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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当代优秀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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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饿的郭素娥

作者:路翎

  序 胡风

  路翎这个名字的出现,是在前年的这个时候,但从那时到现在,他完成了十个左右的短篇,一个寄到香港在这次战争里面被丢掉了的长篇,以及现在这个中篇。

  在这些里面,路翎君创造了一系列的形象:没落的封建贵族,已经成了“社会演员”的知识分子,纯真的青年,小军官,兵士,小地主,小商人,农村恶棍……,但最多的而且最特色的却是在劳动世界里面受着锤炼的,以及被命运鞭打到了这劳动世界的周围来的,形形色色的男女。在这些里面,不是表相上的标志,也不是所谓“意识”上的符号,他从生活本身的泥海似的广袤和铁蒺藜似的错综里面展示了人生诸相,而且,这广袤和错综还正用着蠢蠢跃跃的力量澎涨在这些不算太小的篇幅里面,随时随地都要向外伸展,向外突破。因为,既然透过社会结构的表皮去发掘人物性格的根苗,那就牵一发而动全身,生活的一个触手纠缠着另一些触手。而它们又必然各各和另外的触手绞在一起了。

  由于这,在路翎君这里,新文学里面原已存在了的某些人物得到了不同的面貌,而现实人生早已向新文学要求分配座位的另一些人物,终于带着活的意欲登场了。向时代的步调突进,路翎君替新文学的主题开拓了疆土。

  在现在这一篇里面,他展开了用劳动、人欲、饥饿、痛苦、嫉妒、欺骗、残酷、犯罪,但也有追求、反抗、友爱、梦想所织成的世界;在这中间,站着郭素娥和围绕着她的,由于她的命运而更鲜明地现出了本性的生灵。

  关于她,作者自己有过这样的表白:图“浪费”地寻求的,是人民的原始的强力,个性的积极解放。但我也许迷惑于强悍,蒙住了古国的根本的一面,像在鲁迅先生的作品里所显现的。我只是竭力扰动,想在作品里“革”生活的“命”。事实许并不如此——“郭素娥”会沉下去,暂时地又转成卖淫的麻木,自私的昏倦。………但我看,事实许并不“并不如此”的。郭素娥,是这封建古国的又一种女人,肉体的饥饿不但不能从祖传的礼教良方得到麻痹,倒是产生了更强的精神的饥饿,饥饿于彻底的解放,饥饿于坚强的人性。她用原始的强悍碰击了这社会的铁壁,作为代价,她悲惨地献出了生命。

  但她却扰动了一个世界。——张振山站了出来,但这个从残酷的过去懂得了解放的坚强的工人却没有能够救她,因为他连自己的一切也一并“解放”了,对于这世界实际上还是一个没有执着的飘泊者。但他却不能不走了,奔向了未免带着疑问号的“看我老张……够不够朋友”的前途。魏海清站了出来,但这个只是从残酷的过去带来了执着的,穿着工人服装的农民也没有能够救她,因为他连自己的怯钝习性也一并执着了,对于这世界还是一个不得已的追随者。但他却不能不死了,由于这执着所产生的一种怀恋的力量。……张振山的性格是鲜明的,但作者的笔尖还带着欲进又止的疑虑,而魏海清却一直向前,两个环境里面的看似矛盾但却融贯无间的心理动态,活生生地照出了她的灵魂。在这两个人物里面作者得到了辉煌的成功,或者竟超过了郭素娥本人以上。

  郭素娥死了,她的命运却扰动了一个世界。走的走了,死的死了,当兵的到前线去了,做工的上矿山来了……,而这劳动世界的旋律,带着时代的负担,带着被郭素娥的惨死所扰起的波纹,却在辉煌的天空下面继续前进,在它中间有老人的顽健,小人的坚实,青年长工的强壮的手臂和坚持而冷淡的面容,抱着忧虑也抱着希望投了进来的青年农妇的温暖的泪光和善良的心地……。就这样,作者寄付了他的悲悼和希望;在目前,似乎他也只能这样地寄付他的悲悼和希望了。

  这并不是说他对人生抱着听其自然的态度,恰恰相反,他的着力点每一步都放在祖国的明天,也就是他的人物们的明天上面。因为这,他有时甚至情不自禁地有了显得性急的表白,例如这里面的小冲和青年长工,这两个明天的人物,就不曾在应有的形象里面出现,但在主线上,他的笔有如一个吸盘,不肯放松地钉在现实人生的脉管上面。他所追求的是节节带着血痕的生活真理,不是抽象的灰色结论,更不是骗人的热闹故事。在这里,我们看到了刚过二十岁的青年作家的可惊的情热和才力,同时也就看到了被围绕在生活触手中间的,有时招架不住的他的窘迫。

  而从这里也就产生了他的创作方法上的特点。他不能用只够现出故事经过的绣像画的线条,也不能用只把主要特征的神气透出的炭画的线条,而是追求油画式的,复杂的色彩和复杂的线条融合在一起的,能够表现出每一条筋肉的表情,每一个动作的潜力的深度和立体。

  他自己曾带着疑虑说过,“我越写越弄不清楚什么叫做小说了!”这是为生活内容探求相应的形式的呼声,也是无法不从形式传统跨过的呼声,一个明眼的读者当不难看出这里面的苦斗的痕迹罢。这当然还只是一个开端,犹如他对生活的追求还只是跨进一步一样,展开在他的前面的还有不止一个的高坡,例如一首史诗的交响乐的构成和那里面的每一个语言的音响和色泽,就都是的。像后者,他已在对话里面显示了不少放着光芒的例子。

  生活的洪炉养育了作者(我的意思是,养育了作者的只能是这生活的洪炉),他当能在这洪炉的烧炼里面得到应有的完成罢。

  向文坛,向读者,我说出了这个介绍的诚意。

  一九四二年,六月七日,于桂林之西晒楼。

  一

  在铁工房的平坦的屋脊上,白汽从蒸汽锤机的上了锈的白铁管里猛烈地发着尖锐的断声喷出来:夜快深的时候一切都寂静了,只有那大铁锤的急速而沉重的敲击声传得很远。深秋的月亮在山洼里沉静地照耀着。

  和铁工房并列的较大的一座同样长方形的灰屋子是机器房;它的工作已经停止,车床和钻眼机在被昏暗的灯光所照耀的油污的烟雾里沉闷地蹲伏着,闪着因烟雾的凝聚和滚动而稍稍浮幻的严冷的光辉。刚刚下九点钟的晚班。年青力壮而且也愿意竭力忘去灰黯的生活,在这样清爽的夜晚寻一些准备带给沉重的睡眠的肉体的愉快的机器工人,这时候散在两列屋子之间的广场上,以坚毅而轻松的姿势打着太极拳,一面在嘴里轻微地吹啸,交换着温和的咒骂和友谊的粗野的玩笑。张振山从机器房里走出来了。他对散在广场上的人的娱乐显得漠不关心,仅仅以一种望向河流的暧昧的彼岸似的眼光瞥了一下最前面一个人的努力张着大嘴的圆脸。他的宽肩的笨重的躯体,在正前面的机电房窗楣上的灯光的映照下,移动得异常迅速,而且带着一些隐秘意味。有一个瘦小的身体从房屋的平整而稀薄的暗影里弯着腰跃上两步,截住他,用羡嫉的恶意的小声喊:“张振山,又去了!”张振山像碰在墙壁上一般突然停住脚,狠毒地嗅着鼻子,瞪了这瘦小的人形一眼。但在跃上一个小土丘之后,他又因为某种想头而回过头来,用那种像从空木桶里发出来的深沉的抑制的大声回答:“小狗种!杨福成,我明天请你喝一杯!”被叫做杨福成的干瘦的汉子发出了一声兴奋而又惶惑的大笑。但当他困恼于不能从一瞬间突然交迸的各种情绪里,反射出一句对对方讲是十分恰当的话的时候,张振山已经越过土丘,钻到一丛矮棚里去了。他酸酸地吐了一口口水,屈辱似地烦恼地搔着肮脏的厚发,以后就在破工服上擦擦手,把手摊开,神经质地做了一个表示空无所有的姿势。连打拳的兴致都没有了,他叹了一口气,独自走到工人澡堂侧的小酒摊面前,一面用手在荷包里摸索。……现在,铁工房的打铁的声音和蒸汽的咝声也静止了。张振山顺着峭陡的小路爬上山巅,经过矿洞的风眼厂,弯到一个丛生着杂木的山坳里去。在一座破旧的瓦屋背后,他寻着了猪栏旁边的他已经很熟悉的一块长石头,坐下来,开始抽烟,等待着十点钟的上夜工的汽笛。

  在隔着一个圆顶的土峰的右边山脚下,是闪耀着灯火的环节的卸煤台,是精疲力尽的劳动世界——是张振山的生命里的最富裕的一部分;而在他所面对着的左边遥远的山脚下,那些宁静地映着月光的水田,那些以虔诚的额对着天空的小山峦,那些充满芬芳的暗影的幽谷,却使他皱起嘴唇,感到陌生的甜适、焦灼和嫉妒。他用这样的姿势坐在这里现在是第六次了;在十点钟的汽笛拉了以后,像一匹野兽一般扑到面前这瓦屋里去,现在是第五次了。

  ……刘寿春,那个患着气管炎的鸦片鬼在门前的土坪上谁也听不清楚地咒骂了几句之后,就摸索着通到风眼厂的小路,下到矿区里去。送着他的,是他的女人郭素娥从屋子里发出来的一声怨毒而疲乏的叹息。张振山推开了门,把结实的身躯显现在微弱的灯光里。

  “我来了。”走到桌边,他耸一耸肩膀,露出一个坚定的微笑,说。

  郭素娥睁大修长的疲倦的眼睛望着他,仿佛他是一个陌生人似的。但是当她掷一掷头发,把手下意识地抬到脸上去时,这眼睛里就一瞬间被一种苦闷而又欢乐的强烈的火焰所燃亮。她迅速地站起来,走到门边,扯起敞开一半的上衣的里幅擤鼻涕,然后又用手揩掉,一面向门外探望着。

  张振山露出洁白的大牙齿,以仿佛镑着烟火的眼睛贪婪地瞧着女人的露出在衣幅里的,褐色的大而坚实的乳房。

  “他下去了。”扶着门,郭素娥嘶哑地说,然后俯下头。在乱发的云里,她的脸突然欢乐地灼红了。

  张振山在小屋子里笨重地蹒跚着。在关上门的时候,他抓住了扶在门边上的女人的发烫的手,猛然地掷了一下,然后又把她的整个的躯体拉拢来。

  “怎么办呢?”郭素娥战栗地问。

  “就这样办!”在这粗野的回答之后的一秒钟,屋子里的仅有一根灯草的油灯就被张振山的大手所扑熄。灰白的阴影在战栗;郭素娥发出了一声梦幻似的狂乱而稍稍带着恐惧的呜咽。

  郭素娥是陕南人。父亲顽固而贪欲,因此也极能劳作。他用各种方法获取财物,扩充他的薄瘠的砂地,但一次持续的可怕的饥馑,终于把他们从自己的土地驱逐了出来。就在郭素娥以后住的这山丛里,他们又遭遇了匪。父亲因为拚命保护自己的几件金饰,便不再顾及女儿,向山谷里逃去,以后便不知下落了。郭素娥,在那时候是强悍而又美丽的农家姑娘。她逃避了伤害,独自凄苦地向东南漂流。但她绕不出这丛山,在山里惊惶地兜了好几天之后,她才发觉自己还是差不多在原来的地方。她饥饿,用流血的手指挖掘观音泥,而就在观音泥的小土窟旁边,她绝望地昏倒了。……两天后,她被一个中年的男子所收留,成了他的捡来的女人。

  刘寿春比她大二十四岁,而且厉害地抽着鸦片。在那时候,他是还有一份颇有希望的田地的。他是还能够抢到一些包谷,足以应付饥荒,在乡人们面前夸耀的,但五年之后,便一切全精光了。郭素娥现在远离了故乡和亲人,堕在深渊里了;她明白了她自己的欲望,明白了她的平凡的生活的险恶了。

  四年前,工厂在原来的土窑区里,在山下面建立了起来,周围乡村的生活逐渐发生了缓慢的波动,而使这波动聚成一个大浪的,是战争的骚扰。厌倦于饥馑和观音泥的农村少年们,过别一样的生活的机会多起来了。厌倦于鸦片鬼的郭素娥,也带着最热切的最痛苦的注意,凝视着山下的嚣张的矿区,凝视着人们向它走去,在它那里进行战争的城市所在的远方走去。

  她开始不理会丈夫,让他去到处骗钱抽烟,自己在厂区里摆起香烟摊子来。她是有着渺茫而狂妄的目的,而且对于这目的敢于大胆而坚强地向自己承认的。——在香烟摊子后面坐着的时候,她的脸焦灼地烧红,她的修长的青色眼睛带着一种赤裸裸的欲望与期许,是淫荡的。终于,那些她所渴望的机器工人里面的最出色的一个,张振山,走进她的世界里面来了。这是非常简单的:在探知了她的丈夫是一个衰老的鸦片鬼时,他便介绍他到矿里来做夜工;就在鸦片鬼来上工的第一个夜里,他在山巅的小屋子里出现了。当然,女人没有拒绝。

  现在,郭素娥热切地把她的鼻子埋在这男人的强壮的,濡着汗液的胸膛里,狂嗅着从男人的膈胛窝里喷出来的酸辣而闷苦的热气。她的赤裸的腿蜷曲地在对方的多毛的腿边,抽搐着;她的心房一瞬间沉在一种半睡眠的梦幻的安宁里,一瞬间又狂热地搏动,使她的身体颤抖,仿佛她只有在这一瞬间才得到生活,——仿佛她的生活以前是没有想到会被激发的黑暗的昏睡,以后则是不可避免的破裂与熄灭似的。

  “到冬天……我们就不能了;冬天……”她的嘴唇在张振山的胸肌上滑动,送出迷荡的热气,“冬天老鸦片鬼总生病,不会上班……要是给人家知道了,好在……”她的手狂迷地抓住了张振山的肩头,“你带我……走罢。……”张振山笨重地转了一下身体,用大手攫住郭素娥的乳房,随后,便像马一般地喷出鼻息,喃喃地用深而阔的声音说:“我不想想这些。冬天,有冬天的法子。”他激烈但是短促地笑了一声,眼睛里泛起青绿色的光,从鼻尖上望着郭素娥。

  “我没有办法了。”郭素娥失望地说,声音是沉闷的;而且像堕失到泥土里去似的,这声音在最后突然停止。“你是个怎样的人呢?”沉默了一下之后,她突然提高了她的枯燥的嗓音,问。接着便稍稍地坐起来,摸索着衣服。

  “不要穿,呸,羞吗?”张振山带着温和的讥刺说,一面向地上吐着口水。

  “你,你,哼,你!”女人敲着多肉的手,“你,我想过,也是一个无赖的恶人!我是婊子吗?”她把衣服蒙住脸,最后一句话是从衣服里窒闷地说出来的。

  张振山扯去了她的衣服,用臂肘撑着上身。

  “我问你。我这个人也有些好的地方吗?”在黑暗里,他严厉地皱起眉头。

  郭素娥不解地怨恨地望着他。

  “我晓得?”接着她说,“我问这些干啥子?……你懂得我还想什么?我蹲在这里八九年了;小时候,做梦都不知道有这条山,有你们这些人哩。一辈子可以没闲话地过完……现在哪,啥子都没有了。”她的手在黑暗中抓扑;她的干燥的声音摇曳着,逐渐渗进了一种梦幻的调子,“我时常想一个人逃走哦,到城里去。到城里,死了也干净,算了。……哦,我不想再回家啦!没有亲人!……”她突然昂起头,破裂地叫了出来,但立刻,她的尖利的声音又变成了柔软而急促的耳语,“你,你也是个无聊的人。……”张振山弯过硬手去搔着背脊,烦躁地沉默着皱起眼睛从侧面望着激动的郭素娥,——望着她的在灰绿的微光里急遽颤动着的,赤裸的胸,她的在空中恼恨地像要撕碎障碍着她的幸福的东西似的,激烈地抓扑着的白色的手,和她的埋在暗影里,漾着潮湿的光波的眼睛。……他狡猾而讥刺地望着,一面用手指拧着光滑的唇皮。但是当他把手伸向女人的胸膛去的时候,他就恼怒起来,半途掣回手,握成一个威胁的拳头。他为什么要屈服在这小屋子里呢?他为什么要让一个女人批评他,并且告诉他,他应该怎样做,贬抑他的性格的恶毒的光辉呢?“呀呀,你不晓得。”他冷淡地说,装出一种疲乏的样子吐着痰。“穿上你的裤子吧。”“你是哪里人?”郭素娥突然问。

  “问家谱吗?江苏。”他重重地跃下床来。

  “你现在好多钱一个月?”“没有打听过吗?”摸擦了一下手掌之后他又问,用一种粗暴的声调,“你要钱吗?”“我——要!”郭素娥同样粗暴地,怨恨地回答。

  张振山惊愕地耸了一耸肩膀。他没有想到他会遭到这样的敌手,他没有想到郭素娥会有这样的相貌的。当郭素娥向他叙说她的热望的时候,他避开她的真切,认为只要是一个女人,总会这么说;但是当她怨恨地,以一种包含着权威的赤裸裸的声调说出“我——要”来的时候,他却惊讶,以为除了婊子以外,一个女人是决不会这么说的了。而郭素娥,能够坦白地怨恨和希冀,能够赤裸裸地使用权威,决不是妓女,是明明白白的事。

  他现在仿佛又听见了她的热烈的叙说,而且仿佛他自己施放的烟幕已经被疾风吹散,再要认为一个女人总会对她所要求的男人这么说,是不可能的了。他在肩上偏着硕大的头,从暧昧的光线里向披着衣服的郭素娥凝望着。一瞬间,在他的内部的某个遥远的角落里,有一种他所陌生的东西震动了一下。他甩着肩上的衣服,垂下手来,缓缓地从齿缝里叹了一口气。

  “我的钱花到下一个月去了。这是一种很乐意的过活呀!”他这一次把他的讽刺的毒芒对着自己,“喝一杯,请客,赌一局……不过我们本来就不多。……那些婊子操的老板才多呢。

  ……“他本来想接着说:”你找一个老板罢!“但是这句话从他的干裂的唇间化成一个激烈的吹啸曳到空中去了。

  他带着一种有些滑稽的亲切走向郭素娥,搂抱了她。

  “你很不错呢。”他嘶哑地说,摸索着她的身体。

  郭素娥打了一个寒战,挣脱他,扣紧了衣服,向门边走去。在打开了的门框中间,深夜的凉风将清丽的月光吹在女人的灼热的肉体上。张振山挨着女人的肩走出了屋子。站在土坪中间,向远远的山坡上的萦绕着雾霭的肃穆的松林凝视着。但是当他恼怒地触着了裤袋里的两张纸币,转回身子来,准备把它交给女人的时候,屋门已经关上了。

  他在门上狠狠地捶了一拳。

  “你还不走!人家听见了!”在门缝里探出头来的女人小声说,但是在她的声音里含有一种不可解的希望,和一种不可思议的对自己的话的否认;她的声调使人家暧昧地觉得,当她这么说的时候,她只是表明着与她的话句完全相反的意思而已。

  “拿去吧。”张振山在奇异地望了她一眼之后,把二十块钱递了过去。一分钟之后,他的庞大的强壮的身影隐没在隔开这小屋与矿洞的风眼厂的,孤独地长着两株小杉树的山坡后面了。郭素娥苦痛地叹了一口气,关上了屋门。

  当她在窗洞前借着灰绿色的月光窥看着两张纸币的时候,她牙齿在嘴唇间露出,激烈地磕响了起来。

  “你说,这两张纸是啥意思呀!”把纸币捏在发汗的手掌里,她望着窗洞外的晶莹的天空,发出了她的沉默的狂叫。

  二

  张振山,有着一副紫褐色的,在紧张的颊肉上散布着几大粒红色酒刺的宽阔的脸,它的轮廓是粗笨而且呆板的,但这粗笨与呆板在加上了一只上端尖削的大鼻翼的鼻子,和一对深灰色的明亮而又阴暗的眼睛之后,就变成了刚愎和狞猛。

  有时候他的薄而锋利的嘴唇微张,露出洁白的大门牙,眼光变得更鲜明的灰暗,流露出一种狡猾、顽劣、嘲弄的微笑,像一个恶作剧的天才似的,但另一个时候,这些狡猾和顽劣都突然隐去,他的嘴唇严刻地紧闭,鼻子弯曲,他的更主要的特性:恶毒的藐视,严冷的憎恨就在他的收缩起来的脸上以一种冷然的钢灰色照耀着,使得人家难以忍受了。

  这是一个以武汉的卖报僮开始,从五岁起就在中国的剧变着的大城市里浪荡的人。他自己也记不清楚他的穷苦的双亲是怎样死去,他是怎样变成一个乖戾的流浪儿的;他更不能记清楚在整个的少年时期他曾经干过多少种职业,遭遇过多少险恶的事。记忆的黯澹的微光所能照耀得到的那个时候,他已经阅历过短兵相接的战争,刑场,狂暴的火灾,做过小侦探,挨过毒打和监禁,成为一个虎视眈眈,充满着盲目的兽欲和复仇的决心的少年了。一九二九年,当他十三岁的时候,他和一群年青的工人、农民从湖南逃了出来,以后,在夏天里,他目睹着曾经和他穿着同样的军服的,这些年长的伙伴们死去了。在酷热的夜里,当空场上所有的人全散去之后,他狗一般地葡匐着他的强壮的小躯体,爬近尸首,在他们身上摸索,喊他们每个人的名字,喃喃地咬着牙齿说:“我明天就回湖南去……”但他并没有去成。没有多久,他走进了一家机器工厂,成为一个学徒了。他之所以能够捱了多少年,没有逃开那个乌烟瘴气的工厂,是因为那里有好几个他的患难的伙伴,他从他们那里学会了认字,得到了使他能够认为满足的各种知识,而生活知识的增长使他逐渐地懂得了克制自己,学习一种技术的必要,使他懂得了用怎样的一种眼光来回顾火辣的过去,和应该带着怎样的一种精神倾向来使自己生长。

  但这里还有一着重要的棋。五年后,伙伴逐渐走散,他也离开了。毒恶的倾向在他身上原来就那样的猛烈,一回到浪荡的生活里来,一失去了劳动的强有力的支撑和抗争的主要目标,就变得更加难以管束了。离开工厂是因为认为自己已经羽毛丰满,不应该再低下地受损害,——主要的是因为一个伙伴的不幸的遭遇,因此,是带着极大的仇恨心的。这仇恨像疮疖里的脓一样需要破裂地,疼痛地流泄;他杀死了一个追踪他的伙伴的便衣打手。

  这是在黑夜的江边用尖刀干的。发烫的血溅满了他的脸。

  而整个一夜,一直到灰色的严厉的黎明,他遥望着睡眠的城市的闪烁的灯光,在效外漂泊。他杀了人了!这是一种最无知的,最疯狂的杀!但是怎样呢?他没有胜利。

  城市在安详地昏堕地睡眠,带着它的淫荡的凶残。它不可动摇地在江岸蹲伏着。对于它,年青的张振山,是显得如何的渺小!他能够移动它的一根脚指么?以后,他带着要过一种强烈的公众生活的愿望到上海去了。但他不能满足;因为这,他就更渴望于获得知识,更渴望于自己的凶狠恶毒。而这也就在内心里生成了一种疑虑,一种生怕会贬抑自己的个性的芒刺的疑虑——这便是他在对日本的战争一开始,为什么不循着他少年时代的路,到战争里去,到另一个地方去,而终于到四川来,在这个工厂里暂时蹲下去的原因。

  他在工人里面,因为他的能力,因为曾经是他的师叔的总管器重他,有着优越的地位。

  无疑的,他是酷爱这种地位的;但他把他的酷爱认为是一种可恶的弱点,所以假如有人像对待工头一样来对待他,奉承他时,他就会变得极乖戾。对待这个人,最适宜的莫过于偶然地安排一个充满着友情的真挚和深的粗暴的玩笑。处在这种温暖的气氛里,他便会短促地显露出他的已经被埋葬的另一面,——就像他在这世界上也需要一个家,也有领略家庭的爱情的温和的心似的,他安详地霎着变黑的晶莹的眼睛,浮上稀有的天真的微笑,从荷包里摸出最末一块钱。

  对于饥饿的郭素娥,他是带着他的全部的狠毒走近去的;对于女人的运命,在起初,他是漠不关心的。他没有要知道这个女人在想些什么的愿望,更没有要和这个女人维持较长久的关系的愿望。但在今天,在这个骚乱的夜里,女人显露了自己,而且强有力地使他承认这显露的真诚,使他承认,不管两个人的生活境遇怎样不同,她是他的值得同情的敌手。

  当他的强壮的厚肩上萦绕着从发号房的窗洞口飘来的烟条一样的灯光,向坡路下面慢慢地踱走的时候,这个印象突然鲜明地强烈了起来。他猛烈地吸着烟,在烟雾的灰蓝色的旋涡里,用一种愤怒的力把披在额上的一簇头发掷到脑后去;在突出的额下,他的眼睛严厉地皱起。

  “这倒是一个女人!他妈的○!”三个矿工摇着绿荧荧的矿灯迎着他走来。他们疲乏地寒冷地佝偻,用一种卷舌头的声音微弱地说话。纸烟在嘴唇上昂奋地燃烧着,从他们的污黑的肩上向后面飘着一条长长的朦胧的烟带。……当他们越过张振山,渺小地被吞没在卸煤台后面的时候,煤场上和下面的坡路上就呈显出深夜的寂寞,除了由矿洞口传来的煤车的隆隆的单调的震响以外,再没有别的声音,而且再见不到一个生灵了。远处,在山峡的正中,从静静地躺在月光下的密集的厂房里,机电厂的窗玻璃独自骄傲地辉耀着;更远处,在对面的约莫相距电机房一里路的山坡上下,则闪耀着星一般的灯火:坡上的工人宿舍,坡下的办事处,米库,洗衣坊,矿警队营房,都在用它们的微盹的窗户窥视着月光照耀着淡绿色的雾的潮湿的氤氲的山野,和月亮在白色而透明的云的湖沼里浮泛,星星在薄纱似的云片里碎金子似的闪烁着的高空。

  张振山在给矿工让路,停在石堆旁眺望了一下整个的厂区之后,又开始沉思似的向前走。他走得笨重而缓慢,香烟在他的嘴唇上和手指间不停地燃烧着,现在已到了第三支了。

  在跨越铁路之前,他停在一个土堆上,伸开手臂,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从女人那里带来的印象现在淡薄下去,或者正确点说,沉落下去了。这主要的是因为,在深夜的独步里,他获得了一种坚强而严冷的情感。从这种情感,他感到自己正在胜利地凶暴地扩张了开来,没有丝毫的畏惧和惶惑,把整个的矿厂握在毒辣的掌中。

  “我不蠢!我们有多少人!”他在索索的寒风里张开了他的大手掌。

  但在越过铁路,向机电工人的宿舍走去的时候,他就沉在另一样的心情里去了。

  “我这个人也有些好的地方吗?——这样问她,糊涂!”他站住,擦燃火柴开始点第四支香烟,然后把揉皱的纸盒摔去,“她说得出来吗?……总之,我干的对!我有我的理智!我恨这些畜牲,恨得错吗?你会杀人,我不会吗?好!”他把步子加大起来,“我就是我自己,——不懂手段,也不懂策略,忸忸怩怩……”从右侧,有一个骚乱的尖声喊他。他突然从疾走站住。

  “你怎么,不到天亮就回来了。乖乖,萌的好吧……”杨福成耸着肩膀,激烈地喷着酒气,用一种狂喜的声调嚷。

  “杨福成!”张振山阴郁地喊。

  杨福成伸出厚而尖的舌头,做了一个怪相,随即也古怪地阴沉起来了。

  “你到哪里去了?”好一会之后,张振山问。

  显然的,杨福成的阴沉只是一种表面的凝结,因为他立刻就忘记一切,尖细地叫起来了。

  “老子在小五那里抽一局。都输了。婊子养的识牌呀!”“哈哈!”张振山短促地笑。

  杨福成有着易于昂奋的倾向,而且,用俗话说:是一个无心眼的人。在平常的时候,他也显出恰当的老成,但一轮到他说话,他就仿佛变成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了。他哮喘,在字眼中间急促地吸气,以致有时候把话音吸到喉咙里去,又用一种闷窒的怪声弹拨出来。他时常一连串地贪婪地说,即使乱说几个虚字,也不愿意让自己的话中断,随后便窒息地大笑起来,使人家难以明白他究竟说了些什么。现在,当他和张振山一道爬上升到宿舍去的土坡的时候,他疲劳地,用败坏的声音唱起忧伤的歌来。但刚刚唱了两句,他就使力地跳了一下,先做出一种秘密的神情,然后向张振山问:“你那个家伙如何?”“还不是两条腿的。”“唉,你知道,魏海清在弄她。”“魏海清谁?”“土木股的呀!本地人,死了老婆,……那是一个狗种。

  他跟我说,“看了张振山一眼之后,他又迅速地接着说,用一种张扬的语势,仿佛那个叫做魏海清的真跟他说过一样:”张振山夺人之妻,夺人之妻!……“他用手在灰尘似的月光里绕了一个大圆圈,随后又用臂肘在腰上缩一缩裤子:”唉,肚子饿瘪裤带松……你,你,你这有种的老几,说请小弟喝一杯的呀!“”现在不了!“”干什么?“”没有钱。“张振山突然暴厉地睁了一下眼睛,”你,今天喝过了!“”那是我自己的事。我活了二十五,活得衣破无人补。无味呀!“他在无心地大声说出这句话来之后,便变得苦恼,停顿了下来,用手在发胀的脸颊上摩擦着,说以下的话的时候,他的声调沉落,充沛着真实的酸凉。”没有女人看上我的。我才不做白日梦。我养活人吗?看我这副样子,人家肯嫁我吗?我是做工的人,最苦的人。要是当职员就好了,有米贴,有好房子。嗬,你看呀,那一幢房子!“”股东老板住的。“”不错。“他的尖颚咀嚼着。他的手依然指着那远远的一栋掩藏在茂密的树丛里的楼房;这楼房左侧的两个遮着绿窗帘的窗户温暖地亮着。最后,他把指着的手指习惯地向上一抛,继续感叹地小声说:”做工没来头。有时候晚上也自由自在,但……“”你想吃火腿吗?“在宿舍的竹篱前,张振山停住,坚硬地问。

  “唉,不想吃?”张振山邪恶地凝视着遥远的绿窗户,仿佛那里面的秘密的养生和贪欲很诱惑他似的。

  “看吧。我明天就请你吃!要住那一间房子吗?”(绿窗户的灯光在树枝后熄灭了。)“容易得很!好,它藏起来了!你要吃鸡子;你要一个女人!你要……梳两个辫子的,进过大学的!”杨福成缩着身体。这个人的冷静的骄傲的狂言使他惊悚。

  他呆看着他,不知道怎样做才好了;但最后,他终于依着自己的方式跃了起来,攀在对方的肩头,在对方的鼻子上一半故意地嗤了一口气,跳到院子里去。

  宿舍是公司临时租赁的民房,中间有一个在以前曾经是打谷场的大院子。它的正中,左侧,完全被有家眷的工人所占有,剩下给单身工人的,只是毗连着一个充满灰尘,蛛网,和油污的厨房的右侧的长长的一条矮屋。夜里十二点钟以后,在棉絮的爱抚下,真实而浮动的生命们入睡了。连最会喧嚣的右边角落里的一间屋子也寂静了;——一个钟点以前,这间屋子里,在床架和破桌椅之间挤满了那些从来不懂得沉静的少年伙计,他们摔纸牌,唱淫荡而凄凉的歌,互相用黑拳头威胁,但现在,肮脏的烟雾沉落,一切全不留痕迹地散去,只有二十五支光的蒙尘的电灯在单调地发着光。

  杨福成和张振山两个人占有一间极狭窄的后屋。但这两个人的性格是不可调和的:杨福成喜爱一些简单的戏耍,时常在桌子上供一个泥像,替它画上胡髭,称为“老板神像”,在春天的时候也大量的砍些粉红的烂漫的桃花回来,插在破泥罐里,而且沾沾自喜地带着一种不必要的勤快去换水,但张振山却嫌恶这些;他望着它们皱起他的灰色的眼睛,在它们使他的动作不方便的时候,便粗暴地把它们举起来,摔得粉碎。不过,杨福成除了当自觉自己需要阴沉一下的时候,才装出一副呆板而尖削的脸相来以外,从不真的和张振山吵架。

  因为太多的理由,他是极端喜爱张振山的。

  显然的,这一夜对于杨福成已再不能寻到什么趣味,到了非睡去不可的时候了;而且的确,在急遽地兴奋了之后,他已完全疲劳。他牙痛一般地皱起稚气的瘦脸,默默地摔开鞋子,钻到他的无论白天和黑夜总是密闭着的一直拖到泥地上的蓝布帐子里去。因为床柱太短,帐脚拖到地下,所以帐顶的有着破洞和大补丁的大肚腹也就几乎垂到他的尖鼻子上来。

  他奇怪地笔直地睡着,向帐顶瞪着梗着砂粒的眼睛,吹着不连续的闷气。刚刚要睡去,原先在另一边床上愠怒地坐着的张振山此刻笨重地走到桌子边来,用一种对于这寂静的房间是过于嘹亮的声音喊他。

  “喂,什么……事?”杨福成反应地在棉絮里抬一抬手,问。

  “告诉你,我们要做包工了。”隔了好一会,才听见杨福成懒声懒气地从蓝布帐子里回答:“包他妈○什么?”“四号。”张振山把大拳头举到鼻子一样高,察看地摇晃着。为了摔去自己的纠缠不清的对郭素娥的思索,他才突然开始这谈话,但现在他又嫌恶这谈话了。

  “四号出什么毛病?”意想不到地,杨福成从蓝布帐子里伸出他的瘦小的,盖着乱发的头颅来。他的黄色的疲乏的脸上迅速地闪烁过一种喜悦的,神经质的颤栗。

  张振山阴沉地抖了一抖肩胛,带着一种不知道是对于杨福成还是对于那替公司里赚大钱的四号火车头的深深的厌恶,说:“坝子摔场了。险一些摔到江里去。”“哈哈哈,包得稳吗?”“当然。”杨福成敛起笑容,滑稽地皱着鼻子,想了一想。

  “唉——”他的头突然在蓝布帐子口消失了。

  张振山屹立在电灯底下,手插在裤袋里,眼睛眯细地望着石灰剥落,露出竹片的骨骼来的墙壁,继续大步地,野蛮地踏到自己的思想上去。踏烂一切枯草和吹散一切烟雾,让它露出闪着冷然的光辉的本体来!“她说‘我要’,当然是的,多弄一些给她,看看我张振山!她跟我走?”他吐了一口吐液,同时用手摩擦着坚硬的额角,“不能!社会把我造成这样子,我自己,我自己……”他响着嘴皮;在扬起的眉毛中间,他的眼睛变亮。这是一个放射着幽暗的光芒的字,“我自己不是庄稼汉,也不是可怜虫……让一个女人缠在裤带上!她们心疼,随便哪个摸一摸,就完事了。什么魏海清不魏海清!”但是即使在这么凶毒地想的时候,一种严刻的妒嫉也依然掠过他的嘴唇和眼角,使他的阔脸幽暗。他愤怒了,辛辣地冷笑了出来:“吓吓,‘我这个人也有些甜的地方吗?’”矿厂连梦呓也没有,又掩藏着百公尺下的艰苦的劳动,沉沉地入睡了。夜,深沉地凝结了。但这强壮的人,这旺盛地妒嫉着世界,感到自己生命的恶毒的人,这酷爱辛辣、严刻地抗拒着自己的嫉火的工人却依然在小房间里,在床架前面,在因电力增强而突然明亮起来的二十五支光的电灯下踱着,他用那么一种沉重的姿势踱着,以至于他的膝盖多次地撞在桌腿上又碰疼在床板上。他的肩胛抖动,脸上清醒地照耀着一种富裕的,考虑着什么是它的必要的抛掷的生命,放射着一种肉的淡漠而又顽强的光辉。在听见远远传来的骚乱的鸡啼的时候,他不同意地摇着头,推开门,绕到大院子里去。偏西的月亮照着左侧的屋子的破陋的屋檐,——在右侧的屋子的参差的浓郁的暗影里,他鼓起胸膛,一次又一次地深深吸着气,徘徊了很久。

  三

  把纸币捏在手里的郭素娥,所以那么痛苦,是因为她原来是存着她的情人可以给她一种在她是宝贵得无价的东西的希望的。她的痛苦并不是由于普通的简单的良心的被刺伤,而是由于,显然的,她所冀求的无价的宝贝,现在是被两张纸币所换去了。她捉不住张振山,当由偷情开始的事件在她现在苦恼地越过了偷情本身的时候,这个强壮的工人的不可解的行为,他的暧昧的嘲讽,他的恨恨地离去,使她绝望。整整一年来,她整个地在渴求着从情欲所达到的新生活,而且这渴求在大部分时间被鼓跃于一种要求叛逆,脱离错误的既往的梦想。虽然她极能勤苦地劳动,虽然她对她的邻人特别和蔼,但由于时常显露的犯罪的相貌,她依然被认为是一个奇特的败坏的女人。然而她不但不理会这些,而且逐渐变得乖戾了。她是有着黯澹的决心的。这就是:她已经急迫地站在面前的劳动大海的边沿上了,不管这大海是怎样地不可理解和令她惶恐,假若背后的风刮得愈急的话,她便要愈快地跳下去了。跳下去,伸出手来,抓住前面的随便什么罢。

  畏惧虽然在好几年的险恶而被凌辱的生活里失去,但无论如何,这是痛苦的。尤其,她的手抓住了什么呢?——张振山,毒辣的,冷漠的,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无心肠的,无赖的男人!另外还有一个自己向她诚实地飘过来的人。这就是魏海清。这个人是她的丈夫的极远的表亲,从前也佃地种,但在四年前死了女人之后,不久,地被主人无理由地收回去了,自己就带着刚刚五岁的小儿子到矿里土木股来当里工了。三十几岁,有着端正而晦涩的脸孔,是一个呆板而淳厚的人。他和郭素娥,是一向就保持着简单,拘谨,而且隐匿的亲密的;显然的,郭素娥,尤其当他投到工厂里去之后,是十分注意他的。但不幸的,是他被张振山从头上跨过去了。当他在一个晚上,心跳而羞涩地在这恋爱的屋子里下了异常大的决心,表露他的旧朴的欲求的时候,郭素娥突然变得严正而乖戾(在以前他是不曾见过这女人的这样的相貌的),拒绝了他。当然,这是把他伤得很重的。——他原来只以为刘寿春是她的阻障,不久就会死去,不足以使她牵挂,却没有料到这中间还有另外一个严重的角色。但不久,他就朦胧地把这件事探听出来了。积蓄了好几年的痛苦的意念,战战兢兢地在布置着希望的这颗过平凡生活的真心,现在被无情的郭素娥所摒弃,被优越的机器工人所踏碎,对于他,该是如何地怨恨,如何地痛苦!但是魏海清这种人,对一切都要依照自己的观念探个究竟,把自己范围内的一切看得很重,是不大容易死心的。在这晚上,九点钟后,当他的八岁的男孩在木床里端沉重地睡去了的时候,经过了一番苦闷的内心交战,他熄了小烟袋,从位置在北山坡的工人宿舍走出来了。天上屯积着云,在云的间隙里有朦胧的上了锈一般的星在发光。坡路旁的路灯,它的松弛了的灯泡在偶然疾卷过来的凉风里摇闪着。

  他故意避开那一条贯穿过明亮的机电房的平坦的煤渣路,从水池畔的黑暗的堤堰上走。

  他的步武起初有些犹豫,发出一种拖沓的疲劳的声音,但随后,当他穿过卸煤台,临近那漆黑的山坳的时候,便强烈地紧张起来了。

  “我去一趟哩。”当他弯腰爬上风眼厂所在的山坳,胸膛被热辣的昂奋所紧迫的时候,他颤着嘴唇,告诉自己。

  这旧朴的人,这一切观念和情感都有着明显的但积满尘埃的限界,像熊一般固定而笨拙的人,现在容许自己去做一件非分的大事了。不管他怎样提醒自己说,他的行为只是想探一探这个女人和张振山的究竟,为着必需的道义,他的全身还是起着一种自觉犯罪的发烫的颤抖。

  “我一生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啊!”依着一根腐朽的树干,他张开生着几十根零乱的硬髭的嘴唇,向黑夜吐出他的昏乱的叹息。一瞬间,二十几年的土地上的辛劳像一块平坦而阴凉的暗影似的,在他的迸着昏红的火星的眼睛前面闪现。

  他的微微佝偻的长身影在小屋子前面出现了。门关着,里面凝固着寂静的黑暗。但在最大紧张以后,他突然对面前的一切都感到不明了,只是走上去,机械地向门缝里窥探着。当他的手举到薄木门板上去的时候,他仿佛在听着别人敲门似的,而且在心里寒凉地惊诧着,这个人怎么会这样大胆。郭素娥在屋子里猝猝走动的声音他没有听见,门板的突然的裂开,使他在新夹袄里打了一个寒战。

  “走开,走开!”郭素娥在黑暗里露出白色的脸来,惊慌地说,“他今天说是生病,不上班了。……哦,是你!”当她发现对方并不是张振山的时候,她把一只白手举到松乱的头发上去,屈辱地小声尖叫:“你跑来干啥子?”魏海清沉默着,在这之间,恢复了镇定。

  “和你说句话!”他威胁地说。

  “说什么?”郭素娥敏捷地跃出一步,严厉地问。

  魏海清什么也没有想地沉思了一下,望着女人的颈子,说:“你知道,张振山那家伙不是好东西……”“怎样?”“他仗势欺人,是个流氓。你要当心……”因为情急,舌头在最后缠结了起来,使他失去了话句。当他和他的狼狈挣扎的时候,郭素娥迅速地走回去了。现在,只剩他一个人站在这黑暗的土坪上了。

  “长得多好的人啊……”他自语,用衣袖揩着发汗的脸,但随即就因自己的赞美恼怒起来,向土坪的外侧走去。

  从屋子里传出来的刘寿春的激烈的咳嗽和朦胧的话语使他站住了。

  “哪一个?”这鸦片鬼恨恨地问。

  “我。”女人的嗓子提得很高。

  “你干啥子去?……”“刚才狗叫,我怕强盗!”女人用一种凶恶的声音叫了出来。

  魏海清从屈辱里挣脱,愤怒起来了。他笨拙地把手叉在裤腰上,向地上大口吐着痰。

  “世界遭变了。瘟女人!”他蹒跚地向土坡上走,“我为啥子要打我的女人呢?她丑,整年生病,但是她比这骚货好得多!……可惜我们少年时候不知道!”他激烈地向前走,并不辨认路,只是佝偻着,把飘荡不定的大脚一步一步地踏在野斑竹和茅草里,“我愈来愈作难,心中焦苦,成一个糊涂人了。

  吃白泥巴的日子,也过的呀!怎么现在不想法,跑出来做工呢?我要是有谷子,“他的浑实的手臂在空中抓扑,被他的手掌所击弯的桑树的干条刷在他的胸上,”要是有,看这瘟女人对我怎样呢!“抚摩着粗糙的下巴,他在枝条之间站住,意识到自己走错了路。但是当他正预备向风眼厂的昏弱的灯光回转的时候,在他侧面,茅草燃烧般地响了起来。他迅速地而且突然涌起一种烈性的愤怒转过身子去,看见了一个比他矮些的方形的人影坚定地在三步外屹立着。他闭紧嘴,严正地站定。

  “魏海清!”张振山发出他的深沉的声音喊。

  “你是哪个?”魏海清喘息地问;所以喘息,是因为他已经在对方的最初的发音里认识了对方是谁。

  张振山向几丈外的隔着一条污水沟的小屋瞥了一眼,随后便向下走了一步,攀住树枝。

  他在小屋的空了的猪栏后面,在那每一次总坐在那里等待着跃进屋子的时机的石块上,听见了魏海清和郭素娥的谈话的全部;而且,当魏海清激怒地痛苦地在草坡上转着圈子的时候,他已窥伺他好久了。

  “我问你两句话,魏海清。”他冷酷地说。

  “问吧。”“我是流氓,这有点像,我夺人之妻,这也对;”他磨着牙齿,“现在你回答我,我仗谁的势欺人,谁的势力?”魏海清的脸灼烧,愤怒地颤抖起来,热辣的烟雾包裹着他,使他感到自己仿佛腾在空中。

  “问你自己!”这鳏夫笨拙地顽强地回答。

  “问我吗?”张振山猛烈地把手里的桑枝从树上折断,魏海清因为他的这个动作反应地退了一步,“你们,在女人面前像狗一样地舐一舐,打个滚。我可怜你,你舅子荐你来做工,你有六块钱一天,蛮行。你像个做工的人吗?要站出来正面说话!”他鼓起胸膛,把他的冷冰冰的声音压尖;但这尖声是微颤的,“我不怕谁,也不仗谁!我就是这么一个人,一个人!告诉你,再不准到这屋子里来!”他把手里的桑枝举起来,狠狠地向屋子那边挥着;光赤的桑枝在夜的冷空气里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这是我们的地方!你凭什么……”魏海清窒息地叫,“你畜牲养的,没有人心……”“哈哈,你们的地方!——今天就这样说了。记牢!”他把桑枝重新扬起来,做成一个威胁的姿势,击断在树干上,然后用强猛的大力缩紧肩胛,咂一咂嘴唇,大步向风眼厂的电灯光走去。在石板路上他避着风点燃了香烟……魏海清怔忡着,一瞬间不能明了自己,只是向张振山的凶猛的影子凝视,仿佛这个人的在火柴的晕圈里闪亮的刚硬的头发和搐塌的鼻子有一种特异的美丽,很诱惑他似的。但终于他感到锐烈的失败的痛苦,昏乱地诅咒起来了。

  慢慢地,他下到山下去。夜风扑卷着他的夹袄。循着水池畔的黑暗的堤堰,他佝偻地,缩做一团地走着;——他蹒跚地摸索着,就像他迫于饥饿和寒冷,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一样。

  郭素娥并没有睡。在那鸦片鬼发着谵语昏昏地睡去之后,她因了某一种理由,又悄悄地开门走了出来,向风眼厂那边的淡薄的光晕探望,然后,绕到屋后的猪栏旁去。充满情欲和梦的女人的感觉是那样的敏锐,她立刻发觉了草坡上的短剧,伏到猪栏下去了。她的心感到一种庞大而甜蜜的紧迫,惶恐地撞击着。有一种盲目的力量几乎迫使她要急剧地冲出去,但同时她的脚又仿佛牢牢地生根在地上似的,不能移动。……现在,一切全梦幻似的过去了;张振山和魏海清消失了。

  “啊,他不准!”望着魏海清的消失在风眼厂后面的长长的身影,她带着幸福和酸凉叹息。“这是哪些说法呢?……他不准他再来我屋子里呀!”她伸长赤裸的颈子,在心里狂喜地尖叫了起来,随后,她跃到张振山曾经坐在那里的石头上,把身体向着另一面的沉在深邃的黑暗里的山峡,昂奋地呜咽了。

  在这峡谷里,在这重压着它的苦重的暗影在她眼前浮幻着黄色的晕圈,又爆耀着墨绿色的星花的下面峡谷里,在这夜深寂寞,流荡着黑暗的冷风,仅仅模糊地闪着水田的淡光的峡谷里,是充满着她的骚乱,痛苦,悲凄地逗引情欲的遥远的记忆。

  ……七年前,一个外省的军官在这峡谷里引诱了她。

  四

  机器总管马华甫,是一个生着灰尘一般的花白头发,有一副温和而洒脱的松弛的脸的,胖大的人。他用一种温和,渗透,严刻的声音说话,几乎从来不激动;但即使从这富于魅力的声调里,人们也可以觉察得出这个四十几岁的饱餐风霜的人是怎样的顽固,利己,和阴险!现在,当他为了火车头包工的事,把几个出色的机器工人:张振山,杨福成,吴新明(这是一个三十几岁,充满江湖气味,慷慨但有着机智的深算的人)……请到他家里来用膳之后,他使他们坐在厅堂下端的长条凳上,自己则不停地抽着烟,在堂屋中间缓慢地踱着。

  谈话刚刚开始。

  这是矿厂里的一个最大,马力最强的火车头,一九三○年德国机器厂的出品。它的损伤,假若由机器房做正常的里工,需要六个月才能修好,但假若由机器工人自己取消里工工资,来做包工,则仅需要十六天。包工的价钱,鉴于以往的例子和今天的物价,工人方面要一万二千块,但公司方面却只肯出八千。现在,总管马华甫由于对自己的权威的深信,就是负了解决这件事的使命来请工人吃饭的。

  他和他的家族:一个像衣橱那样肥胖,也像衣橱那样从不离开房屋的,缺齿,有细小的烟黄眼睛的北方女人,一个曾经进过职业学校,现在也在机电股里当职员,醉心于象棋和钓鱼,面孔无特色,性格稍稍带着原始的阴郁的二十三岁的养子,和这养子的温顺而瘦小,面孔洁净的妻,住在这改修过的三间从本地绅粮那里租来的屋子里。正堂是洁净的,和他的衣服一样;但房间里,因为他的肥妻的喜欢赌博,除了希望真的生个儿子以外,什么事都不去操心的性格,就弄得很零乱,凝结着一种阴湿的含着石灰味的酸气。在壁角的大衣橱顶上,永远有十袋以上的面粉囤积着——这女人对于面粉又是异常贪婪的,但是她却不能把它们按月吃完,因此,好几袋面粉都变了色,生着白色的小虫,使得那好性情的工人时常把它们抱出抱进地晒太阳,而每隔一个月,便有新的面粉袋加入到这晒太阳的队伍里来,递补了那些被吃去了的,生虫的。

  总管马华甫,对于食物,是并不讲究的。因此,变味的面粉,他也能吃得惯,不想到要去改善。但对于家庭,他却是个表面温和的极端严刻的人。他对他的女人很有礼貌——这就是,也尊敬她的生一个真正的儿子的愿望,但却和她几乎从来不说什么话,不谈厂里的纷争也不谈外面的新闻。在他的眼睛里,她只是一个里面装满了赌牌和儿子的,丑陋的面粉袋而已。至于儿子和媳妇,他们除了要和他一同用馍馍,要像厂里的工人一样对他恪守礼节以外,从他那里,也和工人们一样,是接受不到丝毫有希望的,或者有滋味的东西的。

  但好在他们都还年青,男的忙于象棋和钓鱼,女的忙于洗粉条和切白菜,从没有想到这些。

  然而,使他在内心里震怒的,是工人里面的大半,已经学会了真的乖巧,逐渐地踢开了表面的礼节,开始和他抗争了。

  “怎么样?”现在,在明亮的堂屋里,他喷着烟,温和地向工人们说,“我替你们算的对不对?”他把闪霎着的漂亮的眼睛朝着吴新明。

  吴新明在多毛的长脸上微笑着,欠一欠腰,同时瞥向张振山。

  “为难得很,总管。”张振山从嘴唇上取下香烟来,在烟雾里说,“老实说,我们二三十个人,拚命做苦工,”在向总管的胖身躯扬了一下眼睛之后,他的声音古怪地震动了一下,变得低沉,“一个人摊不到多少的。”总管在地上缓慢地徘徊,走到供桌面前望了一望两张祖先的丑陋的大像片,又走回来,向地下随便地吐着痰。

  “你真是年青人,你的脾气还是从前样:意气罢了。”他抱着手,眯起眼睛望向窗外,“张振山,你再想一遍,你们和我一样是公司里人;包工是特殊通融。”他的声音从里面僵冷了起来,虽然他的脸上依然浮着灿烂的微笑,“材料,机器,你们不出钱。在这个时候,这些货贵得出奇,昨天总公司转来的政府通令有说,……”他望一望房门的门帘,突然改变了话题,“我也不说抗战不抗战,生产不生产,你们赚一点也该,但是太多了就拿不出面子去……”他又踱起来,回到供桌前去,望着玻璃在闪着沉闷的光亮的像片。

  “不行的!”杨福成用手肘捣了一下张振山,歪歪嘴,悄声说。

  张振山的冷淡的眼睛随着总管的走动从新漆的家具移到像片上。“这像片真美丽!”他的皱起的黑眼睛说,“你们统统生产,生产得胖呀!”“这不是就一次。以后……”总管掉过头来,严刻地开始说,但他的话被张振山的一个突然的动作打断了。

  “我们做不得主。一万二。”吴新明和杨福成惊讶地望着他。微笑从总管马华甫的松弛的脸上隐藏了——这脸缩紧,稀有地搐搦着,眼睛变暗。

  “这态度不好,”他把手抄到大衣袋里去,尊严地站直,“张振山!”张振山皱起嘴唇,嘘着气。

  “我们全靠这。”他坚硬地说,“总管是熟人,了解的。我们一个月领一斗米,自己都不够吃。到现在还穿单衣服!”他拧了一下自己的肩头,把眼光逼射到对方的脸上去,“公司一个月赚那么多,一个车斗也的确值得上。……”正在这时候,房门的门帘上的灯光被遮住,一个巨大的东西堵塞在它后面了;马华甫的肥大的女人先伸出一只手,在门框上扶牢,仿佛怕自己滚出来似的,接着便从帘缝里探出巨大的浮肿的脸来,露出残缺的牙齿,以一种清脆得和她的身体极不相称的,疲乏的声音说:“还没走呀。要睡啦!”“就来。”总管简短地回答,因为失去了自制,声音里含着一种奇异的恼怒,就仿佛这门帘后的庞大的女人的形体意外地惊骇了他似的。

  “我的天呀!”杨福成喜悦地小声唤,一面用手掌拧了一下大腿。

  “这么说,再加一千也好,不过……”堂屋的玻璃门悄悄地闪开,把马华甫的话打断,同时把他脸上的勉强的笑容也驱走了。

  他的年青的整洁的媳妇抱着一个水瓶,温顺地俯着多肉的白颈子走了进来。经过工人们身边的时候,她留神着自己的脚步,用一只手把绿夹袍掳起,就像走过一个池塘似的。

  “爹,我上楼去了。”她向马华甫微微鞠躬,耳语一般地说。马华甫的嘴唇歪曲,眼睛里含着一个灿烂的尊严的微笑。

  在年青女人上楼之后不久,楼上便传出了马华甫的养子的重重的脚步声,和他的拘束的但是欢乐的笑语,同时,在底下,马华甫的胖大的女人的影子又遮住了房内的灯光,在门帘后面出现。

  “舍嫂,打盆水来呀!”这次她喊女佣人。当她的巨影重新消失的时候,一个木凳在地板上翻倒,发出轰然的大声。

  张振山举起眼睛嫌恶地望望头顶上的天花板,又望望房门上的门帘,随后从木凳子上站起来摩擦着屁股。

  “我们走了。”他说。

  “谢谢总管。”吴新明鞠躬,一面打着呵欠。

  总管威胁地看着张振山。

  “我明天答复你们。”他阴沉地说。

  但第二天并没有得到答复。事情僵持了三天。终于,张振山和他的伙伴们胜利了。

  于是,从第四天早晨开始,一直到深夜十二点,机器房里滚腾着油烟,照澈着明亮的灯光。拆卸了下部的巨大的车头在铁架上蹲伏着,电炬照亮了它的锅炉筒,钻眼机使得它一阵阵地发出顽强的颤栗。

  张振山的巨大的脊背弯曲,头埋到锅炉筒里面去。电焊器在他的手臂底下,从每一次的急迫的间歇里,擦亮自己的声音,锋锐地歌唱着,放出刺目的蓝光。脱下彩色玻璃脸罩来的时候,他的包在现在变得柔软起来的皱皮里的眼睛眯细,闪着深灰色的,潮湿的光芒;他的胶黏着头发的,凸出的污秽的前额低垂,显出劳动的聪敏和忘我的专注;他的大鼻翼搐动,贪婪地向围围火热的气息吸嗅。……当他沉思地磨着钢铁似的颚,用左手移开电焊器的时候,他的右手慢慢地有力地舒展开来,在铁板上掠着兀鹰一般的大黑影,获取了一把钢剪。

  “喂!”他陶醉地拖长声音,唤。他的猛然抬起来的,蓬乱着硬发的头碰击在机车上端竖着的铁板上。“喂!”他歪过颈子来,声音变得恼怒,“弄好了吗,四幺弟!”从爆着凿刀的火花的金刚砂那里,透过油烟,送来学徒四幺弟的尖锐的声音:“还等两分钟!”长腿的吴新明在油烟的波浪里恼恨地舞着手臂,浮泳着,一面干燥地大声嚷:“这舅子用不得了。”“舅子,歪了呀!”张振山用剪刀敲着钢板,向伏在机车底下的大坑里的人吼叫,随后,他微微思虑了一下,跑到刚拆卸开来的活塞杆那边去。

  “呸,老子闷气,老子闷气!”从机车底下,陈东天咆哮着钻了出来,把手里的工具狠狠地一掷,向墙边上的大木桌子奔去。当他喘不过气来地向嘴里倾倒着冷水的时候,他的灵活的少年的眼睛被一种要喧嚷的欲望所燃亮,青蛙一般地鼓出。

  “今天做了一整天了……呀!”他咳呛,从鼻子里喷着水,“这几个瘟钱不好得……”终于他被迫弯下腰去,揉着鼻子,说不出话来了。

  吴新明在慢慢运动的车床面前皱起淡眉毛,烦躁地看着他,就像一个不称心的大人看着小孩子挖泥巴似的。但张振山却从活塞零件上仰起身子来,一瞬间突然得到了轻松的快活,拍着大手,吼叫一般地笑起来了。

  “你妈的怪相!”杨福成从金刚砂的暗影里奔出来,把身体碰在木柱上,高高地举着凿刀叫:“老板明天要买一个钻子呀!美国鬼子货呀!”“有几点钟了?”在机车肚里有人问。

  “十二。”吴新明回答,同时把窗架上的肮脏的小钟摇了一下。

  “回家睡觉!”张振山走到钟面前去。当他搓着发烫的手,脸上灼烧着猛烈的红光走回机车的时候,他向每个伙伴坚定地望了一眼。

  “我们今天把这个完全拆开检查过!”他严厉地命令:“我们这是替自己干活,可以养老婆呀!”“要得!”提议回家睡觉的杨福成尖叫,长长地伸着舌头。

  油烟一直腾到结满灰尘的密网的屋梁上去。在人们的手臂的奋激而稳重的控制下,车床转动,凿刀喷着火花,机车颤栗着;电焊器所放射的强猛而狞恶的蓝光使电灯失色,一直射到广场对面的铁工房的屋顶上。紧张的劳动继续到一点半。

  现在,在寒冷而稀薄的夜气里,几个下了工的单身工人踏着煤渣,疲乏地走着。张振山喷着香烟,走在他们十步后面。

  “我们是替自己干,对头!”杨福成比划着手,说,一面在单衣里缩紧身体:“在平常,我简直打瞌睡。半个月后,我可以分到几个钱……”“你拿来做什么用?”陈东天用手掌抱着软软的面颊。“招老婆?”他真切地问。

  “你的声气怎么这样涩呀!‘招老婆!’”杨福成摹仿着他的胆怯的声音,在黑暗里做着鬼脸,“你真是乳臭未干!怎么不敢到坝里去找女人试一试,唉,你就会打太极拳!后辈小子。……快走,他们到前面去了。”“张振山呢?”陈东天,这少年人,用一种关切的声调问。

  “也在前面。”他们疾走了几步。

  “我告诉你,总管那个肥猪老婆不会生蛋的。天天睡觉都不行,我有经验。”走到土坡上的时候,杨福成又把脚步放缓了下来。他的声音异样尖细,带着令陈东天兴奋的隐密意味,“她那肥○,我有一个晚上冲进总管院子,就看见她光屁股在院角撒尿。不要脸的。”“唉。明天怕要下雨。”陈东天用手抓了一把空气,嗅着。

  “不会的。总管办货,你知道?”“不知道。”“张振山知道。他派他家老舍到万县去买皮鞋,已经到了第一批,一百双。他还囤的有纸烟。政府在打仗,忙不过……他们发财了。”“都该杀呀!我这回剩到钱,要缝几件衣服了。再隔两年,我就娶女人。”“你今年几岁?”陈东天不回答,只是狠狠地用手擦着面颊。走了几步之后,他突然肯定地说:“张振山一定不在前面;我看见他在后头的。”同时,他掉过头去。

  “他找他的床睡觉去了。他行。——走,不要淌口水。”“我家里人都还在湖北,……”陈东天烦恼地说,向四面张望。这时候,他们已经跨进了宿舍的大院落。

  张振山落在伙伴们后面之后,被一种突然聚成火辣的一团的新异的情绪所烦扰,率性改变了路向,朝锅炉房后面的水池区走去。

  水池上蒸腾着朦胧的白雾,发出凉爽的清气的茂密的柳树在它的周围排列着。当深夜的山风掀扑过来的时候,柳树们的小叶子上就摇闪着远远射来的灯光的暧昧的斑渍,水面上的雾气就散开去。在雾气散去的黑暗的水面上,闪着淡淡的毛边的光,犹如寡妇的痛苦。

  张振山摔去烟蒂,在堤堰的石水闸上坐下来。现在他遗忘了劳动的坚冷的兴奋和肉体的疲劳,变得清醒了。潮湿的气流刺激着他的眼睑,使他缩紧肩膀,猛烈地吸着气。……但逐渐地,由于心里的再度沸起的情绪的扰乱,他感到他的无论怎样的一个发音,一个动作,都和这烂熟的夜不调和。——而夜的庄严的缄默,则使他的耳朵感到空幻的刺响。

  “他们回去睡了。现在有两点钟。”他在冷风里嗅着,一面向水里吐着痰,“今天我干了十六个钟点,还要有半个月。

  不过明天晚上我可以不轮到;我可以……呸,我是为着赌豪在这么干的?这可以多缝一条裤子?……我想想看吧。我要一天把这笔钱花光,拿一些给那个家伙。她的确艰难,这几年,凭什么养活的呢。“他停顿,咬着自己的膝盖,”凭什么养活的呢?……哈哈,一个女人,她给我吃得好甜呀!“他的被激发的讽刺的笑声击碎夜的寂静,在水面上传开去。”哈哈!我懂得这世界上的一切,懂得你们!懂得社会……青春!我干些什么呢?做工,在今天我是这样地做工!我轻蔑你们!现在,你想想自己罢。“思想在一种肉体的紧张里给打断,暂时没有能继续下去。

  当他皱紧眼睛和鼻子,重新往下开辟的时候,他获得了一种明显地使他不安的力量,和一种照耀着陈旧的光辉的美丽的情调。

  “我可以做别的事去的。在这里,我已经蹲了两年。我有力量,我狠恶——但是我决不该蔑视伙伴们!他们现在有时候还哭哭啼啼,愚蠢,像我一样,以后就要明了,不受骗了。

  ……我太使性是错的,应该相信别人的痛苦的经验。“在这之间他费力地擦燃火柴,猛烈地,和夜的潮湿的冷风一同向肺里吸着烟,”我们不能狂纵自己,要选取大家所走的路。……但性格又怎样解释呢?张振山何以成为张振山呢?我已经忍不住了!谁都在毁坏我们,我们还多么不自知。……哼,打击给他们看,社会造成了我,负责不在我!……我就是这样呀,滚你妈的蛋,什么反省不反省吧。“他在石块上仰下身体去,用臂肘撑着,望向滚动着威胁的黑云的天空,一面猛力地伸开腿,”我要大步踏过去,要敲碎,要踢翻,要杀人……哦,我的头脑里就装满了这样的云!“风压迫着柳树,在水池里激起沉重的波浪,带着黑暗的潮气疾吹了起来。工厂的大躯体和严厉的黑云连结在一起,似乎在疾风里战栗,逐渐沉到地下去。但不久,当空气突然短促地变明朗的时候,它又显露出它的坚强的,高大的姿影。最后,灰尘从空场上暴躁地升腾了起来,盖没了一切。远处,卸煤台的电灯在煤尘的涡圈里微弱地摇闪着。

  “就是这样呀!”一种酷烈的喜悦使张振山的胸膛抽搐着。

  “我为什么要干这些无聊的事,女人给我什么?……我明天再去试试看。好吧,我承认,因为自己坏,骄傲,才假装毒相的。我其实是,有时候多么甜呀!呸,偏爱自己,轻视伙伴,可恨!”他坐起来,严酷地望着水波,“你有有力的生命,别人没有吗?你其实是昏的,痛苦的,自装骄横!……别人终会明了你的缺点!……”他的感觉和思绪突然不可思议地锋锐,明亮了起来。

  “我忍不住了,要走开,找我以前的朋友试试看去。他们恐怕走得前,不如我一样了吧。有的去打仗了,有的成了党员,我还可以记起几年前……”穿过干枯的柳树叶,发出沙沙的繁响,寒凉的雨滴洒在水池的堤堰上。在水池的映着远远办事处的灯光的地方,张振山看见了密密的水涡圈。

  当他迅速地,狂烈地奔过厂房,土坡,回到宿舍的时候,他的头发和短工衣已完全淋湿了。

  五

  鸦片鬼刘寿春有着极强烈的想获得任何一点点小东西的欲望,但假若面对着巨大的财物,像一个拾煤渣的小孩子面对着一车煤一样,他就要惶恐得战栗。还是在好几年前,在战争还在中国土地的北方边沿上摸索,飘荡的时候,有一笔相当可观的钱财从他的鼻子上吹过:一个军火私贩愿意给他五百块钱,要他替他藏匿一批被追踪的火器。在郭素娥看来,这是没有不能干的理由的。因为在那些年,这样的事极端普遍,追踪者只要接到一笔钱,就会变得极其聪明或愚蠢,不再追究;而这个肮脏的,周围堆满枯树桩的小屋子,里面住着男人的疾病和女人的空虚,是不大会被人注意到的。但刘寿春却不敢做,战战兢兢地拒绝了。他倒十分甘心于一点一滴地在空酒坛子里搜刮。

  三年前,他曾经在他的堂兄,一个狡猾的人所经营的砖瓦窑上投了一百块钱。作为赢利,他甚至于把工人的破棉袄都剥了回来。狡猾的堂兄,他的单薄的机智,是无法对付动不动拚命,哄天吓地的刘寿春和他打交道的。但是,即使还了他一百块钱,他还是不断地去烦扰。失去意志的人,把小欲望当做生存的目的,他们的像苍蝇往玻璃上撞一样的行为,是生意人最难对付的。冬季里刮着冷风的一天,他又在砖瓦窑旁出现了。他的脸青灰而浮肿,在一件破烂的单衣里,干骨头发出碎裂似的响声。他的这样的行为,与其说使人家觉得,他在自己的假装里所经历的痛苦比真的痛苦还要胜过一倍,倒不如说使人家感到比面对着别人的真的痛苦还要难堪。

  堂兄愈是不出来见他,他就躺在土坡上愈是叫喊得厉害。他闭起呆钝的眼睛,从磕响的齿缝间忽高忽低地叫:“看你……看你……打死我,好了!”整整的,他叫唤了一个钟点。声音由绝望的狂喊到微弱的喘气,最后终于消失了。他也不再战栗,只是伸直腿,把毁坏了的脸向着铅色的天空,僵硬地躺着。开水使他苏醒过来之后,他得到了三十块钱,而他的赌咒发誓的堂兄,则得到了邻人的咒骂。人们始终无法判明这一次事件的真假,即使当他有一次喝醉了之后,说这不过是开个玩笑,讨几个债,人们也不敢相信。果真有这样残酷的“开个玩笑”么?人们都惧怕他的骗术,嫌恶他,不再和他打交道了。他又是懒得极出色。虽然当他在年青的时候,由于极端吝啬,他还能辛勤的经营,一点一滴的积蓄,从而使得邻人羡嫉,但一到了发现欺骗是极好的满足吝啬的方法之后,他就游手好闲,什么事都不做了。现在,当他蹲在筛煤机后面的时候,他吞着灰质太多的烟泡,没有一分钟不打瞌睡。而在人家以为他睡着的那一瞬间,他的手会伸出来,随手摸去近旁的什么:一只烟杆或一根布裤带。

  矿山的繁荣也偶尔触动他,使他冗长地说及他的家族的历史。当他谈及他的曾祖父曾经做过知府,现在坟上还有一朵夜明荷花的时候,他的昏钝的眼睛会闪出骄傲的光来。“我们一请客,连山后大堰塘里都浮着一寸厚的油。”他说,用两个腥秽的手指比着一寸。“通房摆满烟灯,昼夜烧,连耗子家蛇都有瘾,爬在屋椽上吸烟哩。呵—哈—”他打了一个呵欠,“这个矿,那时候就我们开啊!……有三个洞,哪里看见现在这样子!后来,就是经我的手,卖给这些家伙了。我们不会画新图,他们硬占去一个洞,老一辈子人,老实像我这样,吃奶的时候就有烟瘾。……啊啊,那些年的刘家湾啊!”另外,他还说及他前几年几乎又发财的事,但他从不提他为什么几乎发财。所以不提,是因为他的确还抱着那军火私贩会再出现的希望。他深信他现在可以做那种事,决无恐惧。

  说到女人,他就舞臂咒骂,同时又称赞她的漂亮,说她有着一个有毒的腰,像蛇。

  魏海清因为妒嫉,虽然同时就悔恨自己不该和这下贱的人说话,但还是说完了话,把郭素娥的事情告诉了他。于是,为着他自己的特殊目的,刘寿春不再上班,假装生病,在家里守着郭素娥。

  这是一个蔚蓝色的早晨,天气无比的晴朗。在下面的峡谷里,工厂的巨大的烟囱矗立在微紫色的,逐渐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去的雾霭中,——有一条长而宽的透明的雾带纱一般地爱抚地环绕着它——喷着愉快的黄色浓烟。二号锅炉的汽管在山壁下强力地震颤着,它所喷出的辉煌的白汽遮盖了山坡上的松林,腾上低空,和乳白的温柔的绵羊云联结在一起。

  早班的工人吹啸着,抖擞着肩膀,跨过交叉的铁道,进到厂房里去。在翻砂房旁边的生铁堆中间,年青的小伙子向明亮的天空吆喝,翻砂炉的强猛的火焰在阳光里颤抖着蓝紫色,腾起来了。

  短锄从郭素娥的发汗的手掌里落下,倒到新翻的,露出潮湿的草根来的黑泥土里去了。

  举起一只赤裸的手臂,揩着额上的汗珠,她专注地向下面的辉煌的厂区里凝视着。

  她的脸颊红润,照耀着丰富的狂喜。在她的刻画着情欲的印痕的多肉的嘴唇上,浮显了一个幸福的微笑。当她把手臂迅速地挥转,寻觅短锄的时候,她的牙齿在阳光里闪着坚实的白光,她的胸膛急速地起伏着。

  激动地,她回到她的劳作上来。泥土在锋利的短锄下翻起,蒸发着陈旧的沉重的香气。

  在锄柄上,她高耸着浑圆的肩,带着一种严肃的欢乐,咬着牙齿,慢慢地摇着头。但很快地,手里的工作就变得无味了。她摔去了短锄,在田地边沿的山石上坐下来,石块后面,干枯的包谷在微风里发响。

  “我累了。”于是她倚下身子去,用手抚着光滑的包谷杆,望着天空,在嘴里无聊地咬着包谷叶的时候,一种疲劳的,梦想的光浪又在她脸上出现。太阳通过单布衫晒着她的濡湿的皮肤,使她伸着懒腰,融化了似的把身体躺到包谷叶底下去。

  “我还来开这块地做啥子呢?喂狗么?……不想住在里面了,怕等不到明年春天,……”她坐起来,痛恨地望着桑树的光枝后面的破陋的小屋。

  “他睡在那里!”她低声痛叫。

  沿着平坦的石板路,穿得花花绿绿的农家女人们,翻过山腰,向离这里七里路的五里场走去。郭素娥呆板地望着她们,在心里漠然地批评着一个肥胖的少女的衣服。

  “这颜色丑,料子可贵!……”但她突然怔住,望望自己的穷苦的装束,想起不远的过去来了。

  “就在那山坡下跌倒!”带着锐烈的痛苦,她望向农家妇女们从那底下摇摇摆摆地走过去的斜斜的峭壁。“我从前年青,不知道自己,也快活呢!谁没有穿红戴绿呢?……不过是这一回事,总要走过来!……”她迷晕地站起,伸出褐色的手,“这太阳晒得焦人!”她在望了一下天空之后又用妒嫉的眼线追向彩色的少女们,“那时候我十六岁。……有一些人,她们这样过几十年……几十年也算了,我……”“大嫂!”一个身体臃肿,面容却憔悴而俊秀的年青的农妇站在路上向她喊。

  “哦哦。”郭素娥摆手,安静地向她。

  “不赶场?”“不。”“你在弄啥子?”这女人摆着身体走近两步。

  “点一点小麦。”“你们新弄的地么?”“你今年怎样?”郭素娥问。

  显然的,这女人烦恼起来了。她站住,带着一种不知是对于谁——郭素娥呢还是她自己——的同情,望着新翻的狭窄的土地。

  “我们今年不点了。地转了。”她失望地说,一面在颈子后面搔着干燥的,蒸发着低劣的发油气的头发。

  “你当家的呢?”“我去找他。”“还是老样不是?”“他不给我饭吃行?”在这年青的妇人的憔悴的脸上,显出一种阴郁的,强悍的神情。

  “我住妈家,他也跟来,昨天打架走了。”她停顿,率直地望向郭素娥的变暗的眼睛,“你看,”她放低声音,“他说,‘我养不活你,你另外嫁……’。”郭素娥微笑。

  “他游手好闲,年纪轻轻有工不做。……你看我给他打的疤疤。”她掳起长衫,露出膝盖上面的一块凝着血的紫疤。

  “这些男人现在愈过愈坏了。他动不动拿当壮丁吓我呀!”她放下衣幅,叹息,“你,大嫂,……你有些什么法子?……”“我想要出去做工。”郭素娥望着对面的山峰,随便回答。

  “你,一个女人?”“嘻嘻。”“隔天见,我先一步了。”这女人艰难地移动她的穿着肮脏的紫花布衣裳的身躯,走到石板路上去。因为一种难于理解的理由,她在路上站住,回头望了一眼郭素娥。但随后,当她走近那峭壁的时候,她便忘记了腿上的疼痛,以一种粗笨的,难看的姿势扭着腰,反甩着手,不必要地在小石块上面高高地跃着,跑起来了。

  郭素娥凝视着她,苦笑。

  “她去找他!”她把手抬到额角上,伸直腰,做了一个粗豪的姿势:“她只有去找,……我们过得真蠢!”短锄和新垦地不再像黎明时那样,以一种芬芳的力量和渺茫的希望引诱她了。它们现在在她的眼睛里转成了可恶的存在。即使阳光和下面的辉煌的厂区也不能再给她以青春的自觉;她成为憔悴的,失堕的了。她疲乏地走下山坡,晕眩地望着自己在里面埋葬了十年的小屋子。

  刘寿春裹在破棉絮里,没有起来。她在土坪右端的残废的树桩上坐下,机械地望着晒在屋檐底下的蓝布衫。她觉得身体很沉重,再不能移动一步。她又为什么要移动呢?即使她身上有几块钱,她又为什么要跑到场上去打油呢?让什么都离去,都没有好了,住在这个小屋子里,她能够再活半年么?但她还是从枯树桩上勉力地站起来,寻着了水桶,下到屋后的坡下去挑水。无论如何,她必须劳作;无论如何,她必须劳作那些最苦重的。这是二十几年来的习惯,——这将使时间过得快些,将消磨掉惶恐,使一个失堕的妇人活得容易些。

  水塘干枯了。她卷起裤脚,懒懒地转到邻家去。她平常是很少和邻人们接触的,他们也不欢喜她。但这一次,她却苦于寂寞,带着宽解的心情脸厚地进到一家矮屋里去了。

  “向你们借一点水,新姑娘!”她装出欢快的声音,向那家的正在推动一个大石磨的年青的媳妇说。这是一个瘦小,喜欢酸菜根和新鲜的逸事的刚嫁过来半年的女人。她虽然比别的妇人更喜欢在背后议论郭素娥,更酷爱她的不幸,但一当郭素娥和她交涉些什么,或是闲谈几句的时候,她就竭力找寻机会对她表示一种不懂生活的年少的同情;面对着郭素娥的绝望的,饥饿的容颜,她的明净的眼睛里会不知不觉地浮上泪水来。

  含着喜悦的微笑,她抡一抡活泼的头部,把水缸指给郭素娥。郭素娥刚小心地舀好水,她就被一种浮动的情绪所鼓跃,离开劳作,迅速地拦在水桶面前了。

  “这一向没有见到你呀!你到啥子地方去了?”她把潮湿的手翻过来又转过去,急促地说。

  在郭素娥的憔悴的脸上,闪出一个寂寞的微笑。

  “我在家里。”“啊嗬,你那鸦片鬼上班了吗?”“这几天不上了。他不上了。”“他为啥不上?”“我不知。”在对方的骤雨似的问题的攻击下,她气恼地红了脸。“他在生病。”她严厉地加上说,望定对方。

  “你不摆摊了吗,现在桔柑便宜?”“要摆——我们连包谷都吃不周全。”“唉,真也是。”这少妇突然因为自己的同情心而喜悦起来了。她哀愁地摇着小头,把手里的湿淋淋的抹布绞干,摔到磨子上去。“比方我们,我们那老鬼婆,”她机警地瞥了瞥周围,随后又对自己的机警发笑起来,一面竖起一根发红的手指,形容她的鄙吝的婆婆。

  “你坐一下,你坐。”因为恐怕郭素娥离去,她飞速地端了一张凳子过来,并且攀着她的肩膀使她坐下去。“看那老人呀,一天到晚叫唬,什么都不得了。

  日本人要来炸得一塌平。……卖一点豆腐养活不了人,我当家的又怕拉兵,前天下乡去了。现在一升豆子要十来元。

  ……“她停顿,露出也真的懂得生活的沉思的样子。最后,她欢喜而又秘密地闪霎着亮眼睛,小声告诉郭素娥:”唉,你知道……我快生儿了。“”对头。“郭素娥回声似的说,嫉恨地望着她。

  “哈哈哈,”她颤动身体,清脆地大笑了起来。“你,大嫂,”挤着眼睛里的泪水,她灼红了脸问:“你怎么一向不生呢?”郭素娥轻蔑地,忿恨地微笑着。

  “你近来怎样呀,听说你和公司里的人相好?”微笑从郭素娥脸上消失了。这脸收缩,转成灰暗,带着全部难看的雀斑和自私的憎恶向对方威胁着。稚气的新姑娘平放下手,恍惚地咬嘴唇,困窘了起来。

  新姑娘更矮小,僵硬了,眼圈溃烂的婆婆这时候跨进门来,屈着枯腿在水桶旁边站定,恶意地望着她们。

  “做活路呀!”她叉着腰,向媳妇叫。

  郭素娥恼恨地向水桶走了一步,又怀着一种恶狠的意向站住了。

  “看看你呀,我不在家就不行,我们这屋子清清白白的!”婆婆喷口沫,突出肮脏的小牙齿骂,“这种女人,你怎么……”“太婆!”郭素娥阴沉地截断她,“我来找你老人家的。”“哎哟哟,你找我!”太婆讥刺地叫,抬起一只脚来不断地拍灰。

  “是哩,我来讨那回替你垫的门牌捐。”“门牌还要捐?”俯身在水桶的绳索上,郭素娥带着虚伪的恼闷回答:“公所里要捐,恰好你没有,跟他们恶吵,我替你垫的。

  一元六角。“”胡说白道。“”我不过提一提。……等会我赶场要用!“她伸直腰,扶着扁担,脸上呈显出一种窒闷的红色。

  太婆在磨子前面暴怒地跳了起来,挥着短手,摸摸裤腰又拍拍胸部,然后大声向媳妇叫:“替我给她两块钱!门牌捐婊子捐!……”“我没得。”俯在磨杆上的媳妇沉静地回答。

  “放屁,你这小○,三根偷给你,你留着买冰糖吃!”老太婆伸手到裤腰里去乱摸,终于掏出了一个小布包。媳妇拉长红舌头,在她后面扮着怪相。郭素娥感到快意。

  “拿去,在我们这五里场,从来没有像你这样的女人!”郭素娥狞笑,灰色的唇战栗。

  站在石坡底下,她在扁担上摊开烂毛票。这毛票使她体味到复仇的满足。她想她可以用它去买一小方蓝布,修补她的磨损了的衣裳。但这想头是在一种极端昏倦的状态里发生的。

  在前些时,添置一些小得可怜的物件,补一补衣裳,还能使她暂时忘记冒着焦烟的欲望,得到安静,但现在却不可能。她这么想,是因为她实在已经麻痹,而且极不愿去知道这一块六毛钱原是从张振山给她的里面借出去的。

  “她们过得真好!那屋子里尽是浆水,又臭又霉……”她批评,疲懒而又骄傲地向后望了一眼:“我就见过别的地方的人不是这样,我们从前也……”她向山坡抬头,望着上面的晒着太阳的刺松。难道石坡上面的,刘寿春的小屋子在从前比这底下的屋子好一些吗?郭素娥她会有这样的感觉吗?但她的确是有的。因为那里面埋葬着她的她所难于说明的东西,发生着她的她所难于说明的东西,所以她在把它和那些只知道昏沉钻营的人的屋子比较的时候,觉得它虽然破损,矮塌,充满痰渍和别的一些腥臭的斑点,也还是叫她依恋。消沉和麻痹使她不再觉得她的那么强的欲望是可能的,使她悟到刘寿春原也只能是那么一个人,最后,使她想到,假若能够挣出饥饿的苦境,她又为什么要干那些得罪人的,败坏的事呢。

  但一进到屋子里,一看见肮脏的床铺和木然坐在床上的刘寿春,这些消沉的想头便被绝望所代替了;而绝望是有着自弃的强力的。

  她原来预备把水倾倒到锅里去煮包谷羹,但现在却不这么做。现在,她失去常态地走上前去,踢了踢屋角的破篾箩,然后坐在桌边,把昏沉的头埋在肘弯里。她倒宁愿试试自己的饥饿;看自己究竟能支持多久,会不会死。

  刘寿春的脸显得特别溃烂和浮肿,他张大嘴,吸着喉管里的痰,发出一种滞涩而又肮脏的声音。在吐了好几口痰之后,他拉一拉破烂的衣襟,出于她预料之外地向她走来,胆怯地擦在桌沿上,触了触她的疲劳的手,接着便歪扭着干嘴唇,皱起狡猾的鼻子,让泪水痛快地打湿胡须,呜咽起来了。

  郭素娥以一种使自己也惊诧的大力从破凳子上跃了起来。

  “什么事?”她叫。

  “哎哟,何必呢女人……告诉过你素娥,我是快死的人了……”刘寿春哭泣着说;当他的声音中断的时候,他就用他的浮着青筋的瘦手绝望地抓着桌子。

  “你快死与我有啥关系?”“不尽妇道天雷殛;看哦,哪有丈夫这样求女人的……”郭素娥退到屋角去,张开手,踢倒破篾箩;她的这样的姿势使人家觉得,她之所以退后,是为了更残酷的一扑。

  “你是我的丈夫?”她叫,牙齿闪着燃烧的光,“不准逼我,我吃饱了一顿没有?我活好了一天没有?”她粗野地举起手,“凭什么我在这里蹲这些年呀!”“我逼你?我救了你!……”刘寿春走近一步,又被她的凶横的姿势吓退。“我们多么可怜啊!”抖着手掌的时候,他用一种过于胆小的声音说,“我想不到,你却享福!”他弯腰站住,脸上掠过一道凶残的暗光。

  “放狗屁!”“我晓得,我有一口气总会晓得。我管不了,你作孽自受,上天分晓,像我苦命的刘寿春一样。……哎哟,我的腰干疼死了。”他突然弯下腰,捶着,又挤出泪水来。

  “你晓得——”郭素娥疯狂地瞥了一下门,像准备从那里奔出去似的。

  “你做伤天害理之事,欺我残废人。……”郭素娥冷酷地望着鸦片鬼,等待着。

  “你和姓张的相好,公司里机器股的。”鸦片鬼挺一挺胸,威胁地说。

  一团酸辣的热气冲上了郭素娥的喉管,但她强制着;最后,她的冒烟的眼睛里浮上了泪水。

  “你妈的臭○!”她锋锐地叫。

  “他给你好多钱,你……”终于刘寿春又干嚎起来,挥舞着手,倒到床上的破棉絮上去了。

  “你还要说哪些?”女人坚定地,带着残酷的决心走上了几步。

  “让我好好地活完这几天……我要哪些?我这个落魄的,还要哪些?”他的舌头在口腔里纠缠里,和臭气一同发出一种胶粘的,无味的声音,“荷荷,你有得,”泪水沿着额角滚了下来,但他的声音在这里却变得实在而清楚了,“我们没有饭吃,你有得那么多钱!”郭素娥怔悚了一下,随即爆发起来了。她猛扑过桌角,用一只手叉着腰,指着刘寿春狂叫:“你要钱!是的呀,有这末一回事,有这末一个人,就是没有钱,难道我要钱,难道在这块地方,有人会给我一块钱!你快些死,我要讨饭去,做苦工去;我连芦席也不给你睡,你这瘟○养的人呀!”不知为什么缘故,张振山的毒辣的形影晃过她的模糊的眼睛,她哭叫起来了:“有哪一个能救一个我这样的女人呀!”刘寿春从床上坐起来,两颊陷凹,像貌变得阴毒。

  “你到坝上去卖,——有人给钱的。”他懒声懒气地说,在左手掌里敲着右手的食指。

  “你简直,不是人!”女人狂叫,随手抓起桌上的一个饭碗来向他砸去。她是一瞬间变得那样狠毒,像一条愤怒起来的,肮脏,负着伤痕的美丽的蛇。当饭碗裂碎在床边上,刘寿春向围在门口的邻居们狂叫的时候,她冲出邻人们的包围,经过峭壁,向山下的五里场奔去了。她那样急急地奔走,抡着蓬乱的头部,把发烫的手混乱地在空中摇摆,用一种粗野的姿势扭着腰跃过沟渠,——就像她在那镇上真的有一个她可以依恃的亲人似的;其实,她只有仅仅可以吃一碗红汤面的一块六毛钱。

  六

  晚上在小麦地旁边的干包谷丛里,郭素娥又一次给了张振山。

  工厂的汽笛拉过十点很久了。刘寿春真的生起病来,依然不去上工。女人从场上昏聩回来的时候,已经拉过九点。她并不进屋去,只是呆坐在树桩上,望着月亮,偶然地从心里甜蜜地明亮起来,忆及自己不管怎么坏,也还是善良。张振山的鲁莽的出现使她发出了痛苦的欢呼。

  欢乐在消沉与绝望之后被激发,就会变得疯狂。张振山又躺在她身边了。虽然他并没有给予生活和逃亡的允诺,但她确切地给自己证明了在鲜丽的月光照耀下的这一瞬间,他除了像一个粗壮而倔强的男人,有着灼热的呼吸和坦率的胸怀以外,并没有顽劣地奔开,愚弄她,遁到自己的恶毒而淡漠的世界里去。从侧面凝望着他的闪着光的前额和丰满的鼻翼的时候,他唱歌似的呻吟着,欢乐得癫狂。

  把稀薄微黄的雾霭沉落在它的遥远底下,巨大的澄色的月光,迅速地升高,挥脱了诞生的血丝,耀出明晰的白光来。

  在干包谷地侧面的山峦上,扁柏树虔诚地瘦弱地迎月光站立着,像一些痴痴回顾过去生活的老妇人。风溜过,干包谷叶和野竹发出耳语。

  这甜美的世界在这一瞬间就属于郭素娥。张振山今夜,有要求也有正常的希冀,的确并不乖戾。在粗手指间播弄着香烟的火帽,他高高地支着腿,向女人沙哑地说:“那时候我就出来了,在江苏省的无锡县,我从日本人的追赶里开出两个火车头,还带有五列车的伤兵,哈哈,你从来没有见过伤成那样子的。日本人有时候用毒弹。”望着月亮他沉思了一会,“那些站长,全是该杀的混蛋。他们又蠢又懦,只会赚钱。”他把多肉的大手响亮地拍在膝盖上,“这些家伙多半不是好种。”“我们这场上有一个镇长,他嫖了好几十个老婆……他们哪来那些钱的呀!”郭素娥努力在听懂对方的异乡口音之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懒懒地说。

  隔了一会,张振山回答,声音变得破败一些:“那些车头,兵还是到不了南京就送终了。……你现在怎么也赞成我的话呀,你是很保守的,没有想过这些。”“啥子?”“你不会想到很多另外的事。在这社会上,有很多复杂的事。”张振山玩着女人的手,以一种稀有的忍耐解释:“你一知道它,就简直觉得你周围原来如此。还有好的,还有坏的,但都是大的,你会不想过你现在的臭日子,像臭泥坑。”郭素娥喜悦地沉默着,霎着眼睛像在竭力理解对方的话和声调。

  “我想到城里做工去。”“女人也多做工的。但是可怜。你不够……”咬着牙齿,郭素娥叹了一口气。

  “我今天一直不回去,和老狗打了架。他知道我们了。”“知道吧,”张振山简单的说,以后又撑起上身来加上:“一脚踢死他!”“我好些天吃不饱了,今天就吃了一点面……”张振山使力地坐起来,瞪大眼睛望着她,一面把手探到荷包里去。

  “那拿去。今天吃不到了,明早上喂饱吧……我隔些时给两百块钱你做本钱。”“你说啥子!”郭素娥攫住几块钱,尖声叫。

  “你可以运一点货,摆摊,我帮你忙,叫火车替你弄。”郭素娥颓唐地倒在坚硬的地上,举手蒙着潮湿的眼睛。

  “你不想要我么?我跟着你到城里去,纱厂里做工,很多人都是这样!”她以一种喘息的,呜咽的声音迅速说,“你以为我只要钱,二十块,四块,两百块,像那种女人?哼,我知道你们的心,我拿你的钱,是当你做我的人。我吃不饱啦,我想跑开这臭泥坑,跟着你。

  我会做事,会把样样都弄……好……“在这里,她发出一种细弱的呜咽来,狂躁地激动着,说不下去了。

  张振山恼恨地拔着眼旁的刺草,严刻地皱起眉头,大声回答:“你要跟着?我是一个坏蛋,你不知道?”“你好。”“说谎。”张振山恢复了阴郁。他把野草拔起来,在嘴唇上狠狠地吹着。“这月亮大得出奇!”“嗯,告诉我,你想要我不要?”郭素娥在脸上挥着手,“不想吗?”突然,张振山把她亲切地扶起来,使她坐好,对着她的脸喷着口腔的热气,用那种今天刚开始说话的时候所用的嘶哑的声音说:“这个题目简直演算不出呀,女人!你是不知道什么的,你只知道男人。可是像我这样的男人是一个不顶简单的东西。

  我从里面坏起,从小就坏起,现在不能变好,以后怕当然也不能。我要很久地试验下去,不想丢掉我自己。这是坏心思!可恶!“他停顿,脸上呈显出深深追索的神情。”也不一定,我总是我这个坯子!……比方说,在你面前,捣了鬼,我觉得我不是张振山,只是一个男人了,这叫我怀恨。想来想去。我老是卫护自己,像一匹贱狗一样!“他的声音突然愤怒起来。

  他皱起狞恶的脸,在一块小石子上狠狠地摩擦着像大虾蟆一样的手,刺耳地砸响嘴唇,“看吧,别人终会踢开我的;但是我没有甘心被踢开的理由!”郭素娥脸上严肃的神情被青灰色的疲倦代替了。她失望地望着月亮。

  “多好的月亮哩!……”她低切地呜咽起来:“你说些啥子啊……不要我?”张振山站立起来,粗笨地挥着手。

  “不要哭,女人,你让我发火又心酸。我现在正在想法解决,你不懂的。”“我懂。”女人凄凉地叹息。

  “你懂什么?”他愤怒地说,接着便带着心酸的讽刺加上:“你不懂呀,你只会叫乖乖。回到你的老狗那里去吧。”“你说?……”被伤害的郭素娥叫。

  “我说?”他踩倒一根憔悴的包谷,残酷地走了两步,又回到郭素娥的面前,用一根手指指她的冒汗的前额,“我并不是对你坏;我是对自己坏!我凭什么不喜欢你呢?好,我要走了。”“慢点呀!”郭素娥失望地扬起手来。

  “还缠不清吗?我不会使你吃亏的。”他恶狠狠地站住,然后又踏着枯叶走回来,“哦,这样我问你,鸦片鬼怎么知道的?”“怕是魏海清说的。”“魏海清是你什么人?”“亲戚哩。”女人冷淡地回答。

  “你喜不喜欢他?”他嫉妒地望着郭素娥,“他是个无用的蠢货,光会爬地。”“他?”郭素娥收缩着眼睛,梦想了一会。

  “他摇头摆尾,一副可怜相!”郭素娥慢慢吞吞地站起来。

  “不要乱骂人吧。”“唉,算了,骂你心痛的。对啦,今天我跟你讲和吧。”张振山忧虑地向前走了一步,抖着肩膀,仿佛企图抖掉他的阴郁和内心的交战似的。随后,他扭了扭颈子,向郭素娥走去,猛烈地把她举在手臂上,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欢笑,很久很久地,他在清丽的月光下这样举着女人的丰满而灼热的身体,粗阔的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显得呆板。最后,他激烈地在手臂里抖着郭素娥,往扁柏林那一面走去;在经过一株低矮的小树的时候,他把背脊依着树干俯下紧紧收缩的脸,伸出大舌头来舐着她的嘴唇和鼻子。在男人的强壮的臂弯里的郭素娥,这时候摆脱了一切挂虑,摆脱了一切悲愁,惶恐和怨恨,从有毒的黑暗的沉默里醒来,发出了粗野的淫荡的,放肆的欢笑。

  ……

  七

  一个捧着竹烟袋的疯了的工人慢吞吞地拖着他脚上的铁链,从锅炉房的水池区出来,站定在煤渣路上,向在桥基上工作着的魏海清们开始他的咒骂和宣讲,在叫嚷中间,他轮流地取着手里的五六根点燃的香,贪婪地麻木地吸着烟。

  “坏蛋都替我站出来,那些从心里坏出来的坏蛋,你们杀了我也干净,杀我免得我心中作难。……老子那些时吃白泥巴也过过来,没人敢欺,今天倒遇到你们这些。地上无人讲公理,天上有三十三层天,地下有十八层狱,狱下有火烧狱,你们这些混蛋,王八蛋。”他跺着脚,惨厉地扬高他的声音,“哎哟哟,我心中十分作难!”魏海清的伙伴向达成,一个长发,面孔俊秀,喜欢唱流行歌曲的青年人,从桥柱顶上伸直结实的上身,向他扬着手里的砌刀小声喊:“喂,走开些,矿长在这里。”疯子直勾勾地瞪着眼睛,仿佛在理解对方所说的话,随后,他的脸上抽搐地浮显了一种混合着愤怒和狂喜的神情,像真的寻到了仇敌似的,厉声叫:“就是矿长,我也要通他屁股!”作为这叫骂的回答,两个穿着黑色新制服的矿警在屁股上按着枪跑了过来。

  “你们这些坏蛋来作弄老子,你们狗才!你们砌屋搭机器,叫老子受闷苦。”他举起那一把冒烟的香,在身体的周围划了一个大圈,仿佛这么一划,他的仇敌就不能走近他似的,“你们明天就要让斩尽杀绝!”当一个矮小的矿警触着他的肩头的时候,他暴烈地跳起来,使铁链朗当作响,把手里的香击打在对方的制帽上。无论如何,他不愿意放弃这一把香,和另一只手里捧着的烂烟袋。

  他和矿警争夺,暴跳,一直到他终于被绳索绑起。

  “你们有枪呀!你们的枪放不出来!”他的惨厉的叫喊在水池上面回荡着,“你们就是一枪一炮把我打死,我也心甘!……”向达成在疯子被矿警绑走了之后,摇头望了望下午的白色的太阳,从石柱上跃下来,向掳起脏衣袖的魏海清说:“关碉堡去了!”他用手在颈子上绕了一个圈,表示被绳子系着颈子的意思。

  “明天又得出来!”魏海清弯下腰,在石块上敲着烟锅里的烟灰,感喟地说,“他们关得起他?一天三餐饭哩。平常关工人要工人出伙食钱的!”“在军队里关人都不要士兵出伙食钱的,他妈的熊!”向达成把砌刀摔在泥堆上,扒开胸前的衣服,野蛮地吸气,接着,他奋激地扬起嗓子,唱了起来。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你为啥子不当兵了?”魏海清拴好烟杆,注意地问他,但回答的还是粗蠢的歌声:“抱着敌人的老婆,前进!”“哈哈哈,毛延寿你这奸贼呀!”他系好裤子,拾起砌刀,向桥柱跃去,开始工作,使力地搅着泥灰,凿碎石块。好久之后,他把带着工作的严谨的漂亮的脸向着太阳,对旁边的老迈而强壮的郑毛忧郁地问:“你们说,他原先也是土木股的,他怎么疯的呢?”“他赌光了,后来又在路边上撞翻了油,”郑毛哑声回答,“赔了两百,白做三个月;这么一急,好不转来了。”“我们今天捣不成这个了。包工划不来,他们有诡计!”魏海清张开卷起衣袖的手臂,带着茫然的失望神情瞧着石柱,加进来说。

  郑毛把他的扭曲的老脸向着他,闭起眼睛。

  “是罗。机器工做包工才划算的。这回两万。”“你妈的,那些家伙。”向达成在手里灵活地转一转砌刀,笔直地站在桥柱上。他之所以恨机器工人,是因为他们不为他所希望,把他认做一伙。“看啊!”他羡嫉地叫,“一个家伙弄摆摊子的女人,二十块钱八回!”魏海清胸膛震动了一下,急剧地弯下腰去,翻起土来。但他还是偷听了伙伴们的对话。

  “你说说底细!”郑毛的老脸上闪出一种忧戚的光采,像这件他原已冷淡地知道的新闻现在被人说出来却触动了他的对某件刚过去不久的事的回忆似的。把强壮的手臂向太阳挥了一挥,他一面把腿在泥地上舒畅地伸直。

  “我也不知。魏海清知道吗?”郑毛的左眉注意地扬高。

  “不知。”魏海清回答,“哪个问这些……事?”太阳像一个白色的,空洞的球体,在魏海清面前恶意地摇闪着。锐烈而深刻的痛苦使他遗忘了周围所有的人;使他的眼睛昏花,胸膛疼痛。但不久,一种沉毅的,忍耐的,音调深沉而少波动的歌声从老郑毛的唇上长着硬髭的嘴里舒畅地倾流了出来,使得秋天下午的空气温暖而融和,爱抚地包围了未完工的石桥,包裹了这痛苦的鳏夫。抖了一抖胸膛,这中年工人从眼睛里流出一种温暖的,凄迷的,潮湿的光波,发出更深沉的声音,加入到这歌唱的忧戚的暖流里去。

  魏海清有着各种顽固的习惯,一向是自己烧饭吃,——宁愿自己吃隔天的冷饭,都不加入伙伴们的热闹的伙食团的。

  这种孤独和俭省的僻性使他不大和他的伙伴们,尤其是那些外省来的,当过兵的人接触。这天晚上,刚刚七点钟,当伙伴们还在隔壁屋子里听那个醉心当工头,以当过兵自骄的向达成讲故事的时候,他便独自躲在自己的破朽的小木屋子里,抽着烟,咬嚼着自己的痛苦,不再出去了。

  门板猛烈地碰响,他的七岁的,身段粗野浑圆,大脸上有着一对永远露出好斗的防御神情的眼睛的儿子,肩着一个小破布袋跃了进来。

  “买了,好多钱?”魏海清问。

  “两块钱,一斤一两五。”儿子甩着布袋,大步跨到桌子前面。

  魏海清伸手到布袋里去。

  “怎么买的是巴盐?要椿!”“偷不了个懒成!”儿子擦着小手掌,一面昂头恶狠狠地吹着电灯。他没有一秒钟能静止,一下扭着腰跳到门槛上,向外面张望,一下又撒开裤子,在屁股上浑身扭动地搔着痒。

  “你怎么这样久。”魏海清沉闷地说,“又跟人打架?”“不成。”儿子粗暴地仰起头,“我听见说山上刘婶偷人,卖○,二十块钱八回!”“胡说!”魏海清笨拙地站起来。

  从隔壁屋子里,透过来向达成的响亮的,骄傲的声音:“那个老头子说,‘你们既然要打,我来跟你们喊一二三’——一,二——老头子喊到三喊不下去了,太惨;女人就跑了出来,跟两个连长叫:”你们要是都看上我,你们就把枪给我!‘……好,两个爱人都把枪给了女人。你晓得那个卖香烟的女人怎样?“”说!“”她呀,哼,’你们不能死,你们为国家打仗,我是一个没有用的,你们争我不值得!‘——砰!一枪自杀了!“话音突然停止,有两秒钟,屋子里紧张着沉默。以后,便爆发了一个尖声的叫喊,所有的人嚣张地议论了起来。魏海清的儿子急剧地悄声地,像一头野猫一样,奔了过去。

  “高你妈的瘟兴!”在昏黯寂寞的这边屋子里,呆站着的魏海清咒骂。当他重新坐到床板上去,抽起烟来的时候,郭素娥的丰满的,淫恶的肉体的形影就开始在焦闷的烟雾里浮幻地一次一次地闪现,使他惶恐,痛苦。血液升到他的皱做一团的长脸上来,使它灼烧,但在他的内部却有一种冰凉的东西不时震颤着,逐渐扩大。在拼命地吸了几杆烟之后,惶恐和痛苦就被对过去生活的绝望的悔恨所代替了。这时候,他攫得了浮面的安静,清晰地回忆起几件细微的事来。

  这些事,遮盖着积年的灰尘,早已不被他想起。现在却放射着全然新异的光芒,刺目地,赤裸裸地呈显了出来。在一个山峡里咆哮着苦寒的风的冬天的黄昏,他为了女人没有在他勤苦地劳作之后替他热好饭,暴戾地捶打了她,使她的头碰伤在灶角上。她是一个丑陋,极能忍苦的强壮女人,无论挨着怎样的毒打,都不呻吟,不反抗;但现在,在六七年之后她却在魏海清的悔恨的心里呻吟,反抗了!那个晚上,魏海清能够极明亮地记得,从风声里,隔壁穷苦的线贩子的凄凉的笛子声呜咽地传来,再隔两天便是送灶神,过年的时候了。

  “那年娃儿才一岁。我点三根草的灯,成堆的红薯……过得还算……”他寒战了一下,重新的急剧地抽着烟,竭力摆脱这个回忆,但立刻他又落到另一深渊里去了。

  ……赶场回去的郭素娥,穿着不怎样干净的青布短衣从石板路上粗野地性急地走过来,在他家门前的一棵老黄桷树下停住,和他坦率地谈了几句话,咒骂她的穷苦,她的抽鸦片的丈夫,……这就是全部。这怎么样会有让人回忆起来的魅力呢?但这鳏夫现在回忆起来了。

  他记得,郭素娥的脸庞,在那棵树下,是粗野,年青,而且异常红润的;她的乌亮的头发垂在颈上,又是柔顺的;而拿在她的肥腴的手里的一块黑布,是细致的,闪着愉快的光的……郭素娥的穿着新黑鞋的脚,好几年前走过那棵树下,没在草丛里的最后的一步,现在绕着奇异的光彩,像踏在他眼睛上一样,使他眩晕!“她那时候就是那样一个女人了!”从桌子上移下手,他站起来,“嗬,人一生作多少孽啊!”从隔壁房里,传来一个低嗄的兴奋的声音:“啊嗬,那女人生毒的!”“二块五一斤肉,便宜呀,……你们都去试试看。”老郑毛说。

  魏海清蠢笨地扬起拳头,向灯光扑击着,终于不能忍受地冲出门去了。在土坡上抱头蹲下来,他怨恨地茫然地遥望向对面的山峦。

  山峦带着黑暗的威胁,站立在厂区的绚烂的灯火背后。在灯火密积的中心,在远远的两端完全漆黑的山峡中间,厂房的宏大的轰响,大烟突上面的浓烈的黑色烟带,煤场后面的焦炭炉的腥红的火舌,……这一切,以一种雄伟的狂乱,在山峡的顶空上严重地升腾着大片繁响的浓云。

  魏海清无法理解这庞大的劳动世界的秘密,在它面前感到惶惑,体会到恶意的嫉恨。在繁密的灯火的摇闪里,在滚腾的浓烟里,张振山的粗壮,强力,凶残的身影浮幻了出来,大步地向前踏走;而在他的臂弯里,郭素娥淫贱地,快意地颤抖着。

  “去你们,……”他抓起一块小石子,盲目地砸过去;石子落在坡下的水田里。

  幻像一瞬间消失了,就仿佛被他的石子砸碎了似的。他伸直酸痛的腿,站了起来,向伙计们的房间走去。

  “把我苦伤了。一个……女人啊……”淫荡的,感到疲劳的歌声和低劣的叶子烟的烟雾一同从狭窄的门框里飘流出来,当歌声中止的时候,跨进门框的魏海清听见了老郑毛的豪迈的,慈和的大笑。

  八

  张振山和郭素娥偷情的新闻,像饥饿的乌鸦一样,从多嘴的杨福成的嘴里出来,翔遍了矿区的每一个角落,寻找它的食粮。

  在工人们里面,它受到了恶意的欢迎;但这欢迎并不持久,仅仅经过一两个钟头的叫嚷,咒骂,嘲笑,它就变得枯燥无味了。然而在那些喜爱闲谈的材料的年青的职员们那里,它却不但被款待得持久,而且还染上了丰富的色彩。他们把它带到饭厅,篮球场,厕所里去,有两个星期当它做问话的礼节,比方:“你好,二十块钱八回!”“我们去看看那个二十块钱八回去。她还在摆摊子么?”郭素娥又开始摆摊子,这次在煤场前面,而且生意异常好,但张振山却一点也不知道。

  因为忙于火车头的完工,他好些时候没有到郭素娥那里去了。在机器的鼓噪里,逐渐让心里面的对于郭素娥的暧昧的情感淡下去,是他所乐意的。

  “我张振山不喜欢那些又甜又酸的呀!快要完事了。”他在肉体的愉快的疲劳里对自己说。但这新闻传出来,却异常合他的胃口,使他觉得,事情将要另一样地完结。但听到这消息的内容的时候,他就让自己坦率地挂念起郭素娥来,一变往常的态度,对周围变得阴沉而愤怒。

  当他走近杨福成,预备责骂他时,后者正和伙伴们一起坐在石坡上,努力地读一张报。

  “喂喂,你来好!念大声我们听;苏联怎样呀!”杨福成招手,哗哗地抖着报纸邀他。

  张振山阴郁地望了他一眼,但立刻就把目前的心情按下,接过报纸来。

  “基辅城郊激战中!”他粗暴地念,咳嗽,坐在伙伴们中间;往下念的时候,他的声调明亮起来了,“联军曾一度被迫后退……随即坚强反攻,夺回重要村镇共三处。……”“基辅在哪里?”陈东天认真地问。

  “在你屁股上。”杨福成跺了一下脚,转身向他。

  “在苏联南边。”张振山瞪着杨福成,一面用手比划着,“你看地图就找到,有一条大河……,就是这个尼泊河。”“它会失么?”“难说。”“德国哪这凶?”“凶捶子。隔几个月看罢。”“说中国的消息。”张振山伸开腿,抽着香烟,向阴沉的天空瞥了一下。

  “中国?自然顶呱呱啦!”他油滑地说,摔掉报纸,笨重地走开去了。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离开伙伴们,究竟要走到哪里去,他只是衔着烟,在锅炉房后面的堆着灰渣的空场上慢慢徘徊。因为某种难于解说的理由,他现在又极不甘心回到自己的阴沉的心情上来;所以,当看见几个少年伙子在愉快地向电杆上投铁镳的时候,他就走过去。

  “喂,看我的!”他用和读报同样响朗的声音说。他自己也没有料到他的阴沉竟已经消散,发出这样大的声音来。他从一个小伙子手里抢过铁镳,狠狠地舞动它的细绳索,一面咬着牙齿,从齿缝里咒骂着。

  但他没有投中。

  “唉,真蠢,还是看我的!”这小家伙投中了。他拉开嘴,露出他的向外突出的黄门牙,骄傲地微笑,摇着头。

  张振山摩着手心,不同意地皱起眼睛,含着一个恶意的微笑确信地说:“你明天一定要跌掉门牙!”“唉呀!”小家伙回答,“跌到二十块钱八回上面去了!”“看准,不要开心!”他懒洋洋地说,接着便阴郁而严厉起来:“你快活得很!”他离开他们,摇晃地向煤场走去。他现在真的变得阴沉,而且竭力在持续这心情了。当他意外地发现了郭素娥的摊子的时候,他便抱住手臂,准备打架似的站定。

  女人在摊子后面垂着头,背脊弯曲,显得异常疲倦。她不伸手拿东西给她的顾客,也不收起放在摊板上的毛票。当人们好奇地望着她的时候,她就懒惰地,直率地用眼睛对着他们。她无希望,像一个不能谋生的女人。那在山峡上空悬挂着的干燥的白云,煤场上的劳动的喧哗,人们的有毒的眼睛,都显得于她全无干涉。

  张振山开始,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摔开自己,让对女人的怜恤在他心里生长起来。因为这怜恤,他就更恶意更狠毒地看着周围,看着在女人的摊子前面走过的人们。

  两个穿制服的年青的职员走近摊子,买了一包烟,在给钱的时候故意逗弄郭素娥。

  “多一毛钱不要补了,送给你。——就是她。”戴眼镜,脸部浮肿,嘴唇鲜艳的一个转向他的朋友说。

  “嘻嘻,便宜呀!”“尼采说,到女人那里去的时候,莫忘记带鞭子。”“莫忘记带二十块钱。”郭素娥突然倾斜着身体站了起来,在胸前握着手,愤怒地叫:“滚开去!”“哎呀呀,这凶法,有钱就不凶了。”女人推开凳子,俯下腰,抓了一把煤灰向两个欣赏者摔去。

  “叫矿警赶她出去!”没有带眼镜的一个挥着手喊,闪出他手腕上的表。

  张振山的阴沉的咆哮从摊子后面响了过来:“我来替你们赶!”一瞬间,他跃过来,挥着他的巨大的拳头击在戴眼镜的职员的胸膛上。从煤场的两端,工人们向这里奔来,发出粗野的呼啸。在这同类的呼啸里,张振山抽搐着面颊,成了不可抵御的狞恶的野兽。他的隆隆的咆哮震撼着低空,从工人们的冒热气的骨头上滚过:“你们吃饱了!看吧,老子不用带鞭子!”两个职员狼狈地逃开了。

  张振山穿出人丛,向郭素娥吼:“回去,不要再摆摊子!”郭素娥沉默地,十分安详地望着他,把手举到头发上去。

  “你等会来,我跟你说话。”她苦楚地,确信地说,接着便弯下腰,露出刚刚觉醒的猛力,收拾了花生和香烟,背起门板来。

  “这女人好大力!”一个老头子说。

  张振山把手抄在衣袋里,用鸭舌帽遮着眼睛,下坡向厂房慢慢走去。二十分钟后,他便被喊到总管马华甫的办公室里去了。

  总管的胖脸严峻,闪烁着青灰色。当张振山进来的时候,他放下手里的修指甲的剪子,转动头颅,戒备地望了他一眼。

  张振山走到离大办公桌两步的地方站住。

  “你打了职员了!”好久之后,总管望着地面,在喉咙里说。

  “对。”“你做错了。”“我?”他慢慢地摇头,一面望着在窗外窥探着的伙伴,“我不错。”总管马华甫移动了一下椅子,锋利地瞧向他。

  “你说说看。”“那是两个狗一样的东西!”总管突然歪过难看的脸去,向贴在窗玻璃上的陈东天的鼻子叫:“走开!”接着他向张振山说,“你太无礼貌!”“要怎样才叫有礼貌,一个工人?”“你连我也不尊敬,你蔑视一切,忘记你的本份!”“我的本份是什么?”“听你的长辈的话!”“我在这世界上从无亲人,谁是我的长辈!”为了抑止自己的尖锐的愤怒,总管马华甫依身到桌子上去,翻了一下卷宗,随便地取出一张信笺来,读着那上面的字。其实,字在他的眼前浮幻成小黑虫,他什么也没有看到。

  “喂,张振山,”他把声音放低缓,“你不听我的话么?”“听的。”他又开始读信笺,这次镇静地读下去了。

  “现在你听我说,你以后决不能这样。因为是你,我们才这样处置的。”“我?怎样处置?”“不怎样的。”总管停顿下来,抓起桌上瓷盆里的一根香烟,点燃,“矿长的手谕,要开除你,我的意思不是这样。你懂不?……”“说啦!”总管喷着烟。

  “罚你包工的钱。”“多少?”“全部。”张振山的手痉挛地抬到胸前。

  “不重吧。”总管的粗眉头在锐利的眼睛上面覆压了下来。

  但出于他意料之外,张振山在屋子里粗笨地走了两步,镇定地站住在壁前,开始抽起烟来了。

  “啊哈!”他在椅子上震动了一下,挥着手,用愤怒的,儿童的声音叫:“你……怎样?”“现在是这样,钱是我做苦工得来的,还我!把我开除!”张振山张开大虾蟆似的手,蛮横地走上一步,脸上有假装安详的笑容。

  “不行!”马华甫站起来,用手攫住公文,仿佛张振山要来抢劫一样。张振山咬着烟,严厉地望着他。

  “我揍他们错了吗?你未必会知道我和他们究竟谁无耻。

  你从前也做过工,但现在不同了,看哪,他们这样可怜,无耻,侮辱一个孤苦无依的女人!“他扶住桌子,声音洪亮,充沛着一种雄浑的激动,”告诉马先生,我们工人知道得是很简单的;但给我们吃甜吃酸,想挑拨也不行。我们是生命之交的朋友!“”你的行为最不规矩!“”规矩?养胖的奴才最规矩!“”住嘴!“总管击桌子,厉声叫。

  张振山把灰白的脸朝向窗外。他的眼睛发红,喷射着可怕的光焰;在他的胸膛里,滚动着一个压抑住的,残酷的哮嚎。最后,他摔去烟蒂,使整个的房间战抖地跨着大步走出去。

  在铁工房前面,少年的陈东天摩擦着手掌,气喘地向他奔来。

  “老张,你有种!……”昂奋地,狂喜地跃上来的杨福成,紧紧攀住张振山的肩头,一面挥着手打断了陈东天的话;但是当他开始自己说的时候,他就倏然变得奇异的严肃。

  “老哥,你究竟……”“老哥,你预备怎样?”吴新明弯着长腿,在两步外挂虑地问。

  张振山闭紧嘴,瞪大眼睛望着伙伴们,最后向前跨了一步,战栗着下颚回答:“兄弟们,我终归要走了,带那个女人——”

  九

  刘寿春在黎明时候就出去了,一直到现在,到郭素娥背着木板提着箩兜回到小屋子里的时候,还没有回来。郭素娥感到微微的眩晕,鸦片鬼的不在正好使她不被骚扰,自由地休息一下,等待张振山,等到命运的最后的判决。她在床沿上坐下来,垂着头,开始咀嚼刚才的事,尤其是张振山的行为所给予她的印象。下午的山巅上很寂静,风眼厂的机器的有韵律的鼓动声在杂木里昏昏地波荡着。

  一种丰裕的狂喜,首先雾一般地在她里面浮动,使她惶恐,随后就坚实地燃烧了起来,将她的面颊变得柔软,红润。

  她的眼睛发灰,她的呼吸幸福地急喘了。

  “回去,不要再摆摊子。”她咀嚼着:“他今天一定会来;恐怕就来了,要不然,晚上,……哦呀,我这个女人!”她的眼睛里浮上了泪水。她喃喃着站起来,察看自己的打了好几个小补丁的干净的蓝布衫,然后走近桌子,向屋子的光徒的四壁凄楚地注视着。由于一种不可思议的激动,由于平常总是用劳动来稳定颠簸的心绪的强的习惯,她从桌楞上拖下抹布筋,到门前的水沟里去沾湿,开始专注的擦起桌子来。

  在擦桌子之后,她的身体温热,萌生了一种要把整个屋子全收拾一下的欲望。她铺床,以细致的心情扫了泥地。她把破扫帚举到头顶上去,擦着墙壁上的灰尘的波痕和蛛网,就像在这生霉的穷苦的屋子里即将进行一件体面的大事似的。

  几年来,郭素娥在饥饿穷困里变得粗野而放肆,从不曾有过这样细致的心情;几年来,女人无抵御地跌在险恶的波浪里,所有的一切全溃烂,声音也成为昏狂的,从不曾在心里照耀过这样像田园的早晨阳光似的温煦的光明。一种简单的柔和的音乐在心底深处颤动,把多日的暴乱,淫恶,毒辣全淹没;她的身体浸着汗,她的灵魂浸着善良。一个稀有的欲念攫着了她,使她想立刻冲出屋去,向她一切认识她的人招供一切,宣说她的屈辱。最后她掷下扫帚,扑一扑衣服,眩晕地吸了一口气。

  “这屋子里要只我一个人就好,没有那鬼……”她坦率地想,走近窗洞,以一个长长的凝视迎着烟雾似的落山阳光。在山巅上面的低空里,两只翅膀闪耀着乌监色的鹞鹰,把锋锐的头向着阳光,骄傲地翔过蒙烟的林丛。风眼机器的颤动声和平地传过来,此外,还可以听到山峡里上行煤车的笨重的震响和它的汽笛的挑战的吼叫。当郭素娥跨出门的时候,一个中年的庄稼汉正荷着牛轭经过石板路,下到另一边山峡里去。他仔细地掳起他的衣裳,望着下面的安详的田地,牡牛一样慢慢地磨着下颚。一经过削壁,他就吐出了嘴里的什么,扬起尖利的嗓子,唱起山歌来:天干米贵甲子年;十字街头无米卖,把搁在轭头上的手放下来以后,他依石壁站住,猛烈地昂起头,在声音里充满了烈性的悲愤:没有多久,从昏暗的峡谷底下,冲破梦境似的沉郁和疲劳,另一个更锐利更昂扬的声音应和着飞扑了出来,使得黄昏的空气似乎在破裂,在猛烈地闪灼。在这声音划然中断之后,是工厂的汽笛的五点钟的怒吼。

  傍着一株扁柏树,站在草坡顶上的郭素娥,被这锐利的歌声逗得焦灼起来。她不安地搓着手,歪着褐色的颈子,微微张着充血的唇,向底下的厂区渴望着。在她后面,从邻家的毗连的屋子的门洞和窗口,浓烈的干柴烟带着盛夏的气息喷了出来,凝滞在草坡上。现在,郭素娥淹没在自己的欲求里,升腾在这平常的晚餐的辛苦的柴烟之上,对自己的邻人更冷淡,而且因为他们永远在臭泥沼里面爬,障碍自己的幸福,对他们怀着骄狂的憎恶。她仰视着对面蓝黑色的山峰,和山峰后面天空上悬挂着的深紫色的云柱,希望在这仰视里,张振山会不知不觉地走近她,向她伸出允诺的手臂。

  但她失望了。两只乌鸦掠过她的头顶,作着低旋,向扁柏林里栖去,它们的突发的尖叫把她惊醒。显然的,张振山在晚餐以前没有来的希望了。但刘寿春今天一整天到哪里了呢?他还有什么地方可以骗钱用呢?“他总要有诡计的。这样的人也能在世上活……”她喃喃地说,用来安慰自己奇异的焦灼,走进屋子,在黑暗里摸索,煮起包谷羹来。

  但她没有吃一点点。她的心绪变得险恶,那些在一点钟以前她为了使她的幸福的自觉持久所做的努力,现在除了疲劳以外,什么效果也没有留下。她感到周围的一切,这黄昏,这山巅,那风眼机的昏沉的晕响,那喜爱人家不幸的邻人,都不给予一点呼吸的空隙似的,向她不吉地迫来。她从窗洞茫然地向外面张望;那升浮在山坳里的厂区的灯火的眩晕,在她,仿佛是一场无声的火灾的映照。不幸决不会离开她这样一个女人的,她想,同时感到不幸正在像凶横的军队似的向她围拢来。她紧紧地扳住窗洞的木柱,就像一个落水的人情急地攫牢一根枝条似的;仿佛这世界是这样的迫害她,她除了这一根窗洞的木柱就别无所依似的。她在锐烈的失望,不,被摒弃的打击里,发出痛苦的呻吟。

  她不大清楚她是怎样挨过这几个钟点的。她焦苦地坐着,守着油灯,张振山没有来,现在已拉过九点钟的汽笛了。她开始盼望任何一个人来,不管是魏海清或是刘寿春,由他们的来,她会更感到那种绝望的希望的变态的欢乐;她会奋身哭号,骂,声言她要永远脱离这种生活的,不管到哪里去,纵然去死,去了也就算了。但现在,埋在屋子的荒凉的空虚里,由焦急而糊涂,她逐渐不能明白自己的处境了。

  “人家骂我,管我屁事;——这样才受不了啦!”好久之后,张振山的思想,以她的声音在她里面不可捉摸地浮荡了起来。“一个人活在世上,一生总在挨骂,遭打,这是凭啥子!为啥子要挨下去呀,我恨煞他们,这次再不成,吃不饱,挨穷,我就杀死了……哎哟,我的姆妈呀!”门板轰然的碰响,惊得她跳起。接着是短促的寂静。

  “啊,他——来……了!”她奋力扬起手臂,像挣脱什么东西似的,然后跃到门前。

  但当她看见跨进门来的是刘寿春和别的几个镇上的人的时候,她就浑身凉却了。

  刘寿春用手里的灯笼照着门槛,恶毒地俯身向地下张望着;轻轻地跨进门之后,他把灯笼提到嘴边,从肮脏的短须里吹熄。

  “进来!”他向站在门口的人招手。

  顶前面跨进门来的,是绰号叫黄毛,黄色的眉毛在扁平的额上联起,在粗黑的胶粘地下垂的眼皮底下闪出一对含着恶意的窥探神情的眼睛的,场上有名的光棍。第二个是刘寿春的高大的年青的堂侄,一个简单的长工,他到这里来,并不起什么作用,只纯粹地探听一下,看这个被所有的人憎恨的漂亮女人究竟是怎样,以确定自己的飘摇不定的道义心。第三个,是保长陆福生,当他跨进门来的时候,他庄严地除下他的新礼帽,把平板的黄脸仰一仰,露出两颗金牙,向主人带着毫无意义的严肃说:“就这吗?”刘寿春狡猾地转动一下眼睛算做回答,同时,他挺直身躯,用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大圈向郭素娥狠恶地说:“替我跪下来!”——在说话的时候,他顺着手势吃力地俯下腰。

  女人动着失色的嘴唇,摇着头,明白了自己的绝望。在喉管里震响了一下之后,用一个郭素娥这样的女人在最后的绝望里所能有的愤怒的一击,她以一种充满不可侵犯的尊严的声音叫:“哪个敢动我!”黄毛展开阔肩,抖着手里的绳索,就像郭素娥的话是一个邀请似的带着惬意的微笑走近来:“对不起!”女人跃向桌子,攫着盛满冷汤的大碗。

  “我是女人,不准动我!”她伸直嗓子狂喊,接着就将大碗猛力砸过去。这碗击中了刘寿春的脑部,使他呻吟了一声,带着汤水和碗的碎裂声一同向壁角翻倒下去。

  黄毛扬起胶粘的眼皮,跃过来,用绳索鞭打郭素娥,在保长和长工的帮助下将她紧紧的捆起。在捆绑的时候,不管他的颊上怎样被抓破,他把大手伸到女人的衣襟下去,使劲地,狠毒地捏着她的乳房,以至于使她疼痛得厉叫起来。

  “你们是畜牲,你们要遭雷殛火烧;你妈的○,我被你们害死,你们这批吃人不吐骨的东西!”她的惨厉的,燃烧的吼叫从小木屋子里扑出来,冲过围在屋前的邻人们的头顶,在黑夜里,在杂木林上回荡——“好些年我看透了你们,你们不会想到一个女人的日子……她捱不下,她痛苦……”最后,她侧身向刘寿春的堂侄:“哦,你是怎样的人呀,你也变成这样……”在屋外的土坪上,一个老头子从嘴上拿下烟杆,在众人的沉默里批评:“好厉害的女人啊!……确实,确实如此!”“我早知道这手哩!”那个郭素娥曾经向她借水的新媳妇说。

  “岁月坏,尽出这些事;要是不穷苦呢,这女人也不坏。”“黄毛一来就无好事!”这是一个中年男子的奋激的声音,“陆福生专门顶王八。刘寿春尝得吗?”而在屋子里,当女人的叫声裂断了之后,临到了一个仅仅一瞬间的紧张的沉默,可以听到昏暗的空气的颤动。刘寿春的堂侄,那单纯的长工,从黄毛捏着女人乳房的时候她的号叫,尤其是她的最后的一句话里,体会到一种不属于目前这毒辣的小屋子里的世界的,使他的心冷凝的东西,惶悚地把手从她的发烫的手臂上移下来,然后独自走到屋角去,蹲下来抽着烟。从此他不曾触动郭素娥一下,而在以后的日子里,当郭素娥事件的真相明白地被宣露出来之后,对于他的简单的道义心他就变得疑虑。

  女人正叫骂得激烈的时候,因昨夜的热病而衰弱的魏海清爬上了山巅,挤在观看的邻人们中间。就在今天下午,他从一个路过这里的亲戚那里,知道了鸦片鬼受着黄毛和陆福生的怂恿,要抓郭素娥,假若她不答应把她卖给一个因为一种生理病态,死去了四个女人的绅粮这件事的话,就要以家族的名义,仿照上一代的残酷的实例来惩罚她。这事情后一步可以公开,但前一步,即出卖,是守着秘密的。

  魏海清,听着这不幸的消息,在起初,是异常快意的,但到了晚饭之后,这快意就变得苦涩。他睡下去又爬起来,苦闷地在煤渣路上傍徨,思虑这件事的各方面,思虑他的内心;他对女人的怨恨是不可战胜的,但更不可能战胜的是他对那他曾经在他家里做过工的绅粮,对保长陆福生和地痞黄毛的憎恨。最后,他不再让自己继续想,蒙懵地拄着木棍爬上山巅,决定向郭素娥告发。

  怀着一种暧昧的激动奔上山来的魏海清,现在是落在失望里了。他挤在一个抱着手臂的男人背后,从后者的肩上探出他的紧绷的长脸,向屋子里愤怒地凝视。在郭素娥的叫喊中止之后,他排开前面的人,尊严地提着木棍走进屋子。他的直视的长脸上战栗着愤怒,显得坚决,丑陋。

  “告诉我,你们做啥子!”他低而急迫地问,拄定木棍。

  从屋角里,年青的长工坦率地望着他,当保长陆福生把手抄在大衣里,朝他走来的时候,向他做了一个切断的,但不是他所有暇理解的手势。

  保长仰着平板的黄脸,屈尊地拍了一拍魏海清的肩头。

  “一向好?”他低低地说,吹着气,“你顶晓得这个女人的,这是地方上的事,我们负责在身,不能容许。”“她做了一些啥子事?”保长望望坐在床沿上抱着头的刘寿春,微微显出困窘。同一瞬间,被绑在凳子上精疲力尽的郭素娥,以一个悲愤绝望的凝视向魏海清投来。

  “这明明是家事,保长,怎么是公事呀!”魏海清粗壮地跨上一步,叫。

  保长陆福生把礼帽从头上取下来,威胁地望着他。

  “地方上一直如此,你不懂。”“她是我的亲戚!”“哎呀,不要这样甜!”黄毛冷冷地插进来说,同时,刘寿春奋舞着手臂,喷着口沫,在床铺那里毒喊起来了:“我不承认你们,你们平常不认得我。……我要重整她呀!我要叫你们全看看……”“不要叫吧。”保长严肃地转向他说。但他在吞了两个字之后,还是继续叫完:“看你们以后欺不欺我。”他转向女人,“看你,哼,你可朗个办我!”“做鬼也杀死你!”郭素娥咬着牙齿回答。

  黄毛侧身走向她,从眉毛底下瞟着她的脑部。

  “我们走!”魏海清在窘迫和孤单里挣扎着,横着木棍走到门口,突然向门外咆哮:“各位看啊,天下有这种事!他们要把这女人卖给绅粮吴朗厚,我在他家干过活,我知道底细……”当门外像狂风啸过森林似的腾起一阵兴奋的,惋惜的,呼喊的时候,郭素娥从凳子上跃了起来,把身体疯狂地击向刘寿春,和他一同滚在地下,发出她的最后的,令人颤栗的厉叫:“我们都可以死了!”同时黄毛走向魏海清,险恶地扬起左眼皮,喷着恶臭的酒气说:“还有话说么?这与你何相干——不卖给你么?哈,改天请你喝一杯!”魏海清抑制着自己,倾斜着身体握紧拳头站住。但他的身体还是摆动的,就像他立刻就要摔倒一般。他昏迷地告诉自己,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力,不要再干涉下去了,但是当郭素娥的含着明显的要求的眼睛射向他时,他就为自己的这样的想头战颤起来,退到门板上。

  “要我去喊——张振山吗?”他在心里怯懦地说,“我不……来不及了,那要闯多大的祸!”郭素娥失望地望着门外的人群。当保长命令黄毛拖她走的时候,她迅速地退了一步,倚在桌子上,使劲地在绳索里扭动丰满的肩膀,像在替决心和杀戮找寻力量似的。走过门边,她给了她的邻人和魏海清以仇恨的一瞥。这一瞥在魏海清的以后做苦工的日子里,将永远从内心怨毒地照耀,不会被忘掉。

  女人跟着刘寿春的一群,走上石板路,走上她十年地梦想着从它走开去的石板路,下到峡谷里去了。在他们后面远远地跟着,不停地吸着烟的,是那年青的长工。

  一个老头子走向呆站在落了锁的门板前面的魏海清,愁虑地问:“究竟朗个回事,你说说看!”“他们卖她,她不肯就杀死她!”魏海清举起木棍,以麻木的大声回答。

  “可以报官吗?”“官今天就来了一个!”“狗命的!”邻人们逐渐走散了,吮吸着烈性的痛苦,魏海清拄着白木棍在落了锁的门前,在黑暗的土坪上蹒跚地徘徊着。以后就抱着头,把木棍夹在膝盖中间,坐在枯树桩上。

  “要是张振山那混蛋来了会怎样呢?”他自己问。接着回答:“不成的。张振山也不是比他们好一些的人。况且他一个人有捶子用!……他们是贱狗狼群,可杀!”他倏然站起,望向黑暗的山峡。

  “那是一个瘟臭的地方,我魏海清决不回去,宁愿在外面饥饿而死,啊!”他摊开手,喘息,想起女人的刚才的惨叫来:“‘你们不晓得一个女人的日子,她挨不下去,她痛苦!’……啊,确实如此!”

  十

  从酒铺的茅屋的矮门上端,透过窒闷的油烟,可以看见远远煤场上的灯火的绚烂的环节。坐在伙伴们中间的张振山,用手支着面颊,把肌肉狠狠地挤到眼部,使眼睛显出一种沉思的半闭神情,尖锐地穿过对面吴新明的高耸的肩头,射向门外,射向隐在煤场的灯火背后的,郭素娥所在的山巅。

  当伙伴们举起酒杯来的时候,他急剧地从颊上松下手来,俯头到自己的杯子上去,贪婪地吮光,以后,他咂嘴,又回复他的姿势。

  “老弟们,不用心焦!”吴新明舐一舐嘴唇,用老练的,激越的声音开始说:“哪个都不在乎这狗地方的!我们湖海漂泊,是到处可去的人!……”他吹了一口气,继续说:“他们先前说待遇如何之好,但一来了,也还是如此。我们难道会被高帽子压碎么,哈,”他得意地笑,“我们的脑袋并不小!老张,我比你岁数大些,你此去的时候,我劝你心要放宽……”张振山放下手耸一耸肩,把变暗的眼睛从烟雾里瞧向他:“为什么?”“一个人生活了几十年,总要看透一个真理的。老张,我把我的经验奉劝你。请酒?”所有的手在萎顿的灯光底下晃动着。但是当吴新明愉快地擦了一下嘴唇,正要继续往下说的时候,张振山的深沉的,洪大的声音震响起来了。

  “老哥,我不想和你讨论真理。”他把眼光向伙伴们扫了一圈,“我谢谢你们替我送行。这是我的光荣。真的我很惭愧,对大家这两年毫无好处,……我想说,”顿了一下之后,他把脸锋锐地朝着他的对手,“看吧,我的真理和你的,一定是不同的东西!真正的我们的真理是怎么样?那当然是:一个工人要认识他自己,他的朋友,他的工作关系;他不要单独一个人捣鬼。他们要发展工作关系,自己团结,休戚相关。你的真理如何呢?你要第一,吓,讲义气,讲尊严。义气一空,你就可要到老婆肚子上去歇凉了!”(话在几声抑制住的大笑里中断了一下)“至于我,我是一个会犯规矩的。我明白一切,老弟们,只是我心里面有多少坏的东西呀!……时常说不要这样,不要这样,结果又这样了……多糟,我希望你们过得好,不像我这样!……”“我不是说的这些空意思呀!”吴新明带着显明的不满,说。

  “你说的是——?”“待人接物,机警理智。”张振山站起来,吞下嘴里的嚼烂的肉片,打了一个狂妄的呵欠。

  “买一本酬世大全看看吧。喂,你们也相信我老张么?”他抓住身边陈东天的手,又把它摔开,他的浓眉头在凸出的额上游动,向眼睛覆压了下来,“我这回是定准又要做一件坏事了。真不甘心呀!”“你从哪里不甘心?”吴新明露出企图再试锋芒的样子,站起来,在凳子上踏着一只脚。但他的话被嘴里包满了酱肉的杨福成的嗡嗡的大声遮没了。

  “你是先上城去……明天,一早?”“打算这样。”“你那三百块钱够么?”陈东天仰着脸问。

  “不够也只有这样。看吧,马华甫刚才敢不拿出两百来么?什么费什么费,你扣罢,做工的总是做工的,我们……”“我们一共同要求,他就没法了。”“记好这个教训,老哥们!……”吴新明从柜桌那里端了一壶酒过来,站在杨福成身后,尖利地说:“就是你自己会忘记这个教训,刚才说过的。”“我认错!不,我并不这样无理智,这样糊涂!”张振山的大脸灼烧,当他扭曲着颈子往下说的时候,可以看见他的尖锐的大喉核的可怕的痉挛,“我一下有点事,要走了。我想再说几句话。我在这里做了两年,干了不少叫人恨的事,这叫我高兴,但是最后,我自己要笑我自己,恼火……无聊,……带走一个不相干的女人!”他的粗肥的大手指在烟雾里比划着,“隔几年我们又可以相见了!那时候你们看我姓张的究竟是怎样吧。够不够朋友。我会倒楣,看不见……”他在眉毛底下愤恨地凝视,“但是……兄弟,我们是不会倒楣的!”“你还要说什么?”一个沉默了好久的伙伴问。

  张振山严厉地,带着深深地藐视和坚冷的热爱,从鸭舌帽底下凝望着在他的前面变得像黄色的斑渍似的山坡上的灯火。

  “你还要说什么?”张振山把大手急剧地扬到和鼻子一样高。

  “你还有什么话说?”激昂地,悲痛地,张振山把鸭舌帽狠狠地从头上撕下来。

  “你就走么?”“是。”“再喝三杯!”从俯头在膝盖上的杨福成嘴里,像在夜风里缓缓拉动的二胡的弦音一样,歌声和谐地,凄楚地,带着向渺茫的远方的深的倾慕,流了出来:你不必再回来。

  当他甩着头发,把头猛然抬起的时候,在昏疲的油灯的映照下,他的平常老是浑浊的眼睛是明亮的,潮湿的;另外两个声音渗了进来,歌声起着奋激的波浪,拍击着烟雾,掀到茅屋外面去。

  家乡的疮痍呀——妹难数!张振山把鸭舌帽紧紧捏在手里,嘴唇尖着,含着一个坚决的,慈和的微笑,在墙壁前面张开腿凝然站立着。歌唱的半途,郭素娥的丰满的形象在他眼前浮现,使他体会到辛酸的屈服和稀奇的悲凄。

  “我做错了吗?”他微微摇头,脸相变得乖戾,不自觉地涌出一个自恕的微笑。

  “兄弟们,”他亲切地说,声音温暖,“我先走一步了!”所有的人从凳子上站起来,发出一阵惋惜的喧哗。

  “祝你得胜归来!”“明天早上我们送你!”他大步跨出酒铺的茅屋,跃下土坪,把鸭舌帽摔在头上,在铁道旁边微微凝了一下神之后,就匆促地向煤场奔去。

  他预备把女人夺出小屋子来,立刻赶煤车离开这里,到江边的镇上去下宿,明天黎明搭船下城。这个念头是在走出酒馆之后才突然决定的。——他现在不得不这么决定了;他现在终于不能以恶毒的翼越过一个女人的爱情,预备带走她了。这屈服,这温情,在以前,他是以为决不会在他的险恶的世界里出现的,所以使他感到苦闷和极端的焦躁。

  在奔上山巅的时候,酒精的力量发作了起来,使他微微地昏晕。他扒开胸前的绿工衣,露出凸出肌肉的山峰的多毛的胸膛,跃到一块巨石上去,转身凝望着山下的,他即将离开的精疲力尽的劳动世界,猛烈地吐了一口气。

  “不要追我!”从内面迸发的一个无声的咆哮使他自己的耳鼓鸣响,“我还要——再来!”失去了惯常的镇定,他跨着满跚的步子走近了小屋子前面的土坪,但一个突然从土坪侧面升起来的长长的黑影使他惊愕地站住了。

  “谁?”把拳头掣到胸前,他低厉地问。

  黑影响着木棍静静地,骄傲地走近来,不回答。

  “谁?”他把声音变得深沉,恢复了镇定。

  黑影踱到离他一步的地方站住,弯下腰,怠慢地察看他。

  “是张振山吗?”“魏海清!”张振山残酷地喊。

  “来找她吗——?”魏海清的手指着屋子。

  “对!”“你打算做什么呢,老哥?”在灰色的微光里,可以看见张振山的眼睛的愤怒的闪光。

  “那么,”魏海清依然骄傲地说,但声音有些颤抖了,“请去找罢!”一瞬间,张振山无理性地跃上去,给魏海清的下颚以猛烈可怕的一击。木棍从手里飞落,它的主人无声地张开手,翻跌到枯树桩背后去了。在这使力的一击里,张振山全身震动,被盲目的毁坏欲望所鼓跃,向屋门冲去。

  但是,他的猛扑过去的坚硬的大手落在更坚硬的黄铜锁上。

  “魏海清,”停了好久,他凶恶地叫,但显然的,这声音里含有强烈而苦楚的失望。

  回答的是从山坡上的杂木林里呼啸而来的寒凉的夜风。

  于是,他在烈风里倾斜着大身躯,向魏海清从那里倒下的枯树桩跨去。

  “喂,魏海清!”他俯下腰,伸出手。

  魏海清痛楚地呻吟着,用手在空中抓扑,抱住了他的粗腿,奇异的是,他除了向这被自己伤害的人更凑近身体以外,没有想到别的。

  “说,魏海清,发生了什么事?”魏海清咒骂着,用一种吮吸的声音在风里回答:“她——完——了!”“什么?”张振山失望地叫,同时弯下腰,把大手扶住了对方的战悸的肩膀。

  在张振山的帮助下站起来的魏海清,突然在风里掀动着手,发出了儿童的,冲动的哭泣。

  “她完了。……她怕再不会回到这里。十几年,一个女人……好难捱啊!”张振山在这哭诉里战栗。他的大脸灼热,胸脯麻痹而寒冷。他开始抽烟,焦急地在土坪上徘徊。

  “这有○用!……”他责备地嚷,接着又以抚慰似的大声加上说:“你讲吧,怎么一回事?”于是,魏海清制止了哭泣,坐到树桩上去,把跟邻人说过的话夹着咒骂重说了一遍。说完了之后,他感到疲劳和寒冷,逐渐胡涂,什么情感也没有遗留。当张振山抱着膝盖坐在门前石块上恶意地思索着的时候,他站起来,寻到了白木棍,预备走开。

  “慢点。他们带她到哪里去了,你知道吗?”“不知。”魏海清大声回答。“你去寻她吧。”他说,用白木棍指着山峡底下,“我作难些什么呢,我决不……告诉你,那些全是贱狗狼群,不讲人性!”“他们有些什么把戏?”“他们比你还贱毒!”张振山跳了起来。

  “什么,我贱毒?这是真的吗?”他嘶哑地叫,笨重地转动他的躯体,“看,我不是完全失败了!我失败,并不是我……”他的腮部可怕地战栗,“好,她会怎样?——会从不会?”“她?不会的!”“为什么?”“她会死的!”一阵风猛扑过来,将魏海清的痛苦而甜蜜的叫喊挟带到漆黑的山峡里去。这叫喊像一个胶质的实体似的碰在山壁上,发出强韧的,在中间被风击断的回声来。

  张振山耸一下肩膀,走近来,递给魏海清一根香烟,但魏海清严正地拒绝了。

  “我去了,老哥。……我想告诉你,你有很多地方是坏透了的。”“你说得对!”张振山无表情地回答。当魏海清的身影艰难地摇晃着,隐没在土坡后面的黑暗里之后,他衔着烟,把手抱在胸前,在土坪上急剧地踱着。

  “现在完了。狗萌的,你自以为行,你满意吧。你可以奔开去,没有责任,一个人炒辣椒吃。……你现在说你同情这个女人,又说她靠不住,你究竟说些什么?终归,她牺牲了!在你的笨手里……你无知狠毒,你胡为……为什么这样说?”他大步跨走,晃动拳头,“啊,活了二十五年的张振山,你的苦痛就在这里!……”他站住,向风眼厂那边的光晕凝视,发响地咬牙,“好,走吧,向前向前,……她葬身在那边了,为了自由的生活……你也要在机器底下灭亡吗?向前去吧,领受你应得的报酬!……再来一次,为什么不!”他拉了一下鸭舌帽,转身向低矮的小屋子。一瞬间,像面对着仇敌似的,他的喉咙鸣响,白色的大牙齿在卷缩的唇皮间突了出来。……于是,向前面阴险地望了一望,他奋身跃近小屋,搬开屋门,进到里面去。

  一刻钟以后,这阴湿,矮塌,破陋的小屋子在山风的煽炽里狂烈地燃烧起来了。火焰从树丛里涌出来,昂奋地舞踊着,火灾照亮了两个峡谷,以完全不同的感奋给予了两个峡谷里的居民。

  十一

  这是一个位置在房屋旧朽而麇集,人烟相当稠密的五里镇镇尾的张飞庙的积满灰尘的后殿。插在神座背后的墙壁缝里的一只红蜡烛,从仿佛溃烂的肌肉似的烛头里,流下胶沾的泪,在布满蜘蛛网和垂挂着乌黑的烟尘絮的顶板下,摇闪着昏晕的黄圈。正对着神座背的厚笨而腐朽的后门被大木柱牢牢地顶住了,但通到那黄毛的巢穴,一间阴森的房间的门却洞开着,里面浮动着诡秘的人语,不时从炉灶的被拉开的膛口里闪出熊熊的,腥红色的火光。郭素娥躺倒在神座侧面临时搭的板床上,一只手蒙着眼睛,一只手则恐惧似的在胸前扭曲着。

  她的头发在木板的边沿披散,像是一大绺陈旧的干燥的黑纱。她的软软下垂的腿不时在轻微的抽搐里颤动;只有这颤动,表示生命尚未离开她。

  从侧房里,送出来刘寿春的堂姐,一个阴鸷,猥小的老寡妇的像砂粒似的干燥的声音。

  “不能再捶打她……我说些……好哪,”声音在这里变得决断,“你去再问一道,不要打!”刘寿春的干瘦的身影在门框中出现了。他拖着烂布鞋,发出粗涩的声音,兴奋地用猛力佝偻着腰,慢慢向前移动,一面神秘似的向烛光窥察着。他的阴毒的,蕴蓄着陈旧的力量和新异的决心的面容使人家感觉到他现在已不再是一个无能的,好哭的鸦片鬼,而是一个替郭素娥的命运安排下的,一直都被掩蔽着,到现在才显露出本相来的最刮毒,最贪婪的幽灵。

  当这幽灵无思想地考虑着,走近女人,在她的脸上使劲地摇着他的手的时候,小眼睛里就爆射着一种在暑热里快要倒毙的人的昏狂而猩热的光芒。

  “怎样,装不装?”他从齿缝里说。

  在被小老人移开的手底下,郭素娥的憔悴可怕的脸在烛光下显露。浮肿的眼睑无知觉地半阖着。

  “瞧打二更以后,最后……说!”“进来,老刘!”房里黄毛大声喊。

  刘寿春狞笑了一声,走进房去了。这狞笑仿佛得意他现在竟然也发现了自己的权威和用途,发现了自己除了是一个渺小的鸦片鬼以外,还是一个有价值的,被自己的一群所重视的人,仿佛向这以前践踏他的人报复似的。

  “你怪叫些啥!”堂姐严厉地责备,闪着残忍的呆钝的小眼睛,把干瘪的胸膛压在桌沿上,“郎个,她不肯?……”“哎哟哟,以我的见解,明天清早送她去,干干净净!”保长陆福生烦闷地说,摇着收拾得很干净的头,一面把左手掌抬到鼻孔上,狠狠地嗅了一下:“问呀,打呀不中用的;这个女人吃软不吃硬。”他又嗅了一下仿佛有女人的肉体的暖气的手掌,缩起短上唇,把金牙齿露出来,并且习惯地用舌尖舐一舐。显然的,现在即使他自己也明了他不是在办公事了。

  在办公事的时候,他是决不用这声音说话,这样的姿式表情的。

  他现在的确很坦率,敢于承认他所以参加在这里,是因为这里需要公家的力量,从而他可以得到够给他的美貌的女人扯一件绸衣料的酬劳。

  虽然房间异常小,但四个人挤在里面,各人打着各人自己算盘的时候,还是显得空虚。

  默默地相对了一下之后,黄毛用发怒的大步一步跨到灶边,打起一盆热水,烫得嘘着气地洗起自己的手来。在这瞬间,老太婆的薄嘴皮被凶恶的决心所扭曲,鹰一样地耸起肩头,望定刘寿春说:“我去!”于是,她迅速地,像飞扑一般地闪晃着她的重重叠叠,长短不一的衣服,走出门去,坐到郭素娥旁边。有两分钟工夫,她眯起眼睛,在耸起的肩上侧着头,仔细地端详着毫无防御的郭素娥;最后,她用尖锐的小声开始说话了。

  “你醒一醒,女人,听一听,是我这个老人对你说话。”她摇着郭素娥的肩膀,“往常老人的话是不能不听的,现在可好,把老人都丢开了,我说一说,看你听不听。我是再明白不过的人了,在我们刘家里头。你自己作歹,又有啥方法呢?”她微微仰起头,咳嗽着,“你自己触犯了菩萨,人不能做主。”郭素娥的胸脯震颤着,像有一个疼痛的叹息在里面回旋;当她突然睁开眼睛来的时候,她就以一种绝望的愤怒的目光射向像玩偶一般在指划着空气的老女人。

  “说,朗个主意?”收回干枯的手,老女人说。

  郭素娥又闭上眼睛。她的嘴唇微弱地颤动,发出无声地诅咒。

  “你算狠,你败坏门风的女人!”老妇人挺起胸膛,残酷地扬高了声音,“刘家自然不要你,哼,有吃有活你不去!……”突然,一个恶魔出现了。这恶魔甩着头发,喷着口沫,张牙舞爪地扑在老妇人的颈子上,扼住她的脆弱的喉管。

  “哎哟!……你们!”她窒息地喊,“这贱○造反了。整她整……她!”当三个男人奔出来把她解救回来之后,她哭泣似的蒙住眼睛,跳着小脚怪叫:“不让她活;整死整死她!”跃起来去夺蜡烛的郭素娥,被刘寿春一拳头击倒在门板上。

  “现在?……”刘寿春急迫地问。

  “不行的,她一定要闯大祸,先整她,隔几天再看风!……”老妇人呻吟,奔到房里去,一分钟不到,擎着预备好了的烧红的火铲奔了出来。

  火铲碰在门框上,迸出鲜红的火星。

  这是他们的家族用来惩罚犯罪的女人的刑法中间的一种。它是在郭素娥一被推倒在床板上的时候就预备好了的;不过,在这一瞬间以前,他们除了把它当做恐吓的方法以外,并没有想到它有,而且也不希望它有实际的用途。但现在,那里是被捆起手脚的犯罪的女人,这里是不知多少年以来就擎在严酷的家长手里的火铲,在火铲的暗红的灼热的光焰里,族人们和不是族人的外人们都迷失了理性,甚至迷失了利欲打算的自身,变得疯狂了!黄毛剥去郭素娥的衣服,用它包裹着她的头,塞住她的嘴。在她的赤裸的胸膛上,她的巨大的,丰满的乳房恐怖地颤抖着。

  刘寿春平举着火铲,伏到木板上去,磨着牙齿;他的长长的从乱须间垂下来的唾液,落在女人身上。在火铲的灼烧的热力里,女人的陷凹的黝黑的腹部收缩,一直到胸口浸着汗液,显出黑色的纹路和棱角。

  正当火铲晃动,将要落到郭素娥的胸膛上去的时候,老妇人磕响牙齿,残酷地叫了出来:“不行,这里不行;大腿!”黄毛带着难看的庄重与喜悦混合的神情,望了望矮得只到他胸部的老妇人,然后把呆钝的贪婪的眼光落到女人的乳房上去。刘寿春转侧了一下身躯,手臂在过度的紧张里神经衰弱地颤抖着,猛烈地从腹部下面拉下女人的裤子来。火铲在他手里起初慢慢降落,有些闪动,最后就迅速地贴到女人的大腿肌肉上去,使丰满的肌肉嘶嘶发响,变黑,冒出一股混着血的焦气。女人无声地痉挛着,每一块肌肉浸着汗,像石子一般可怕地突起。

  保长陆福生嫌恶地吐着唾液,极端严厉地皱起短眉毛。

  “呀,不要烧焦那地方!”歪着嘴的黄毛,在身侧勾曲起手指,以一种苦闷的声音说。

  ……刘寿春从短髭里喷着气,摔下火铲,奔进房去了,当陆福生摸着制服的钮扣冷冷地走进房来的时候,他正昏迷地扶着桌子耸起肩膀,向积着烟尘的屋顶张开小黑洞一般的口,接连吞下三颗烟泡。

  “这事情……”沉默了好久之后保长说,声音缓慢而阴冷,含着不可思议的权威,“我看你们弄糟了,你们能养她一辈子吗?”刘寿春崛出肮脏的尖须,忘记把吞烟的手收下来,用呆钝的眼睛望着他。但不一会,他的眼睛忽然直直地转动,他把手臂伸直,带着可怜的假装的兴奋叫:“她伤不了。……死也算,我姓刘的在五里场不在乎……”当他把手收缩到扁平而多毛,给人以一种溃烂的印象的脸上来的时候,他就打了一下喷嚏似的,冲动地哭泣起来了;“我对不起祖宗,……我对不起姓刘的祖……你们看,你们看我……”老妇人用手抵住桌角,阴鸷地向他凝视着。

  “你这狗萌不要脸的!”她突然跃起,凌乱地奋舞着手臂,“看你不要脸的怎么办!这样一大笔……”“是你要我用火的呀……”半蹲下身体,跺着脚,刘寿春嚎啕大哭了。

  “我是尽我老人的心。我走了。”保长假装愤怒地望了刘寿春,转过身子,在殿堂口追上了老女人。

  “不要紧,隔两天就成,她会答应的。”他在黑暗里大声向她说。

  “陆保长,这门槛我看不见,你拉我。”“讨厌!”保长用同样的大声回答,把手伸给她。

  “保长,你借五块钱给我;我想扯……”走出张飞庙,老妇人用甜甜的小声要求保长,但保长没有回答,喷了一下鼻息,便向场口烦躁地走去了。

  “这些雷劈火烧的!”她骂,酸毒地狞笑了一声。

  人一走光,刘寿春在嘶哑地喊了两声之后,就不想再哭了。他望着打开的灶门里的熊熊的火焰,呻吟着,躺到黄毛的床上去。

  “我们这家人……从此完了……”而在房外,在神座背后,蜡烛已经熄灭了。郭素娥昏晕着,全身冰冷,在烧伤的地方淌着血水。但黄毛的大手却从血水中间,在她的赤裸的身体上摸索着。他带着一种胆怯的昏狂,注视着她的肌肉的白色,一面向自己说着暧昧的话,但当他突然想起什么一件东西来的时候,他就伏下身子悄悄爬到她的身体上去。

  没有多久,刘寿春的瘦身影在门缝间出现,停留了一下,又移开去。但黄毛没有注意到。

  十二

  在农历一月初旬,强劲而潮湿的山风三昼夜地吹扑着,使天穹低沉,变得铅块一般阴郁。风止息了的时候,云的蠢笨的大帐幕覆盖了天空,峡谷里又灰茫茫地飘起冷雨来。在雨里嗅不到春天的尘埃的气息;土堰上的柳树摆着细弱的光枝,没有抽芽的意思;鸟雀也飞不高,只是在灰绿色的竹丛里凄苦地抖擞着稀湿的羽毛。它们招唤春天,但春天还得隔一些时候才会来!人们在整个灰暗的,狡猾的山地的冬天里给弄得异常疲劳,生活变得更重,像装载了五吨煤的小车子;脸丑陋下去,青下去,憔悴下去了。即使那些顽健的,怠慢的机器工人,也沉闷地抖着肩膀,忧郁地咒诅着。酒和烟消耗得很多,因此,像郭素娥所摆的那种摊子现在繁衍起来了。矿工们几乎睡完了一个冬天;在做工的时候他们打盹睡,在不做工的时候他们就无论在什么地方都贪婪地睡眠。但他们的睡眠是惊悸的,发着谵语,就仿佛他们再得不着睡眠了,一只大手正立刻要把他们攫到另一个可怕的世界里去似的。到处生着火,在卸煤台上,筛煤机旁,矿洞口,煤火的小堆积冒着青烟,人们在冷风里偷偷地聚在一起,擦着鼻涕,拚命地抽烟。而在夜里,无枝可栖的临时工,那些异乡的或本地的流浪汉们,就把他们的从破裤子里露出来的屁股向着猩红的火苗,在岚炭炉边沿上睡觉。当女人的惨厉的哭泣突破劳动的颤音,突破死板板的天空从山坡上飞扬开来的时候,人们就彼此交换一下麻木的眼光,表示说:“你知道吧,她的丈夫昨天在炉子里烧死了;一不小心,连蓑衣一起滚下去。

  但他是一个很老成,很能做的人啊!“很老成,很能做的人的薄木棺材被抬到工人坟区,其实是乱葬坑去。

  一到十二月底,人们就忙碌一些了,就仿佛在生活的怠惰的外表下,原来就存在着某种秘密的力量似的。穷人和单身汉用他们的眼睛忙碌着,从这个厂房卖力地踱到那个厂房,望望天空,嗅嗅鼻子又望望地面,似乎在等待奇迹发生。除夕的夜里,很多单身汉在酒醉之夜拥在一起不害羞地哭泣。哭泣也是用力的。这时候,厂区上笼罩着安详的烟云,鞭炮在每个山坡上轰响;这时候,异乡的蜡烛闪晃在祖先的旧画像面前,老祖母虔诚地跪拜,孙儿则扬起拳头向天空诅咒。最后,哭泣完毕的流浪汉们开始在破陋的屋子里豪兴地跳跃起来。他们唱着,变得悲伤——唱着生活的无穷的痛苦和希望的美丽;农村的荒凉,战争的创伤和姑娘的忧愁……黄昏,天就开始落雪。初一黎明,雪止了,迎接戏班子的特派车,倾斜地、迅速地、喜悦地从覆雪的轨道上滚过去,喷出鲜丽的浓烟。天空是晴朗的,阳光闪耀着;人是喧嚣的,在融雪的辉煌的寒冷里,他们呼叫,歌唱,把雪踏成泥浆。彩娘船、化装高跷队、机电工人的武术班,它们拖着撒野的群众,红红绿绿地在雪地里流去,一面招展大衣袖,做媚眼尖声地叫:“看哪,幺妹来了!”“幺妹在家里想哪,明年回去!”杨福成吼。

  “幺妹替日本人养儿子呀!”最后,特派车载来了汉戏班。好几年来都是如此。好几年来都搭起松柏牌坊,挂起写着“春节劳军游艺大会”的红布档,在装置得颇为华丽的芦席棚子里由高级职员领头敬太上老君,然后点戏谢神。但是在台子上唱起《苏三起解》,人们踮脚吼叫,批评着青衣的时候,太上老君,除了有两个矿警不耐烦地守卫着以外,就被所有的人遗忘了。虚伪、恐惧,最后,属于那些老矿工的微微的一点虔诚,落在泥泞里,踩得稀烂。

  公司当局是庄严的。他们的脸每每变得那样严峻,像窑子里着了火或是发了水的时候一样。但工人们晓得,他们是等候大老板的来临。……以后是工人演高脚狮子给大老板看。以后是每个大职员和本地大地主住宅的欢迎,让工人演员们在雪地里翻滚,流汗。但最后,终于来了狂妄的风和悄然的冷雨。

  冷雨继续了一星期了。过年的情热扫兴地完结了。人们把手抄在裤袋里,懒懒地向工作走去,偶然地把今年和去年比一比,想起去年的事,想起放火的张振山和摆摊子的好看的女人来。

  曾经被刘寿春的邻人疑为放火者的魏海清,在整整的一个冬天,衰老了十年,落在自愿的寂寞和孤伶里,仿佛负荷着什么重大的隐秘的痛苦似的。在他的长方形的脸上,黄色的疲倦的皱纹向呆钝的眼睛聚拢,胡须从下颚暴躁地突出。他说话很少,声调每每阴沉得像一个怀疑一切的人。从特异的温柔变得神经衰弱地愤怒和从卖力的劳动突然变得疲懒的次数一天一天地增多了。他也偶然跟伙伴们一起喝酒,也笑闹;但他的笑声是被扼住的,令人难堪的。在笑过之后,他的眼睛里就流露出悔恨和盲目的愤怒来。

  当人们看到这个刻板而又贫穷的人怎样宽纵他的横暴、狡黠的儿子的时候,他们是多么地惊奇!他时常望着他温和地笑,不再责骂一句。在过年的时候,他花去一个月工资的伙食以外的剩余,八块四角,替他买了糖糕和鸡蛋;当他在煤场上打伤了鼻子回来的时候,他用颤抖的手替他揩擦,不说一句话,仅仅自己在事后捶胸,悄然地叹息。

  “日子是他自己的。”他说明他的理由。

  有一个晚上,孩子探索地望着他,晃动自己的包在破棉袄里的脏手臂向他大声说:“爹,你变种了!”“你说什么话?”父亲尖细地回答,瞪大眼睛。

  “你不是不想做工?”孩子在腰上叉起手。

  “小冲!”小冲目夹了一下突出的眼睛,严肃地,像大人一样地跨到桌子旁边,把手举到肩膀高,搁在桌沿上。

  “你钱不够用,我来下井!”做父亲的沉默着,眯起眼睛。他的胸膛痛苦地收缩起来了。

  “少说胡话,下年我……”但他没有说下去。他歪过颈子,从渍湿的冒烟的眼睛里望着黑暗的窗洞外。

  “我不在乎!”小冲敏捷地翻身,用颈项抵住桌角,一面抡着拳头,“他们骂你哩。我要逞强!”魏海清看着他的头顶,严肃地命令:“过来!”小冲走近两步,叉开腿停住。

  “你想做什么?”“做工。”“答得好。”魏海清站直,在手里敲着烟杆。“答得好,儿子。”父亲的嘴唇颤栗,眼睛变细,里面藏着病态的狂喜。

  “我们也是无家无地的人,你懂不?你懂的!你要争气,你要替人家敲石头,替人家挖地,替人家……折断筋骨!”在他的瞪大的眼睛里浮上了热烈的、忿怒的泪,“你答得好。

  你走你的路,我过我的桥!“他的声音突然猛力地扬高,转成激越,”老子吃亏一生,有你这个儿子算……好,你说你记着我的话!“儿子被他的暴烈的状态所惊吓,长久地抱手站着,带着单纯的敬畏望向他。最后,他使劲地挥了一下手臂,跃起来,向他兴奋地叫:”爹,有便宜油你买不买?“(谁也不知道他怎么会叫出这句话来的),但随后他就用同样的声音加上叫:”你说得对!……你说得不差池,你说得……“过年以后,杨福成曾来访问过他的木屋子一次,说及张振山,主要的是探问郭素娥的结果。

  “他托我告诉你,”杨福成庄重地说,面孔拉长,坐到床沿上去,把鸭舌帽(他也学张振山,戴起愈油污便愈好的鸭舌帽来了)在手里微微挥了一下,“他讲,‘告诉魏海清,我问候他;那个女人,他帮点忙吧,我不管了。’他在失火以后就走了,背一包东西,我一直送他到江边,他不叫我送,我说不送不行,就是这样。”他停住,把鸭舌帽摔在桌子上,凝想着。“他说他并不曾对不住人,打了你老哥一拳,也是一时气急。打职员倒顶乐意。”他放低声音说,直视魏海清,眼睛变亮,“不过他认为他有时候也不挺对,像流氓……这可不容易呀!”杨福成气喘,在鼻子前面摆着手,“他,承认一个人向一个人里面钻,做不出事来,反而碍大家。……以后大家穷朋友要互相帮忙。”他结束他的话,像卸脱一个过重的负荷似的,站起来,抖着肩胛。

  “他怎么样了呢?”魏海清搓着手,困惑地问。

  “他?无消息。走了。”杨福成失望地说,又坐下。“他这个家伙是有些火。”隔了一下他说,用粗涩的、兴奋的喉音,在“家伙”两个字那里拉长,并且点缀着一个贴切的微笑。这两个字把他和张振山拉得很近,因此使他的年青的,因为过年刚刚修饰过的脸上闪耀着神经质的鲜明的快乐。“但是他是一个很能行的人,”他挺直腰,严峻起来了,“有知识,敢做敢为,不责朋友!”“请烟。”魏清海递过烟杆来。不知为什么,他的脸上牵动着一个虚伪的微笑。

  “女人怎样了?”魏海清在半途缩回烟杆,皱起脸,变得难看。

  “她遭惨死,死了!”他大声说,竖起耳朵听自己的声音。

  “瘟天气,看你下到哪一天!”在临走的时候,杨福成望着门外的浸在雨里的峡谷说;并不是真的诅咒天,只是为了说一说。“这个年过得好呀!肉是人家吃的,戏是人家看的。

  老哥,我跌伤了腿。“他急遽地笑,牵起裤管来让魏海清看他的腿。以后,他就蹒跚在泥泞里,用拳头威胁着天空,向坡下走去了。在坡底下,不知遇到了什么事,使他发出了假装的惊呼和一串冲动的大笑。

  魏海清知道郭素娥是怎么死的。在张飞庙那个可怕的晚上的第三天,她苏醒,向殿门外摸索走去。她走,因为她觉得张振山在等她;因为她觉得自己还可以活,最后,因为她饥饿。但她刚摸到院子里,便惨叫了一声,腹部以下淌着脓水倒下去了。魏海清也知道刘寿春是怎么活着的。他失去了一笔横财,招惹了祸患,被所有的人摒弃,弄得连栖身的洞穴也没有。当他被黄毛从小房子里驱走,到别的什么地方游荡了几天又在五里场上出现的时候,他就提着篾篮,哭哭啼啼,开始沿街讨饭。

  魏海清所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的,是张振山。他对他的态度是暧昧的。他嫉妒他,痛恨他,惧怕他,也乐意他,钦佩他。前者,因为他截断他的路,无情地夺去他的希望;后者,因为他明白自己只会一味地守着自己的褊狭和软弱,永不能在郭素娥周围扮一个严重的角色。但不管是嫉妒,痛恨,或是钦佩,都带着无比强烈的热力。不像他过去所经历的那么迟缓;相反的,却像在夜风里被点燃的不幸的小屋子的鲜明的火焰那样蓬勃。

  杨福成为了探知郭素娥所带来的话,他是竭力使自己不相信的。机器工人,外省人的话,他认为是没有可信的理由的。但这些话却给他以极深刻极难忘的印象,竟至于到最后他自己都不能辨别他究竟相信了没有。但无论如何——虽然女人已经死去,再不能帮什么忙,他觉得他应该回五里场去转一趟了。

  正月十五的早晨,天气放晴。新剃了头,穿着干净蓝布衫和新草帽的魏海清,黯然地越过山巅上的陈旧的瓦砾场,回到五里场去。他奔走得很急剧,很匆忙;越过田坝中间的水沟的时候,他扭动腰,忿怒似的高扬起手臂。

  镇上正当场。在镇口的土坡上,一条破旧的龙在锣鼓的疲乏的喧闹里懒惰地胡乱地翻舞着,人们密密地围住它成为一个大圈。

  魏海清心情紧张地站住,向人群,和人群两侧的他所熟悉的水田凝视,把手掌展开在短眉毛上。随后,他怀着秘密的不安,跃过被阳光暖暖地照着的石桥,挤到人群里去。

  两分钟后,他的长长的躯体暴露在人群中间的空场上。曲着长腿,在额上喜悦地闪耀着滋润的阳光,他向龙头走去,抓住了偶然被他发现的他的朋友的肩头。

  “你不行。”他的眼睛微笑着说。

  “那么看你行。”这朋友兴奋地嘲弄地回答,把木杆高高地在手里举了起来,一面目夹着单薄的,汗湿的眼皮。但是当他从濡湿的眼皮底下看见了对方是魏海清的时候,他就跳着脚,痛切地欢呼:“啊哈,你鬼儿子呀,你过另外一种日子了!你怎么,……喂,你们看,”这兴奋的朋友用儿童的尖音向街坊叫:“这就是魏海清。

  他是崭新的呀!看他的,他顶会耍花门的!“”呜呜——呀!“人丛里有人尖声无意义地叫。

  魏海清佝偻着腰,长脸上充血,浮着一个歉疚的,自觉有罪的微笑,但却毫无犹豫地把长衫解了开来,向舞龙的伙伴和人群确信地鞠了一个躬之后,他把龙头的把柄接过来,高擎在手里。

  “来,敲起来!”朋友拍手,带着无邪的欢乐嘶声叫。

  魏海清向太阳目夹了一下眼睛,仿佛决意牺牲似的绷紧脸,咬着嘴唇,转动了强有力的,习于做苦工的手臂。于是,在锣鼓的喧嚣里,破旧得成为黑色,而且失去了一只蛋壳做成的眼睛的穷苦的龙昂起来,忍耐地,兴奋地翻舞起来了。它逐渐迅速地缠绕着舞着它的汗流浃背的汉子们,冲上炫耀着阳光的天空又滚在地下,“盃春天的醉人的尘埃,从远方望去,*路鹪谏业陌哽档娜褐谏媳继谧乓煌抛虾谏模绫┑模裣斓呐ㄔ啤*”着力呀,魏海清!“”晚上等你斗空柳。呀花呀!“”嗬嗬,这就是我们的魏海清!“使平静的明亮的阳光颤抖,喝采的春雷轰滚过人群。

  十三

  魏海清红着脸,坦率地幸福地微笑着,用长衫的襟幅揩擦额上的汗珠,从人群里,从众人的闪烁的目光里挤了出来。

  从这他从它凄苦地,带着孤儿亡命出去的乡镇,他意外地得到份内的迎迓了。他又被淹没在他的同胞,他的朋友们的热烈的欢呼里了。没有什么比这更使他幸福的。他的三十几岁的胸膛为了欢喜而像少年人一样慌张地颤抖着。

  带着深深的热切的注意,他挤过沸腾喧闹的乡民们,在街上走着,向四面看望。似乎他所以要回到五里场来,只是为了受迎迓,然后再这样善意地向一切他所熟知的,所热爱的看望似的。那些低垂的蒙着烟尘的屋檐,那些闪耀着颜色的货摊,那些残破的石柱、石碑,烧焦的店家的门板,最后,那些叫嚷的,脸上愠怒或带着并无目的的昂奋的和他同一类的人们,对他是多么亲切呀!他们让路给他,像他让路给他们一样,彼此都满足,毫不妨碍;彼此都有着过多的精力,对极细微的事物都给予注意,彼此都互相从属,争吵仿佛是假装的,或者惟其争吵着细微的事物,所以就像家庭里一样。魏海清几乎想叫喊了,他想叫给山那边的那些异省工人听,现在,在五里场,所有的一切颜色,一切耀动、光彩,都是属于他贫穷的魏海清的。这一切不要一毛钱去买;什么人都买不到。

  他在一个脏臭的毛厕巷口站住,让开挤到他胸膛上来的一个卖灯芯草的老妇人;所有的地方都可以去,因此他不晓得到底怎样处置自己才合适了。

  最后,他带着异样和善的安静(面孔却是严肃的),走向壁角的皮匠摊。

  “红瘤,近来生意好?”他低沉地问,狡猾地但善意地眯起眼睛,望着伺偻在膝盖上的老皮匠的眉峰中间的一个深红色的大肉瘤。

  皮匠迟缓地抬头望他,像望着一个刚才还见面的人一样,用锁柄敲敲手里的鞋底算做回答,同时快意地,报复地歪了歪干枯的嘴唇。

  魏海清仔细地掳起长衫蹲下去,摸着皮匠手里的鞋底,嘲弄地问他做好多钱。

  “我的小鞋(孩)当壮丁去了。”皮匠对起眼珠,望着自己的肉瘤说,并不直接回答魏海清。“瘟气得很。这场上多背霉呀!”他咳嗽,把手背抖索地移到唇边。“你怎么混这多久还穿草鞋?”他用钻子指着魏海清的脚,嘲笑地诙谐地说,“你这草鞋倒不错;不比布鞋贵我不信。”他猛烈地咳嗽,喷出绿鼻涕。

  “真的贵,你不姓红。”魏海清讥笑,用粗手指按着鼻子。

  “你做多少钱?”他认真起来。

  “一角半,老弟。”皮匠懒惰地回答,随后便艰难地仰起脸,让满脸的黑皱纹迎着光变得明亮,从肉瘤的两侧庄严地望着毛厕巷上面的狭窄的天空。“唉唉,太阳不在这边,人不能知道时辰——几点钟了呀!”他动着嘴,慢慢地说。

  “有十大十点。”“这巷子真臭。”魏海清突然也觉得真臭。他转头向侧面,发现一个穿破制服的小学教师在不远的地方丑陋地小便。

  “我要骂绝五里场!”皮匠说,“杀人谋财,包庇壮丁。不给地方老子,说老子不缴捐,赶到臭巷里头来!”“要缴多少捐?”“还是你们轻一些啊!”皮匠摇头,同时迅速地回到他的工作上去,在鞋底上锤,恨恨地磨着钻尖,仿佛突然觉得时间已经不早,他还一味偷懒,连一件活都没有完成似的。但不久,他又不赞成地目夹着狡猾的眼睛,伸直瘦手臂,放下了工作。“那个女人,听说你知道得详细,有些关系。”他诡秘地说,叹息,浮上一个枯燥无味的笑。“她死得惨,大十五连烧香上坟的都没有。”凝了一下神之后,他又俯下脸上的肉瘤,工作起来,不再理魏海清。

  魏海清痛恨地望着老皮匠。嘴里变得苦涩。当他悄然地离开对方,往臭巷的腹部走去的时候,他的脸拉长,成为难看的,不幸的,呈显着黑绿色的斑点。

  啊,五里场的确是可憎恶的,无望的,他不该回来!似乎为了证实他的悔恨似的,当他走到菜场前端的土坡上的时候,他看见了一件令他痛苦得颤抖的事。

  保长陆福生和另外一个穿着短得只到胸口的黄制服的,像壮丁一样的人,凶横地、猥琐地从菜摊的排列中间走过,向每一个菜箩伸手,像取自己的东西似的,攫取里面的蔬菜。他们每一个人手里提着一个大篾篮,在篮子里,绿色的菜叶和从去年冬天贮藏下来的红萝卜闪耀着潮湿的光泽,像在淌汗。

  “你不能拿,你不要拿,保长,我捐你别的,捐你六把莴苣,”一个矮小,丑陋的农妇叫,招唤着陆福生手里的五个鸡蛋,“鸡蛋,它们一冬天才四十。你打捐打多了,保长,保长,它们八块钱十,它们……”她急剧地挥手,跨过蛋箩,绝望地跺脚,“保长,菩萨看见好保长,今天大十五,我捐莴苣添一把。……五个……我男人要打死我呀,保长……捐……呜呜呜……”她哭,用手盖住已经哭枯了的脸。

  整个菜场寂静。保长和他的伙计走近一个在阴沉地等待着的强壮的老头子。

  “你这里好多豆?”保长用自己也料不到的焦急的声音问,仿佛他正处在极危险的境地中。

  老人在石块上盘起腿,阴鸷地,安闲地望了他一眼。

  “七斤一两三钱差一点点吧。”他嘶哑地说,望着篮里的黄豆;他应该报几升几合的,但他装做蠢笨,故意报一个下江人(他以为)的量法。

  “打半合。”保长愠怒地命令,挥手。他的伙计弯下腰来。

  “保长,十斤才打半斤,你算多了!”老人向左右目夹眼,仍然说斤。

  “胡说,你有十斤。量一量。”保长吩咐伙计。

  “没带合子。”“那就称一称。”“也没秤呀!”伙计说,四面张望。

  “不带秤,保长,”老人说,半阖起眼皮,在健康的摺皱的脸上露出强有力的,明亮的讥刺,“你可用手抓不准。你们手大,一抓就八两。……”“借一个合子,借一个秤来!”陆福生咆吼,单薄的脸胀红了。

  所有的农妇的合子和秤都藏到菜箩底下去了。

  陆福生奔向捐鸡蛋的女人,因为他曾经见到她的放在莴苣堆上的秤。但她低着头,凄苦地,仔细地,丑陋地数鸡蛋,没有看见他。

  “嗤……太婆,收起秤!”邻摊的姑娘捣她的背脊,压抑地叫。

  但保长的手已经伸向莴苣堆了。女人恐怖地从鸡蛋上抬起头来,对陆福生的白手发出了尖利的叫喊。于是,开始争夺秤。

  “我的秤,我的……”保长说不清楚话,脸战栗。这时候,魏海清乖戾地,愤恨地,违反本意地走进菜场,掏出钞票,向邻摊的姑娘大声喊:“买两个鸡蛋!”活泼的姑娘代接了钱。魏海清捡了蛋,拦到保长和已经夺回了秤的女人中间去。

  “陆保长,我请你吃蛋。”他阴惨地笑,说。但保长愤怒地喘气,不回答。

  “回镇公所找一杆秤来!”最后,他跃了一步,向他的伙计叫。

  但在这争秤,叫骂,回去拿秤的一段时间里,那卖黄豆的老人,却不知道以哪一种奇异的方法,把黄豆藏起了一半而在篮子里的另一半里面搀进了足够的砂土。眼睛闪得更狡猾,更明亮,他伸直腿抽烟,愉快地等待着愚蠢可怜的保长。

  ……魏海清,像有什么紧要的事似的,伸直腰,大步跨出菜场。他在场外草坡顶上的一块石碑上坐下,把两个鸡蛋放在被踏平的黄绿色的草上,开始抽烟,收缩面颊,向鲜明地闪耀着颜色,浮漂着烟雾的菜场痛恨地凝视。在他不远的后面,破烂的龙拥簇在人流上,响着疲乏的锣鼓,隐到一个富裕的庄院的竹篱里去。

  “我跑来做什么?吓,看看老人的坟!死了早就算了,死去……”他在心里大叫,使他的起皱的扁额冒汗,想起了郭素娥。“呀呀,造孽呀!这叫做什么,这些混蛋!”他站起,望着在紧紧编织起来的草上互相可爱地挨着的两个圆润的,干净的鸡蛋。

  “她擦它多洁净呀!她哭,那样丑!一冬天,有两只咯咯母鸡。”他歪着嘴,眼睛皱起,变得深沉而湿润。“狗萌的,老子走!”他突然叫,咬牙切齿。

  但狗的恶叫使他止住。一个瘦小、衰老、狼狈的形体从菜场中间被狗逐了出来。他跌踬地在石板路上旋舞,摇闪着他身上的布片,在地上急促地敲着一根下端破裂的竹杆,等到这也无效的时候,他就用膝盖爬跑着逃上草坡,在地上抓了一大把草根和泥砂向狗们摔去。他在草坡上昂奋地,仇恨地旋舞,最后仰首向天,唱着破败的歌,号哭了起来。

  “啊呜……狗萌陆福生,我的篮子,我的肺呀……”他狂叫。显然的,丢失在菜场里的他的破篮,尤其是刚偷到的猪肺使他痛苦。

  魏海清拾起鸡蛋,严峻得可怕地从他的侧面走过。但乞丐忽然在眼睛里露出迟钝的喜悦,拦住了他。

  “走开!”他气急地叫,望着对方的垂挂在肮脏的胸前的一块鲜艳的,奇特的三角形红布。

  乞丐则贪婪地望着他手里的鸡蛋。

  “鸡蛋……鸡蛋……老哥!”他仰头向他。

  “滚开!”魏海清大叫,忘记了自己也能够走动。

  “哎呀呀,我今日是落在冤府里了……”乞丐微弱地,模糊地说,抽搐着肩头,装得更可怜,“我刘寿春活不得,做了坏事,做了坏事。……”魏海清不看他,退了一步,预备绕开。

  “不看僧面看佛面,小哥,”刘寿春一只手按着胸前的红布,一只手按着赤裸的肚皮,弯下腰,吃力地转动着狡猾的,凄苦的眼球,“看我可怜的女人面上,给……鸡蛋!”魏海清站住,带着安静的愤怒望向他,随后跨向前,脸色发白,向他的胸上阴鸷地击了一拳。但同时,刘寿春向前冲跌,挥落他的鸡蛋。

  当他痛恶地,失望地走到草坡下去的时候,他听见刘寿春欢乐地骂:“鸡蛋,鸡蛋……你们这些狗萌的鸡蛋呀!”他告诉自己今天不吉利,应该迅速走开,不要掉头,但还是掉了头。刘寿春在太阳下撅起屁股,用手在地上抓爬,舐吃鸡蛋。

  他又进到场里,而且又走到毛厕巷口来了。老皮匠还坐在那里,在膝盖上异常严肃,异常勤奋地忙碌。发觉他走近,他微微抬头,发出一种无意义的鼻音招呼他。

  “我就收摊了。”以后,他庄重地说,用老年人的声音。

  “老弟,我们好些年不在一起了,”他说,一面在手里熟稔地工作。“今天大年,我们等下喝一杯,稍午后我得去还债,看女儿。”他说,缓缓地揩擦发红的鼻子,停止了工作。

  “大妹过得还好?有包谷……”魏海清向巷口张望,声音晦涩,脸胀红。

  “她男人脾气倒好!”老人简要地说,咂嘴,带着看透一切的人的表情嘲弄地摇头。

  “喂,你看什么呀!”他望着不安的魏海清,从胸膛里喊出强壮的,讥讽的声音,似乎突然间把对五里场,对整个世界的讥讽和对魏海清的讥讽混淆在一起了。

  魏海清在追瞧一个闪过布摊的漂亮的女人。脸色狼狈。

  “我看到一个朋友。”他向老人懒懒地说。

  “一个朋友,那是万成宏,对吗?”红瘤快活地说,用响朗的声音笑,仿佛所提到的名字要求他这样。“旁边还有一个,那是谁?”他突然把手指间挟着钻子的手举到小耳朵上,歪嘴,做了一个丑陋的歪脸,“你的鼻子掉在场口,你快捡回来!”“红瘤,我今天请你!”魏海清走近摊子,艰难地说。

  老皮匠俯下头,又锤了两下。“我早知道你要请我。”他用古怪的声调说,拧一拧自己的耳朵,仿佛这声音是从耳朵里出来的。“你现在好了,不一钱如命了。”红瘤叹息,声音又转成老年人的,“做工究竟哪些好,我说……”但他没有说下去。把鞋面摔在篓子里,他开始用一种假声唱起歌来。

  “天圆地方,五里场的皮匠啊……儿子呀……”他佝偻着老年的腰,一件一件地仔细收拾东西,但为了不妨碍唱歌,他又不时把脖子鹅一般地伸直,“儿子呀,泪汪汪……”他嘶哑地快乐地叫了出来,“他娘走进尼姑庵……”望着他的滑稽的,多精力的姿态,魏海清想起二十年前的那个闹事,酗酒,嫖女人,被外省的军队抓到一千里外又勇敢地逃回家乡,一个人能做十个人的事,但常常不去做事的红瘤来。

  “红瘤红瘤,”他大步跨上去,牵动脸颊和眼角,甜蜜地笑,像十岁的魏海清奔近二十六岁的红瘤向他报告好消息一样,“郑毛说会来看你。他记挂老朋友。”“哈哈哈,我们穿联裆裤的老朋友!老朋友,他偷媳妇不带我,让我老子光屁股。哈哈哈!”

  十四

  下午一点钟以后,场上停滞着温暖,昏倦,烟尘在从互相垂头拉拢的屋宇中间直射下来的耀眼的阳光里迟钝地回旋,有小苍蝇在中间盲目地飞舞,发出可嫌的,黏腻的小声。

  魏海清在红瘤之后不久从小酒铺里昏晕地撞了出来,经过疲劳的,无期待的人群,走向菜场所在的场口,在那里犹豫地站定。他的两颊发红,松弛,下颚战栗,眼睛眯细,朦胧地闪着贪求的野光。

  他摸索着裤腰,带着朦胧的屈辱感,懊恼他花去了借来的钱里的最后的十块。懊恼红瘤,红瘤的女婿蔡金贵比他生活得好。他现在特别地感到自己的生活糊涂,特别地感到自己无依归,是没得家的人。他原想去看看家坟,看看几个亲戚,但现在因为买不起香烛,因为不必要,所有的亲戚都不欢迎他的穷苦,立意不去了。但他也不想回转,仿佛在这块土地,这些人里面,他还有某些徒然的期待,或者,还有什么细小的东西遗留着似的。他在午后沉寂的菜场里走,绕过几株蒸发着暖香的槐树,无力地爬上草坡的土路。遇到几个熟识的人的时候,他和他们慌乱地,昂奋地打招呼,那样子,就仿佛他企图掩藏他袖子里的什么东西似的。

  他为自己的糊涂、迷醉而恼怒。

  “今天十五,有龙吗?你妈的○,我为什么要来呀!”在草坡后面,他看见一条向张飞庙走去的,破烂但却快乐的龙。快乐,因为今天是大节日,因为舞龙的都是心胸赤裸的少年人。这条老龙魏海清是认识的。十年前,他在龙头底下欢乐地打滚,烫焦皮肤,博得全街坊的喝采;十年前,他修饰它,望着它笑,敬它三杯老曲酒。但他突然觉得,这一切隔得并不远,像昨天和今天。舞龙的不都还是少年人么?龙也并没有旧。

  他被吸引,向张飞庙走去。在半途,他不断地提醒自己,郭素娥是在那里死去的。

  龙在庙前的大黄桷树下歇息,等待最后的装饰,少年们快乐地吼叫着。当魏海清怀着戒备和异样苦涩的心绪走近的时候,一个披着短衫,包着蓝头巾的青年起先显得犹豫,最后便带着坦率的欢乐跃近他。他认得他是刘寿春的堂侄,那长工。

  “魏叔,有空来!”魏海清变得阴沉。

  “今天晚上不走吧。”长工说,歉疚地望着他的眼睛。他想拉倒,但因为现在谁都快乐,又变得不相称地活泼。“我们刚才在讲你,这条龙……”他叉着腿,做手势,“今天晚上斗空柳,有五条,三百朵花。”魏海清被抬举,望望倚在庙墙上的龙,嘴部不动,在眼睛里闪着一个迷惑的微笑。

  “太少。”他摇头,故意叹息,“那年子有一千。”“什么时份啊!”长工快乐地感慨,“一朵花五块钱,那年子就几个铜元……”魏海清和善地向少年们点头,迅速地跨进庙门,企图在不知忧愁的人们面前表现出他有多么急迫的,繁重的事。

  但他有什么事呢?经过几个月前郭素娥在那里惨死的院子,他有昏狂的兴奋;经过烟雾迷朦,人影杂沓的殿堂,望着粗暴的神像,望着磕拜下去的女人的鲜艳的腰,他有迷惘和锋锐的痛恶。他笨拙地跨过殿堂,在侧门的旧朽的门框上倚着肩膀阴沉地站住,向面前的摇摆的人影注视。似乎他所以要到这里来,并没有别的事,除了用这样的姿势看一看。

  他微微张嘴,口边上留着黯澹的表情,半闭起变绿的眼睛,显得苦闷,焦灼。那个肥胖,在苍白的脸上抹着黄胭指,穿着红色的新颖的绸旗袍的女人从蒲垫上爬了起来,在肩上偏着洁白的颈子,向两边虚荣地看望。他认识她是保长陆福生的女人。

  通过女人的肩膀,他望了一下布满阳光的院落,嘴唇颤抖,似乎在喃喃说了些什么。

  “放他妈火……”他的脸歪曲,露出凶横,“一样……一样……”女人转身,扭着腰走出,但这时候,从魏海清背后,一个兴奋的大声叫了出来:“陆太太,走了么,嘻嘻……”女人回头,骄傲地诱惑地微笑,仿佛回答:“他在等我!”黄毛露出猩红的牙花,手里捧着一大堆花爆,出现在魏海清面前了。迎着魏海清的恶意的视线,他的脸怪异地歪曲了一下,肩膀耸起。

  “喂喂,老哥,这叫做有缘才相逢。有空过来耍的?”他跨过门槛,站住,声音含着压倒的轻蔑,“这一阵子好?”魏海清想和他敷衍一下,但立刻又改变了主意,在长而尖削的脸上难看地浮上一个艰难的冷笑。

  “你好!”他威胁地说,忘记把眼睛从对方的大鼻子上收回来。

  “听说你在厂上加了钱了!”魏海清突然离开门柱,站直身躯。

  “你今天来得巧,大十五。”黄毛响朗地说,让殿堂里的人都听见,露出所以还要和这不值价的人说话,只是为了逗弄他一下的样子,“你来烧香吧。……我近来……”“你近来肥。”魏海清替他说。显然的,在他的热烈的声音里,鼓跃着不可抑止的冲动,虽然在他的脸上还僵凝着同样难看的冷笑。

  黄毛向香桌走了一步,放下花爆。魏海清的容颜改变,露出可怕的决心。

  “我说过我要请你一杯。你太不懂礼。你……”黄毛高叫,一面掳衣袖。

  魏海清伸出战栗的手去,指着院落。

  “就是,在那里……死了一个人!”两个中年妇人屏息,从香桌的另一端向这边看望。

  “今天大正月十五!”黄毛叫。

  殿堂紧张。魏海清一瞬间冷却,明白了自己现在所处的可怕的绝望。但迅速地,复仇的烈火在他里面燃烧了起来,毁去了他的恐惧。

  “你怕鬼!”他吼,声音极端昂奋与冷酷。

  “你上坟去罢。”黄毛甩着头,走上一步。说底下的话的时候,他每个字中断一下,同时节奏地在左手心里敲着右手的食指:“她、葬、在、草、场、坝!”魏海清的脸转成青灰。他闭起眼睛,仿佛凝想了一下他的生活,仿佛下了一个艰巨的决心向缠绕着他的什么东西辞别。他遇到在世界上他所最怕的东西了。这就是黄毛,这就是殿堂里的这种兽性的紧张。但他的本能鼓跃他向前。

  “你们害死一个女人……卖她!我看着你的下场!”他用闷住的声音回答。

  “看着,对!我该你妈十块钱你要不要!”黄毛愤怒地颤抖,狂妄地张开手臂,“十块钱一个老○,她也葬在草场坝。

  ……“他在脸前拍手,像拍倒一个蚊子似的。他的声音波动,失去了它的强旺和平稳。

  “你上坟去,有油舐。……”魏海清立意先下手,破裂这根难堪地紧张着的弦。但他不能从站立的地方移动。他向四面张望,眼眼里闪出困苦的,绝望的黑光。他吼叫了一声。黄毛扑上来了。

  殿堂里的妇人们奔近来又恐惧地逃开去,发出难于理解的尖叫。一个老妇人在供桌被翻倒的时候给打伤了脚,在地上爬滚哭喊,好久不知道怎样才能逃开去。竹凳跳过空中,蜡烛和烛叉横飞,生锈的铁香炉猛烈地颤抖,最后从香板上跌下来,摔在地上。在火辣的烟雾里,两匹野兽互相追逐,挥着拳头,闪着流血的,青灰色的脸。

  当舞龙的青年们和别的一些男人涌进院落来的时候,殴斗已处于绝望的境地,无法接近,无法排解了。起初,两个人还互相咒骂,希望用咒骂来占去殴打的工夫,但现在已完全沉默。只彼此用眼睛里的血腥的光相望,渴望着对方的生命。他们奔突,旋转,冲击,撕破脸上的皮肉,彼此努力不让对方抓住,而渴想抓住对方。

  咆哮又起来。一瞬间,两个人各抓住一片从对方衣服上撕下来的破片,躬着身躯,隔着被推倒的桌子互相交换了疯狂的一瞥。

  四只眼睛移开去的时候,同时发现了殿角的那曾用来灼死郭素娥的火铲,于是,它们突然在血污的额下明亮,爆射出黑色的,狞恶的,欢乐的光焰。

  “不要给他抢到,魏海清!”殿门口人涌进来,努力迫近,一个壮年的声音叫。

  “嗤……拉开他们,狗黄毛!”老郑毛在人丛中间挤着,挥着手臂。他喘气,向周围所有的人发怒。显然,他刚刚偶然走到这里。

  “哎呀……好惨,”一个农妇尖叫,“他们——打——死——了呀……”她啼哭,掩住脸。

  但正在这些吆喝发出来的时候,两个人已经同时向火铲奔去。在中途,魏海清因为急迫,在一张四脚朝天的凳子上绊倒了。黄毛夺到了武器。

  三个青年,那长工也在内,在这之间绕着圈子奔了过去。

  人群里滚过一阵失望的,恐惧的,痛苦的呼喊。火铲发出沉闷的残忍的声音,击在正在挣扎爬起的魏海清的脑门上,同时也从黄毛手里震落;在殿门这里,一个小竹凳从郑毛手里猛力地摔了过去,击中了黄毛的脸。踉跄欲倒的黄毛被一个阔肩的青年从背后抱住。

  “捆他起来!”老郑毛吼叫,敏捷地解下了有四尺长的布裤带,把裤腰卷好。在他的发绿的左腮上,那一丛微褐的长毛映成黑色战栗着。人围拢去,察看着血泊里的软软的魏海清。青年的猛烈的拳头落在黄毛的从灰色破衣下赤裸出来的,生着稀疏的黄毛的胸膛上。

  “他作恶为歹,占镇公所的势。你们见死不救!”郑毛发怒,磕响着结实的大黄牙。

  沉默。

  “他强奸了十几个女人!”“天哪天哪!”女人的惨厉的声音,她舞手,跺脚,“整死他!”黄毛迷糊地睁开黏血的眼皮;一种眩晕的,无人性的笑哭一般地在他脸上爬过。他向人吐口沫,痛恶地用含血的嘴嘶声叫:“黄毛生来吃人,从来不怕!你们打死——他?”“陆保长,人命案子!”一个青年从人丛中伸直脖子,眼睛奇特地放亮,向走进殿门来的陆福生压迫地嚷。人群的骚扰低抑了下去。

  “什么……什么?”保长问,用一种微弱的大声,一面向四面窥探,仿佛他另有目的,为了这个在这里达不到的目的,他的装出失望的神情来的眼睛表示,他即将走开。

  “打死人了!”“黄毛……”陆福生的脸收缩,左腮不住地发颤。他走近,骇异地观看。

  “陆保长,你,陆保长……”黄毛抬头望他,声音突然颤抖,无力,含着失望,“我看这事,我要声明……”他在青年的手臂里挣扎。

  “你要声明……”保长转开脸,不看他,露出恐惧的神情,“人命案子,要县里才办得了!”“要县里?……公所不行么?”黄毛说,怯弱地战栗着嘴唇,眼睛里涌出了大粒的泪珠,“我……”“诸位,我去报告镇公所!”保长用空洞的声音叫,低下眉毛,不看人群。

  “镇公所有花头,我们自己报县!”郑毛坚决地抗议。

  “陆福生是混蛋!”人丛里吼。

  “他们要串通!”走向殿门去的陆福生突然转身,下了决心似的向火辣的群众凝视,用闷住的,难堪而残忍的尖声叫,指划着手:“我陆福生决不如此,各位。”(他的眼睛里含着卑微的乞求)“这是冤仇,我知道底细。”他努力说,“黄毛要除掉!”“狗萌陆福生,你变种!”黄毛重新恶叫,“老子帮你弄那个女人……他那个女人是骗来的呀,人家的老婆呀!”陆福生张嘴,想叫喊,但是终于转身逃开去了。

  “你们全是混蛋!你们霸占庙产,骗兵捐,卖女人……”“打扁他的嘴!”“你们亲眼看见!”黄毛仇恶地顽抗。

  “我看见……”从殿角传来已经恶意地观望了好久的刘寿春的哭泣一般的叫号。他躬着破烂的小身躯,舞着手臂,昏迷地,急剧地冲过来,挤进人丛,瞪大眼睛望着在血泊里抽搐的魏海清。

  “鸡蛋……魏海清,你要死了呀!”他叫,眼睛里迟钝地闪过疯狂的恐怖。“我看你这个狗黄毛,”他奔向黄毛,揪住他的衣服,“我看见,你奸死我那女人,我那可怜的……”他裂开嘴,大声嚎哭,击打着黄毛的脸颊。黄毛徒然地躲闪着,吐口沫。

  “我,我担当!”黄毛凶横地目夹眼,发出破碎的声音,“起先你们要卖她,卖给那个大鸡巴……你们烧死……有陆福生!”他喘息,多量混血的唾液从嘴角垂了下来。

  人群严肃地沉默,为这意外的供述所骇异,做着兴奋的思索。但一瞬间之后,又爆发了愤怒的,深沉的。痛苦的呼喊。

  “揍死他!”老郑毛鹰一般地张开手臂,粗大的拳头击在黄毛的鼻子上。这时候,魏海清苏醒,撕去了包在他破碎的头颅上的血布,在地上痉挛,用胛肘和膝盖爬行。

  “包好他的头,不能叫他动!”一个妇人急叫,四面找寻帮手。

  魏海清垂下头,向地上流注着深红的热血。从齿缝里,他喷着灼热的呼吸,无声地,痛苦地哭泣着。最后,手断折了似的向外撇开,发出骨头碎裂的声音,他又倒到地上。郑毛轻轻跨向他,屏住呼吸。两个妇人,一个年老的,一个年少的——尤其在那年少的丰满的苍白的脸上呈显着不可侵犯的,有教养的庄严,弯腰向他,接了一个青年抛过来的白帕子,重新替他包裹头颅。

  “魏海清!”老郑毛喊,声音深沉,“魏海清!”魏海清在妇人的手底下睁开昏狂的,染血的眼睛。老郑毛俯腰,眉毛和手指战栗。

  “魏海清!”“你的女人死得早,好苦啊!”年老的妇人说,揩眼睛。年少的一个可怕地严峻起来,脸变得尖削。

  “魏海清!”老郑毛吹气,喷着鼻涕。他的老眼充血,被泪水湿润了。

  “哦……呜……郑毛!”魏海清微弱地回答,嘴唇作着狂喜的歪曲,“你来了。你看见了,郑毛……我悔……”他的手指在地上抓着泥污,“记挂小冲,让他去上工……”“办得到!”

  十五

  穿中山服,眼睛烟黄而细小,两颊松弛的矮镇长带着四名壮丁走了进来,仔细地讯问了事情的始末,然后以不可侵犯的下了大决心的神情向人群声明,这事情非到县里去办不可。

  于是,捆走了黄毛,抬起了魏海清。魏海清被抬出庙门的时候就死去了。

  以后的事情是,黄毛判了十年徒刑;因为没有亲人领尸,魏海清就以公款安葬。在举行简单的葬仪的那个明亮的春天下午,郑毛,长工,魏海清的儿子小冲,都到了场。

  已经到了在西方不远的蓝紫色的五里山上闪耀着落日的金光的微寒的黄昏。人从张飞庙里散出来,向进行节日的场上去。青年们擎起了龙,起初严酷地沉默,接着开始叹息,谈魏海清,最后便恢复了正常的喧嚣。

  乡民们从荒僻的山里来,沿着狭窄的田垅去,在水田的白色的,沉静的积水里,映着他们的兴奋的,愉快的,蓝色和红色的影子。在街上,人拥簇在一起,闪着烟火的红光,向亲戚致候,高声议论。女人们谈难解的郭素娥,男人们交换着对于魏海清的意见,在等待龙的行列出现的时候,有足够的时间让他们聚拢情绪,想起往昔的、他们曾在各种处境里度过的十几个或者几十个节日来。龙将要在焰火里飞舞,像往年一样;年青人将要被绅粮的火爆烧焦皮肤,愉快地高喊,然后喝完所有的酒,像往年一样;像往年一样,许多人死去,流徙开去了,刚刚成长的年青人阔步加了进来;像往年一样,有的女人要触景生情,躲在破棚屋里碲哭,有的女人要打扮得异常妖冶,向年青的绅粮递眉眼。在固定的节日,人们有着不同的命运。

  烟雾滚腾到屋檐上。火爆到处发响,被孩子们掷到空中,因为没有空隙落下去,便在人们的肩膀上爆炸,引起咒骂。三个女人在街角里谈论郭素娥,其中的有胖而皙白的脸庞的一个,因为把自己的对于节日的感动误认做完全属于郭素娥,便快乐地诉说着自己的同情,流下泪来。

  “我们不谈这些不谈这些……今天打得那凶,怎么人不救呀!……”最后,她负疚地笑,抚摩着自己孩子的干净的头顶,向丈夫追去。

  龙出现了。它在人群上颠簸,摇摆着它的已经被挤毁一半的巨大的头。在它前面,火灯笼引导着,上面写着暗红色的方体字:“五里镇老黄龙。”另外几条出现在街道的另一端。看不见灯笼上的番号。

  “空柳的来了呀,后面那一条!”“大家使劲,啊喝!”龙旋舞了起来,火花嘶嘶发响,向街心美丽地迸射了过去,人群被冲击到屋檐下。那些手里高擎着火花筒的衣著堂皇的年青的绅粮,他们的面色严峻,仿佛并没有节日的欢乐;仿佛他们所以要向舞龙的赤膊的年青人喷射火花,只不过尽一尽与自己的地位相称的法官执刑似的义务而已。露出洁白的牙齿,眼睛在火花的强光里眯细,他们的整个的脸部有一种冷淡的,甚至残酷的表情,仿佛舞龙的人果真是他们的仇敌似的。但那些年青人,他们的心就像他们的赤裸的胸膛一样,却并不曾注意到这个。他们只是注意自己,逐渐陶醉。以一种昂奋的,不知疲劳的大力,他们使自己的龙迎着另一条在身边的空中疯狂地旋绕。他们高叫,善意地咒骂,在地上跳脚抖落灼人的火星。于是,在火花的狂乱交织的白色的壮丽的光焰里,龙的大破布条带着醉人的,令人抛掷自己的轰响急速地狂舞起来了。那残破的龙头奋迅地升上去,似乎带着一种巨大的焦渴,一种甜蜜的狂喜在沉默地发笑!哦,它似乎就要突然脱离木杆,脱离白色的焰火和群众的轰闹飞升到黑暗而深邃的高空里去,把自己舞得迸裂!……一直到十二点,人们才逐渐散去。在凉风吹拂着的黑暗的田野里,人们疲劳地走着,又开始谈及每年过年都要发生的不幸,谈及郭素娥,小屋的火灾,和魏海清。但谈话兴奋不起来,它以叹息结束。郭素娥的事是去年的事,去年过去了。它将和前年的事,大前年的事放置在一起,传为以后训戒儿孙的故事或茶馆里的谈资;它将在夏天的多蚊蚋的夜晚,当人们苦重地劳动以后,由一个喜爱说话的女人增加一些装饰复述出来,使整个的院落充满情欲,咒骂,和感慨自己幸而没有堕落的叹息。

  几朵火把的猩红的光焰在山峡的黑暗里摇闪,迟缓地隐没在林丛背后。

  最后,两个青年的黑影从镇口的菜场出来,在草坡上的石碑旁站住。其中的一个向草坡下摔去烟蒂,用说服的大声叫:“哪里,你喝醉了!”“哪里。……你知道魏海清想那女人想了好几年么?”后一个用泄漏秘密的口气说,但违反本意,他的声音是响朗的。

  这是刘寿春的堂侄,今天舞老龙的长工。“我们坐一坐。老弟,我做了怎样倒霉的事啊!”他的声音朦胧而奋激,“我悔我上了当……。”“你喝醉了。回家去。”另一个说,但显然的,他也并不像自己的声音那样坚持。

  “不。我今天臂膊烫破了。魏海清想那女人,所以怀恨。

  他是一个厚道人。……就是这样,打死了。黄毛是恶性的。“”郑毛哪里去了?“”跟到镇公所做证,闹了好久,转去了。说是要到县里去探底细。“”郑毛偷媳妇。……“另一个说,怪异地笑,一面坐在草地上点烟。”你抽。“他笨拙地递烟给长工。

  “今天真是想不到,魏海清就死了。”长工说,望着奔驰着黑云的队伍的天空,不变声调,“他少跟人家闹的。这半年变些,耐不住。”“死了也痛快,这些日子,……好吧,我就要入队,当壮丁,到下江去打仗。……我今年二十一岁……明年我不得在家过年了。”他放低声音,努力地冷笑了一声。“吓吓,什么时候才回来!。”他叫。

  “在家里也没得好蹲头,一个人总要在外面跑。”“对的。当兵我一些也不在乎。只要有得吃,有指望,哪些不好,强于在家里遭瘟。瘟呀!”他举起手臂,在变得潮湿起来的空中使力地划了一个大圈,“没田没地,没钱做生意,没得老婆没得……”“我也要去。”长工性急地截断他。

  “哪里去。”“……我要去做工。”“堂客也带上?”“哎——过日子艰难,物价涨,米谷贵,你自然比我轻多了。”长工停顿叹息,“哪个问黎民疾苦呢?把人烧死,奸死,打死,卖掉……这一批狗种!……”他咬牙切齿,“我倒了多大的霉啊!魏海清怕还要怨我呢。”“那女人也不好。”这一个说,突然下决心站起来。

  “哪个又好些?”“走吧。你喝多了。”“没有。天怕要落雨。……”“他要是死在战场……”这青年人说,指魏海清,“倒划算些。……唉,走吧。”他急躁地说,在黑暗里皱起脸。

  “看不见星星。我们赶上那个火把。”长工突然站起,指着张飞庙侧面的一朵火把的迸射着火星的光焰,“赶上它。它一定也到弯里去。快些。”他向自己催促。

  春天真的到来了。在农历二月初旬,有过一次持续了三天的气候的骤然的转变,意外的寒冷侵袭着峡谷,使人们重新翻出了脏污的冬衣,但随后天气便又突然辉煌,明亮,和煦了起来。太阳每天确切地从山谷左边升起,射出逐渐强烈的白光。在峡谷上空高远地行走过去的白云,是轻淡而透明的。鹞鹰在云片下停翅,傲慢地凝视峡谷,然后猛然高飞,没入云片里。从山谷的年青的怀抱里,槐花的幽暗而强烈的香气向工厂飘过来,充满引诱。地主的庄园里有橘柑花的暖香在蒸腾,桑树叶油绿。在工厂水池畔的土堰上,柳枝丰满了。

  芙蓉开始含苞。芙蓉丛后面的水田里,鸭子们成天吼叫,追逐伴侣。

  工人的老婆在水浅的堰塘里用篾篓捕鱼。她们高卷衣袖,把手臂浸在水里,用赤裸的,强壮的腿在泥水中跃走,一面彼此愉快地泼水,尖叫。从山坡上,男人们的粗野的,放肆的笑声掷了下来。爬上坡顶的时候,他们唱着女人的歌。……在机器房里,电灯一直亮到深夜,马达咆哮,油烟滚腾,人们在赶做又一次的火车头包工。

  魏海清葬后,小冲,如他所渴求的,被送到窑子里上工,管理风门,拿三块半钱一天去了。因为父亲的死,他哭泣了一次。但这哭泣是凶横的,愤怒的,他捶打跑来安慰他的老郑毛,把凳子踢翻。此后,他便充满兴趣去上工,和小伙伴打架,晚上回来住在老郑毛床边的地上。他剃光了头,脸部长得浑圆。在肮脏的眼眶里,他的突出的小眼球闪着惊愕的,戒备的光。

  在这孩子的早熟的容颜上,时常呈显出不正常的狂喜和难于理解的对一切的敌意。他酷爱窥探一切秘密,已经知道了很多工人男女间的猥亵的故事。……在一天早晨,在一个太阳特别荣耀地升起,每一个人都用大声说着并无特别的意义的话,甚至想高喊的早晨,带着他的年青,丰腴,一向忧戚的面孔因新奇的环境而活泼,穿着起皱的蓝布衣的女人,那瘦长,面孔俊秀的年青的长工,刘寿春的堂侄,来到矿区里了。用乡里人赶路的方法,他们是二更的时候就离开五里场的。

  年青的夫妇脸上淋着汗,男的卖力地担着篾箩,前面是一口旧锅,几只碗,后面是一床红花的沾着煤污的(这是在经过煤场的时候被弄脏的)刚刚洗过的旧被盖。在女的所艰难地背负着的箩兜里,放置着日常的农民衣服。当男的用兴奋而严峻的脸望向蹒跚行走的女的的时候,女的,回答他的“你背得动吗?”的目光,摇一摇手,皱起淡黑的短眉,仿佛说:“我自己有数,不要管我!”他到土木股里来当里工了。介绍的是老郑毛。老婆是顺从的,生命力强旺的女人,为了离开她的可留恋的五里场,她独自向她的妹妹哭了一次,但丈夫的暴躁的坚决,使她和眼泪一同充满了新的意向。她向她的和蔼的,未出嫁的妹妹说:“那里也一样过生活。一种不同的生活……他说,我们每个月都可以拿到钱。不愁年岁……”老郑毛从山坡上迎下来,身后跟着魏海清的儿子小冲。

  “你……来了!”他低沉地说,站住,仿佛吃惊他真地会来。

  长工严肃地笑,不自然地看一看脸颊红润,眼光乞求的女人。

  “我来了!”他大声回答。

  小冲跨到郑毛前面,望着年青的夫妇,像在考验他们是否合他的意。

  “那就成,带他去报工!”他老练地说,挥动手臂。

  郑毛的多皱纹的,憔悴的太阳穴在阳光下战栗着。战栗停止,他的脸变得洗练而坚决。

  腮上的黑毛异样地发亮。

  “成。你们先把家伙,”他说,咂嘴,迅速地瞥了一眼他们的行李,“放在我那里,以后要分宿舍,得出一些租。”“得租吗?”女人嘶哑地说,放下箩兜,望丈夫。

  “你们是有家眷的。就是这个规矩。”小冲痛恨地叫,在这一点上,他像他父亲。

  走进老郑毛所住的宿舍,观察了虽然给人的感觉全然两样,却也并不比自己的佃来的棚屋坏多少的房子,而且被丈夫的突然的温和所安慰,年青的女人又竭力在老人和小人面前做出活泼的面容来。她谈话,问老郑毛伙食怎样,夸赞小冲的结实,最后挥着手,脸红地宣说要老人和小人以后都在她家里搭伙食。

  “你家里!”郑毛弯着阔腰,用老年人的低声说,脸上浮起愉快的,讽刺的笑。

  “你今年好大?”长工问小冲。

  “哼哼;不比你们吃的盐巴少!”小冲喊叫。

  “你想爹?”“不想。”思索了一下之后,小冲回答。

  “他一点也不像他爹,一点也不像……只有一丁点像,……不,小冲,他不像,是不是?”妇人转向丈夫,又望望自己的堆在郑毛床上的行李,眼睛里浮上了晶亮的泪珠,“哦,他要行些呀!”他们就要和面前的这顽健的老人与结实的小人一同开始他们的新生活了。他们就要投入这不可思议的,庞大的劳动世界里去了。在她的含泪的单纯的眼睛里,她看见死去的魏海清和郭素娥,她丈夫的强壮的手臂和坚持,冷淡的面容,她自己的善良的心地和污黑的窗洞外的辉煌的天空。“我们会好些的。”她想。

  第二天,年青人开始上工了。

  一九四二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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