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于兰
文嫂今年三十有余,长得实属平凡,平凡得与她擦肩而过十次,她再与你打招呼,你还是记不起到底在哪见过她。她的长相虽然没有任何特征,但在她老公眼里,却是很有个性的,具体表现在,她干什么工作都干不长久,一般绝不会超过半年,这是她老公华哥在她第十三次跳槽后总结的规律。每次换工作,她都能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比如,老板很抠,女秘书很骚,同事妒忌她等等一些她老公认为很平常、完全可以忍耐的事,但是文嫂就是不能忍受,华哥断定她是独生女被父母宠惯了的原因。回想她工作五年,并没有为这个家的储蓄罐里扔过一分钱,华哥毅然决然地大手一挥,算了,你别上班了!不上班干什么呢?文嫂不是甘于做家庭主妇的人,她认为这是一种对人生奢侈的浪费。在她的强烈抗议和要求下,华哥咬咬牙拿出六万元的积蓄给她开了一家小餐馆,让她领导七八号人,过过老板瘾。此时的华哥暗在心里祷告,她打工不长久,恐怕是做老板的命吧!华哥的眼前呈现出一派红红火火的场面,文嫂穿梭其间,周旋自如。
“新官上任三把火”,说得一点不假。文嫂大改往日爱睡懒觉的毛病,五点钟就起床蹬着三轮车到农批市场买菜,经过一番认真挑选、讨价还价,再严格地复秤,才满意地弓着腰把菜拉回餐馆去。从没吃过这番苦的文嫂居然干得颇为积极娴熟。
连她自己也觉得自己变得吝啬了,每用出去一分钱,她都有流掉自己一滴血的心痛感。她还变得尖刻了,眼睛总是长在雇员的身上,看到她们偷偷懒她就会撅起嘴然后吐出一大串严厉的话来,她觉察出雇员们都很怕她。
文嫂不知不觉中就有了两副面孔,一副是笑容可掬,让人如沐春风,这是对顾客;一副是板着的,生硬而冰冷,这是对员工的。至于对她老公华哥,便是这两副面孔交替使用,生意好或华哥带顾客来时,她用前一副面孔,生意不好或华哥请人吃饭时,她用后一副。这她自己浑然不觉,还是华哥总结出来的。华哥真是一个善于总结的人,至少对老婆如此。
一个月盘点下来,略有盈余,正好相当于她以前打工的薪水,文嫂便对华哥骄傲地说,我现在还是在打工,只不过给自己打工罢了。华哥露出讨好的笑容,唯恐她一生气,又“罢工”了。
殊不知文嫂还是做得有滋有味的,当老板虽然辛苦多了,但还是做老板的感觉好。
忽一日,文嫂一位两年未曾谋面的闺中老友寻上门来,见到文嫂,先不赞其荣升老板之事,倒是做了一个夸张的口型,天哪,阿文,你怎么苍老成这个样子?你没进过美容院?女人二十五六就该注意保养了,何况我们已是过了三十的人!阿文——文嫂脸上的肌肉严重痉挛,她心中的自豪感刹那间灰飞烟灭,她无力地躺在椅上,反复地问这个突然变得可恶的女人,是吗?是吗?面前的这个老友浓妆艳抹,果然看不出一丝衰老,她忽然想起,她老公好久好久没亲过她了。他每次到餐馆来,眼睛总是离不开几个年轻漂亮的服务员,她怎么就没引起警觉呢?文嫂流泪了,想起自己每天风里来,雨里去,早起晚睡,操心劳力,能不老吗?别人也是女人,活得那么滋润,自己却十足一个粗俗不堪的泼妇,真是越想心里越是不平衡。她酸溜溜地问老友在哪高就,老友潇洒地说在家里蹲,家务、孩子全有保姆,她高兴时就炒炒股票,不高兴时就搓搓麻将。文嫂问炒股票能赚钱吗?老友不屑地说反正比她用力气换这点辛苦钱好,你要挣钱干什么呢?现在这社会,女人挣得越多,越加速男人往其他女人身上去用钱。真正活得滋润的女人,自己不挣钱,让男人疼着、养着。老友甩下一大套现代理论后,丢下身心俱疲的文嫂迤逦而去。
这天晚上,文嫂早早关店回家,见老公正舒适地躺在床上看足球赛,气不打一处来,劈头盖脑给他一顿臭骂,骂得老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文嫂声嘶力竭,句句声讨,外配生动的举例说明,弄得华哥张嘴说不出话来,好像他成了千古罪人:不会疼老婆;没本事,要老婆出去挣钱;不陪老婆上美容院,好端端的一个如花女人,嫁给他就变成了糟糠婆等等。只等到文嫂骂累了躺到床上直淌泪时,华哥才知道辩解,我不是让你在家里呆着的吗?还不是你自己要折腾!文嫂想想也是,但不肯认输,她厉声喝道,店子就交给你了,你把它转出去,我是再也不会去管它了!言毕不管华哥如何反应,蒙头就睡,这一睡就是十几个小时,她醒来见指针指向次日十一点,真不敢相信,昨天这时,她已起床运作六个小时了,原来清闲和忙碌只是一念之差。还是清闲舒服,她不慌不忙地起床,想用洗面奶好好洗洗,却发现自己早已没有洗面奶了,她站在镜前,惊恐地看着自己粗糙、黑黄的肌肤。似乎从开店以来,她就没照过镜子了。她挑出一件花裙子穿上,决定上街去采购化妆用品。
一直逛到下午三点,文嫂才采购完毕,共花了一千多元,买的全是名牌。这时的她与菜市场的她完全判若二人,她懂得女人要维护青春必须要舍得投入的道理。
文嫂感到了肚饿,便决定去餐馆里看看。远远看着店门紧闭,门上用笔写着一个大大的字,她不知发生了何事,问邻店,才知市政府刚下的文件,要拆除违章建筑,这一排店铺都在拆之列。文嫂并没有像其他店主那样心疼没能收回成本就要关店,拆铺使她正好有了冠冕堂皇的关店理由,只是有点后悔没早点醒悟,那样还可收点转让费,至少是不会亏的了。
华哥仍在上自己的班,他以为文嫂只是发泄一下就会恢复,一切照旧的。听说店要拆,也懊悔没及早收手,如今虽心痛六万元,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他抽完一包烟后,作出重大决定,你以后老老实实呆在家里,什么事也别干了!这里的“事”当然是大事,也包括炒股。文嫂亏了六万元,心里也觉过意不去,便不再要求。大事不干,小事还是要干的,拖地、洗衣、买菜、做饭一系列的小事是免不了的。其余的时间便是看电视剧,一个接一个地看,她还不适应去跟那些“老”家庭主妇们聊天搓麻将,日子过得昏天昏地,只有晚上老公回来,她才打开久闭的话闸,柴米油盐酱醋茶地唠叨一番,老公起初还能忍受,后来就不耐烦了,你看你都快成老太婆了!她立即闭了嘴,自从她在家里蹲着后,她和老公的地位就反了过来,她开始看着华哥的脸色行事,华哥也开始动不动就发脾气。她也曾想过再去找事做,打工吧,做过老板的人恐怕很难再去接受别人的指挥;做老板吧,又太辛苦,还有大风险,想想还是算了吧。
文嫂想到了去把放在老家的儿子接回来,这样心有所寄托,人也充实些,省得老公看她无所事事地就烦。她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华哥,华哥沉吟半晌,反问她,你这一辈子就这样混过去?你觉得这样过有意思吗?她终于忍不住,大声质问华哥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想她死?华哥冷静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实话实说,你这样活着跟死了没什么两样。我要你有一份自己的事业,并不是指望你挣多少钱回来,也不是想让你受苦,只是想让你过得有意义,我觉得你这样简直就是堕落!文嫂分明知道华哥说得句句属实,但她还是强硬地捍卫自己那点可怜的尊严,不是你让我在家里的吗?不是你让我什么也不做的吗?我那是对你失望了才这样说的气话,谁知你真的自甘堕落!就算是在家里,你也可以有自己的事业呀,你读书时不是被誉为女作家吗?难道你就这样放弃啦?华哥不说,文嫂还真差点忘了,她想,当初华哥追她,可能就是看上她的才华,如果她连这点魅力都不能维持,那华哥还会再爱她吗?她已人老珠黄,还能再觅幸福么?文嫂有了紧迫感,自觉地关了电视,把自己锁进小书房里。要说写文章,对文嫂来说只是小事一桩,她读书时就发表了不少文章,只是好久没提笔了,有些驾驭不了语言文字。华哥看到文嫂的变化,对她恩爱不少。她尝到甜头,越发勤奋,寄出了好几篇稿子。
约一个月后,华哥忽然搬回一台电脑来,说是送给文嫂写作的。文嫂自觉不敢担当,压力更大。华哥满面春风地告诉她,她发表了一篇小说,稿费他取来了,98块,文笔不减当年,努力吧!文嫂很感动,98块与价值9800块的电脑,差别太大了,她只有努力,才对得起华哥无私的栽培。
文嫂变得十分珍惜时间,为了多敲会儿电脑,她常常会懒得买菜,在菜场讨价还价,多浪费时间啊!华哥回来没菜吃,只是笑笑,并不怪她,还主动做饭。有一天他突然说,我们请个保姆吧!文嫂怎么也不答应,一是这样无形中又给她增加了压力,二是自从写作后,她看的书多了,知道现在的保姆很复杂,弄不好还把自己的老公给搭上了,为了保险自己的婚姻,她不能冒险。
如此一年过去了,文嫂并没有发表多少文章,但过得很充实,华哥似乎对她的表现还很满意。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文嫂独自敲着电脑,华哥还没回来,敲着敲着,她忽然就问自己,难道她这样活着就有意义吗?她同她笔下的那种靠掏男人钱包活着的女人有什么区别呢?这天晚上华哥没有回来,她在清晨接着想,如果有一天,华哥突然消失了,她该如何生存呢?或者,他有钱了,像其他男人一样包养了一个青春饱满的女人,那她该怎么办?不会的不会的。她只是如此的回答,打开电脑,想忘记这个问题。
华哥回来了,文嫂并没觉得异样。但是华哥带来一个消息,说要搬家。他的公司要搬到市外去,他已经在市外租好了房子,市外的房租便宜一半,且没市内嘈杂。
文嫂一听就心动了,只盼着快快搬到“世外桃源”去。
华哥想必亦是如此,第二日,他就叫来车,拉了家具行李往市外出发。一路上,文嫂只觉越走越远离繁华,但她还是很兴奋,她对变换环境是不会有什么意见的,比如她曾经在五年之内换了十三个工作环境。不过,对爱情对老公,她却从没有这种喜好,她对此是绝对忠诚的。
华哥的公司搬迁之后,他的职务也由人事经理变成了业务经理,变得很少回家了,每次文嫂呼她,他总是说很忙,在应酬。文嫂置身在偏僻的郊外,就像被遗弃在一座孤岛上,吃什么都没有滋味。
说到吃,就得说到买菜。文嫂买菜需到三里外的小菜场去,没有车坐不说,菜还比市内贵一倍,这一点文嫂怎么也不习惯,便仍旧坐车到市里去买。这样既费时间,人也搞得很累,她又实在在那个孤零零的屋子里呆不下去。过去,房事是华哥主动地求她的欢心,现在,他好不容易回家过一夜,她主动承欢,他却只闭着眼说好累,然后是呼呼大睡。文嫂心中的欲火得不到发泄,在家里闷着就觉得难受,特别是看到那张宽大的席梦思床。
好不容易逮到华哥在家吃饭,文嫂轻声对他说,人生在世,什么才是幸福呢?难道是挣不完的钱?可是我越来越觉得,还是和和美美、团团圆圆的生活才是最大的幸福。华哥,你不要做业务经理了,好吗?哪怕是做一名普通的打工仔,我也不会嫌弃你,我只求温饱即可。
女人,永远是井底下的那只青蛙,华哥下了一句精辟的评语,便不再说任何话,文嫂的许许多多絮语,全成了自言自语。
文嫂反反复复地想着华哥的变化,最后她想明白了,一定是她呆在家里吃白饭,增加了华哥生存的压力感。文嫂决定为了减轻华哥的压力,重出江湖打工。她现在悟出了一个道理,女人保养得再好,滋润得再好,没有男人的有心欣赏,又有什么意思呢?有了出去工作的决定后,文嫂打算先把家搬回市里再说,似乎华哥的一切变化都是从搬这个家后开始的,这个所谓的世外桃源实际上是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她到这个地方不仅写不出文章来,还徒增许多烦恼。
文嫂来到原来租住的那幢楼,还是找301室,她想如果业主还没租出去,那她租回来不是挺好么?文嫂对用惯了的东西还是有深深的感情的,就像她宁愿坐3小时的车到市区来买菜,也不愿在那个偏僻的小菜场屈就一样。
门开了,一个面若桃花的女孩子有礼貌地问,阿姨你找谁?文嫂在心里飞快地想,难道我已经老到了让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叫我阿姨的程度吗?不过她还是若无其事地介绍说自己是前任租户,现在来看看。文嫂很想进去看看这个美丽的女孩子把家布置得怎样,但穿着睡衣的女孩并没有让她进去的意思,她只得走了。
不住301室,只要在这幢楼也可以呀,文嫂终于找到还有一间602没租出去。
她立即说租下来。业主请她当场交一个月的定金,文嫂在包里掏了掏,忽然发现,她总共只有一百多块了,华哥好像好久没往家里放钱了。
文嫂把搬家的决定告诉了华哥,华哥坚决反对,文嫂也很坚决,两人都很生气,文嫂大吵一场,华哥气得摔门而去。
文嫂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华哥为什么对搬家这么反感,她赌气地决定先斩后奏,但是手中没钱,她翻箱倒柜地找存折,一无所获,不知华哥什么时候把存折拿走了。
文嫂陷入前所未有的孤独之中,华哥什么时候开始在金钱上防着她了?她的头疼得厉害,她要爆炸了。
文嫂在路上挡到一辆货车,对司机说,给我搬家。司机讲好了价钱,便同文嫂把屋里的东西一股脑地往车上搬,文嫂像发了疯似的。
搬完了,文嫂气喘吁吁地坐定,司机问,到哪里?文嫂才知道,她还不知道华哥在市外的公司地址,便报了他市里公司的地址,心想到了那还怕不知道吗?找到原来的公司,门卫还是以前的那个小伙子,他仍旧客气地称她经理夫人。
小伙子张望了一下货车后的东西,问经理夫人是怎么回事,文嫂说搬家,你们公司不是搬到市外去了吗?小伙子以为自己看错了人,没有啊,这经理夫人是不是发烧了说胡话?文嫂知道自己受了华哥的骗,更发疯了。你嫌我呆在家里烦你明说呀,何苦要把我发配到市外去?不就是想我少花点生活费吗?原来华哥是如此的容不得女人吃白饭,她愤然了,搬了这个家,我马上去找工,让他看看我并不是离了他的钱就不能活的人!等了半天,才被告知华哥并不在公司里,下午可能不会回公司来,办完事他会直接回家。
文嫂在司机的催促下决定先运到原来住的那幢楼下再打电话通知华哥,司机说,我等了你那么久,一百五十块钱够么?文嫂急得掉泪,你再等等吧,我老公一会就到。
文嫂拨通华哥的手机,非常果断地告诉了华哥搬家的事实,命令华哥立即来付款。说着说着她突然抬起头来,不禁用手捂住了嘴巴,只见华哥正在上楼,他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搂着一个娇滴滴的女孩,那个女孩,穿着一套她见过的睡衣。
文嫂“啪”地挂了电话,好像一切都明白了,又好像什么也不明白了。
文嫂有气没力地出来,对傻等着的司机说,你搬到301室去吧,有人会给你钱,你找他们要1000块,不给你你就不要出门。司机问她是不是开国际玩笑,她哈哈大笑,你才是开国际玩笑呢,那是我老公,他早就回来了。
等司机下楼搬第二趟时,不见了文嫂。文嫂所说的“他们”则旁观者似的任他搬,他想,只要有钱拿,管他们怎么回事呢!无法形容可怜的文嫂的心情,反正她有哭有笑,有骂有吼地在一家小餐馆喝醉了酒。她听到有人说,老板,你怎么啦?她抬起头,看不清是谁,女孩说,老板,我以前做过你的服务员啊,你怎么了?女孩的笑里有不怀好意的成份,醉了的文嫂很清醒地知道,她手下的员工都暗暗地恨她。
你要是不想回家,今晚就住这吧,这是我老公开的餐馆。现在的女孩没结婚就叫老公,真是不要脸。文嫂挣扎着走了,这一晚,她睡在一个小旅社里,竟睡得很香,她好久没睡得这么好了。
文嫂找到了工作,她的身份是离婚人,其实她并没离婚,但她早已作好了准备。
她知道,她并不是那种让男人心甘情愿养着的女人,她本是一个粗糙的女人,她得靠自己,不管能不能赚钱,起码能养活自己。
她忘了那个家,忘了那次灼心的搬家,但是,却又时时没忘。
有一天,她正在公司开会,文员忽然传话来说有紧急电话。她出去接了电话,是华哥的,他的声音是那么陌生又是那么熟悉。
我的一位同事知道你开餐馆亏六万元的事,他开玩笑说,六万块可以包一个漂亮性感的小蜜了——你别怪我,我已经想过了,与其养你这个——这个老婆,还不如养一个年轻的情人,她更懂得讨人欢心。你问我幸福是什么,对男人来说,有个貌美如花的娇妻死心塌地地跟着你,就是最大的幸福。你不要怪我无情,现在这样的事习以为常,我并不是最坏的——我本不想离婚,但她已有了我的骨肉,她要嫁给我。你是个好人,一个要强的女人,我知道你没有我可以活,但她不行,你一定不会为难我们的,是不是?文嫂一直没有说话,一直听着这个男人如何诉说,过去一直是她说的多,现在,终于轮到他唠叨了。
行。文嫂自始自终只说了一个字。以前,无论华哥说什么她都觉得有一定的道理,现在,她依然无法挑出他话语的毛病。
文嫂还是过去的文嫂,平凡,却有个性;偶尔,还能发表几篇足以感动自己的爱情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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