不肯给你。所以到了十年后的今天,晓白想起当年的荒唐,当年的不羁,就说女孩找丈夫,一定不能找饮食行业的男人,没有人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将你一脚踹走,男人找老婆也不能找这一行的女的,没有人知道她们曾经经历过什么样的遭遇,经历过什么样的男人。当然,他的这句话有点武断了,却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可以当作一家之言听之。
晓白对女孩说,要结婚也行,但我必须要先声明一点,你不是我喜欢的那种女人,我娶你只是因为要负责任——我主要是要你肚子里的孩子。现在我们结了婚,并不等于就是一辈子,三年说不定,五年也说不定,到时候我找到喜欢的女人,还是要离婚的。
女孩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懂得哭。可是哭过之后呢,还是说要结婚。
晓白没有了办法,就骂:女人真他妈的贱,结吧,有你后悔的一天的,到时候我想离婚就离,你哭也好,去死也好,我都不管,这都是你他妈的自找的。其实晓白这也是先将话说尽了,好让自己在结了婚后有理由胡作非为的,其实在他的潜意识里,也不反对早些结婚的,家里的父母每隔一段时间就对他们说同一句话:应该成个家了。
晓白于是就结婚了。婚后,晓白的老婆就留在家里,侍奉晓白的父母,晓白则继续远离家乡,四处飘荡,四处求生,顺便四处留情。厨师这一行么,就是这样的了,很少有在一个地方做得长的,一年中,他们有可能会换两三间酒店,甚至两三个城市。也正是这样,傻乎乎的晓白常常自豪地说:祖国处处都有我的亲人。
像凑热闹一样,晓明刚喝完晓白的喜酒,他那个阶段的女朋友便告诉他说她也怀孕了。
相对于晓白的老婆,这个女孩年纪大些,比晓明还要大两岁,也成熟一些,她一滴眼泪也不曾在晓明跟前流过。她主动跟晓明说不管他要不要这个孩子,她都是要将他生下来的,就算以后晓明不承认,她也不管。
这就将晓明迫向无可奈何了。他知道她是铁了心跟他了,也知道她是真正爱他的。很多人都说晓明是个天生的情种,只要是雌的,见了他就会爱上他。
也正是活该晓明晓白这对自命不凡的风流种难受,这些年来,坏在他们手上的女孩子不知道有多少,到头来,怀上他们的种的,却是最不起眼的两个,在知道自己已经在别人的土地上播上了种子前,他们压根就没想到有一天要将她们娶回家中。
晓白的老婆还好些,是传统型的贤妻良母,特能忍声吞气,话又少,一棒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晓明这个可不一样,豪爽型的,酒量比晓白还大,是个敢爱敢恨的女人,偏偏也还经历过一些事情,有主见。她说她真的是很喜欢晓明,而且也漂荡了好几年了,想安定下来,想要一个家。
晓明没有像晓白一样将话说得明明白白,他只向对方提出了一个条件,就是结婚后,她必须要呆在家中,侍奉他父母。如做得到,就结婚,做不到,就此再见,他则到别处再找一份工作,这一生,他们俩就当没有认识过。
女孩当时就想,这条件的伸缩性可真大,虽说晓明他们一般只是在离家一两百公里的地方工作,但一两百公里也是一个不近的距离了,到时候他一年才回家一次,或者干脆就不回去,她又有什么办法,遂不从。
结果是晓明真的就不再理她,就像不认识这个人似的,整整一个月没去找她,而又搭上了一个更年轻更漂亮的女孩。
眼看着肚子越来越明显,再不想办法,就真的别无选择了。要说真的不要这个孩子吧,又有点舍不得,要吧,不结婚,却又是心有不甘,也有点害怕。这个有主见的女孩想了好几天,终于还是主动去找了晓明了。她想,等孩子到一两岁时,就交到爷爷奶奶的手上,到时候,就可以再到晓明的身边来看着他了,那时可就由不得他说什么了。就怀着这一厢情愿的想法,这个女孩就嫁给了晓明。也就注定了她这一辈子就受晓明的气,要承受他所带来的苦难与折磨。
晓明和晓白是一对活宝,两个人在一起干的都不是什么好事。偏偏这两个人自从初出道就在一起,一起工作,一起玩,一起骗女孩子,一起跟别人打麻将,一起打架,有时也一起辞职。用晓白的话说就是他跟晓明是一文一武两虎将,只要两人联手就所向披靡,天下无敌。
说起麻将,他们俩在麻将桌上也赢了不少钱。或者严格来说是骗了不少钱更为贴切一些。长期以来,他们达成了一种别人无法识破的默契,一些只有他们两人才看得懂的身体语言。如果哪天他们一起在麻将桌上输了钱,就只能是两个原因,一是对方是比他们还要高的高手,另一个是他们需要让别人从他们的手上赢钱。所以到了后来,晓明不在身边时,晓白变得十分的不习惯,整个人好像被抽掉了一根筋一样,整天价陷入沉思之中,无精打采,不管跟别人打麻将还是打扑克,都是输多赢少。
那几年,在饮食业中流行的是山庄度假村什么的,里面什么好玩的玩意儿都有,什么好吃的都不缺。为了让这些好玩的更方便地玩,好吃的能更大胆地吃,这些山庄,度假村一般都开在郊区的地方,比较偏僻。四年前,晓明和晓白就在这种地方工作,叫做蓝珊瑚山庄。晓明他们每天下了班后,已经是晚上9点,洗洗衣服,洗洗澡,已经10点钟,出去玩吧,路途太远,一来一往就要用不少的时间,第二天早上也还要上班。所以说,在这些地方工作的人,其精神生活是极其枯燥的,除了赌博和谈恋爱,基本上就没有消遣的方法了。恰恰这两项都是晓明和晓白的强项,在这种环境下,这一对联手闯荡江湖的好朋友便如鱼得水,日子过得有滋有味,钱常常赢,女孩常常换。
晓明仿效晓白的做法,蜜月还没过完就回到酒店里上班,用他们的话说就是都是老夫老妻了,随便意思几天就行了——哪里需要度蜜月呢。在以后的几年中,他们每年也只回去几次,每次也只是呆几天,他们都说没意思,生过孩子的女人不得劲,没意思。
家里的人,也不是不知道他们在外面的胡作非为的,只是无可奈何罢了,隔着那么远,身边又是带着孩子,一个女人家还能有什么办法?骂他他当你在唱歌,哭么?他当看不见,女人的眼泪,他们见得也太多了点儿,不稀罕。父母的话么?当面听着时一个劲地点头,转过身去就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晓明最后坏在一个叫凌灵的广西女孩手上。
凌灵不是一个好女孩,用现在流行的话来就是一个新新人类,坏坏的,经历丰富,玩世不恭,你永远没有办法知道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话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
可晓明就是喜欢上她了,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喜欢她什么。事隔多年后,晓白有一天去酒城喝酒时,看到那些在铁笼子里跳舞的女孩,看到她们张狂的肢体语言,才突然醒悟,才明白到晓明与那个叫凌灵的女孩其实是同一类人,是骨子里的反叛让他们走到一起的。总的来说,晓明的性格跟他的外貌有相当大有出入,初次相识的人给他的评价几乎都是一样的:多么纯洁的好孩子啊!可是谁知道这个好孩子的真实性格呢?晓明其实比晓白还要坏许多,他们在一起的时候,那些特别阴险特别损的点子都是他想出来的,晓白因为长得不好,常常让人怀疑是他带坏晓明的。
凌灵原本是在歌舞厅里唱歌的,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人,偷偷地辞了工作,跑到偏僻的蓝珊瑚山庄里来当咨客。她刚来的时候,大家都看不出她的身上其实有许多复杂的故事的,大家只是看到她每天穿着美丽的旗袍,站在大堂的门外,迎风而立,说多漂亮就有多漂亮,说多飘逸就有多飘逸。
晓明与凌灵,都有着迷人的外表,有着张牙舞爪的内心。这两个邪恶的人一碰到一起,自然就是一拍即合了。对于晓明将凌灵弄上手,大家都并没有太大的意见,整整一个蓝珊瑚山庄,还有谁比晓明更能使女孩子春心大动的?没有啊。而到了后来,发生了那件事后,这些人对于当初自己没跟凌灵有任何瓜葛,都暗自庆幸。
晓明与晓白这两人上人前世可能还真有点不清不楚的关系也说不定,要不,为何这两个人干什么事都像凑热闹一样,这个这个月结婚,另一个下个月也结婚,这个年底做了父亲,另一个第二年刚过年月日家里也添了个人,这个说要离婚,另一个也正与老婆闹得不可开交。
在他们的儿子刚满一周岁,他们就开始折腾着要离婚。也都是折腾了些时候了也还没离得成。在农村里,要离个婚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再说他们也不常在家,有些手段没来得及去使用就又要回酒店上班了。婚是要离的,但生活也不能不去讨,家里父母要供养,儿子要供养,就算那个可能就要被休掉的老婆也可以名正言顺的伸手向他们要钱。他们也知道了这婚不好离,只要老婆不点那个头,他们这一辈子很可能就这么凑合着过下去了,反而弄得自己里外不是人,每次回到家里,自个还没有说话,父亲在一旁就说:儿子都这么大了,还是要离吗?母亲则说:别把些不正经的女人给我招到家里来!媳妇是好媳妇,老一辈的当然不愿意让儿子把她给休了。
老婆在他们父母的支持和教导下,就是不肯离婚,说什么都不肯,甚至还说他们在外头最终有玩腻的一天的,到时候他们就会自动自觉的回到家里来的。
晓明和晓白自然也没有什么办法,本来,他们的离婚理由就不足,只有感情不合这一条,可是么,在我们大多数人的认识中,有多少看重这所谓的感情的?眼看这离婚大战就要进入一种相互僵持状态之中了—如果凌灵不出现的话。晓白没有遇到像凌灵这样的女人,也就没有晓明那样的勇气,没有用那样的计谋,也就任由自己的婚姻长此以往地处于一种欲断难断的状态之中。
事隔多年后的今天,晓白有时候回忆往事,实在是想不明白自己当初为了什么要离婚,在他当时的心中,婚姻只是一种形式,对他在外面的生活完全没有产生过影响。他嘴上总是说着的离婚好像只是说着玩一样,他只是觉得家里的老婆好欺负,看着也不顺眼,就想着法子去折磨她。自从四年前出了那件事后,晓白就再也没有动过离婚的念头,而且无论去到哪里工作,都是带上老婆,老婆每天都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也不再觉得看她不顺眼,更没想到过要怎样去折磨她。
对于凌灵那样的女孩,很难下一个准确的评语,但大家似乎对她却有一个共识:复杂。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女孩,性格和交际都复杂异常。她在晓明面前从不撒娇,从不矫揉造作,总是很硬朗的样子,人们看到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像是看到两个相识相知多年的老朋友,而不是两个正打算冲破世俗传统的恋人。他们走到一起后不久就在附近的农村里租了间房子同居起来了。但他们同居是同居了,但也不是经常回去住,只是在有需要的时候就相约到租来的家中去。用晓白的话来说,他们那时就像那些手上有点钱的情人们一样,找到了一个固定的偷情去处和方式。
自从跟凌灵在一起后,晓明与晓白在一起的时间就少了很多,两人合作打麻将的时间少了,骗钱的机会少了,而晓明的各项开支却是大了。虽然凌灵从来不问晓明要钱花,但两个人在一起,一般的生活开支都是晓明出钱的,出去吃顿饭,出去唱唱卡拉OK,出去市区里走一走,凌灵买衣服,等等,都要用钱,这样,晓明寄回家去的钱就少了。
晓明不仅寄回家的钱少了,连打电话回家的次数也少了。在以前,他虽然也跟别的女孩来往,但总的来说是在逢场作戏,非常注意安全,没惹上太大的麻烦,也没对谁用上真感情,电话是一星期打一两次回去的。现在不同了,晓明有了凌灵,整个心好像都给了她,其他的,顾不上了。
在无数个漫长的夜晚等待着晓明良心发现的老婆这时也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将孩子放在家里,只身前往酒店去找晓明。我们可以想象得出,两个争夺同一个男人的女人相遇时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那天,晓明像旁人一样,悠闲自在的抱着胳膊,看他的两个女人为他而战。
打完架后,老婆却不肯再回家去了,说要在蓝珊瑚山庄里找一份工作。本来,像他老婆这种有经验的女人在酒店里找份工作是不难的,难的是晓明不让她在他的身旁。山庄里的领导们当然是要给晓明几分薄面的。他老婆后来只好在附近的酒店里找了份工作。然后再在附近也租了间房子,再与晓明谈判。最后的结果是晓明每星期给老婆两天的时间。按晓白后来的猜测是这个女人想一步一步的来,先是两天,然后再就是三天四天,乃至七天。晓白有时候想起这个女人,就觉得她真的很可怜,她那么爱晓明,为他用了那么多的心思,到头来却得到那样的下场。也就应了那句老话:男人怕入错行,女人怕嫁错郎。这个女人当初不管不顾的嫁了给晓明,就注定了她这一生要受这个良心给狗吃了的男人的气。
晓白虽然不反对晓明到处拈花惹草,但他并不喜欢晓明跟凌灵在一起。当然,这是在凌灵在蓝珊瑚呆的时间长了后才得出这样的结论的。晓白跟凌灵混熟了后才知道,这个女人实在是太复杂了,有时晚上下了班后,打辆摩托车不知道跑到哪去了,不回宿舍过夜,也不是回到出租屋里,轮到休息时,也是经常不见人影。问晓明,晓明也说不知道,甚至连她有些什么样的朋友,到外面去干什么,晓明也是一概不知道。晓白觉得奇怪,一向以来,被他与晓明所蒙骗的都是跟白纸那样单纯的傻丫头,他不明白这一次怎么会跟这个大家都看不懂的凌灵搅到一起了。
离中秋节还有两个月的时候,凌灵过生日,晓明为她在蓝珊瑚里订了个包房唱卡拉OK.那个时候,卡拉OK还正在神州大地上大行其道,很时髦,消费也不低。
干饮食这一行的人,大多都是会来事的主,他们会玩,也玩得疯狂。跟凌灵相处得好些的那几个女孩都被请来了,她们不断地叫着嚷着要晓明拿出礼物来。于是晓明就拿出了一只戒指来。那些女孩便又要晓明帮凌灵戴到手上去,并且要求婚。
晓明推让了一会,也说了那句很肉麻的话:我爱你。说完了还觉得不够,就又加了一句:嫁给我吧。
晓明的这一句“嫁给我吧”让大家多少有点儿意外,在大家的心中,他们这种不道德的爱情只能是“不求天长地久,但求曾经拥有”的,但这时晓明却要对方“嫁给我吧”。而且还是在她生日的日子里。这就有点儿戏了。晓白却看到凌灵的眼角有些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当时,晓白的心里突然掠过了一丝不祥的预感,无端端的就觉得有点不是滋味。
正当大家玩得开开心心的时候,有人送来了一大扎玫瑰。凌灵神情漠然地接过了玫瑰,将脸凑上去,闻了一下,随手就放在一旁。晓明问是谁送的。凌灵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管他是谁呢,神色间却是在责怪晓明多事。
以前,因为还没有想要结婚的对象,所以在跟老婆说要离婚就好像在闹着玩。
但现在不同了,现在晓明有了凌灵,并且大有非卿不娶的架势。晓明便巴巴的跑去跟老婆摊牌,说明了情况。他老婆自然不肯就此离婚,一个年轻女人,是这样的爱他,为他生了儿子,为他受了那么多的苦,哪肯轻易就离婚了呢?再说,她也完全无法接受晓明提出的条件,晓明说儿子他是要定了的,因为他是白家的种。
说起来,晓明的这个老婆也真够可怜的,为了能离丈夫近点,将儿子放在家里,到酒店里打这么一份才那么点儿收入的工,却又是没有办法将儿子放得下,隔天就打一个电话回家,听一听儿子的声音,每到休息,便急急忙忙地赶回家去的。钱几乎都用在打电话和路费上去了。人又好强,不肯向别人诉苦,也不肯在别人面前哭,所有的痛和所有的苦都是自个憋在心里。这几年来,儿子是她唯一的安慰,不管心里有多么的苦多么的累,只要听一听儿子的声音,看一看儿子,把儿子抱一抱,亲一亲,这痛苦似乎就已经减去了一大半。现在倒好,晓明不仅要跟她离婚,还要把儿子从她的手上夺走。这个女人于是认定了,不能离婚,一离婚就什么都没有了,连儿子都没有了。儿子才这么小,如果几年不见面,他还会认得将他生出来的妈妈吗?晓明的老婆心里一定也是气疯了,气冲冲的又是跑到蓝珊瑚山庄闹了一场。当时正是上班时间,凌灵的工作因此就丢了。晓明则被经理狠狠地骂了一顿。如果不是晓白从中说情,恐怕连晓明的工作也保不住了。
到了这个时候,连晓白也觉得晓明有点儿太过了。晓白实在是不太明白晓明为什么会喜欢凌灵,为了这么个叫人看不懂的凌灵,闹成这样似乎不值得。要说老婆嘛,凌灵这种人是绝对不合适的。她是这样的时髦,这样的会花钱,还有这么多来历不明的朋友。娶这种女人,要冒的风险实在是太大了。就算结了婚也难保能有好下场,她的能耐似乎太大了点。以晓明以往的所作所为,就算这一次可以将婚离成了,跟她结婚了,以后谁敢担保晓明不再拈花惹草?到时候晓明再惹上其他的女孩,这个凌灵肯像他现在这个老婆一样宽容他?忍让他?肯对他说等他良心发现这种话?晓白将这些都对晓明说了,要他三思。晓白的意思是说,像他们这种人,最好是找一个没经历过什么事情的,笨一点的女人做老婆。这样的老婆才能容忍他们在外面胡作非为的。
晓明说你不也经常说要离婚的吗?晓白反倒笑了,说他只是嘴上说说,在他心里面,从来就没有想到过真的要离婚的,他说离婚只是要吓唬吓唬老婆,让她不敢管他的事情,让他可以到处拈花惹草惹是生非。后来,晓白又说,其实呢,跟谁结婚还不是一样?还不是要闹着要离婚?既然结婚就要离,离了后却也还是要再结婚,那么现在离或者不离又有什么不同呢?晓白把话说得跟绕口令似的,把晓明说得有点儿糊涂了,却说婚还是要离的,还说只要他娶了凌灵,就不再像以前一样乱来,从此只要一个凌灵就够了。
看来,这一次晓明的确是认真的了,他居然说从此他只要一个凌灵!晓明说看来直来直往是不行的,得好好想个办法才行。
晓明要了几天假,带着凌灵回到家乡,抵地方住了下来,然后再从家中接来儿子,让凌灵带着儿子。儿子才3岁,才那么一点儿大,什么都不懂,跟凌灵混熟了后就“后妈妈新妈妈”的叫个不停。在走之前,晓明给儿子照了很多相片,有凌灵抱着儿子的,有三人一起的,就是没有一张是儿子单独的。每一张相片里,他们都笑得非常灿烂,非常幸福,谁看了都会说:这是多么幸福的一家人啊。
晓明将这些相片洗出来后,放大,有好些还放大到一两米,像那些豪华的结婚照一样豪华。趁着老婆上班的时候,他将这些相片贴在老婆租来的房间里,将四个墙壁贴得琳琅满目。末了还在老婆的床上放了一台单放机。
他老婆下班回去后,一进屋就呆了,三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正向着她尽情地笑啊笑。
然后,她按下了单放机的PLAY键:新妈妈好不好——好——新妈妈漂不漂亮——漂亮——跟新妈妈一起开不开心——开心——跟新妈妈一起好不好——好——不要旧妈妈了好不好——好……不要旧妈妈……不要旧妈妈……单放机里的声音是甜甜的,亲切的,奶声奶气的。
墙壁上都是些无声的笑,幸福的笑。
晓明他老婆就在这无声的幸福的笑容里,在甜甜的亲切的奶声奶气一问一答里,在日夜思念的儿子的气息里,自杀了。
中秋节说来便来了。
中秋这天,他们加班,一直到10点才下了班。大家都有点累了。但大家的兴致却很高。一年才这么一个中秋节,没有什么理由不高兴的。他们在天台上摆了些应节水果和点心,再弄一瓶白酒,就在那个圆圆的月亮下聊开了。
晓明也来了,还带着凌灵。
凌灵的手上拿着一个电池灯笼,红红的,远远的便让人觉得这是一个十分漂亮的灯笼,那种红的颜色很显眼。
晓明没有喝酒,他说他不想喝,喝不下。大家也不勉强他。自从他老婆出了事后,大家都让着他,处处都是让着他。
凌灵只跟大家坐了一会就走开了,拿着那个红红的灯笼,一晃一晃的,走到天台的另一端,望着远远近近的灯火,呆呆的,似乎在想什么。远远的,晓白看到凌灵的脸上泛着一层红红的光晕。晓白觉得那一层红色的光晕有点儿耀眼。
快到12点的时候,晓明就说要走。大家也没有拦他,因为大家都看得出他不开心,凌灵也不开心。
晓明问晓白要了摩托车。
晓白将摩托车锁匙和行驶证驾驶证都给了晓明。晓明经常拿着晓白的驾驶证开车,有警察查车了就拿出晓白的驾驶证,说是他的,是他几年前照的——那个时候他就是这样的。晓明这么冒充晓白也没惹过什么麻烦,因为他有一张让人轻信的脸,有一种让人愿意相信的气质。
晓白从天台上抬眼望去,看到晓明开着摩托车一点一点地远离,而凌灵手上的那个红色的灯笼也在一点一点的变小,红的颜色一点一点的变淡,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红点,最后再消失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外。
这天,晓白很晚才上床睡觉。
快天亮的时候,晓白被一个噩梦惊醒了。摸一摸额头,摸一摸后背,都是冷汗。
看一看表,凌晨5点。
农历八月十六这天,晓明是要上早班的,却没有回来上班,连电话也没有打回来。
到了下午4点的时候,有个电话打到蓝珊瑚山庄来找晓白,是派出所打来的。
警察说他们查到了摩托车的车主,再在晓明身上的通讯录里找到了晓白的电话。
晓明死了。死于农历八月十六的凌晨4点30分。死于一场交通意外。
晓白想起了那个梦。
梦中是一片红红的颜色,是一大片红得让人不安的烟霞。晓明躺在地上,十分努力地想要起来,而他伸向天空的手是这样的无助,这样的软弱。晓白分明听到了晓明的声音:晓白,晓白——拉我一把,晓白,求求你——拉我一把……而在晓明的身下,是一大摊颜色更深的红色液体正在向四周流淌。晓白觉得很害怕,他努力地将手伸过去,想把晓明拉起来,眼看就要碰到晓明的手时,却是醒了。
放下电话后,晓白到士多店里买了一瓶白酒,买了一扎香烛,心里说,晓明,让我来送送你吧。
晓白打了电话到晓明的家里,对晓明的哥哥说了这个消息。他哥哥说先不要告诉他父母亲,怕他们受不了。
第二天,晓白与晓明的哥哥一起去认了尸。
晓白找到了经手的医生,问他与晓明一起的女孩怎么样了。医生说:那个女孩吗?走了,天还没亮就悄悄地走了,没有人知道她走的。
晓白不相信。医生就说她一点都没有伤,连皮外伤也没有。然后医生又说真奇怪了,以往的摩托车出事,一般都是坐车的比开车的伤得重,只有这个例外。
凌灵消失了。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
摩托车已经被撞得不成样了。晓明被抛出车外,在公路上滑行了几十米,头上的头盔四分五裂。他的身上有多处骨折和瘀伤,其中左边的肋骨差不多都断了,整个左胸都塌陷了下去,左腿则几乎从胯部处脱了出来。
而凌灵却一点事也没有,医生说她连皮外伤也没有。
肇事者跑掉了,没有人知道事情的经过。
或者凌灵知道,可是她走掉了。
没有人知道,在如此的深夜里,晓明为什么要开着车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或者凌灵知道,但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就走了。
晓白只知道,晓明从出事的地方回到蓝珊瑚山庄,回到他们一起工作,一起玩,一起住的地方,用了半小时的时间。
后来,晓白跑到那个地方去给晓明烧了些纸钱。
然后,晓白想:半小时怎么就可以走这么远的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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