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河
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必定站着一个全力支持他的女人,而一个成功的女人背后必定站着无数个伤透了她心的男人。
——婉儿语录
婉儿从外面飞回来的时候,正值北京的春末夏初季节。一树一树的鹅黄淡绿在枝头闹得已经快要过了气儿,但是和煦与酥爽分明又在褐色的枝干中留了下来。天也不像春天乍始时那么灰暗,久违的丝丝蔚蓝正艰难地拨开尘嚣的迷瘴,一道一道从云层中显现。婉儿从机舱里一出来,先就对包围上肌肤的干爽的风感到几丝快慰,不像前几次,一下飞机,嗅到那满天刺鼻的空气,她几乎就想转身立即坐飞机再返身往回飞。毕竟,一切都治理得越来越好,越来越有秩序了。婉儿心旷神怡之时,便一边随人流往出口取行李处走,一边按键开了自己的手机:“阿妙,我回来啦!”我是这座城市里第一个接受她电话骚扰的人。电话铃响时,我睡眼朦胧地看了看表,还不到早晨7点。这个时候随便往民宅里打电话的人,定是一个不知趣者。
我闭着眼睛,任那铃声狂响,以为它终归有个不耐烦,自己哑下去的时候。不料想它在每隔29秒的间断以后,还会再重新地狂响起来,响声的长度仍旧是29秒,不会超过一次通话自动计时收费的时间。等我愤愤地拾起电话,刚刚对着话筒“喂”了一声,里面就传出了婉儿自作多情的兴高采烈之声:“阿妙,我回来啦!”“回来就回来了嘛,咋呼什么嘛,大惊小怪的。”“咦——你怎么像吃炸药了?”“你才吃错药了呢,你回来又不是什么大事,看看现在几点?”“好哇好哇,我才不在家几日,你就已经对我这个态度。不行,今天无论如何我们得聚一聚,说说清楚。”“行啊。说就说。你招呼当堂的陪审听众吧。”接着我们又在电话里犯了一会儿贫,唇枪舌剑地你一嘴我一嘴。跟婉儿认识十几年,这已经成了我俩之间的说话习惯,不抢茬儿不说话,但是从来没翻过脸,由此可以看出我们交情之深,关系之黏。我们原先在单位里一直厮混一起的,同时毕业分来,同住一间单身宿舍,又差不多前后脚为排队分房子而结婚。后来,婉儿因莫名其妙给卷进了单位领导层间的权利争斗,受够各种闲气之后怒而辞职,一闪身就跑国外去了。再后来就听说她离婚、结婚,结婚、离婚不停地折腾,终于熬出个可以在两个不同国度之间自由往来的身份,做起沟通三岸三地及北美之间的伟大生意。在这块土地上她何时走何时留,都早已没什么让我们这些老死这里的朋友们惊奇的了。总是会有各种渠道随时传来有关她的各种消息,据说,这些消息的新闻发言人,全部由她自己担任。最近的一条快讯是她休掉了现任大鼻子丈夫,在获得了数量可观的分割财产后,便决定终生不再嫁人,要自己一个人顽强地生存奋斗下去。
“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必定站着一个全力支持他的女人,而一个成功的女人背后必定站着无数个伤透了她心的男人。”这是婉儿的一段名人名言。这一段语录被我们这些女友在民间心口相传。
我手握电话半梦半醒地说:“婉儿你说你想见谁?你就尽情招呼着,我替你安排时间地点。”婉儿说:“我当然最最想你啦——”我说:“婉儿,你甭跟我腻。我早知道你遍地播种,男朋友一大堆,女朋友一大群。别惹我揭露你的隐私。”婉儿在电话里“嗬嗬”地诡诡笑了一笑,话题一转说:“听说你最近混得小有名堂,财发得不少,怎么样,那就‘三刀一斧’请我喽?”“你做梦吧?我会为你拿我的血汗去喂刀斧手?”“哎呀呀,哎呀呀,”婉儿怪叫着说,“我还当你是真心爱我呢,一考验,就露出原形啦?我请客行不行?我请客行不行?”“你请?你请的话,我这地主的脸面还往哪儿搁?”电话里叽哩咕噜一通耍贫嘴,搞得我的睡意已经消散得差不多。说来奇怪,人生中的某些朋友,不管相隔多远不管分开多久,她的影子,总能不时地在你的眼前,在你心里晃。再见面时,你一点不会觉得陌生与隔阂,好像你们中间,从来就没分开过一样。婉儿就是我这样的朋友。
按约定的时间,傍晚我踩着桔黄的光线走进了“大观园”酒楼。婉儿还是那张“天街小雨润如酥”似的狐狸脸,只不过这脸从前是青春年少时的素面朝天,现在已是显得人到中年的调色板似的,脸上各部位各个色块涂抹分布得很均匀精致。婉儿一见我进来,就张开长爪子,大叫一声扑过来:“哇亲爱的!可想死我了!”“嗳嗳嗳,少来,少来,你要箍死我了!”被比我高了一头的婉儿用力闷在怀里,简直像给一个高大的男人憋在胸口。我屈伸双臂,用力把婉儿的身体撑开,似乎都能感觉到她身上的香水味儿蹭了我的鼻尖。
“来来来,哥们儿,我给你们介绍一下。”待到婉儿闪身,亮出她身后酒桌上的风景时,我不禁愣了!齐刷刷的,围坐了一桌女人,数了一下,竟有七个!加上婉儿和我,座中人数已冒出了一桌能容纳的八个人的数目。人家婉儿把我跟这些人相互介绍时自如得意,唇齿生辉。这位是女画家,女画家五人展在中国美术馆展出过呢,她的名字排在头名;这位是搞电影的,第一部女性电影《哭泣的芭比》,在国外获过奖呢,你听说过吧?这位是女诗人,嗳,这你应该听说过呀,你们的行当离得近;这个是妇研所主任,第一个女性学习小组的组长……我诺诺地伸手,点头,内心十分张惶,一时不知怎么应对。婉儿爱玩花样、容易喜新厌旧这我知道。她在这座城里埋设下了十来个男性暗哨(打过情骂过俏)和准情人(皮肤表面有过简单磨擦),他们的作用就是随叫随到,负责接机呀跑腿呀、生意上牵线等等一类事情。真正的情人(皮肤内里深层有过激烈碰撞)大概数目保持在四五个左右。在这方面,我可没少当过她的电灯泡,本来是大家同是在某次联欢会的场合上认识的,我还在忙着鸡啄米似地点头、礼节性地傻傻微笑,忙不迭地说上几句应酬废话,人家婉儿好像是不说不笑的,两只小狐狸媚眼儿,三放电两放电,就把要射的人给勾住了,就跟旧社会那拍花子似的,射了谁,谁就乖乖地站起来跟着走,一点道理都没有。从前只知道她善于跟男人放电,并不晓得她还有跟同性方面的兴趣。我一边机械地握手、点头,一边在心里头说,婉儿你行啊你,婉儿你可真有你的,弄了一屋子的粉黛、裙衩,你什么意思嘛你?引荐完毕,趁婉儿拎她的化妆包去盥洗间里补妆的工夫,我心中惴惴地,躲开众人的眼,悄悄摸摸地跟了过去。一推门,就见盥洗室墙上镜中,映现出一张正锦上添花的俏狐狸脸。我故意整理了一下衣襟,将手别到背后,清了一下嗓子,这才向镜中那张如花似玉的的娇面孔发问:“婉儿,问你个问题,你可以不回答。”“哦?”婉儿停下手中那个正往狐狸嘴唇上涂颜料的笔刷,略显惊讶地撩起她镜中薄薄的狐狸眼皮儿。
“咱今晚是要开世妇会筹备会怎么着?”“什么意思?”婉儿微微侧过脸,狐媚的眼透出一副不解和迷茫。那张嫩脸已修整得如冬季什刹海的冰面,蚊子上去也要跌一溜儿跟头打个出溜滑儿。
“……要么,莫非是咱们要举行‘同志会’成立大会不成?你要跟国际接轨啦?”“哇——噻!”只听得婉儿夸张地大叫一声,冷不防就迅速转过身来,纤纤玉指就落到我的腮帮上,两指用力交接,做出欲拧的动作。我连忙仓皇后退,一边还不服气地说:“豪爽女人,豪爽女人,非礼勿动,非礼勿动!我承认你是女同志的头领行不行?我承认你是女头领行不行?”婉儿不依不饶地追着说:“我要是个女头领,还不早就先把你给做了?你想你还会囫囵完整到今天?”“流氓、流氓!”我一边说一边拉开门撤退,同时还嘴硬地嚷嚷:“你美吧,美吧你!知道你有号召力,一下子就把京城稍有点成色的女子都招来了。这下可有好戏唱啦!等着吧,等着吧,待会儿看你怎么收拾。”盥洗室的门在背后“砰”地关上,同时还传出婉儿砂纸一样吱啦吱啦的声音:“阿妙,先替我招呼一下,拜托啦!”说心里话,我活了这么久,还不曾有过缺乏男人在场、单单是九个女人一起聚会的经历,一时间竟有点感觉怪怪的,仿佛内分泌也在体内莫名奇妙地摇晃。其实九个女人聚会与九个男人聚会、或者九个男女“花插着”聚会,能有什么实质性不同呢?无非是应酬、谈笑罢了。但我还是明显感到了一些不适应。外面,此时已是落日西斜,一道道桔红色的晚霞,正透过“大观园”帷幕似的落地窗纱,柔柔地透了进来。那霞光,分明已是一天中最妩媚、最柔情,也是最绚丽的一朵。墙壁上故意做作镶嵌的那些二三十年代旧上海的旗袍仕女,一个个疏懒斜倚在旧哈德门的老式留声机上,溢出一股绵软无骨的“沙啦沙啦”——“嗯哼……嗯哼”的旧时代的调情解闷儿味道。一桌子的姹紫嫣红,一桌子的裙衩鬓影,一桌子奇妙的肉香、体香,不住飞腾、闪烁,袅袅地散向周围、散向高处,不经意地交接、碰撞,似乎是战战兢兢、躲躲闪闪地纠缠了一下,又慌忙不知所措地“嗖”的飞走了,走得远远的,紧紧束在自己身边,不敢再向外招摇。
我的头一时被某种暧昧不明的香味熏大了,熏得晕呼呼的。刚刚出来时婉儿嘱咐我替她招呼,可是我眼下却淑女般地端坐在这里,手拘着,脚拘着,身板拘着,嘴巴也拘着,木夯夯的,像个死桩子一般。平常男女众人聚会时那些个没话找话说的胡说八道本事也不知哪儿去了。一桌子陌生的女人脸,一桌子陌生的优柔和矜持,一桌子陌生而新奇的微妙体验,一桌子的大眼瞪小眼儿。一个蓦然的、偶然的、必然的,十分奇妙也十分奇怪的地点和场合,就把一大群平素不相识的女人推送、攒聚到了一块儿,让一大堆女人平白无故地紧张,平白无故地尴尬,平白无故地手足显得无措。沉默了一会儿,我终于鼓足勇气,将牙紧咬了几咬,决定勇敢地挺身而出,担负起婉儿在卫生间门口临时委任给我的“招待人”的职责。我举起菜单,放松身形,尽量模仿着婉儿那沙啦啦的磁性嗓音说:“来来来,姐妹们,大家都不要客气,这样吧,要不咱们把菜先点着,每人都挑一个自己最喜欢吃的。”可是奇怪的是,我的话语落地无声,没有什么人附和和响应。也许是我学婉儿的发音学得还不够,嗓子里边那个小舌头阻截气流喷突时阻截得不太对头,胸腔共鸣振动的力气也不够,怎么听怎么是细溜溜的,一副典型的土生土长东方女人腔,因而众人的情绪便不能够有效地被调动、兴奋和激活。她们的眼皮都往下抹耷着,对我带搭不理的。我的眼神就很无助和乏味地飘啊飘,漫无目的地游移,蜻蜓点水似的,在每个人的脸上扎闪一下翅膀,轻咬一下,便又慌忙地飞去。当目光不小心跟哪个女宾的眼神胶住,粘稠的时间长了一点,大约超过了一秒钟的光景时,我的内心里便会突然莫名其妙地“别”“别”乱跳几下,有点做贼心虚又很莫衷一是地赶紧把眼光溜开。“四目对视”,这可是一般的言情小说和《女性通俗》手册上所描述的,男女之间调情放电的最好伎俩。那上头经常告诉我们说,小女子若想跟哪个男生产生暧昧,就把注视他的时间、把跟他的目光“不经意”咬合的时间延迟到三秒钟以上。此种“过电”方式屡试不爽,已有统计学上的数字加以证实。可眼下,众女子聚会的场合,我的眼光游移,瞳孔散光,只感觉目光落到谁的脸上,就被谁“哐”的一声反弹回来,崩得我很不自信,登时就缺少了主张。这时我就更加痛恨和怨怼婉儿,好端端的,搞的什么鬼嘛?!才不过是她又出去几个月不见,怎么就玩儿起这等花活来了?连最最基本的男女“花插着”的聚会常识都忘了。莫非说她近来内分泌真的是有了什么实质性变化?我在心里默默祷告,那个留连在卫生间里,把自家的脸当作调色板比划的臭婉儿快出来吧!她一来我就可以快点摆脱干系,一切由她自己来张罗就完了,免得我如今低眉顺眼,像个男人似的对众位女人张张罗罗。说实在话,酒席宴上,从来这些低眉顺眼、点菜叫汤、点烟倒茶的侍候人的事儿,还不都是由桌上的一干男人在一旁殷勤?一种角色当习惯了,临时要换一下时,还真是有些不适和不安。想起刚刚过去的评职称英语考试中,遇到过这样的一道题,名字就叫做《变性的鱼》。说是鱼在某种特殊的情况下,会自动转换性别。比方说,在它们的雌雄比例失调、族群的繁衍遭受危机的时候,一些母鱼就会自动转换性别,变成雄鱼去与别的鱼交配,以保持后代的数量。
一段课文之后,是几个选择回答。其中之一是:“为什么雌鱼要改变性别?”答案是:“为了保持族群的繁衍。”另外一个问题是:“为什么是雌鱼改变性别而不是雄鱼改变性别?”答案是:“雄鱼在狩猎和捕杀中,死去的数量较多,活下来的鱼群中雌鱼的数量过剩而雄鱼不够分配。”我忽然觉得自己此刻的感觉有点像变性的鱼,鱼给困在夹缝里,既上不了岸,又回不了头,那一份张惶与无奈,扑棱棱地活像一条快要翻白眼儿的死鱼。众多母鱼大概也觉得我这条鱼很不对味,变性变得还不到位,所以依旧无语矜持,把我晾着。聚会的气氛很是上不来,缺乏应有的节奏和欢快。
谢天谢地,婉儿终于扭扭搭搭一步三摇地从那边过来了。桌上的气氛陡然间大变,就像雨过天晴,西天“蓦地”跳出了一轮红太阳!只见穿牛仔裤的婉儿,穿“佐丹奴”牌T恤的婉儿,身高一米七六以上,风姿绰约满脸艳光四射的婉儿,重新从卫生间里出场,到“大观园”来亮相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双手击掌“啪”,复又大拇指和中指并拢、摩擦,“啵”打了一个响亮的榧子:“哗!弟兄们,为什么都傻坐着?来呀,上酒上菜!”随着她的沙啦啦的磁实的话音和她明快的富有感召力的形体动作,原先一桌子呆坐着的女木头人儿,立马全都活泛起来了,登时陷进一片欢愉和骚动的海洋,片片朱唇开启,吐出的声音似从黑暗中见了光的麻雀:“婉儿!婉儿!够酷的嗳!”“哇噻!婉儿,白里透红,与众不同!”“喔哟,婉儿,你可要显得我们都没面子喽!不要太潇洒哦!”种种亲昵的呼叫一齐响了起来,张张明媚的小脸儿一齐举向她们心目中的红太阳。哇噻!真是听得我脸红脖子热,心跳突突加快。这等场面,真还是头回经历呢!婉儿一到来,我这个临时受托的招待人,简直如蒙大赦一般,赶紧悄悄地身形隐没,陷进椅子更深处一些,猛喝了几口茶水,又掏出面巾纸偷擦了擦一脑门子的细汗。
再看人家婉儿,人家的表情多滋润哪!四仰八叉松松垮垮地坐在上首,就像个老太爷似的,面含微笑,接受众位女弟兄、女小妾、女丫头们的献媚。当然,她也不失时机地夸赞表扬这些认识她的和她认识的女子们。婉儿的狐狸脸上流光溢彩,顾盼生辉,如鱼得水,不停地把这个重复引荐给那个,又把那个重复加重语气地介绍给这个,把这些个搞电影的、画画的、写诗的、编臭小说的女子们的成绩一一道来,胡吹海夸,天花乱坠,不仅不见有丝毫嫉妒心,反而让人觉得别人成果越是大,她的脸上越有光。
“阿霞,最近这部片子又赚了多少?听说是你自己当制片,老公亲自操刀当导演?这不成了开夫妻店了?有赚头,也让我们大家分享一点啦。”“阿惠,新出了诗集也不让我们拜读?忘了当年请老师我多指正的时候了?拿来,给在场的弟兄们分发一下,像阿妙她们几个,已经是吃批评这家饭的,让她们帮你在报上广告一下。”这边话语渐进,那边就不知不觉,已经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大观园”酒楼的包间香气更浓。春天的傍晚已在窗帘扑打着唿哨过去,紧接着来临的就是春夜的绵绵和扑朔迷离。女士们艳丽的春装套裙、低胸开口的绵软羊绒毛衫,都在“大观园”夜晚的朦胧中乍泄春光。开始还在拘谨着的一个个感官,现在全在婉儿的激情引导下,缓缓松落下来。婉儿口吐莲花,肆无忌惮地引逗、放电,奇怪的是不但没人悖逆、反感,反而还都笑嘻嘻的,雨露承欢似的,婉儿夸到谁,谁就侍立起来给她敬酒点烟。婉儿也不谦让,照单全收,真是臭美得愈发像养着一群小老婆的老太爷。众人一声声亲热的呼唤,一句句亲昵的承欢,一个个香喷喷的殷勤点烟倒水恭奉的脸,弄得我五音迷乱,七窍生烟,心说婉儿婉儿,你要不是鱼变的,这地球简直就不是圆的了。
婉儿此刻正像皇帝老儿一样被美酒和美言簇拥着,臭美得不行,小狐狸眼中已透出了几丝玫瑰色的酒汪汪,酒汪汪,颇像男人发情时那种眼里潮水一般的湿漉漉的血红。她看谁一眼,谁的性别角色就自动对位;她夸谁一嘴,谁就如蒙恩宠,频频举杯。婉儿也就顺水推舟,来者不拒,一杯接一杯,将她的红葡萄酒般的爱的祝福,尽量均匀地向每一位裙衩身上播洒。
这不是显得毫无来由、毫无道理吗?婉儿这么疯,究竟是要做什么?怎么平白无故想起在女人当中“做大”?这个样子很好玩吗?是否真像她那句名人名言说的那样,“一个成功的女人背后,站着无数个伤透了她心的男人”,她真已看破男人红尘,惊回首,到同性族群里来释放体能,寻找生命原点?看看婉儿,完全一副痴醉和无邪的样子,梳到脑背后的发髻乱蓬蓬的,眼神乱蓬蓬的,朱唇也乱蓬蓬的,一副迷醉与不设防时的酣态与娇态。这个玫瑰色的酒汪汪的湿漉漉的样子煞是招人可爱,谁也没法对她设防。
“阿妙,你怎么不喝呀?来来来,你我兄弟干上一杯。”亏得婉儿细心,酒醉之中还能注意到我的闷闷不乐。她抬手将我面前的杯子斟满,又将自己手中的杯子在我的杯沿上碰了一下。
“来,干啦!”“好,干!”我也端起杯子,回碰了婉儿的酒杯一下,然后一口气,做牛状,将一大杯葡萄酒喝光。我抑制不住拿起酒瓶,给自己又倒了一杯,端起来,大口大口地饮完。第二杯酒下去,仿佛还不过瘾,情绪有点烧起来了,但是远远未达到高潮,刚刚才到那种迷醉的边上。于是,又毫不犹豫地给自己倒了第三杯,“咕嘟嘟,”一口灌了下去。
“阿妙——”婉儿很是责怪地惊叫一声,眼睛瞪着我,足足盯了三秒钟,那里边水光四射,眸子里边情意四射,瞪得我心软了,立刻整个身心、口舌、嘴、眼神、胳膊腿儿都软了下来,软耷耷的,无话可说。我算知道了婉儿是怎样给女人放电,我算知道了有这样一种人,就是有本事把爱意普泛地洒往人间,洒向男男女女,洒往每个人的心头。我算领教了有这样一种人,她们天生就有个人魅力和领袖风范,她们把个人魅力处处施展,把赢得别人的拥戴作为己任。
酒气先是慢慢地往下沉,往下降,稍顷,又忽地燃上头来,仿佛血脉全都涌向头顶,欲从那里奔突出来。脑瓜这时有点发飘,嘴唇也跟着热辣辣的。先前的一些紧张、不快、疏离、防范都轰然而解。再也不分你我,也不辨男女,眼前热烘烘的,燃烧成玫瑰色的一片。我原先一直绷紧着的身躯、紧绷着的心情,全都在酒精的作用下彻底塌掉。现在,我已慑服于婉儿玫瑰色的酒汪汪的狐狸媚眼的魅力下,在她的气质和魅力感召下俯首称臣。我跟在座的一干女宾划拳行令,搂脖子抱腰,互相拍拍打打,说着一些个体己的话。
“阿霞兄,咱们今后就是哥们儿了。再有钱赚时,别忘了招呼兄弟我一声。别的干不了,至少还可以给你打打杀、编编剧本什么的。”“那是,那是。看在婉儿的情分上,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呢!”阿霞十分仗义地在我的背部摩挲了一下。我顿时感到有种兄弟情谊,弥漫在我的第三节颈椎骨上。
“阿惠,咱们是同行,都都……是靠写字为生的,今后请多多关照。”“那没说的,阿妙老弟,咱哥们儿有缘!我出道比你早些,以后,这条道上,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就言语一声。”“好,好,谢谢……谢谢!”我举着酒杯,红着脸膛,不停地道谢。我们都怀了一种壮士断腕的心情,不停地把一些红汤、黄汤往胃里边灌下去。然后还要击节而歌,由阿霞先出场,奉献一道“阿妹阿妹听说你要办嫁妆,急得我快要发狂,今天今天你要老实讲,我是否有希望……”阿霞粗犷的嗓音荡气回肠,我们用筷子敲击碗碟为其鼓掌。
然后阿惠选了一首“就在半梦半醒之间,我又看见你的脸……迷迷糊糊睁开双眼……”唱得我们好痴好呆,双颊酡红,有的托腮,有的将脸伏在身上,羊毛衫子扭歪了,露出很长的一段大腿,低胸的开口衫也扯扭了,不小心显出了很深的乳沟,可是谁有心注意这些呢?我们一块饮着,唱着,闹着,笑着,完全不知今夕是何夕,此地是何地,每个人都喝出了一副昏昏欲醉的样子。在酒汪汪的兄弟情谊里我们深深地幸福着,我们也在酒汪汪的弟兄情分中深深迷醉。
“大观园”包间门打开的声音,略微地惊动了我们一下。服务小姐轻声进来,低下身子轻声地问:“小姐,请问哪位是婉儿?”婉儿也斜着酡红的醉眼说:“我是。”小姐说:“外面有位先生找你。”说着刚一侧身,门外一位高大英俊的男士就一步跨进来。
门外一步跨进来一位高大英俊的男士,屋内正在迷醉的兄弟们霎时都清醒过来。
所有的原本横斜竖卧的身体立刻端庄,所有歪斜曲扭的裙角立刻扯平,所有的眼神“唰——”的一下,明闪闪地集中射了过去。这位定是婉儿新近发展的一位大情人喽?只闻过其说,但尚未见过其人。这下可算是有眼福的,哇——噻!够酷!够帅!所有的玫瑰色眼神一下咬定在他身上不放松。婉儿的声音妖滴滴的,嗲得能够滴下酒来:“人家不是叫你11点以后再来接嘛?怎么这么早就来啦?”大情人含蓄地一笑:“喔,我正好从这里路过,就顺便进来了。”说着,便用含情脉脉的目光将在座的每位姐妹都照顾了一下。他这一照顾不要紧,“唰—”一眼就把刚刚还壮士断腕的姐妹豪情给冲散了,顷刻之间就烟消云散,片甲不留,体无完肤。
婉儿说:“嗯——唔……”婉儿说这话是用鼻子说的。婉儿说:“你先回去嘛,待会儿我跟姐妹们一起走。”大情人说:“也好。我就在楼下大堂里等。”说完,又将含情脉脉的媚眼,在酒桌上顺时针一圈洒下,足足洒下了一圆儿,然后,这才举手齐眉,点了一下,往外一甩,表示告辞。动作十分漂亮、潇洒。
“大观园”包间的门一关上,先是两秒钟的寂静,沉默,静得能听见一个个心动的声音。接着,就听到一阵伸懒腰,打哈欠的声响:“喔哦——走吧,太晚了,该散了。”“明儿我还要起早,我也该回去了。”然后,就像流行感冒传染似的,一阵又一阵的懒腰声、哈欠声响起。接下来就是起立、磕磕碰碰、一阵桌椅跟肉体的磕绊声,高跟鞋笃笃笃击打地面的下楼声。
然后,就是大情人在大礼堂里接受了九双酒汪汪的玫瑰色女狐狸眼儿的注目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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