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帆
许多东西是不用看,也不能看的,感觉就可以了。
一
白塔河两岸数十里,恐怕就只有根子的唢呐吹得绝妙了,人世间的甜酸苦辣、喜乐哀愁全在根子的唢呐声中得以体现。
其实,根子是个瞎子,从未领略过日月星辰的风采。他出生的那日,天正泼着大雨,白塔河的水狂奔乱涌。爹看到根子是个不成气候的瞎子,狠了狠心,提了两条血腥腥的瘦腿,正要往尿桶里塞,女人忽地从床沿上滚下来,死死抱住男人的腿,眼睛里明显挂了绝望的哀求,男人长叹一声,遂软下心来,用一条破棉絮把根子裹住,又塞在女人怀里,好在根子命贱,如同山间野草,任风刮人踩,依然挣扎着生长。日子一天天地熬,人也就渐渐地长,虽不曾窥见一草一木、一光一线,情性却格外活泼开朗,人也绝顶聪明,屋里屋外,村前村后都闪出他的嬉笑,似有喜事迎他一般。
但根子是没有读书缘分的,听到村里的细伢嫩崽野雀般往学堂里奔,根子瞎眼里就蓄满泪花,脸间堆了木然,一日因耐不住识文断字的诱惑,撵着细伢嫩崽的脚步声跟了去,不料一脚踏虚,跌进白塔河里,后被河堤放牛的金山伯救起,扑卧在水牛背上颠晃了许久,才吐出一汪浊水,人也就悠悠醒来。总算从鬼门关扯回一条小命,品尝到读书的艰难,根子从此断了那根不安分的筋弦,便倚在门框倾听悬挂在屋檐下的有线广播,广播里的世界也精彩,一扫压抑在他心里的寂寞和怅然。
忽一日,爹引来一个瞎眼老者,把根子从外面唤进来,说,跪下,快叩见你师父。
根果真跪下,懵懵懂懂叩了三个响头。
爹说,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有一门寻饭吃的手艺,爹妈终有过世的日子,不能供养你一生一世哩。
学甚哩,爹。
爹说,这位师父是乡里乡外有名望的李半仙,你能做他老人家的弟子,是你小子的造化,万不可三心二意,得狠下心跟师父学艺哩。
根子一听,忽地从地下弹起,脖子拉得老长,歇斯底里地叫嚷,我死也不学那骗人的东西。爹一掌把根子掀翻在门坎,脑壳撞在石墙上,撞得石墙嗡嗡响。根子不哭,牙齿死死咬住嘴唇。
气煞老子,真是气煞老子哩!爹的拳头捏得咯吱咯吱响,脸间的肉横着在跳。
老子前世做下甚孽哩!啷咯养下你这个没出息的臭货来。待要往狠里下手,不料李半仙一把扯住,那敏捷的手法,决不亚于一个明眼人。李半仙仪态威严地喝住根子爹,然后又扶起根子,树藤一样的双手在根子五官上详详细细抚摸着,说这伢崽子天庭饱满,鼻梁丰厚,定是见过文昌星,按命书所解,八字见文昌星的人聪明过人,才华出众,若有天灾人祸,定有贵人相助,逢凶化吉,莫看他眼瞎,心却明净,若是一个健全之人,定有大好前途,只可惜,唉……让他与老朽学徒,是有点屈了他的,万事不可强求,这是命定,是天意,他愿学甚就让他学甚,你就依从他吧。
根子一字一顿地说,我要学吹唢呐!从此,根子就开始学吹唢呐了。
不曾想,人世间的许多东西不是下了苦功就可以成功的,根子的嘴唇不晓得磨下几多血泡,调音哨也吹破无数,曲调偏偏不堪入耳。后来,爹妈先后谢世,家道日渐贫寒。这时间再听根子的唢呐声,曲调竟有些不同凡响了,秋叶飘飘的夜晚,月白如霜,唢呐声悠悠扬扬,如泣如诉,让村人痴痴呆呆,嗟叹不已,村人待要把往事回眸,唢呐声忽驾凉风飘来,心绪就跑得很远很远了。
终有人沉不住气,撒腿就往根子屋里奔去,却见根子指如飞鸟,身如腾龙,如同人爬到山的顶峰,又如同突然跌入山的低谷,根子脸上已明显挂了两行热泪,已入了一种虚无缥渺的仙境之中。
来人拉开嗓子喊,婊子崽根子,吹就吹么,啷咯要哭哩?不怕哭掉两个卵子么?根子蓦然停下来,马上堆笑脸说,我做甚要哭哩。手指触摸到脸上粘粘的液体,就又说,我是迎风落泪哩。抬起唢呐又吹,一会儿,根子门窗间挂满人的脑壳,脑壳上的双眼又明显挂满热泪。
二
根子经常独自一人立在白塔河堤吹练。
西沉的夕阳在白塔河狭窄的水面瑟瑟战栗,将河畔的芦苇和水草染成一片粉粉的红。根子在演练时,激情在吹奏中全部用尽,村人闭目倾听,如坠仙境,神情恍惚,原来傍晚时分的唢呐声是什么都取代不了的,它的魔力第一次这样完整而充分地展露在竹溪村人的面前。
秀媚从没听过如此美妙的声音,这种神韵有双温柔而有力的手,把秀媚一次又一次地牵到河堤,如痴如醉地立在不远处倾听。秀媚是个俊妹子,胸脯挺得高高,腰身显得窄窄,发辫也总是湿湿的,尤其那杏眼,亮似秋波,谁人见了秀媚,心头不由会升起一片明净,有人本来心存欺诈,见到这位一汪清水般的妹子,不知不觉变得诚实起来。现在秀媚又被神韵牵来,目光扫在根子脸上无避讳无顾忌的。滞留的结果便是几声轻轻的哀叹,哀叹看似平常,其实内里含了诸多无法言语的内容,唉,看来人世间的一切是不可十全十美的,如此一个后生,送子娘娘啷咯就狠了心,画龙偏不点睛,若添上一双星眼,该是何等了得的人物!秀媚总以为根子不曾知晓她的到来,其实根子是看见的,根子的眼睛是秕谷,心却明净亮敞,别人用眼睛看世界,根子是用心看一切,透彻的心境可以让身上的每个部位均做眼睛来使,只是根子不想一语道破,人世间的许多事体都是不便明了的,一旦明了透彻,就失去它内在的韵味了。根子就常在心里寻思,秀媚定是个很体面的妹子哩,又滋生了许多神往,想摸摸秀媚的嫩脸,秀媚的嫩脸上想必有两个酒窝的,不然秀媚的笑啷咯甜甜润润像抹了蜜,还有那胸那臀……根子不敢往下寻思,如同犯下要案,心跳耳热,怀揣不安。
但根子毕竟是个凡俗之人,终还是耐不住心气,说,秀媚秀媚,你啷咯又来啦?秀媚原地不动,微微含笑,这鬼瞎子啷咯如此灵醒,啷咯晓得我又来河堤?秀媚偏不作答,看根子有甚说。
秀媚,不说话也晓得是你哩,瞧你的脸都红了。
秀媚噗噗笑出调来,你个鬼根子,你能在这里吹,我就不能听?根子戏说一句,听是要收费的,不能白听,快快拿钱来。
秀媚假意大惊,爹也,我没有钱,你杀掉我吧,又咯咯咯地大笑,墨一样的眸子一闪一闪,你过来,我给你钱哩。待根子笑着走近秀媚,秀媚忽住根子领脖子里塞一把细沙,根子脖子一缩,兔子一样地蹦弹,差点笑闪了秀媚的细腰。
有了秀媚作陪,根子灵感大发,调试了音律,借那唢呐深厚悦耳的曲调和秀媚甜润的笑语,舒舒徐徐,送柔抽丝,把真挚的情感抒发。
县里有家摇滚乐团,一次外出演出,路过河堤边的公路,忽被悠悠扬扬的唢呐声粘住双耳,不由纷纷跳下车来,驻下足。老板是极有艺术造诣的人物,听了根子的唢呐声,心里一惊,天,好一位唢呐神手,别人用嘴吹奏,此人却是心嘴并用,那手法,那技巧是谁也无法比拟的。乐班里另有两位唢呐手,自称也是一方人物,且进过几年艺校,有名师点拨了的,现在却晓得山外有山楼外有楼,穷乡野村竟也藏龙卧虎,羞愧得直想砸了手中的吃饭家什。
待根子歇下,老板就问根子可愿意入乐团班子?每月工资八百五,表现突出另有重奖。钱是诱人的好东西,但不是人人都可随意得来的,根子能有今日好运,全是他日夜苦练的结果。秀媚听了直砸嘴,说根子终于深山里见太阳熬到头了,去哩去哩,快快去,那语气似要把根子救出水深火热的苦海之中。
根子不语,只善意地笑笑。
你定会成为民间艺术家的,你听说过瞎子阿炳的故事么?就是因为二胡拉得绝妙,成了世间闻名的艺术大师哩,老板极肯定地说,你的天资不错,悟性也很好,只要你跟我去闯天下,出人头地,荣宗耀祖的大门随时都为你敞开着,好话不在多,我也不多言语,请你考虑三天,三天后我亲自开车来接你。老板握握根子的手,又在根子肩上拍了几下,那拍,不是乡下人能随意可拍出来的,拍的极有分量,极有水平,那神态很容易让人感动。
三
有一弯红月在窗口窥他,白塔河的水哗哗啦啦地淌,根子翘耳听去,心就生了翅膀飞远了,想起自己的身世和前面永远看不见的路,想起日月里的种种艰难,便怀了满腹忧愁,低头苦思,不由泪流满面。
根子摸索着晃出门去,不觉来到白塔河堤,满头黑发在夜风里扬起,健壮结实的躯体颠晃着,两只胳膊在身侧甩开,迈出的每一步都给湿润的沙地夯上一个个深浅不一的脚印。
一棵歪脖子柳下立着秀媚,根子缓缓走过去,根子听到树下几声嘘溜嘘溜的声音,就凝住脚说哭甚哩,秀媚,你哭甚哩?秀媚嘘溜溜地说,我高兴哩,为你高兴哩,你终于熬出头了有出息了,秀媚把头偎在根子的胸脯上,如同一只温顺的小猫。她低吟道,你晓得么,村里有几多人梦里都想着进城哩,可你比他们出息,终于出人头地哩。根子用两臂揽着秀媚,吻她的秀发,说秀媚我不明白你哩,啷咯也不明白你哩,秀媚摇摇头,说你不会明白的,我也不明白自己,啷咯也弄不明白,你日夜在河堤吹着唢呐,一听到声音就想来,我劝不住自己,我晓得自己迟早该是你的人哩。
根子把秀媚的脸捧住,他感到秀媚的眼睛火辣辣的。我是瞎子,我是瞎子。根子低语着,你该晓得,我是瞎子。
秀媚不答,她晓得她的解释是多余的,只是捏住根子的手放在自己嘴里轻轻咬着。秀媚不会作诗,也不懂得音乐,但根子的唢呐的神韵和他忧郁的瞎眼总是把秀媚牵引着,从那神韵中领略到人生的种种意味,这意味由乐声做前奏,便笼罩一层叫人神往的气氛,一朵浮云,一瓣野花,一声鸟啼或一个符号都赋予秀媚心旷神怡的内容,秀媚时时刻刻都被这种美妙的内容召唤着、诱惑着。现在她被一个心爱的男人搂着、抚摸着,便感动,眼眶里便有了水波荡漾。膀子悄悄地往下滑,软软若一摊泥。
秀媚秀媚,我不去城里哩!根子低低附在秀媚耳边说着。秀媚忽如触电,从根子怀里挣脱出来,气喘吁吁地喊,你疯啦!根子一字一顿地说,我不想离开你,不想哩,直把秀媚说成木头人,呆呆地立着。
根子晓得,要爱上一个妹子不易,被一个痴情妹子爱着更不容易,他唯恐这是空梦一场,一旦远离村子,梦就会醒来,根子不想与秀媚分离,他想把这个美好的梦永远做下去。
啪!根子耳朵里如炸一声响雷。
秀媚的手心麻辣辣的,她把手掌摆在眼前仔细端详着,脸色苍白如纸,天哩,你不是个男人,你永远只是个没出息永远被人瞧不起的——瞎子!秀媚呜呜哭泣着跑下河堤,心里揣了无限的悲哀。
四
根子最终还是进了摇滚乐团。
那天阳光极好,大地一片耀白,许多村人前来相送,叮嘱根子安心工作,城里是个好去处,兴许可携个风风光光体体面面的城里妹子归来,根子听着,心却用在别处,他希望有个妹子相送,哪怕听到她轻轻的一句话或一个甜甜的笑。可她没来,直到根子被老板拉上汽车,秀媚才跌跌撞撞爬上白塔河堤,她看到汽车轮子卷起一片灰,一会儿,汽车便在朦胧的灰尘里渐渐地消失。
秀媚偎在歪脖子柳旁,压抑了嗓子喊,根子,你要争气哩!根子在摇滚乐团开始只是做些主旋律伴奏的角色,后来就上台吹唢呐了,他会吹许多曲子,都是从收音机和广播里学来的,没想到票房顿时爆满,只要根子上台,票子就滚滚流进老板的腰包,老板直乐得半夜醒来几次。
后来,老板别出心裁,让乐团的几个性感女子给根子伴舞,但扭着扭着,就有人的三角裤背带突然断落,上身那不该现眼的部分毫无保留地展示在观众面前,惹得满场喝彩,喝彩中含了许多花里胡哨的东西。开始,根子以为是三角裤的质量问题,就常与女子们打野趣,妖妖,裤子掉了叫哥一声,哥给你穿哩,叫妖妖的女子就羞红了脸,戏骂根子,惹得满屋子嬉笑。根子又说,我是个瞎子,你怕甚哩?妖妖说,今晚该是霞子的三角裤背带脱落哩,根子师傅,你给霞子穿吧,不然她夜里睡不踏实,霞子就扑过来搂住妖妖的细腰扭成一团。
夜里,果真是霞子的背带脱落了,根子心里抖了一下,觉得这是老板暗下里施了鬼计,这手脚比那些暗地里卖色要隐迂得多。根子想,老板的计谋歹毒哩,良心叫票子熏黑了,开始腐烂了发臭了。
根子拦住妖妖,说,你如实告诉我三角裤带是啷咯回事?妖妖脸色陡变,根子师傅,你饶了我吧,我进这个班子是不容易的,根子说,是老板要你们故意滑落的,是啵?妖妖野猫般地逃跑了。
又问霞子,霞子干脆不答,哼一声就走。根子就找到老板,说不干了不干了,我要回村去,老板一惊,复又镇静,说,好好的,为甚就不干哩?根子满脸愤恨,说我的眼瞎了,可不敢把心也给熏烂熏臭了,那样叫我啷咯有脸回村哩?瞧你说得多难听,你吹你的曲,他跳他的舞,其它莫要多想,这个月给你加薪一百元,好好干么,好日子等着你哩。
呸——,根子啐一口,嘴唇一样巴嗒着,我回竹溪村。
老板舌根发僵,无话了,他看到窗外满天游荡的星星,像一大群亮晶晶的炸弹,正轰轰隆隆地坠下来,老板眯住肉眼,预备着顷刻与空荡的剧场一同粉碎,他日夜稳坐舞台,却看不透舞台以外的戏,本以为自己可培养出一位高品位的民间艺术家,并做自己的摇钱树,却不料根子眼瞎心不瞎,容不得半粒沙子,一甩胳膊就回到了竹溪村。
根子走到白塔河堤,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惬意,在几多大大小小的城市,虽说有美味佳肴,衣物均有女演员轮番刷洗,诸事无需操心,但心里总是空落落的,似少些什么东西,可一踏上回归的路,才感到慰藉,才又找回了自己,原来根子的心一刻也不曾离开过竹溪村,何况还有个痴情妹子日日夜夜都在思念着他哩。
根子立在河边,两腿叉开,立出威风凛凛的姿态,阳光在他周围环绕游荡,柔软的河柳和嫩绿的芦苇在风的吹拂下,合奏出歌的音律。就在这种和谐而轻松的氛围中,根子的心在升腾,魂在游荡,五脏六腑都随了风的呻吟。根子奏出一曲《百鸟朝凤》,又奏一曲《喜盈门》,悠悠扬扬的曲调飘到竹溪村,从屋脊的瓦片上滑过。村人正在吃午饭,忽被这神韵惊呆,筷子插在嘴里抽不出来。
哟哟哟,根子不是在城里闯世界么,啷咯有人在河堤吹唢呐哩?便有人跑去河堤看个究竟,天,果真是婊子崽根子。这冤家瞎子啷咯在花花的天地里就混不住哩,都摇头,摇出满脸的叹息来。
秀媚呜呜地哭,哭过之后就说,根子根子,你这犟脾气,啷咯就不能改哟。但秀媚依然恋了根子,依然为根子的日月牵肠挂肚。
这以后,根子不再是用唢呐消磨时光了,若谁家办个丧事婚娶,砌墙造屋,必要上门请他。根子人缘随和,一场下来收费也公道,乡里乡外请得不落屋,虽说累点,但日子倒也滋润有味。
阳历七月初五的早晨,安祥的云一堆一堆,叫日光一照像燃烧的柴堆一般。准又是一个好日子哩,根子正想着,忽听到一片呼天叫地的悲哭声,听着听着,根子的双腿就哆嗦迈不开步子,他软软地偎在门槛上,像被人猛地放了一刀血,悲哀如迎神般地迎着他了。
天,是金山伯作古了。
根子挣扎着爬起来,待要往金山伯家走去,门却让村长阻住了。不是说妥了要去乡长家给他儿子结婚助兴么?乡长马上就要开车接你的。
金山伯死了,死啦!根子一屁股蹲在地上,嗷嗷地哭。
一会儿,果真有辆小轿车开进村子,从车里走下一个中年汉子,汉子膀大腰粗,宽额头油光闪闪,那齐整的黑色西服成了官场得意的标志,而红得耀眼的领带就吊了一种与众不同的身份了。
村长说,根子,这就是乡长哩。根子无半点悦色,倒是更阴沉,他把瞎眼一翻,说,我是瞎子。
乡长很大度,乐呵呵地拉住根子的手,哈哈哈,根子师傅不愧是民间艺术家哩,还蛮有幽默感的嘛,早就闻名师傅的吹艺已到唯妙唯肖、炉火纯青的境地,我今天是慕名登门请你给犬子的婚事助兴哩,哈哈哈,走走,车在门口等哩,哈哈哈……根子把手一甩。滚,我要给金山伯吊孝哩。就甩胳膊甩腿朝那哭嚎的地方寻去。
村长气得吐血,说,狗杂种根子,我操你万代的娘!
五
根子没想到,秀媚要嫁人了。男人是个体户,专做服装生意,跑广州闯上海,是见过世面的人,钱多得用尺量,只是年数大了点。老婆死了不到半年,就耐不住寂寞,叫嚷着要续弦,年纪要小点,要头婚,钱多不要紧,老子有的是钱,老子不怕花钱,老子就要头婚妹子……都说秀媚是前世修下的好福气,将要嫁给富贵人家,就等着披金戴银吃香喝辣哩。相亲的日子,秀媚把自己反锁在睡房,硬是不肯露脸,急煞了家人。
老爹把门摇得咚咚响,你出不出来,不出来我给你绳子,你去死哩。
媒人怕惹出意外,忙堆了笑脸说,瞧你,瞧你大喜日子啷咯尽说不吉利的话,这女子怕羞哩,事情该慢慢来,心急吃不得热豆腐哩。
老爹说,三日后来接人,就是死尸我也抬到你家。那愤愤的口气,无半点缓解的余地。
夜里,老爹就不饶秀媚,几个耳光抽得秀媚双眼冒油菜花。秀媚不哭不闹,一觉睡了二天二夜,一条被单蒙住脑壳,直挺挺的,让人觉得阴森森的发寒。许多妇人妹子们前来相劝,引经据典,古今悲喜剧说了一屋子,又说如此美貌女子,啷咯能嫁给一个瞎子,该嫁给一个体体面面的男人才是。那瞎子也想吞吃这块鲜肥的肉!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呸,做他的白日梦去哩!秀媚忽从床上坐起,像条发疯的母狗,你们滚出去,瞎子啷咯了?瞎子比你们谁都强,我不听嚼蛆,我就要嫁给瞎子。
村人脸上堆了猪肝色,心里若揣冰,纷纷挤出门去。老爹终于压不住火气,一脚踹在门框上,说老子把你捏死,也不允嫁给瞎子。
秀媚噗嗵跪下,狠狠地给爹叩了三个响头,哭着说快快给女儿准备棺材吧,结婚的日子也就是秀媚出丧的日子。
老子把喜事丧事一并办理,老爹气冲冲推门而出。
六
那是五更天,白塔河的水墨样地流,夜色缓缓地从河面上滑过,屋脊沿角狰狞地斜指天空,狗们皆安然睡去,远远近近都静寂无声。
突然,一阵唢呐声划破黑沉沉的天空,曲调先疏后密,由缓而急,急到一个高峰,又滑下来趋于平静,忽又滑上来,呜哩哇啦,如同一个孤独男人在绝望中的哭泣。
夜色沉得犹如一张网,整个地笼罩了竹溪村各个角落。
这夜,秀媚失踪了。
家人慌了神乱了谱,忙嘱人四处寻找,偏又不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忽有人想起根子,便火急火燎奔去根子屋里,人未踏进门坎,就喊根子根子,你婊子崽在屋里么?终不见有人回应,觉得问题复杂了,才惶惶地揣了急,忙向秀媚爹回报,说根子鬼影都不见,这婊子崽把秀媚拐跑了,老爹一屁股瘫在地上,如同一个傻人。
村人想,什么时候又可听见根子的唢呐声呢?年底,有人从广州打工归来,就对秀媚爹说,你晓得么,秀媚和根子在广州做了老板哩,他们开了家乐器店,生意红火得不得了,停了一下又说,秀媚肚子也大了,怕是快生哩。
秀媚爹呆了一下,说,果真。
那人说,果真,又说,这一公一母真是个人物哩。
秀媚爹就愣着不动,眼也瞪得牛卵样。秀媚爹在凝望着很遥远很遥远的一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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