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佚名
在与湘、鄂、川相毗连的一个荒凉小城,万之里做了十余年的知县。打从二十八岁登尤榜,转瞬间,已过不惑之年,原先那欲在仕途有所进取的热血衷肠,渐次冷却下去,心中的郁愤之气也就愈积愈多。私下里盘算一番,恐怕以后是难有展翅青云的机会了,于是就向上呈表,以病自辞,不意竟被允诺,这又使他添了几分惆怅。他想激流勇退确实不假,但也希望对他有所挽留,让他体体面面地衣锦还乡,然而一切都不如预想的那么美好。一个人在山间林下徘徊散心时,趁着身边无人,他会极难听地骂出一些话来,或者背诵《离骚》中的句子,以屈子自况,才觉得心绪好一点。
他决定回老家湘潭去,那是一座美丽的古城。有澄碧如带的湘江绕城而过,沿岸是一个接一个的码头,桅樯林立,写出一派繁华来;城东傍江而立的石嘴垴上,一亭翼然,名日:望衡亭,晴空丽日,登亭可以望见紫青色的南岳衡山;雨湖自然是个好处所,水潋滟,画舫载许多轻歌柔弦,拂柳丝,穿虹桥,永远没个寂寞的时刻;还有城里城外的几十座宝刹大寺,梵音袅袅,涉足其中可得清静无为之趣……他生于斯,长于斯,许多美好的印象镌刻在脑海,从未淡忘过。可惜二十四岁上,父母相继亡故,既无亲戚,终鲜兄弟,赴任后,留下几个老家人厮守雨湖边的一座大宅院,此后除接到一些汇告家中每年经济进出的账表外,竟一直未曾回过湘潭。
他打发一个差役速回湘潭去,叫家人们将宅院修整打扫,不日他就携眷归来。
十余年光阴,他自谓收获还是有的,积蓄了一笔可观的财产,足以优哉游哉地度过余生。刻印了一本《湘西咏赏集》,共录七律、七绝及古风两百余篇(他不作五绝、五律,也不填词),都是工佘玩赏山水之作,倒很有些野趣。还得了一个儿子,已经九岁了,取名为万风林,奇怪的是夫人此后不再有孕,看样子万家又是单传了。儿子并不娇弱,长得倒是壮实,且聪颖,闲时所教的《幼学琼林》、《大学》、《中庸》、《战国策》之类,都能成诵,看样子将来会有个大出息。既然如此,万之里还有什么遗憾呢?心境日渐平伏,就只盼着早日到家了。
他叫城中的“轿杠会”替他物色一些轿夫、脚夫来,好一路护送回去。
三顶轿子的轿夫,及挑行李的脚夫,一共二十余人。为头的四十二、三岁,生得腰宽膀圆,眉宇间透出一派憨诚,叫傅儒明。听到这名字时,万之里嘿嘿一笑,一个下力的,起这么雅的名字,太不贴身份。
傅儒明微低着头,嗫嚅说:“名字是祖父起的。小时记得他当塾师,倒有一、二十个学生。”万之里又是一笑:“这次你要好生照料。”“知道了。”“到湘潭后我另外有赏。”“知道了。”“去准备准备吧,明日清早动身。”“知道了。”第二天早晨,曙光刚刚染亮高枝,县衙前已是一片喧哗。傅儒明燃放了一挂“千子鞭”,噼噼叭叭四山回响,预祝一路平安。
万之里与来送行的乡绅一一揖别,正准备走向轿子时,忽然听见儿子在喊:“我要坐这一顶轿,我要。”这顶轿本是万之里坐的,由傅儒明为首的四个人抬。两根长长的竹轿杠明若胭脂,如红铜铸成,看样子已有不少年岁了。万风林抱着轿杠,乐得一颠一颠,眸子亮亮的。当他用手去拍击轿杠时,声如钟鸣,因拍击有重有轻,及拍击的位置不同,轿杠发出的声音,竟有许多变化,如同乐曲。而且,他的手一触轿杠,全身就生发一种从未有过的舒坦与快意。他太喜欢这轿杠了。
“好。好。你就乘这顶轿。老傅,小心侍候少爷。”“知道了。”万风林往轿子里一钻,安安稳稳坐上去。
傅儒明见伙计们准备停当,自个儿也站到轿杠边,每顶轿都是四个人抬(万之里与夫人各乘一顶轿;风林人小,身子轻,便在轿上加放几个皮箱),一轿有一个指挥,指挥照例是抬前面的左杠。
“哟嗬——肩起哟——”“一肩起哩。”傅儒明一声长长的吆喝,既沉宏,又悠长,如唱歌一般;众人的伴和亦刚劲有力。
万风林毕竟是小孩子,觉得非常有趣,这轿杠好看,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这号子好听,仿佛很久很久以前听过,细一想,实在无可追索,一时竟痴了。
“左边拐哟——”“不摇摆。”“慢下坡哟——”“脚缓挪。”队伍在山间驿路上逶迤向远方,如一行雁,衬着蓝天、白云及苍山,极为壮观。
一路晓行夜宿,总算是平平安安到达湘潭,早有人打飞脚去报讯。雨湖边的万家宅院,忙打开大门,几个老家人侍立门两旁,迎候队伍的到来。
万家宅院已焕然一新,该油漆的油漆了,该修葺的修葺了,该打扫的打扫了。整个建筑的布局是一大院附加一小院,两院之间有一道小门相通。大院的前半部为园林,樟、松数株,翠竹几丛,小池中耸立一座假山,池面满是荷莲,并有画廊、茅亭等物;后半部有屋舍数处,为书楼、客厅、卧室。那小院则是一排矮小的平房,砖墙瓦顶,为杂役之人所居;唯独一问置放轿子的旧屋,别倚一墙而立。
这些日子,万风林与傅儒明混得相当熟了,虽年纪相差甚远,却情笃如一对挚友。途中歇息时,傅儒明叭着竹烟竿,给风林讲一些闻所未闻的谣曲、故事,或者于草丛间捕捉青黄色大螳螂给风林玩。
“老傅,你想不想儿子?”风林不知为什么想起这个话题,他想像老傅应该有一个他这样的儿子。这样有趣的人,他的儿子一定会很喜欢他的。
“我没有儿子。”“为什么没有?”“没有家,怎么会有儿子。”“为什么没有家?”“你还小,不懂。”说毕,傅儒明狠狠地叭了口烟,喷出一大团一大团的青雾,脸色显出一种悒郁。
“就在我们家好不好?”“当然好。”……队伍到达万家宅院时,自然又是一番热闹。万之里看到久别的家,恍若隔世,捋一捋下巴上的一撮短须,唏嘘了半天。一切都如昨日,屋在、树在、池荷在,只是他有些“老”态了。
“该过几天安宁日子了。”他说这话时,几乎掉下泪来。
待到一切安顿好,万之里把傅儒明叫来,说了一些抚慰与感激的话,交付了工钱及赏钱,忽然问道:“我看你是一个很笃诚的人,如愿意,我很想留你听差,请你再问问你的伙伴,除你之外,再留三个。我时常要出去走走看看,没有轿子是不行的。”傅儒明顿了一阵,说:“我反正无家无室,随处可以安身。”“那好,你去问问他们吧。”傅儒明欢喜地走了。
一问,果真有三个小后生愿意留下,这毕竟比那里的活路轻松、稳靠,三顿饭不愁,按月拿工钱,哪里去找?最惬意的要算万风林了,他喜欢和老傅在一起。因老傅留下,他的那顶轿子自然也留下了。风林对这轿杠特别地喜爱,用手去抚,滑腻可人,敲一敲,其声清远,心头无端生出一种熟谙和亲切的感觉,许多的欢乐仿佛有了一个寄托处。是因喜欢者傅而及轿杠,还是因喜欢轿杠而及老傅,对于一个小孩子,是永远讲不明白的。
该走的高高兴兴走了,该留的高高兴兴留下。
万之里从未这样轻闲过。古人所谓“心为形役”,先前不甚了了,现在才知是很有道理的。一旦解却羁绊,不理案牍,身心才能真正的无拘无束。他将院中各处景物,一一纳入联语、匾额,每日走走看看,其乐如何?!他将藏书的楼,额之为:万卷堂。这名号他觉得很有意思,一是言藏书之多,二是把姓随意嵌入了。即使是小院,他也写了一联:役事到夜息;书声隔院闻。可惜小院中人大多不识字,因而觉得有些遗憾。
他对儿子却寄望殷切,延请了城中有名的塾师,教风林课读。塾座设在万卷堂的楼上,稚嫩的读书声在院中飘绕,十分动听。万之里常蹑足到楼下厅堂中,静静坐在太师椅上,微微闭住眼,听塾师用苍者的声音讲解书义,听儿子如流的背诵,心头便泛起许多热热的情感。想起当年他在楼上就读时,父亲也常坐在这里聆听。有一回课对,先生出题为:每抚琴操,令万山皆响。他知道这是《南史。宗少文传》中的一句,必须仍以《南史》中文句相对,方为妥帖。稍稍沉吟,就以《南史。陶潜传》中一句应对:聊欲强歌,作三径之资。先生一愣,正要夸奖一声,楼下响亮地喊出一个“好”字来。他很希望能这样地喊出一个“好”,可惜先生从不课对。因而很有些烦恼。但这规矩是他订的,他认定作诗、课对之类不过小技而已,不足以教,根本大计是学八股应制文章,于是也就心安理得了。
渐渐地他察出风林的读书声,不似先前流畅,断断续续,显出一些焦躁,不久便喊起“头痛”来。老塾师虽方正严谨,但知万家只此一独苗,不便勉强,只好宣布放学,自个儿由万家的轿子抬回家去。
先生一走,风林一身轻松,如小鹿般窜下楼来,先去向父母请过安,说一会话,得了些糖食果饼之类,就飞跑着进了小院。
傅儒明与另外三个伙伴,刚刚送罢熟师归来,正坐在阶基上说着闲话。风林扑过去,把兜里的糖食果饼分与他们。
“小孩子吃的东西,我们吃不好意思。”老傅推让着。
“你们不吃,我就哭。”拗不过凤林,老傅他们津津有味地吃起来,风林乐得格格直笑。
“老傅,你教我抬轿子好不好?”“你将来要高中的,这下贱活,学了没用的。”“好玩。我要,我要。”边说:边拉着老傅往轿子边跑。老傅见是孩子好奇,也不便拒绝,就简略告诉风林,如何上肩,如何起轿,如何迈步,如何转弯拐角及上坳下坡,边讲边做些姿势,风林眼睛一眨一眨,听得很入神,觉得抬轿子这营生太有意思了。
“你教我唱号子,号子好听。”憨实的老傅,便又一句一句地教他唱号子。风林觉得这号子,比那些“子曰”、“诗云”之类别具情味,号子一出口,每块肌肉便热得发胀,全身涌出一股力来,所有的欲念都依附在轿杠上,变得透明而有光泽。
一晃又过了几年,风林长成一个壮实的后生,书虽读,却心不为之所系,倒是喜欢举鼎、舞棒,手膀子及肩头鼓凸起一垞一垞的铁疙瘩肉。塾师见其不长进,怕坏了名声,早就辞了这差事。这令万之里很懊丧,无论怎样监督,甚至于斥骂,都无济于事,最后也只好自宽自解,何苦把儿子逼出病症来,万家还赖其传承香火。
万之里因对儿子失望,也就把一门心思放在游赏与结交朋友上,常常三五相邀,或泛舟,或看花,或登高,或赏月,沉湎于湖光山色,寄情于诗词歌赋(近来他开始填词了,但不作长调,以短令为主)。那顶轿子也就出入甚为频繁,老傅的喝道声,及那独有的胭脂红轿杠,为城中的大街小巷所熟悉。
万家的轿子是很讲究的,夏为竹轿,可躺可坐,四面无遮栏,上支白绸凉篷;冬天为木轿,如小屋,围着紫色棉窗帘,风是一点也透不进的。轿夫穿着也齐整,夏、秋是白布衫、黑长裤;冬则是黑绸面短袄、黑棉裤、灰毡帽。尤其是唱号子,一起一应,曲调变化多端,为城中独有。本城的轿夫是不唱号子的,默默地、急速地走,只听见整齐的脚步声。万之里先是有些不习惯,觉得颇伤风雅,也曾对老傅他们说过几次,但他们转瞬即忘,唱号子如常。奇怪的是城中的轿夫皆以为有趣,无不争相效仿,遂成为一种风尚,誉之为“万家排场”。
万之里私下里颇为得意。
除赏玩山水及吟咏歌赋外,万之里忽然迷恋起斗蟋蟀来。常于夏夜与家人在院中各处捕捉壮健好斗的蟋蟀,盛养在买来的紫砂大钵里。无聊时,邀约几个相好,以斗蟋蟀取乐。在鸣叫声里,或输或赢,银钱“哗哗”地出出进进。因他的倡议,结了一个“蟋蟀社”,生活便又平添了几分生气。
因万家殷富,无衣食之愁,又再无人催迫读书,风林快活得很,几乎终日厮守在小院里,和老傅他们在一起。虽已到十六,却依旧如顽童。有一回,他问老傅:“你坐过轿子没有?”“没有,只抬过轿。”“那好,你坐我来抬。”不管老傅是否同意,风林强拉他坐到轿里,叫起另外三个后生,唱起号子,抬着老傅在小院中转。
老傅坐在轿上,惊出一身冷汗。幸好知道万老爷因商会宴请,由商会派来一顶轿子抬了去,这才稍稍放心。
“老傅,像不像?”“像,像。”轿杠重重地压在肩上,风林倒觉得很舒服,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搭在杠上,凉津津的;得意时,唱一声号子,用手敲一下轿杠,定出铿锵的节奏来。
在悠晃悠晃的轿中,老傅渐渐觉得身子轻飘飘的,想不到坐轿子这么有意思。他学着万老爷的姿态,搭起二郎腿,足尖一翘一翘,俨然是一品人物。
转瞬到了冬天,随即飘下一场大雪来,纷纷扬扬下了一天一夜,城廓屋舍如银雕玉塑,晶洁闪光。雪停第二天,入夜,风林在老傅他们屋里烤火,炭火艳美,衬着窗外的白雪,真如画图。因受了风寒,老傅缩在床上的被子里,一边咳嗽,一边听风林讲一些史实故事,虽困顿,却很惬意。
小院外有人喊:“老爷要去望衡亭赏雪,备轿啰——”者傅忙挣扎着爬起来。
风林对外面叫道:“我也要去!诗我也会做的。”拗不过儿子,万之里只好应允。他当然希望风林能当着好友的面,作出一首好诗来,脸上也有光彩,立即嘱咐人再去雇一顶轿来。
风林一笑:“爹,近着哩,我自个儿走去。”老傅他们把轿子从轿房抬出,放下棉窗帘,万之里瑟瑟地缩了进去。
“哟嗬——一肩起哟——”老傅沉重地喊了一声。
“一肩起哩。”应和声似比平日更整齐有力。
轿子稳稳地抬起,走出院子,上了正街。
“左边拐哟——”“不摇摆。”“慢下坡哟——。”“脚缓挪。”轿子走得又快又稳,四个人的脚步响成一个节奏。风林跟在后面,看着雪地上的脚印,组成一幅墨梅图案,觉得很有韵致。
到了望衡亭,亭中已有几盏凤灯挂着,颤栗在寒风里,万之里的好友早到了。
“诸位早,且恕我迟来。”“我们也是刚到,万翁,如此好景,岂能无诗?”万之里招呼轿夫一起到亭子里去。
夜赏雪景果然别有情趣,亭下是墨蓝的湖水,两岸则一直白向遥远,雪光将夜色耀得透明如水,沿岸疏疏落落停着一些商船,红灯数点,若寒梅怒放。
万之里对凤林说:“你做一首诗看看,让年伯们指正指正。”边说边走到一旁去,搓着手想自己的诗句。
风林一时慌乱,憋了许久,才念出一句:“毡帽呼呵轿若船。”竟然与雪景毫不相干,出语又极为粗俗。
旁边一老者,猛一转脸,轻轻地“哼”了一声。
亭中立即射来许多道目光,有惊诧,有疑惑,有鄙夷。有人低语:“恐怕是孺子不可教。”万之里刚好想出几句好诗,因有一字不合律,正沉吟间,听说到儿子,一回头,顿时觉得血往上涌,两颊赤热,脑袋里“嗡”地一响,便怒喝了一声:“畜牲,你胡闹什么!”万之里无地自容,忙叫老傅他们起轿回家,疾奔而去。风林只好紧跑着,跟在轿子后。
回到家里,万之里叫家人将风林杖笞了一顿,关进卧室自省。
第二天早晨,万之里把老傅叫来,给了他一笔钱,很和霭地说:“你在我家多年,实在是难舍难分,但念及你年岁渐大,没个家怎么好?这些钱够你成个家了,然后生儿育女,得些天伦之乐。余钱可以做点小本买卖度日,不必做这下力气的事了。”老傅一声不吭,接过钱,默默地出了万家。走时,将轿杠留下了,他知道风林喜欢看和抚这轿杠。
其他三个轿夫也一起打发走了。
三天后,风林才知道老傅走了。跑到轿房,抱着那轿杠大哭了一场,一滴一滴的泪,滚落在轿杠上,击出清润的声响,像老傅在对他低语什么。
战乱遂起,城中繁华尽被收拾干净。
万家宅院已成废墟。颓毁的轿房里,只有那两根轿杠完好如初。
只剩下风林孑然一身。
湘潭城多了一顶可供雇请的轿子了。
轿夫头是风林。因他的轿杠古雅独特,一班人服饰齐整,且精壮有力,生意并不坏。风林的号子响彻于大街小巷间,为人们所激赏。
“万家排场”犹见昔日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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