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方晨
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权势斗争,哪管什么学校不学校?!赵立轩是金乡县实验小学的校长,也是一个老光棍儿。
小学校对门有一户姓李的人家。夜深时,住在教学楼一角的赵校长朦胧中常能听到隔着一条马路从李家传来的,咿咿呀呀的二胡声。那声音飘忽不定,沉静中更觉清幽动人。赵校长不由地黯然伤神,恍若置身于点点滴滴的秋雨里,跟心爱的人作永远的告别,也如同又走进一条寒霜纷飞下的曲折长街,自己手持着一柄旧帚,轻轻扫着人家门口的黑黄落叶,口里伴着冰凉的月色小着声叹一叹,叹一叹。
但是突然间,他便开始厌烦起来,对那丝丝缕缕的二胡声不堪其扰,终至于暗骂起那位操二胡者的可恶。
这人名叫李佩玄,原是金乡县四平调剧团的司琴,后来剧团解散,被分配到县砖窑厂,接着又转入劳改农场,三年后仍在砖窑厂做一名搬运工。小学的老师都说李佩玄在短短的八年间走了一个怪圈。
“怪圈”不是小学老师的发明。小学老师每天除了批改作业抄写教案处理学生纠纷顶多看看《大众日报》、《济宁日报》,这两份报纸颇不洋气。一份《人民日报》代表着赵校长的特权,赵校长很爱一个人静静地欣赏头版上面的国家领导人的照片,不可告人地希望能从他们身上找到跟自己的相似之处。十年前一位精通大八字的先生断言他在五十之交还有官升首长的鸿运,他本来不信,但是眼看自己就要四十七岁了,也真说不定在哪年就应了呢。大凡伟人都有点传奇的经历,赵校长不可不信。况且如果他还秉有某位领袖的一点相貌特征,自己理所当然地非同凡响了。
一次学校组织旅游,全体教师合影,一位男教师指着洗出来的照片说,“啊!赵校长,还真像赵紫阳哩。”那是一九八六年春天。旁边的教师心里虽作呕,也并不反对,只是笑笑。
“怪圈”就是这位男教师从学生作业本上首次发现的。学生们用“怪”组词,大多组成“奇怪”、“妖怪”之类,只有一位学生多出一个“怪圈”。这位男教师已经在上面勾了个红错号,可是一想想,竟然觉得很有道理。他在学生时代读过不少书,虽然已经忘记大半,毕竟还有一些思想,便会心一笑,又把错号改正过来,并把这个词给老师们说了。老师们伸手用指头在空中划来划去,也都会心一笑。这位男教师就说:“对门李佩玄不也是走了一个怪圈么?”看来“教学相长”这话不错。学校教师只知道埋头教书,差点落在时代背后三四步,还幸亏自己的学生帮他们醒了醒,也便紧脚赶上。
这位男教师“免贵姓王”。同事们送给他的绰号就叫“王道乐土”。近期大家很热心用世界地名给别人起绰号,贵姓马就叫“马拉斯加”或“马尔代夫”,贵姓毛就叫“毛里求斯”,贵姓“李”就叫“里约热内卢”,贵姓金就叫“金斯敦”,赵校长雅号“爪哇”,叫着这样的名字颇有些周游世界的派头。但这位“王”,是个例外,拿着放大镜也从地图上找不到适合的以这个音起头的世界地名,只好冠之以“王道乐土”,也暗示他和爪哇的那点不同寻常的关系,竟没有比这更恰切的了。
王老师的妻子夏威夷是小学幼儿园的阿姨。这天夏阿姨告诉丈夫,她那大班的儿童又有四五个退学的了。王老师连眼皮也没抬,说道:“那不省了你操心!”妻子看不惯丈夫这份德性,就冲他生气,说:“幼儿园全解散了,我连阿姨也不要当呢。”王老师不再跟妻子说话,坐在那里想了一会便起身离开了。妻子问他去干什么,他也不回头,只说:“去罗马!真是的,回来弄还晚。”妻子气得直跺脚,他可不管,只顾走出去。
隔壁罗老师家有一台黑白电视机,屏幕比一块巴掌大不了多少,每晚都有十几个人把头凑成一圈围着巴掌看。王老师并没这份闲情,便绕过罗马,直奔爪哇。
赵校长一个人住在学校教学楼一角。王老师推门进去的时候他正躺在床上剔牙,吸吮得吱吱响。
“你又有什么事?”赵校长一看见他就这样说。王老师笑着走过来,也不去坐,直接把妻子的话给他说了。他听着,半晌不言语。
王老师接着说:“这么一来学校减少了多少收入?还不光这个,那会让人觉得咱这官学还不如人家哩。”赵校长坐了起来,把脚搭在床外。“我倒是早听说李佩玄辞了砖窑厂的工作要办幼儿班。他教小孩什么呢?不就是拉拉二胡。他那样的人品还能有人信得过!”王老师随声嗤笑了一下,说:“谁不这么说?可他的收费低。现在还没几个人是高收入。那些家长也是心疼多用在孩子身上的那俩小钱儿的,却又一个个望子成龙,以为拉拉二胡就能拉出远大前程来。我可不信咱这小县城就有那么多音乐家胚子!李佩玄是摸清了他们的心理才这样做的吧。”赵校长说:“他是要跟学校对着干!”王老师以为赵校长生气了,便暗暗观察着他的脸色。可是赵校长又一笑,挥挥手,说道:“这并不奇怪,改革嘛,企业竞争,办学也允许竞争。”赵校长几天前已经决定提拔王老师作教学主任,现在如果他表现出过多的关心就有些迫不及待的嫌疑,他今天来赵校长这里只想透露一下情况而已。于是,王老师便告辞了。赵校长却又那么不经意地问了他一句:“李佩玄把姑娘按到砖坯上睡觉可是真的?”王老师回过头来,说:“怎么不真?有人见过的,不然他也不会去劳改农场。”赵校长却低着头只顾想什么,过了一会才发现王老师还在那儿站着,就说:“可以走了,没别的话了。”李佩玄挂出他在县剧团的牌子“秦楼鸣凤”。他的幼儿班继续把一些儿童从学校里吸引过去。每天上午就有许多孩子在家长的带领下带着一把二胡或者一架电子琴赶到他家。那种嘈嘈切切喑喑哑哑的声音便一阵接一阵地传扬到校园中来。但是过不久,那种声音就颇不杂乱了。虽然经常是几种曲子混在一起,终究可以听出一段一段。只是那种简易电子琴发出的哇哇的响声越来越拙劣,跟其他的声音混在一起颇不协调,就像健儿队伍中的一个跛子。
没过几天,小学老师就发觉一些学生上课走神。你眼看他们背着双手端坐在凳子上,可是一旦突然提问,他们就会给你来个牛头不对马嘴。学生们的耳朵正悄悄地捕捉校外的二胡声。
赵校长不断听到老师们的抱怨。学校还没想出办法让李佩玄的幼儿班停办。赵校长不相信李佩玄真有那么大本事。他决定去拜望拜望。
出了校门就看见李家临街的走廊。今天李家的院子里悄无声息,只有一个小孩子坐在走廊里怀抱着一把长长的二胡打瞌睡。赵校长走过去,叫醒了那孩子。他问这孩子怎么没人,孩子回答因为老师去接从台湾来大陆探亲的哥哥去了,今天就放假一天。赵校长暗吃了一惊,他从没听说过李佩玄还有这么一位哥哥。
“你能不能拉一个曲子我听?”他微笑着问这孩子。
孩子立刻来了精神,有模有样地调了一阵弦,就拉了起来。
一曲终了,赵校长也止不住感叹了一番。“很好,很好。”他表扬着小孩子。
小孩子咧开嘴得意地笑了,又马上跃跃欲试。但是赵校长转过了身子要走,突然又回过头,问这孩子:“你拉的什么曲子?”“《光明行》。”孩子回答得字正腔圆。
赵校长回到办公室,几个副校长正围着王老师看他写着什么。王老师写得一手好字,学校里颁布告示什么的都是靠他执笔。王老师一见赵校长就将手中的毛笔放下。
“赵校长来看看,这样行不行?”他对赵校长说。
那几个副校长就让给爪哇一个席位,赵校长一看,愣了愣。
王老师提着两个纸角,轻轻抖一抖,说着:“行吧。”赵校长还没答话,他就十分得意地走出去了。
赵校长心头窝着一团火,也不去看那些副校长,声音并不高地说:“这是谁的主意?”一位副校长回答:“还不是王道乐土?这倒是个高招儿,恐怕李佩玄抗不住呢。”“王,道,乐,土!”赵校长沉沉地说,“他还没当上主任,就真爬到我头上来了。”大家一看赵校长生气了,也不再言语。也有个别人幸灾乐祸,平时对王老师的积极看不顺眼,这时便暗自发笑。由王老师起草的布告张贴在学校大门外,一些过路的人便停住脚步去看。
王老师自鸣得意,在家里一见到妻子就说:“看看,学校里净是些废物,连这么个办法也想不出。”他以为会受到妻子几句夸赞,但是妻子的脸色确实不大高兴,心中也便凉去半截。
夏阿姨冷冷地问他:“那张布告你征求谁的意思没有?”“征求了,”他说,“我把主意说出来,李副校长刘副校长马副校长都一个劲儿地夸。”夏阿姨说:“他们都夸你有办法?哼,真是自作聪明!赵校长事先知道不知道?”王老师不以为然:“早晚还不一样。我这不也是协助他校长工作?布告贴出去,李佩玄的幼儿班就得垮台,上面明文规定,凡不入本校幼儿园的学龄前儿童均不是本校一年级的招生对象。谁还敢再去跟他学什么二胡?他们怎么去的再怎么乖乖地退回来,保证你的阿姨年年当得上。官办的学校一认真起来,他也就站不住脚。也让李佩玄看看到底谁厉害!”夏阿姨冷笑道:“就算官学厉害,可是你又怎么样呢?人家刚想提你当个主任,你就自以为是忘乎所以了。你知道赵校长怎么想?这样的大事就擅自决定,赵校长不以为你眼里没他?你逞什么能呢?学校幼儿园解散了,又不少我的工资,减少收入又不是你一个人。可是要让赵校长真的对你有意见起来,我看你还想当主任,只怕连这学校都呆不住呢。”一席话说得王老师满脸油汗,脊梁骨冰柱子一样。他的脸色灰暗下来,低头不语。夏阿姨又在一旁说:“写散文要撒得开收得拢,办事也要这样。那布告贴出去就贴出去了,也不算什么大了不起。我这样说你,只是让你谨慎一些。现在对你是个关键时候,别砸了锅。主任当不上,更别想校长了。以后做事不光多跟领导商量,也要跟我说。”王老师这才觉得心里好受一点。他仿佛刚刚发现眼前这位幼儿园阿姨的足智多谋。
这天下午王老师又找了个机会来单独见赵校长。赵校长对他的火气已经消下去。
他自己也觉得王老师的计策高明。
“这事你不用管了。”他一眼就看出王老师的顾虑,“再揭下来也不是那么回事。”王老师答应着。赵校长又说:“本来学校也要这么做。可是眼下不是时候。李佩玄在台湾有位哥哥,就要来县城探亲了。他要对他哥哥说我们排挤他私人办学,影响多不好。我历来反对本位主义,学校不能算作绝对独立的单位,应该跟整个国家联系起来。我们人人都是半个政治家。你回去吧,他那里有什么情况你及时跟我说。还有,你是教学主任最合适的人选,别的老师更不行了,你只管放心。”赵校长的话让王老师佩服得五体投地。
第二天,王老师的布告就起了作用。一些小孩子陆续从李佩玄的幼儿班返回学校,长长的二胡已经换成了各种各样的小书包。
“没想到他还有这么一位哥哥,头发全白了。”王老师在赵校长的办公室里汇报自己打听到的李佩玄那里的情况,“他是哭着来的。”“李佩玄呢?”赵校长心里也不由地酸楚了一阵,便问。——自己是不是也有一位在台湾的亲戚呢?“他一路上一句话也不说,只扶着那老头儿。老头儿说这胡同认不出来啦。”王老师说道,“有人听他说县城太脏,净是尘土垃圾。他说泰国虽不算太富,可是干净。”赵校长笑了笑。“我是说过,他们一来就给你比来比去,所以要小心并不是多余。那布告的事就容易留下不好的印象。”王老师很脸红,说着:“他给李佩玄带来了一部大彩电,还有两千多块美元。
他还决定把李佩玄的儿子带到美国去。“”李佩玄不就这么一个儿子么?他会忍心?“赵校长不免惊奇。但是他并没有对那份高额馈赠动心,老师们都已对别人的暴发见怪不怪了。
“哼,他忍心!”王老师说。
赵校长半闭着眼默想了一阵,又问:“他知道那些小孩子回到学校了吗?”“知道了。”王老师脸上露出惭愧之色,“有些家长去告辞了。”“他告诉没告诉他哥?”王老师停了片刻,说:“大概没告诉。”两人都觉得没什么可说了。王老师忽然又想起来,开口说:“他可不能胡来!”赵校长不提防王老师这么一说,就很吃了一惊。
晚上,赵校长想了半夜也没能入睡。刚觉得神思朦胧时,前面的二胡声又轻柔地传扬开来。教学楼里只有赵校长一个人,空空荡荡的,赵校长听得很真切。他意外地没有感到厌烦。二胡声早已息了,他还仿佛听得见。眼前不知何时加进一位模样秀美的小孩子,白手操着一把二胡从容不迫地拉着,那情景典丽清雅。一缕缕的乐音连绵不断,让人觉得好像躺在一层白白的月光上。
赵校长忽然想起来,这一夜李佩玄拉的是《光明行》这曲子。
王道乐土不久就当上了教学主任,夏威夷暗暗松了一口气。
在当了几年教学主任之后,——王道乐土回到家里,忽然发现夏威夷好像很不高兴。要知道,现在已是今非昔比,老师们都很高兴,夏威夷要再不高兴就很有些说不过去。
“枯木逢春,铁树开花,”王主任感叹着,“当老师有多好啊!谁能想到赵校长会结婚呢?但他竟结了。不光结了,还结了个往日最瞧不起咱教书匠的女市民。
赵校长把这女市民搞到手,女市民的男人还一声不吭,硬把这口气给咽下了。你说说,现在当老师有多好啊!“可是妻子的脸色更难看了。
王主任就继续说:“以前咱当老师的能找上个非农业户口的女人做老婆就算烧高香了。街上的市民想怎么编排咱什么,就编排什么。市民说两个老师下饭馆要了一盘饺子,剩下最后一个还用筷子一夹两瓣儿。这是谁说的?——这是街上的市民说的!可现在怎么样了?当老师的工资嗖嗖嗖往上长,那些市民要不下岗,要不发不出工资。摆摊卖菜的,还不是在供咱吃喝?他们也知道有今天了,也知道教育是立国的根本了,也知道逢年过节地来慰问老师了,也知道一个小学校长一年到头也能收个万儿八千的礼了,也知道我姓王的如果不松口,要到咱学校里来上学可没那么容易。我说尊敬的夏威夷老师,你还有什么不高兴的呢?”“去你娘的蛋!”夏威夷突然骂了一句,王主任就想到她是真的不高兴了,王主任也就不说话了。“我算瞎了眼,”夏威夷悔恨地说,“当初看上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看看,看看。”王老师不敢顶嘴,只是这样说。
“你记得自己当教学主任几年了?”妻子问他。
“几年了?当时咱孩子刚上二年级,现在孩子上初三,你说……”“你倒还记得!”妻子打断他,让自己平静一些,“你抓教学也算抓出了名堂,实验小学名声在外,可你不会一辈子就当个教学主任吧。”王道乐土挠挠头皮,讪讪地笑着说:“这个我倒还没想过。”妻子鼻孔里“哼”一声:“要不我怎么说你没出息呢?你也该为自己想想了。”“老婆,你是要我当校长吗?”王主任疑惑地说,“可是,赵校长不退,副校长也还有好几位呢,都还壮实得像牛犊子。也就是刘副校长身体稍差些,上半年学生家长送他牛鞭子,也补得差不多了。”妻子就说:“我只不过提醒你罢了。看你每天有滋有味的!”很显然王主任受到了妻子那番话的影响,本来像往常他还要吃过晚饭去课堂看看,——学校对毕业班抓得紧,排有晚自习课,可是来到课堂外面却怎么也不想走进去,徘徊一阵就走开了。
不大一会儿,王主任就坐在了赵校长的家里。赵校长和他新婚的妻子面色红润,在明亮的灯光下简直看不出都是年岁不小的人了。王主任进来了,他们招呼一声后也不说话,王主任就感到自己来得很不是时候,也似乎感到跟赵校长的关系已经不知从何时起疏远了起来。
“唉。”王主任莫名其妙地发出一声叹息,随后就不由吃了一惊:自己怎么能把内心的惶悚在赵校长夫妇跟前流露出来呢?弄不好还会被校长夫人误认为自己在跟她吃醋呢。赶忙去掩饰,但又想,既然已被人看在眼里,索性再叹一声。“唉!”就比第一声响。
赵校长夫妇一起看着他,他便使自己从容一些。
“李佩玄捐资希望工程,”王主任有意皱起眉头,“我看也不是没影儿的事。
这几年他靠着海外关系,挣了不少钱哩。由他出头赞助,县剧团也要成立起来了——他就要在县里红了。“赵校长带着一副阅世颇深的神态,张口说:”你们年轻人,哪里知道,李佩玄这是要挣些政治资本。他倒是有钱了,但钱多有什么用,最终什么也不能代替。你们年轻人,不懂的。你看李佩玄,他就已经看到这点了。“”俺也不懂。“他夫人脸上红红地插了一句。
“赵校长总是想得很深远,”王主任说,“可学校里很多人都没看到这个,已经对他交口称赞起来了。”“哼!”赵校长说,“我说过的,人人都要成为半个政治家。”“我看很难呢。他们是已经对李佩玄交口称赞起来了。”王主任重又感到自如,也便接着向赵校长夫妇告辞。
几天后,社会上传来消息,解散十五年之久的金乡县四平调剧团又恢复了,每年由李佩玄的金凤蒜精集团提供二十五万演出费用,李佩玄也被聘请为名誉团长。
当晚,县电视台对此作了详细报道。通过电视屏幕,人们看到了那些已与普通劳动者没什么分别的老演员簇拥在李佩玄周围泣不成声的动人场景。
王主任看了之后心里很不是滋味,第二天在办公室,听到很多老师议论纷纷。
电视台怎么能播出这样的新闻节目呢?这可是舆论导向问题呀!让一大帮子演戏的面对电视镜头哭哭啼啼,这不是说政府重视了教育,而又对文化建设重视不够吗?社会主义祖国解放了曾是社会下九流的戏子,几十年过去,祖国面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春姑娘来了,小草绿了,花儿开了,孩子笑了”,家家有了彩色电视机,难道一个私营老板还有可能再次把鬼变成人吗!老师们激愤难平,谁也没发觉赵校长悄悄出现在了办公室门口。赵校长没有惊动大家。过了一会儿,赵校长脸上就布满了深受感动的神色。等大家转头向门口看时,他已转身走开了。
“你们知道吧,昨晚上要不是赵校长老婆拦着,他就把电视砸了。”有个年轻老师说,“现在的电视,什么东西!不是亲嘴的,就是上床的。那些国际体育比赛,赢了播,可输了也播。就这!”王主任听了,马上正色道:“张献民,你的主要任务就是搞好教学,别的话不可随便说的。”可是四平调剧团恢复的电视新闻接连被电视台播放了一个星期才停止,让人感到在个小县城里实在没有多少新闻可发生。结果,赵校长家的电视机没砸,谁家的电视机也都好好的。
一时间李佩玄成了县城的名人,频频在公众场合亮相,捐助了剧团,又出资修路,大有不捐个倾家荡产绝不罢休之势。他的那个金凤集团,老师们也都是见过的,看上去规模也不算太大,到底能有多大的家底?事实摆在这里,老师们不得不被他的行为感动,但又觉得李佩玄所为仍旧有些欠缺。欠缺什么呢?老师们一时也说不准。
王主任满脸的不屑,对夏阿姨说:“看看,被他迷惑了吧。说到底老师还是跟社会接触少,只能看到表面现象。李佩玄倾家荡产怕什么呢?政治资本一旦雄厚,就是政府的人了。不说当大官,就是小官吧,也比搞他的蒜精企业强。大蒜气闻惯了就没什么,可那些部门,打抽风的,要账的,就不是他手中的那把破二胡能够打点清楚的了。当官多好,人也长志气,钱也不见得就比搞企业挣得少。明着不挣,暗着还挣呢。你见过哪个当官的是穷光蛋?交通局局长人称裘百万,公路局局长人称曹银行,塔镇书记人称徐钱柜。前不久国营纤维板厂马厂长一壶花酒立下了八千八的欠条,要不是他拔无情,几个月过去还赖着不还,这事也被人发现不了。张献民的老婆不是纤维板厂的职工么,听说下岗也有两三年了吧。”王主任迎住妻子的目光,他的确是期望从中看到赞赏的意思。现今他的觉悟如此之高,妻子怎么能不对此大加赞赏呢?但是妻子什么也没说,就忙自己的去了。
王主任颇觉遗憾。
李佩玄一连串的回报社会之举基本上把老师们给征服了。
这段时间,实验小学毕业班晚自习课一直没有间断。县教委三令五申要求减负,那只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吧。学生们考不上重点中学,怨谁呢?考不上重点中学,就很难考上重点大学。考不上重点大学,就找不到好工作。到时候,怨谁呢?实验小学毕业班的晚自习课照上,可是王主任这天晚饭后忽然又觉得没心思到课堂上去了。王主任转身从课堂门口走开,去了爪哇。
“咱们的老师太可爱了,”王主任对赵校长说,“别人的一点点的好处就能迷住他们的眼!”王主任简直说不出别的。
赵校长现在已不是新婚,就不大在意晚上的时间被人打扰。“你的,”赵校长把手搭在王道乐土的肩上,“很好。”王道乐土心里一热,差点掉下泪来。不知道赵校长有多长时间没有对他这样了。
“赵校长!”他轻轻地叫。
“桂莲,上茶!”赵校长吩咐夫人。
夫人把茶端上来,放在王道乐土的面前。几缕白白的热汽袅出杯子,袅出了万般的优美。
“喝!”赵校长说。
王道乐土端起来,一仰脖,咕咚,喝了。
“热吧?”校长夫人体贴地问他。
他砸着嘴。“哦,正好。”他说。
校长夫人又给他斟上了,不小心烫着了自己的手。“哎哟!”她叫了一声。
就看见赵校长猛一心疼。
“没事儿。”他夫人淡淡地说着,避开了。
“这茶很好。”王道乐土说。
“桂莲在茶叶店看了,七十块钱一两的,”赵校长说,“自然好了。”“回味真长!”王道乐土惬意地摇了一下头,又咂巴一下嘴。
“你走时我封一些,你带着。”赵校长说。
“君子不夺人所好嘛。”“还不就是一点子茶叶!”赵校长笑一笑,“我就欣赏这句话,社会主义社会有难同当,有福同享。”王道乐土也笑了。
可是赵校长却陡然叹了口气。王道乐土马上警觉起来。
“赵校长。”他小心地说。
“没什么。”赵校长重又神情自若了,过了一会儿,才说,“我是想,如果我们,——如果那些副校长也都能够自觉地意识到每个人都是,王主任,如果他们也都能达到你这样的自觉,那么,我们的事业兴旺发达的时候就不用等到太久了。”王道乐土诚恐诚惶地听着,可是赵校长又不说了。一直等到他起身告辞,赵校长也什么都没有再说。
回到家里,王主任才发觉自己正在莫名其妙地微笑着。他妻子已经躺在了床上,他就看她一眼笑一笑,看她一眼笑一笑。他妻子被他看不过了,就叫:“王道乐土,你发神经了吗?”王主任慢慢脱着衣服,脸上还笑。衣服脱光了,冷不丁掀开了妻子身上的床单。
妻子慌忙要拉过来再盖上,他就马上止住她:“别,别,别,我就喜欢看你这夏威夷风情。”他妻子一听,索性不动了,闭上眼睛,随他看。他上了床,他妻子就等着他把自己抱住,可是他一上床就只是一动不动地躺着,她只好把眼睁开。一看,他还在笑呢。
“你真发神经了吗?”他妻子又问他。
“你猜呢?”他故意不告诉她。
“我猜你就是发神经了。”“你怎么不猜猜别的?”“你这个天生的倒霉蛋儿,还能有什么好事?”“这你就猜错了。”王主任说。王主任说得很慢,他倒不是想故意吊起妻子的胃口,而是就想说得慢慢的,似乎要让每一句话都在他嘴里变成了一只橄榄。他要品出生活的味道来,品出无尽的甜蜜和幸福。“我当教学主任有五六年了吧。”王主任慢慢说,“当了五六年教学主任就该升了吧。——好吧,升吧。我这个王主任就要升为王副校长了。再过五六年,我这个王副校长就成了王正校长了。再过五六年,——亲爱的夏阿姨,你尽量地放开自己的想象力,放开!放开!快放开!在你眼前出现的将是一种什么样的美好景象?你说出来,说出来,我亲爱的夏阿姨,面包会有的,什么都会有的!”他已经不可遏止地激动了起来,只不过对妻子再看一眼,就知道此时的她已经完完全全地放,开,了!第二天,实验小学来了一位尊贵的客人。刚在赵校长办公室坐下,客人就说明了来意。几乎是在同时,全校的老师们也都知道现在已经是大名鼎鼎的李佩玄先生将要捐助实验小学了。他们猛地想到,这才是李佩玄最应该做的!李佩玄立刻在他们脑中闪出了一团近乎完人的光辉。
“这当然是好事情,”赵校长对县团委希望工程办公室的陈主任说,“这是很好的事情。”同时,老师们也在课堂上下议论不停。“李佩玄要捐三十五万呢,”老师们说,“他是捐得起!冬天再不能让学生在冷屋子里读书了!有这三十五万,最起码也能解决全校的供暖问题。”赵校长送走了客人,还没转身,王主任就走了过来。“李佩玄是要捐资希望工程。”赵校长说。王主任没能看出他是什么表情。
“老师们都说了,他捐得起。”王主任试探道,“别说三十五万,五十五万他也捐得起。他的企业红火着呢。”赵校长像是忘了在跟谁说话,回到办公室坐下来,半天也不吭声。
王主任赔着小心,在他跟前站着,没防他突然抬起头来,就不禁一惊。
“这是好事情。”赵校长神态如常地说,“李佩玄还对希望工程办公室提出了自己的要求,这件事一不举行仪式,二不发布新闻。那笔钱就要划过来了。”这回轮到王主任感到迷惑了。“他到底想干什么?”王主任发问。
“李佩玄说了,自己要回报社会。”赵校长告诉他。
但是王主任的疑问并没有解除。他离开了赵校长办公室,回到老师们中间。
“王主任,咱没听差吧?”老师们纷纷询问,“咱要听差了,会把咱松坏的。”王主任给予了肯定的答复。有几个年轻的女教师就拍起巴掌来。
夜里王主任睡不着,夏老师也被他闹得睡不着。实在困了,夏老师就埋怨他:“凭空得这三十五万也用不着这么兴奋啊,你当要给大伙儿发奖金啊。”王主任慢慢说:“我是想,李佩玄会不会还记得咱们当初挤掉他的幼儿班的事儿。他要真是还记得,今天要捐助实验小学,就另有说法了。”“哟!”夏老师惊异地说,“原来你在想这个呀。我看他还得谢谢咱们呢?你想想,这幼儿班办下去,能有多大出息?能比得过他办企业?”“我想也是呢。不过,”王主任说,“他捐助文化事业,架桥修路,那倒也罢了。他捐助希望工程,革命老区,贫困山区,无底洞似的,紧着他把钱往里扔,——那倒也罢了。可他偏偏要捐助实验小学!实验小学教学设施全县一流,师资力量也是全县第一,我可看不出哪方面能说明实验小学需要李佩玄的捐助?”夏老师也似乎有所醒悟。“听你这么说,他倒真是对那件事耿耿于怀呢。”“看看,看看,你现在不如我的了吧。”夏老师头一低,不胜娇羞似的说:“当然了,你就要成为副校长了嘛。”王主任忽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妻子已经变了呢。再略想想,断定妻子是比以往对自己顺从了,而这浓浓的夜色也便因此多了几分温柔。
就像有了预先约定,王主任和赵校长几乎同时站在了住宅楼下。这当然是第二天了,早晨的阳光把住宅楼的背面照得红彤彤的,这样的时间在一天里是很短暂的,也就显得尤为美丽和辉煌。王主任迎着阳光向赵校长走过去。他们两个人越来越近了,不知怎么回事,两个人也都屏住了呼吸。他们面对面地站着,并且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默契。两人的手同时举了起来,在灿烂的阳光里响亮地击在了一起。阳光随之从住宅楼背面移了过去,霎那间,他们又站在了幽暗中,但是重新恢复的呼吸却是那样的舒畅,简直使他们感到就要双双飘扬起来了。他们什么话也没用说,就又一起朝教学楼走去。
在赵校长办公室门口,他们停下来。
“王主任,我去开个会。”赵校长说,分明看得出他是临时决定的,“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会。”王主任留心听着。
“团县委希望工程办公室陈主任今天可能还要来,”赵校长说,“你就告诉他我去开会了。至于要开到什么时候,怎么能说得准呢?”王主任深深领会着赵校长的旨意。
赵校长从办公室门前走开了。
第二节课刚结束,王主任远远地从办公室看见那位年轻的陈主任正走进学校。
王主任急忙跑了过去。他发现陈主任脸上像有一朵花儿悄悄绽放。
“不必了不必了,”陈主任说,“这是我该做的,用不着迎这么远。”他们停在你追我赶的孩子中间握手。孩子的尖叫声此起彼伏。
“很不巧,”王主任满脸遗憾,“赵校长开会去了。至于开到什么时候,你让我怎么能说得准呢?”陈主任脸上的花朵猝然凋谢下来。“这个,这个。”陈主任说。
“赵校长是很忙的,”王主任不动声色,“赵校长吩咐了,要我们对您好好招待。”“那我就回去了,”陈主任难以掩饰自己心底的失望,“我回去了,不麻烦你们了。”“既然来了,怎么不坐一下就走?”王主任在他后面挽留着。
他又停下了,回头说:“其实我也没什么大事。我只不过想跟赵校长商量商量,我们还是要举行一下仪式为好。这对推动整个希望工程都是有利的。”“哟!”王主任大惊小怪地说,“是这么回事呢?赵校长可从来没有提呢。”“他什么也没有提吗?”“按说他是该提一提的,可是大家还都不知道是怎么一档子事呢。”“你猜猜赵校长是不是想拒绝这笔钱?”“领导的心思,咱可摸不准。”王主任说,“咱要摸着领导的心思,那咱不就能当领导了吗?”陈主任一脸百思不得其解的神气,也没再跟王主任说什么,就穿过吵闹不休的孩子,低头走掉了。
大约是在一个星期以后,陈主任又来到实验小学。这一回赵校长真的去开会了。
同样是王主任迎接了他。
“赵校长不想举行仪式就算了,”陈主任说,“搞那一套劳民伤财,也不见得有多好的效果。再说李佩玄先生一直都不赞成这么做。我们尊重你们两方面的意见。”王主任笑而不答。
“我回去了,”陈主任说,“那笔钱很快就能拨过来。”“你看,”王主任忽然开口了,目光慢慢扫视着整个校园,“你看。”陈主任也不由地追随起他的目光。
“我可看不出实验小学哪里还需要捐助?”王主任说,“实验小学什么都有了,操场宽广平整,教室整洁明亮,两三年前我们就增设了电脑课程。从二年级起学生就学会了电脑操作。我们的老师也基本上成了电脑专家。”一些没课的老师都围了上来。其中的张献民老师随口插道:“木丁西,工戈草头右框七。”“没错吧,”王主任笑着说,“李佩玄先生应该把钱捐给比实验小学更需要的地方,比方说革命老区啦,贫困山区啦,还有那些条件远不如实验小学的乡镇学校啦。”可是这真让那位陈主任为难。
“李佩玄先生是看在跟实验小学多年街坊的分上才提出这么做的,”他说,“李佩玄先生已经对我们说过了,这笔钱就是拿来给孩子们修厕所也是可以的。前几天他特意站到校门口看了一下,很多孩子都堵在厕所外面进不去。”王主任笑了笑。“那是凑巧下课时候掏粪工来掏大粪,就让他看到了。不就是些小孩子嘛,紧着他拉,小屁股眼儿能拉多少?再说,真到了关键时刻,旁边的老师厕所也是可以进的。谁看见老师厕所门口写着‘学生免入’了?”围观的老师都说:“没有。”忽然,下课铃响了。霎那间的寂静过后,孩子们的呼叫声就如潮水般地向他们涌来。
不久王道乐土荣升为实验小学的副校长时,满打满算还不到三十六岁,就是再过五六年,也不过四十二三。等他四十二三的时候,——不说也罢。跟赵校长比,真是少壮有为!赵校长有过什么经历呀!当时被揪斗,光扫大街就扫了两年。不过,他也总算熬过来了,熬到了海晏河清的好时候。
就在王道乐土如愿以偿的当年冬天,一纸调令下来,赵校长被调到金乡县聋哑学校。几乎每位老师都在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巴,不住暗笑。这下好了,到了那里可省得说话了。人人都觉得赵校长会不服从调动,可是他竟也没什么不乐意。大家猜想,可能是因为他老婆的前夫还在校园子边上开着一家小卖部,来来往往的很不方便。只有王副校长一个人清楚,赵校长之所以走得如此爽快,无外乎在他的眼里自己说什么也得算是半个政治家。
聋哑学校校长赵立轩偶而想起多年前那位大八字先生的预言,蓦然一惊。聋哑学校是与县一中平级,都是副县。可不,自己官升了首长么?据我所知,这位赵校长后来如若不练那乱人心性的法轮功,再升一级也还说不准。谁能想得到像赵校长这样的一介大儒,竟至于整日跟那些闲着没事吃饱撑的老头儿老太太们为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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