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袁通江
既然你的心没那么黑,那就昂着头走吧。
一
方博跑入公司大门的那瞬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妈的,再慢一步,就迟到了,这半天班可就白上了。正在刷卡,保安又不知趣地上来说他,说进公司大门得戴厂牌,下不为例云云。方博正在生气,瞄了一眼高大英俊的保安,心中暗骂道,你这看门狗跟我装什么鳖!办公室那么多娘们都不戴厂牌都大摇大摆地进来,你他妈还点头哈腰呲牙咧嘴地笑,一副狗奴才加色鬼的模样。
方博是最瞧不起奴才模样的。
尽管如此,方博还是朝保安很大度地微笑了几笑,因为他不想跟保安吵。他觉得保安最多念过中学,跟这等人吵架,有辱于他的身份,要知道,方博是研究生,他觉得吵架也得和本科以上的人吵。和保安——一个中学生吵,他不屑。他的微笑就代表了他的不屑。
方博进了工程部的办公室。目不斜视地径直走到办公桌前,用脚踏了电脑开关,快速地输入密码。然后倒了一杯茶端在手上,漫不经心地向办公室四周轻轻地逡巡。
他首先朝经理办公室扫了一眼,见经理还没来。他知道,经理要比他们迟到一个小时上班。但他还是瞄了一眼,他总觉得经理办公室像一个暗堡,时刻盯住他手下的每一个人。他不想把自己的任何疏漏被这个中国汉奸逮住——方博认为,这些外资公司的中方管理层清一色的汉奸大大的是。这是他研究生毕业一年多来跳了五家外资公司的总结。既然经理不在,方博就大大地放松了。他慢慢地扫视着办公室各个角落,发觉大家都若无其事地打笑聊天,欢快得很。尤其是夹具组的几个工程师,声音大得像菜市场。言语粗鲁又缺乏机智幽默,他就不自然地露出了不屑的微笑。
方博虽然来这家公司才四五个月,但他知道这几个工程师是由员工,组长,技术员一步一步提拔上来的,差不多清一色的中学生。他心里就自然地把他们几个纳入一类,并把他们放入工人阶级一类。他认为工人阶级嘛,总喜欢吵嚷嚷的,嗓门粗就代表了他们的所有的学识。所以他心底认为,工人阶级在工程部最多只能做下手,工程部应该是知识分子的天下。
正这么想着,夹具组的蔡工刚好与他目光相撞,方博不由地微笑着点了一下头。
机械维修组和工艺组是一些大专,本科生。电子组有本科,研究生。都在闲聊。
除了个别嗓门大些的,声音都要低几十分贝。电子组的老钱也在喝茶,望见方博,彼此点了点头。老钱还对方博说星期天又潇洒去了,可得保重身体哪。然后老钱就踱到方博的办公桌前,瞄着电脑屏幕说,我给你发了几个好玩的“伊妹儿”(电子邮件),还有点创意。
方博望了一眼老钱说,你又要毒害我了?想把我往失足路上带?老钱拍着方博的肩膀说:“小方,你都早已生蛆了,你再坏,就是负负得正。
这么年轻,前途远大哪“。
两个人说笑着,方博已经打开了电子信箱。老钱发给方博的“伊妹儿”主题叫“进退两难”。附的是一幅漫画:画中一男一女,皆赤身裸体。男的张口结舌,一身是汗。再细看,发现那男的下身捆了一根绳子,绳子通过滑轮,另一端系在手枪的扳机上,手枪枪口对准男人的太阳穴。那男的看见那女的裸体,很是激动。但只要一激动,手枪就会做掉他的小命。所以急出一身大汗来。
方博俩看着漫画笑了起来,方博说老钱,“这是你的自画像吧”。老钱拍着方博的肩膀说,这是你们年轻人的专利,我这把年纪了怎么还会出汗呢?其实要说老,老钱也不过三十五六岁。研究生已毕业十多年。先是在研究院干了七八年,眼看着效益一天天瘦下去,还要分流什么的。就买了大包小包的东西往领导家里送,据说每次提的东西都把手指头勒出深深的印。尽管这两年国家已禁止办停薪留职,可他还是停薪留职了出来。留好了后路,就南下来到了目前这家跨国公司。
但这里是年轻人的天下,职员的年龄一般不过二十三四岁,工程部的经理钟起元也只有二十八九。所以他的年纪算大的了。大家就喊他老钱,真名倒被大家叫忘了。
在学历上,老钱虽与方博在同一档次上,且老钱是电子组的主管。但方博却不把老钱当研究生看。因为老钱毕业早,是八十年代的大学生,外语,计算机什么的没有现在要求这么高,所以老钱在这些方面的表现很弱,甚至比一般的本科生都要差。尤其是英语听说能力,比方博至少要低几个档次。方博的英语与老外交流是一点问题也没有的,就是一般的本科生,也可以与老外沟通明白,而老钱就不怎么行。
在外资公司,大家看你的水平,主要是评价你的英语和电脑水平。所以在大家眼里,觉得研究生也不过如此。在方博看来,他的知识水平实在是给他的学历抹了黑。所以方博虽然与老钱嘻嘻哈哈,但并不是知己,不是铁杆哥们。只不过是彼此的话说得多点而已,消解寂寞罢了。
但这并不就是说老钱混不开。相反,老钱比方博要混得开得多。老钱每次加工资都是最多的,而方博加工资就牢骚满腹,在心里要骂开几个礼拜,觉得不公平。
老钱在公司人缘极好,对上司谦虚恭敬,待同事宽厚仁慈,对下属亦有长者风范。
所以他的知识水平就在这些良好的人际关系中得到了弥补和消解,大家与他工作合作得好,他的办事效率自然也就不低了。
二
方博第一次见到周去的印象就非常不好。
那是方博第一天到坏品分析组报到上班,该组一共才四个人,工程师周去,两个助理工程师,一个文员。当时人事部把他介绍给坏品组的同事,因为两个助理工程师离自己近,就先跟他们握了手,然后再与周去握手。但周去丝毫没有跟他握手的意思,把方博的手冷在半空中,上下不得。
方博为了打破僵局,冲着几位新同事笑着调侃:真是男女授受不亲哪!谁知道这下可捅了马蜂窝,周去一双眼睛在镜片后瞪得圆溜溜,盯得方博汗毛倒竖。
看你像个知识分子,说起话来却没点风度,是不是古文功底深,要在这里显摆?这里是研究技术的地方,不是卖弄文字的场所。周去一副受到侵害得理不让人的样子,搞得方博半天回不过神来。最后只好尴尬地坐到自己办公桌前。
当方博开启电脑时,却又不知道密码。就问。谁也不知道。因为密码是周去设置的,方博就不好意思再问。后来还是文员小叶告诉他。方博当下就断定周去这八婆肯定进入了更年期,要不然就是每天被老公揍得不轻。
周去其实还没有老公,也就不是方博想象的那样被老公揍得不轻。周去其实还算得上一个正直的女性。
这家公司在中国一投产,周去就进来了。她差不多在这里干了七八年。混到现在,才差不多是一个主管位置。而与她同来的同事,都差不多经理级别了。因为她没有一般女性那么多的心计,但她却很好强。在男人堆里好强的女性简直是一种灾难。搞的又是技术活,男人对女人玩技术有一种天生的抵触,尤其是遇到这种要与他们一比高低的女性。
与她同来的同事小才,学历才中专,现在已是人事部经理,拿的薪金比她的三倍还多。她懂得女人的武器,那就是:在男人面前示弱。自以为是的男人们就一捧两捧,把她捧到上面去成了自己的上司了。人虽然长得不怎么漂亮,但“示弱”这个武器据说已使她与总经理勾上了。现在大家已不再叫她小才,背地里唤她作妲己。
但周去就不同,她处处想维护女人加知识分子的尊严。如果哪个男同事跟她开荤玩笑,她就觉得是对她最大的不敬。她会毫不犹豫地集中所有炮火打得你丢盔弃甲,落荒而逃。如果哪个男人对她献殷勤,她会警觉地竖起耳朵来,是不是想占我的便宜?所以男同事对周去总是敬而远之。
所以在现实生活中,周去的爱情差不多是一片空白。她从小学到大学,一直是一个好学生。成绩好,这是她自信的源泉。因为成绩好,常受到老师的表扬,也就差不多是聪明的象征。所以周去对自己的聪明是毫不怀疑的。
其实周去对男人的警觉是从高中开始的。那时周去正准备高考,对男女这方面的事情根本就没有考虑过。可班上一个成绩差但爱幻想的男孩却迷上了周去那对小辫子,冲动之下,就在周去课桌里塞了好几张热辣辣的纸条。尽管那男生长得高大英俊,但周去还是毫不犹豫地把纸条上交给了班主任。因为她讨厌成绩差的人,尤其是那些长得漂亮的女孩和英俊的男孩而成绩又差。成绩差,她把它归结于他们笨。
她讨厌笨的人。
所以从那时起,就几乎和男孩无缘了。大学里追逐女孩的男生,大部分是些功课不认真不怎么好的人,她瞧都不瞧他们一眼。
就周去的相貌来说,她绝对不丑。该长的地方都长齐了。总之,你见过她后,也留下不了什么印象。也不能说出她与众不同的地方或气质。走在大街上随便一逛就淹没在人群里了。所以她工作几年,一恍惚,花儿已谢,容颜已去,已是三十多岁的老处女了。
这中间也曾有同事为她张罗过几个对象。但她总把眼光聚焦在男人的缺点上,总觉得这些男人像处理的劣质产品,看过几个这样的男人后,她甚至怪罪起给她介绍男友的人。觉得大家似乎在同情她,可怜她,把她估计得很低,好像嫁不出去似的,尽找些批发处理品来与她匹配。那些直接难听的话噎得同事们知难而退。所以周去依旧待字闺中。
但周去依旧只愿意与优秀的男人为伍。她相信,她的聪明才智是可以吸引那些优秀而深刻的男人的。
所以她的本能里,就不喜欢方博,尤其是方博说出那种话,毫无半点书卷气,里里外外像个社会上的无业人员。
其实她在一定程度上把方博虚拟成了未来的男朋友。只是再一次发现了又是一件伪劣产品,所以就动了肝火。
三
钟起元不怎么喜欢方博。
不管怎样掩饰他的高傲,但钟起元还是很分明地感觉得到。方博虽然被分派到工程部,但并不是钟起元招聘面试来的。方博是网络部的外方经理帝默招的。因为方博学的是电子专业,而此时分析组又刚好走了一个工程师,因此报到后的第一天就到了工程部。
方博学的是电子专业,但他很想学习网络。现在网络全球都是热门活,在美国总部那边学习的机会就像逛街一样的机会多多。到工程部上班,就像亏了一样,所以经常牢骚满腹。
钟起元对方博的印象不好,感觉上是由于他的高傲,而直接原因则是在一次与客户的技术交流上,他的潜意识里嗅出了方博可能带来的某种威胁。
因为有一批货客户不是很满意。在一个技术参数上没达成一致。工程部在钟起元的带领下,各个组去了一两人与客户商讨。
方博虽然只来了几个月,但对工作已经很熟悉了。加之他英语地道,纯正。条理分明,有板有眼,比钟起元反应得更快,更准确。自然成了主角。有一个客户甚至以为他是工程部经理,闹得钟启元面子上很过不去。
商谈结果双方都非常满意,客户对方博印象极佳,觉得中国小伙子非常不错。
工程部的外方总监投尼也拍着方博的肩膀说非常好。
方博虽然不是一个得意忘形之人,但他缺乏对上司事无巨细汇报工作的习惯。
钟起元就更加以为方博浑身的傲气。又加之方博不是他亲手招进来的,就有意无意地压制他。方博在总监前面的良好表现,使钟起元觉得方博是一个潜在的对手。
有一次方博做了一个分析报告,他直接“伊妹儿”给了客户,并同时“伊妹儿”给了钟起元和投尼。没想到报告中有一个数据错了。其实这个数据无关紧要,大家也不会去关注它,对整个报告根本没什么影响。可结果恰好又被钟起元发现了。
钟起元自然没有放过这个教训方博的好机会。
钟起元把方博的报告打印了好几份,并用红笔在错误的数据上画了一个大大粗粗的圆圈,旁边又很形象地画了一个大惊叹号,很夸张地像根粗烟囱般地矗立。然后一份派人送给投尼,一份当着工程部众人的面扔手榴弹似的摔在方博的办公桌上。
钟起元在工程部的大办公室里把方博骂了整整一个下午,骂得方博狗血淋头,狼狈之至。因为任何报告工程师都不能直接送给客户的,送给客户的报告必须经过钟起元的审阅才能发出去。这个程序上的错误让钟起元发挥了好几个钟头,更何况这是一个有数据错误的报告。
钟起元并不因此告终。他向投尼反映并夸张地陈述了利害关系,建议把方博解雇掉。投尼是一位精瘦的美国人,而且对方博的印象不错,觉得解雇太可惜了,况且他在一定程度上并不完全同意钟起元的看法。
投尼建议钟起元换一种惩罚方法。但不能轻易解雇他。美国佬对他认为的人才是很爱护的,他对钟起元说,管理者的首要任务是凝聚人才,公司的竞争就是人才的竞争,没有优秀的人才是办不成优秀的企业的。
投尼当然不知道钟起元对方博的成见。在投尼眼里,同事之间只存在工作上的竞争与合作,更何况上下级。他是怎么也不会想到中国人的情结里去的。
方博最后被记了一次大过,并扣了一个礼拜的工资。暗暗地骂了钟起元两个星期的汉奸。
钟起元原来也不是什么汉奸。他大专毕业后,来这家公司从技术员一步步干上来的。钟起元有心计,又比较好学,在整个工程部,技术上也是比较过硬的。他懂得怎样与上司保持良好的关系并取悦于上司。从他干技术员开始,就经常给上司出些小点子。让上司感觉到他是一个忠诚肯动脑子的小伙子。他是那种在上司面前恭敬又没有距离感的人。谁做他的上司,都觉得他肯干,诚实,有能力。
不过钟起元还很懂得使心计。他知道凭他的真才实学是很难挤到人群前面去的。
因为工程部技术水平在他前面的人还有不少。但他亦非常清楚,如果想挤入管理层,仅凭技术是不够的,纯粹的弄技术,对他没有什么好处。他还发现知识分子有一个普遍的毛病就是自以为是了不起,而且背后相轻。不同学历不同层次的人总在不同的圈子里,然后再相轻。这就决定了他们交流上的狭窄范围。钟起元不,他看来没什么圈子,和各个层次的人都打得火热,空余时间也和保安搓麻将,与员工打牌,与同事们称兄道弟地打闹。所以钟起元是一个很活泛的人。
钟起元还发现知识分子普遍看轻保安,所以保安也就特别地和他们过不去。保安虽然位置低,权力可不小。进出门拎个什么东西,他们像用梳子梳头发一样的过滤检查。尤其是宿舍保安,因为不准乱带东西和人进宿舍,和他们关系不好,搅得你整日心情都不好。
有一次方博的老爸从内地几千里坐火车来看他,连宿舍门都进不了。很简单,谢绝探访。搞得方博要和保安打架。要不是他老爸拉开,肯定是有好看的了。
但如果你和他们关系好就不一样了。像钟起元,他还是做技术员的时候,就有了女朋友。如果是他的话,女朋友在他的房里睡上几个月半年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钟起元几乎和所有的保安关系都特好。
因为有了这层发现,激发了钟起元的灵感。他和几个保安关系特铁,且这几个保安又是巡查公司内部纪律的。谁上班若有违记行为,诸如睡觉,长时间聊天,打公司外线电话等等。他们就可以开单送往人事部。记过,罚款,直至开除。于是钟起元就和几个哥们到小餐馆喝了一气酒,酒后给了他们一个名单,名单上的人都是他认为妨碍他向前发展的同事。
当然平时谁也不在乎自己的小毛病,小错误。就像人生路上经常不小心绊脚一样,拍拍尘土,骂几句,又走了。殊不知,一些小事却可以改变人生的命运。钟起元名单上的同事就是被这样习以为常的小毛病弄掉的。
在外资公司,人员流动极大。相当一部分的人并不是喜欢跳来跳去。他们几乎都是年轻人,性情潦草粗糙,走着走着,跌了一跤,也不计较怎么回事,甩甩头发,爬起来,一副很洒脱的样子。在一家公司跌了几跤,就没法干了。感觉真他妈的不开心,走了。其实不知道是咱们的同胞有意无意弄的绊脚索。
经过几年的打拼,钟起元就坐上了经理的位置。做了经理,弄手下的人更是轻而易举。他不必再弄什么名单,鬼鬼祟祟的。不听话的人,有威胁的人,时不时把你骂一顿,弄得你不舒服,自个卷被子走人。所以做了经理后的钟起元与下属是很有距离感的。他要的就是这种距离感。
昔日一帮跟他一起打闹的同事,现在再也不敢随便跟他开玩笑了。有一次,一个工程师结了婚,在办公室发喜糖,被钟起元看见了,钟起元骂得满办公室的微笑凝结成了冰霜。因为办公室除喝水外,是不许吃东西的。他对下属的要求是绝对服从。他经常给下属强调,只有错误的行动,没有错误的命令。但如果下属执行了他的错误命令,又骂得下属找不着北。说下属像搬运工一样,也不动动脑子。
对于钟起元的这种做事方法,老钱几个月就适应了。老钱在研究所搞了那么多年,很清楚中国人的权力意识,而且他也曾经做过科长。他觉得与上司打交道,应该把荣誉让给领导,把苦难留给自己。另外,老钱与钟起元还有深一层的关系,这是谁也不知道的。只有钟起元与老钱彼此间的默契。因为他们是同乡,而且是同一个县。在这五湖四海的人群中,这层关系就好比在遥远的他乡看到了家乡的石板路。
钟起元当时招聘老钱时差不多就是冲着这点来的。面试时,钟起元很轻易地发现老钱的英语听说能力欠佳,按他的标准,最多只能做一个助理工程师。所以在与老钱的面谈中,钟起元着重强调了这一点。然后又无意地透露出他们的同乡关系,所以就等于帮了老钱一个忙,聘为工程师。把个老钱感动得感恩戴德,钟起元要的就是这种有把柄的感恩戴德。谈到后来,办公室里竟是乡音缭绕,是一对好同志了。
所以老钱才来一年多,就被钟起元提拔为电子组的主管。这个组又是工程部的技术核心,在工程部算得上重量级的地方。
但实权在握的老钱却没有小人得志的模样。他做得很收敛。见了同事满脸笑容,甚至还经常开荤玩笑,像个小青年一样。他手下的人大部分是研究生,水平也不错,就是那些本科生,业务能力也比他强。如果他不收敛,就很难开展工作。老钱的人情练达,使得上下得意,通心舒泰。在钟起元的小办公室里,他们经常用只有他们俩听得懂的乡音土话交流。一有第三者在场,就嘎然而止。谁也不知晓他们这层关系。
四
方博虽然从来没和同事吵过架,但也没有一个谈得上的知心朋友。工作之余也不过是和同事们打打牌,搓搓麻将。有时到老钱那里有盐没盐地闲扯几句,要么就躺在床上听美国电台,觉得百无聊赖。
这天晚上方博坐了车毫无目的地来到这座城市的中心地带。其时正是华灯初上,但这里却已一片辉煌起来。几乎所有建筑物都披上了彩色的光辉。远远望去,就像一个个硕大的闪闪灯笼。尤其是那座号称亚洲第二高度的大厦,屋顶上的激光灯在城市上空来回扫射,变幻莫测,有点像科幻片中的太空城堡。
街上车流如织,各式各样的名牌小车映入眼帘。驾车者差不多都是年轻的男人女人:女人性感漂亮,艳丽优雅;男人潇洒倜傥,气宇轩昂。方博弄不清楚这些人从哪里弄得来这么多钱。一辆车至少几十万上百万,有车必有房,没有几百万,如何摆得平?可这些人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社会上闯荡也不过三年五年的,就是开条流水线印钞票也要准备这么久。
方博思考不透。就产生一种被这个城市抛弃的感觉。
方博感到愤愤不平,然后是一种孤寂向他涌来。
望着街上的如水车流,方博忽然记起两句诗来,这是一个打工者在南方流亡都市的感慨:心事越来越沧桑别人的微笑大瓣大瓣的在城市上空快活地飘荡而我长长的泪水大颗大颗的沿着流水线跌跌撞撞孤独的方博非常渴望得到一种释放,一种发泄。于是他像一条野狗一样沿着街旁小道七拐八拐地钻来钻去。
方博就是在这种毫无目的的钻来钻去中钻入小巧发廊的。在这个城市,像小巧这种发廊多得数不清。随便哪条街道,一到晚上就有许多灯光桔红的发廊散发出温馨,挑逗,温情。发廊清一色的玻璃门,厅堂的地上一根头发都没有。当然也就谈不上理发之类的工具了。发廊镜框前面的工具台上摆满的是各种各样的矿泉水和饮料。
方博一进入小巧发廊,就被四围的香气所包围。沙发上围坐着十几个衣纱透明低胸露肉的性感小姐,其间还夹杂着三两个男主顾。
方博一怔,正想退出来,马上就有小姐攀了上来。并热情地问要什么样的服务,是松骨还是按摩呢,还是洗头搓脚?方博傻傻地立着,然后说洗头洗头。
一听说洗头,立即退下去好几个小姐。留下一个小姐棒了一把洗发水撒在方博头发上拉拉扯扯,冒了半个头的泡沫。洗头发的小姐手在方博头上弄,眼睛却瞄着镜子里的方博,说方博好靓仔哟。瞧得方博脸红耳赤。
在方博看来,洗头妹的业务水平低劣得很。什么洗头,纯粹是乱摸。头发,脖子,脸上,耳朵,到处弄得你痒痒的,想入非非。而且洗头妹有意无意地在方博面前弯腰。通过镜子,方博很轻易地看到了她在衣服里抖动的胸脯,而且没戴乳罩。
洗完头后的方博,早就已经走不动了。又加之洗头妹在旁边“摸摸劝劝”,弯着腰钻进了里间的小房子,完成了一个隆重的再见。
回到宿舍的方博心情很复杂。他拷问着自己的心灵,是不是真正堕落了呢?在他所受的教育中,都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来解释这件事,脑海里忽然冒出两个字:嫖娼。
“可耻”了的方博去买了一包烟,在床上思考起来。因为方博以前从没抽过烟,他认为抽烟是不文明的行为。现在一抽烟,觉得烟好苦,比人生还苦。
他想起内地的女朋友。那是一个可爱又可恨的女人。他爱她。她漂亮,温柔,有女人味;他恨她,是因为她不肯嫁给他。因为方博没钱,没房子,连个撂床的地方也没有。难道去睡桥洞结婚?他觉得女人对感情很实在,不看得见,不摸得着,就不感情。他女朋友甚至还给他说过“造船理论”。说婚姻好比一艘船,只有男人把船造好了,女人才上船。要不多危险,淹死了,谁救你?方博反驳她。说男人与女人一起造船不行么?为什么非要男人一个人造?他女朋友说,女人是脆弱的,经不得风浪,只有男人把船造到一定规模了,女人才敢投资。要不然,风险太大。如果船的影子都没有,谁敢跟你造?你一辈子造不好,岂不害了几代人?方博跳到南方来是“造船”来的。他想把船造得一定规模了,再喊女朋友一块来造。
女朋友和他的关系也就不明不暗,不咸不淡,要断不断的。
方博烟抽得很不在行。抽得他脑袋晕晕糊糊的。辗转反侧了好几个小时,才昏昏地睡去。
五
方博所在的公司是一家大型的跨国公司。公司在全球设立了几十家分公司,雇员超过十万。所以像工程部这样的技术部门出国学习是经常的事。
因为要做新产品,工程部派出了二十多人的队伍去了美国,新加坡,日本,泰国等地方。当时人事部给方博也办好了护照,可办签证时,却没有方博的签证。其中有好些英语结结巴巴过不了关的人员竟去了美国。这让方博很生气。
方博于是去找人事部经理。
人事部的办公室比工程部要宽敞得多。地上铺了地毯,踩上去步伐格外轻盈。
各个办公桌之间用小格子隔了开来。如果不走到跟前,你根本就看不见他们在干什么。方博绕了好几圈,才看见人事部经理妲己。
妲己正在和中方代表总经理古江热烈地聊着什么。两个人站在一起,贴得很近,似乎要比高矮似的。按个子来看,是差不多的。但若论体积,古江至少是妲己的两倍。
古江已是知天命的年龄。肚子分外突出。按同事们的说法,古江的肚皮上摆一张麻将桌是不成问题的。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脑袋上仰,目不斜视,两臂一甩一甩的,很吃力但又很威风的样子。
妲己脸蛋长得不怎么样,但脸上脂粉打抹得很结实。照方博的计算,刮下来怕有两三斤重。一张嘴巴涂得绯红,像刚饮了一大杯血。但妲己有副好身材,丰乳肥臀细腰。尤其是那个屁股,结实圆满,走起路来,一翘一翘的。让人产生丰富的联想。
据同事们背后传闻,妲己的位置就是用她的这一身实惠的身材换来的。人事部的人员走马灯笼似的换,而妲己却稳步上挺,至如今可以说是稳如泰山。现在又和古江绞在一起,更是踏实。
有人甚至在厕所里画了一幅漫画,画面是古江和妲己做爱的场面。标题叫古江妲己春耕图。方博当时就觉得作者无聊。还感叹道:国民素质低啊!就是方博面前的两个人代表了中方。
但这些代表却并没有代表了中方雇员的利益。相反,中方雇员的相当一部分权利被他们给“代销”掉了。
按美国人的管理模式,全球都是一个模子的。所有分公司雇员的利益都是相等的,只不过是参照当地的国民收入的标准来折算。这家公司在东南亚诸如新、马、泰、菲律宾等地开了数十家分公司。诸如雇员工伤保险,辞退索赔,节假日奖金,红利,旅游等等福利,每一家分公司都是齐全的,惟独中国这一家除工资外几乎什么都没有。去年一个员工,由于超时加班加点,结果由胃出血变成了胃癌。公司给了二千多元钱拉倒了事。小姑娘的父母从那偏僻小山村跑到这大都市里连南北都分不清。也就无法讨什么说法了。四只眼睛哭得泪眼婆娑,连安慰的话都没领到。只好领了病秧秧的小姑娘回家,不知现在是否还在人世。
方博差不多候了一个多小时,才见妲己恋恋不舍地告别了古江。方博满脸堆笑地跟着妲己进入了她的办公室。
妲己见方博未征得同意进入她的办公室,非常的不悦。头也不抬地问方博有什么事。方博就说起了签证的事。妲己就不耐烦了,说你还是工程师,怎么连办事的程序都不懂,你们老板是谁?找你老板去!我只跟你们老板打交道!方博被妲己的几句话噎得直冒火,真想冲上去把她的脂粉全刮下来,露出她的老皱皮来。
气冲冲的方博去找钟起元,钟起元挥着手,赶苍蝇似的。说签证的事,他哪里管得着,人事部全权负责。后来还是文员叶清告诉他,他的名字被钟起元给换掉了,换了一个助理工程师。
方博在厕所里蹲马桶的时候,也抽出笔来,在古江妲己春耕图旁边,大书了打倒汉奸钟起元、妲己、古江的口号。
六
方博又在街上像野狗一样地逛来逛去的时候,不经意间瞧见了老钱和小美。方博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再仔细确认,才发觉真的是老钱搂着小美的腰进了一家小餐馆,两人非常亲密。
方博不由得把眼睛瞪大了。
方博是认识小美的。小美是生产第一线的员工,顶多十八九岁。不知念过中学没有,人也长得不怎么漂亮。在南方这满世界都是女人的世界里,随处都可以淹没她。
但小美长得丰满。虽然年龄不大,却敢穿暴露的衣服。现在街上的很多女人已把内衣穿在外面,然后系条短裤,腰上露出一大圈白白净净的肉出来。有的衣服小得甚至连胸脯都藏不住,一颠一颠地,似乎要跑出来。小美就是这种姑娘。
在这个燥热的都市里,很多羞涩的农村姑娘已不再害羞,只要有榜样存在,大家就竞相模仿,她们是缺乏判断力的一群,更何况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啊!可是老钱却比她差不多大一倍啊。做她的父亲倒还可以。老钱的儿子都要上中学了。方博觉得老钱这样比嫖娼要可耻多了。嫖娼不过是一种商业行为,一种市场经济。而他老钱,八成是诱骗,害人家一辈子。
所以老钱的形象又在方博心中矮下去一大截。
方博于是就感觉到自己逛发廊有理由了。他觉得自己和老钱比,简直就是道德君子。逛发廊,使他找到一个精神支撑点。同时,他把这种行动看成了促进经济贸易的行为,使国民的整体收入得到了平衡。
花钱就是爱国!方博脑海里冒出了这个不知从哪里捡来的口号。
方博进发廊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傻傻地说洗头洗头了。他觉得洗头是一个幌子,正好像发廊是一个幌子一样。洗什么头,既浪费时间,又浪费金钱。还不如直奔主题,干脆利落。
在小巧发廊的频频往来中,方博认识了好些女孩。诸如艳艳、林娜、红红等等,都成了他的伙伴。他有时在发廊里坐上两个小时与她们闲聊。所以她们一看见方博进发廊时,就叫靓哥来春耕了?方博就调侃道:我要把你们全部都耕倒!
七
方博在小巧发廊耕了一段时间后,就觉得没什么意思了。就又换了几个地方继续劳作。他发现这东西好像吸毒一样容易上瘾。以前他一个月或两个礼拜逛一次发廊。后来竟然变成了每个礼拜必去,甚至一个礼拜去干几次。
他觉得这样太损身体,而且也耗钱。就决定找一个女朋友或情人什么的。
找女朋友或情人最容易的地方当然要数娱乐场所。于是方博就在一个周末的晚上迈进了宿舍斜对面的金湖歌舞厅。
歌舞厅里的淡淡红光绿光,像一团朦朦胧胧的彩色水雾。徐缓低迷的轻音乐微风般地在水雾中飘拂穿行,直往人心里渗透。小巧的碟形舞池在暗淡的灯影里显出几分神秘,疏漏的人影幽灵般地在池中摇摇晃晃,让一旁静观的方博生出不尽的联想。觉得以前在发廊的行为直露得不堪回首,像原始社会般地直截了当。
方博正在出神。“先生,我在您这儿坐坐您高兴吗?”一个美丽的女孩扑闪着狭长的眼睛,却已挨着他坐了下来。
方博本能地往里挪了挪。
我要份饮料不介意吧。
当然当然。方博为自己的失措感到羞愧,他喜欢机智漂亮的女孩。
女孩扬手打了一个响指,黑暗里冒出了侍应生。
一杯加冰奶茶,女孩说。
侍应生正转身待走,方博说,两杯,一包摩尔。女孩转脸冲他笑,牙齿很白,口吐兰气。
老板心事重重呐。女孩说。令人心动地仄脸望着方博。在操心发财吗?方博调侃地笑道:失恋了。
哦!女孩甜甜地望着方博,吃吃地笑,这对我可是机会哟。老板是文化人吧。
“失恋”哪“爱情”哪可都是文化人造出的字眼。
方博觉得这女人有趣。就说你的意思是人生本来就没有爱情喽。
说话间女孩就靠了上来,头发撒在方博的脖子上,痒痒的。又让方博产生无尽的联想。
方博趁势搂住她的腰。
女孩说爱情这东西,在计划经济里是有的,且爱情一人一个定时定量。现在是市场经济时代,所以只有商品。只要有钱,你什么都可以买到。你甚至可以把她们库存起来,想什么时候用就是了。在市场经济里考虑爱情没有不累的,就像思考一道无解的方程,本来就无解,你偏要虚拟一个方程,怎么弄啊?方博笑了。觉得这等人做情人很好,又想恐怕太贵了,付不起帐。自己目前的收入要养一个情人怕是不行的,必须是那种两厢情愿,各自付帐的才行。
女孩黑眸如火,咯咯笑:先生失恋了,我出售爱情。说着仰起脸,摸一摸方博的胡子。
方博再也忍不住,他搂住女孩长吻,两手在她身上四处游荡。松开后女孩来了句广告词:味道怎么样?味道好极了!方博也广告了一句。
接下来两个人在舞池里舞了几曲。女孩的手臂环绕着他的脖子,一对乳峰直顶住他的身体,让方博头晕晕的透不过气来。
最后两个人开了个房间,掏出了方博要去发廊好几次的钱。
八
虽然逛金湖歌舞厅花销大,但方博回忆起种种细节来,还是抵挡不住盈盈纤腰的诱惑。方博这才寻思,女人确实和鸦片一样,一弄就上瘾。日后怕是要掉到这口井里去了。
方博现在上班已没有往日的激情了,他把公司对他的种种不公也就看得淡多了。
比如开会,能不去就尽量不去;在会上不要他发言就绝对不发言。即使要他说,也绝对不会多说半句。上班的时候,把“伊妹儿”发往世界各个角落,还时不时弄些黄色照片独个欣赏。
另外,方博比以前又多了一个爱好,就是“煲”电话。把电话经常打到发廊去,一聊就半天。电话里一片咯咯的笑声,浪成一片。
有一回,钟起元打电话过来,老打不进。占线。就火了。跑来看,发现方博正在眯着眼睛抱着电话嘿嘿地傻笑。当他猛然发现钟起元在旁边,就假装对电话生气,假装是对车间打电话,稀里糊涂地乱骂一气,说什么那也不会弄,我马上过来云云。
搞得红红、艳艳、林娜们不明就里,在电话那头骂方博神经,现在大白天过来干什么?钟起元满脸严肃地问他在打什么电话。方博说车间有事。钟起元心想,我都打了七八次,差不多一个多小时都占线,怎么会是车间有事呢?但又拿不出证据来,也就不好把方博怎么样,就瞪了方博一眼,说办公室电话不能私人乱打。
方博知道他没捉住把柄,就忍不住犟了。就说什么私人乱打,我又不打,还乱什么打。办公室很多人,有失钟起元的面子。钟起元当下就决定一有机会就炒方博的鱿鱼。
让钟起元痛下决心炒方博的鱿鱼是在金湖歌舞厅的邂逅。
方博自从金湖歌舞厅遇到那个女孩后,又去过两次。因为花销太大,就打消了找她做情人的念头,他到那里去,纯粹是寻欢了。
但他寻欢时却意外地碰到了钟起元。
其时钟起元正在和那个女孩长吻。女孩抬起头来时,方博刚好碰个正着。所以本能地喂了一声打招呼。谁知这一声招呼却把那个男的脸也唤了出来。四目相对,甚为尴尬。因为那男的竟然是钟起元!这次意外的邂逅,在钟起元看来却不是意外。钟起元认为方博是故意与他为难,因为钟起元清楚地看到方博的不远处有工程部的两个同事。所以他认为方博他们是一伙的,故意来出他的丑。
所以钟起元决定无论如何要把方博弄掉。觉得不弄掉方博,自己就不安全。方博像一个随时都要爆炸的定时炸弹。
一个上司要弄掉他的下属,确实只是念头间的事。
有一次午休时,已到了上班时间了,方博还趴在办公桌上睡觉,恰好被钟起元碰到。钟起元心里一阵窃喜。他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叫人把保安弄来,让他们摘除方博的厂牌,然后再让人弄醒方博。
待方博醒来,钟起元问方博现在几点了。方博一看手表,才发现已过了十分钟的午休时间,不知所措地站在办公桌前。钟起元又幸灾乐祸地笑道,你的厂牌呢?方博这才发觉厂牌不见了,翻箱倒柜地找。
钟起元说方博你不用找了,你到人事部去吧。你到那里去办理离开本公司的所有手续。
直到现在,方博才彻底的醒来。他蔑视地盯着钟起元,盯了好一会儿,才对钟起元骂道:你这汉奸!方博走出公司大门的时候,正是南国秋雨时分,雨漫天地飘着。尽管已是深秋了,却并不冷,大街上依旧高声地叫卖着矿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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