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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当代优秀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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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计老李

作者:张兴元

  老李没有名片,有名片的人大多是个官儿。老李不是官儿,只是个普通的会计员,所以他从来不印名片。偶尔跟外界打交道,他总是自我介绍说:“我是个右派。”这右派好象是个光荣牌,常挂在他嘴边,他说起来轻松愉快,似乎还有几分自豪感。他认为,当年被错划为右派的都是没有私心的人,都是坚持原则的人,都是敢于同不良风气作斗争的人。这样的人不会拍马溜须,不会见风使舵,不会看领导的脸色行事,所以才被划为右派。他觉得当个右派没啥丢人的,所以,每作自我介绍时,他总是首先声明我是个右派!老李参加工作那一年只有十七岁,而且是虚岁。那一年,他高小毕业,满怀着一腔建设社会主义的热情,高唱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的歌儿,从乡下来到县城,被分配到县保险公司,当了一名会计员。那时的青年比现在的年轻人头脑简单,他们以为天空总是明朗的,没有一丝阴云,也没有一丝冷风,到处阳光灿烂,红花朵朵,人人都像课本上讲的那样,一个心眼为党工作,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当领导的只是分工不同,他们是人民公仆,普通百姓没什么不同。有一天,经理叫他去搬家俱。沙发搬完了,经理来报帐,他才知道这沙发并不是上级专门给经理配备的,而是经理自作主张给自己买的。经理办公室里本来有两张靠背椅子,还有两张条凳,那时全公司才七八个人,在经理办公室里开会完全能坐得下。

  现在一家伙花这么多钱买这么豪华的沙发,不是奢侈浪费吗?上级正号召励行节约反对浪费,你这当领导的咋不响应上级的号召呢?他给经理提意见,经理说:“这是工作需要!”老李(当时叫小李,为了叙述方便,本文统通按现在的称呼,叫作老李)问:“啥叫工作需要?我没有地方住,每天在办公室里临时搭个铺板,我叫你给我盖间房子,你给不给盖?”经理说:“你一个单身汉,睡在办公室里不就凑合了?”他反问经理:“你原来有两张靠背椅子,还有两张条凳,不是也能凑合吗?你为啥要买沙发呢?”经理生了气:“你这个小孩,刚上班,怎么这么大私心?”老李本来是拐个弯儿给经理提意见,想不到适得其反,经理反而对自己有了意见。老李心不服,就给县委打电话。电话机就在老李办公桌上,他一打居然打通了,而且接电话的正好是县委书记。那时候的县委也没有几部电话,县委书记跟县委办公室虽然各有一部电话,但却串在一根线上。所以,他一打便打到县委书记那里去了。县委书记听了老李的意见,说:“你提得好,敢于坚持原则。我马上打电话,批评你们经理,让他向你作检讨。”老李从这口气里听出来这是个大官,这时才有点儿紧张,呀,我这不是把俺经理告了?第二天,经理到县委去一趟,回来时脸上便挂着霜,他对老李说:“你提的意见很正确,我向你作检讨。”老李红着脸说:“哪里,哪里!我只是随便说说。”公司的几个同事暗中称赞老李说:“好样的,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经理向老李承认了错误,他心里自然高兴,他想,既然承认了错误,那就把沙发退回去吧!光有一句空话,没有实际行动,咋能是改正错误呢?他等了一天又一天,经理依然坐在那宽大的金丝绒沙发上,喝开水,看报纸,显得心安理得,丝毫没有退回的意思,于是他又向县委打电话。但是,这次电话老是占线!正在他抱怨老是占线的时候,经理却通知邮电局把老李桌上的电话迁到他经理办公室里去了。老李问:“咱公司就这一部电话,咋能只供你一个人用呢?”经理还是那句老话:“这是工作需要!”老李说:“难道只有你经理需要电话,我们几个办事员就不需要电话吗?”经理说:“在公司我说了算,你别瞎喳喳了!”于是电话还是被搬走了。老李气不顺,居然当着经理的面要给县委打电话。经理把门一关,说:“快出去,我有事哩!”老李被撵出门来,有人劝他说:“经理的需要自然比大伙的需要重要得多,你少管点闲事吧!”老李打不成电话了,便去县委找书记,可在上班时候出去得向经理请假,提经理的意见再向经理请假,总觉得这是不太妥当的。于是老李便等到下班的时候去了县委。县委办公室里只有一个小青年在值班,他听了老李的话,心想,这么屁大的事也麻烦书记?口里却说:“我一定把这情况向领导转告!”可等老李一走,他便把那记录本丢在一边了。

  老李以为那个值班的小青年已把他的意见转告给领导了,心里也就不多想了。电话锁在经理办公室里,有事想给乡里打个电话也打不成,乡里给公司反映情况,电话响得急火火的,大伙在门外听着,心里干急也没法。老李又给经理提意见:“你经常外出开会,还是把电话放在大办公室里吧!”经理自然不会答应,要是把电话再迁回大办公室里,不等于自打耳光吗?经理说:“既然办公室里需要,那就再安一部吧!”老李又要提意见,就这么几个人,一部电话还常闲着哩,再装一部不是太浪费吗?别人拦住他说:“别提了!你一提,咱的电话不给安了,工作不是要受损失吗?”电话刚装上,老李就接到老河乡打来的一个电话,说安庄生产队的驴死了,叫保险公司去调查一下。老李跑了几十里地,来到古河乡安庄生产队作了调查取证,回到公司,把有关手续交给经理,说:“那头驴值50块钱,我已经让人作了估价。”经理翻翻那材料说:“不行,保单上填的是头母驴,现在怎么变成一头公驴了呢?”老李说:“我作了调查取证,安子庄就这一头驴,是王老汉入社时买的,当时填保单时把这一项漏填了,后来到乡政府盖章时,有人来了个想当然,填了头母驴。”经理说:“农民日鬼得很哩,没有参加保险的也冒充投保的来索赔,这里面一定有假,咱要按保单办事,不赔!”老李说:“咱动员人家投保时嘴上像抹了蜜,现在该赔偿了,却把眼瞪得溜溜圆,今后谁还相信咱保险公司呀?”经理说:“那也不能拿钱买信誉呀?要是有人拣了这个便宜,把这当成发财的窍门,咱保险公司岂不是要把老本赔光吗?我们要为国家考虑,不该花的钱,一分也不能多花!”经理谈的话冠冕堂皇,老李仍不死心,他跑到乡下又去取证去了。

  然而,纵然老李拿出一百条证据,经理仍不相信。这时恰巧来了个大鸣大放,要群众向领导提意见。老李欣喜若狂,在鸣放会上嗵嗵嗵向经理开了一阵火,提了一大堆意见。经理暗暗发笑说:“好,好,提得好!你写成大字报,贴出来对大伙也是个教育。”老李果然写成大字报,贴在院里的南墙上。后来嘛,不必多言,老李成了本单位和本系统第一个最年轻的右派,下放到农村劳动改造去了。

  安庄生产队的社员当说老李是为他们那头驴当了右派,很为老李鸣不平,他们主动要求把老李下放到他们生产队。经理说:“那家伙可是个反党分子!”老队长心里想,俺就喜欢这样的反“党”分子!凡是反“党”的都是真心为群众办事的!老李到了安庄生产队,受到社员的多方照顾和保护。但是,有时为了应付上级的检查,也只得像征性地批斗他一下,领导一走,也就没事了。社员们把老李当成可以信赖的人,选他当会计,当保管,把村里的财物大权都交给了他。也许正是有这么个特殊关系,老李下放锻炼二十多年没有受多大罪,所以,他对这个“右派”不像一般人那样有一种受辱感,他反而认为这称呼能获得群众的信任和崇敬,因此常把右派挂在嘴上,好像个光荣牌儿!老李右改后又回到县城,在县委统战部举行的座谈会上,他碰见了原来的经理。老李没想到他的这位经理后来也成了右派。原因很简单,由于县委书记批评了他,他在鸣放中也提了县委书记的意见,所以,他后来也成了右派。他一当了右派便跟老李有了共同语言。他拉住老李的手说:“对不起,对不起,当年只觉得你太能,不知天高地厚,想教育教育你,可我实在没有想到,当右派这么厉害。

  这些年我一直不敢提起你,一提起你我就心里酸酸的,我太对不起你了。“右改的原则是各回原来的单位。当时保险公司已不存在,早在文革前就合并到财政局,变成一个科了。老经理当了县财政局的副局长,为了弥补心里的愧疚,也把老李要到财政局来,到办公室当了一名会计员,管机关财务,也算”官“复原职了。老李很感激老经理对他的照顾,工作更加卖力。他既是会计,又是出纳,还兼着保管。有人说:”这样不合适吧?“那位老经理说:”我了解老李,不会出啥问题。省个人省份开支,何必死扣制度呢?“可惜老经理在下放劳动改造时身子吃了亏,自改正以来就没断过病,打针住院的,没过几年就病休了。

  老李“认死理”,本性难改,谁来报帐,他都要认真审核一番,有时局长签了字,他也会打回去重填。当时局里只有一部小车,司机老刘是个“鬼难拿”,平时倒腾油票,多开修理费,这几乎是人所共知的。老李当了会计把老刘卡得死死的。以前司机加油都是在加油站记个帐,月底一结算,到会计那里一报就完了。

  老李是个细心人,有次他到加油站一查,老刘半个月竟加了五百多公升。新买的北京吉普百公里耗电量顶多十五公升,这半个月你就是日夜不停地跑也用不了这么多油呀?司机老刘平时牛气十足,他对这位新来的老右派根本不买乎,他说:“我跑多少路还用跟你汇报吗?领导签了字,你老老实实给我报了,别狗咬耗子多管闲事!”老李说:“这个耗子我拿定了!半月前你车上的里程表是一千多公里,现在还没有跑到二千公里哩。就按一千公里算,顶多烧二百公升,这三百多公升你弄哪去了?”这位“师级”干部顿时脸红脖子粗,但因被老李抓住了短处,说话也就吞吞吐吐:“我……我……暂借给别人了。”老李也不客气,他说:“这是公家的财产,你凭什么借给别人?是你把油票要回来,还是我从你工资里扣除?”老刘一听要发火:“你真是个老抠!又不花你的钱,你抠这么死干什么?”老李说:“你说我老抠,我就是老抠!你冒领油票怪有理是不?走,咱去找局长说说去!”司机老刘自知理亏,只好把吃到肚子里的东西又吐出来。从此,“老抠”的外号就传了开来。

  “老抠”这外号既是贬意,也是褒意,就看你是什么态度了。当会计严格把财务关,处处按财务制度办事,抠得严一点,当然是好事,正直的领导和正直的人自然会喜欢。然而,现在正直的领导和正直的人越来越少了,老李便有点吃不开了。有一次他竟跟办公室的小黄干上了。

  那时候小黄还是个小办事员,专管写个材料接个电话什么的。有天他把办公室里的废报纸和废报表拉去卖,回来只交二十块钱。平时都是老李负责处理这些废品的,拉到纸厂一斤能卖两角钱,几百斤废品至少也能卖个百十元。这次怎么只卖二十多元?老李说:“小黄,看你怪精明的,咋叫人家坑了?”小黄说:“谁坑我了?”老李问:“那纸总共多少斤?”小黄吞吞吐吐地说:“几百斤呗!”老李说:“一斤一角也得几十块?”老李本来只想警告小黄一下,年轻轻的,不要沾小便宜。可这小黄却自作聪明,说:“我没去纸厂,我卖给收废品的老头了。

  一个残废老头,怪可怜的,叫他占点儿光吧!“老李没再吭声,他暗暗跑到纸厂。

  他跟收购部的人都很熟,一问过磅员,人家便把老底亮出来说:“总共是五百三十斤,折款一百零六块钱。”过磅员把发单拿给老李看。老李回来后又找小黄说:“年轻人可要诚实,耍小聪明可不行。”小黄却不认帐,他气壮如牛地说:“你不相信我咋的?好,咱一块去找那个老头,让他还我一个清白!”嘿,占了便宜还卖乖?老李说:“那好,走吧,我要看看残废老人是什么样。”那残废老头自然找不到!小黄领着老李在街上转了半天,说:“他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我去哪里找?好吧,过几天我见了他,再让他来说个明白吧!”老李说:“你找不到他了,是吧?可我却找到‘它’了!”老李把纸厂的证明拿出来让小黄看。小黄顿时把头耷拉下来了。老李说:“小子,别在我面前耍小聪明。叫你诚实你不诚实,快把那一百多块钱拿出来!”小黄忙向老李承认错误说:“李叔,这事你别跟局长说,我有点特殊情况,一时抹不开。”老李问:“有啥特殊情况?”小黄说:“我妈有病,住院了。”老李问:“啥病,住哪个医院了?”小黄又吞吞吐吐不愿说,老李心想,你这家伙还在耍戏我?他立马掏出一百块钱说:“要是缺钱买药,我给你。走,我去看看大婶。”小黄死活不叫去,老李说:“又说假话了吧?”小黄说:“不是假话,只是我妈回老家了。”老李立马推出车子说:“你家不就在郊区吗?走,你跟我一块到你家去看看。”小黄说:“局里明天开会,局长的讲话稿我还没写好哩!”老李说:“那你就在家忙吧,我去看看大婶。你家不就在弯柳树村吗?”直到这时小黄才知道骗不下去了,只得说了实话:“老李叔,我是说的瞎话,你——”老李说:“年轻人要诚实,刚上班几天,咋能这样子呢?为了叫你记住这次教训,那八十六块钱必需全部交出来。”小黄点着头说:“李叔,你对我的教育我太感谢了。我交,我交,一分也不少。”小黄把钱交了,老李给他打了收条,当他走出会计室,在转弯时愤愤地骂了一声:“老鳖衣!”老李知道他会来这一套,就紧跟在小黄后面说:“我就是老鳖衣!你看咋办吧?”小黄没想到老李会跟在他身后,只得说:“我骂我自己哩!”这事让老李很伤心,年轻人咋是这个样子呢?让他伤心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小张。小张原来是个小通讯员,只因能说会道的,居然成了局长的秘书。小张自知才疏学浅,主动要求到省财校进修。他去了三个月,回来报帐时,光公共汽车票就报了一百八十张,一张不多,一张不少。

  老李一看就笑了,他问:“张秘书,这三个月你没有回家一趟?”小张说:“没,没回来。”老李把过去的报销凭证拿出来问:“你没回来,这路费是咋报的?”小张顿时脸红脖子粗地说:“我忘了,我忘了,我回来两趟。”老李问:“两次回来你住了十一天,这上面的车票都打着时间。”小张一听就知道自己露了馅,忙说:“我在财政厅食堂吃饭,一天要跑三趟,有些车票我还没顾得往上贴哩。”老李说:“要是照你这么说,一张车票也不该报。从财政厅到财校只隔一条马路,你咋能来回都坐这么远的车?”这小张也是死要面子,又爱耍威风。他把单据从老李手里夺回来说:“你不给报算了,这几个小钱我还拿得出来。”老李说:“我没说不给你报,我只说不该报这么多。你要是真的有钱,想为公家省几个,这所有费用你自己掏吧,我代表局里感谢你了。”小张说:“谁说不报了?你不要曲解我的意思。”老李说:“我哪会曲解你的意思?两角钱车票你都看得那么重,这几百块钱的费用你能舍得不报吗?”小张重新把那车票整理一番,最后仍然报了一百多张。老李愤愤地想,真没息!这样的人再培养还能培养成啥材料!然而,正是这样没出息的人后来却一个个提拔重用了。小黄当了办公室主任,小张也成了秘书科长,连老刘也成了司机班长,一个个都成了他的项头上级。他对工作认真负责,忠心耿耿,毫无私心杂念,不但得不到提拔重用,反而受到各种非议。有人说:“老李管帐管钱管仓库,谁来监督他?不知他贪占多少东西呢!”起初只是暗地议论,后来就变成半公开的了。新来的赵局长听了这反映,先在脑子里打个问号,后来听多了,竟同意对老李进行财务审查。小黄来了个突然袭击,先把仓库封存起来,然而便叫老李把帐交了。清点了库房实物,又查对了一遍帐目,东西不但没有少,反而多出一件酒来。东西多了也是问题,它说明财务帐跟这库房的实物不符。作为办公室主任,小黄找老李谈话,问:“那一件酒是怎么回事?”老李说:“春节分给我两件好酒,我舍不得喝,就没往家搬。后来局里请客,有一件我带到宾馆用了。”小黄不信,他仔细察看一遍,发现那纸箱上还写着老李的名字哩,而且字迹是他黄爱今的。他忽然想起来了,那是春节分酒时,他亲自审查一遍,暗暗作了记号的。他这才服气了,但又觉得这老李太傻了。哪有用个人的东西填公家的空窿呢?赵局长从这事上认识到老李的老实和本分。他推荐老李参加市财贸战线先进工作者会议,并让小黄亲自给老李写了一份模范材料。小黄为了显示自己的才能,让新来的赵局长认识他的水平,他不但写了两箱酒的故事,还把司机倒卖油票和有人贪污废纸钱等等,都作为典型材料写进去了。当然喽,小黄没有点出具体人名,只把事儿作了颇为生动的描述。反正模范材料只供上级领导审阅,外人不会知道,写了这几件事儿,只能给文章增色,对他这个大笔杆子有好处。没想到市报记者采访了老李,并根据那份模范材料写了一篇人物专访《财贸战线的卫士》,发在市报显要位置上。司机老刘看了那篇通讯,把老李大骂了一通:“为了个人捞荣誉,竟出卖同事!”那文章虽然没有提到小张,可他也为老刘和小黄大鸣不平说:“这样的人最狠毒,今后谁还敢跟他搁伙计?”局里的同志不知内情,也暗暗责怪老李办事不留后路。小黄心里最清楚,但他却说:“为了树立卫士形象嘛,我们要甘作牺牲!”显得宽怀大度,从而赢得不少人的敬重。

  老李当了模范,日子反而越来越不好过,人们都对他敬而远之,那神态就像对待温神一样。只有赵局长支持他说:“别怕,我了解你!”这让老李心里有几分温暖,他对赵局长说:“身正不怕影子歪,我不在乎这个!”他在工作中该抠的还要抠,依然我行我素。然而,过了两年,连赵局长对他也不满意了,说他思想僵化,不适应新形势,几乎要把他换掉。

  赵局长也是实在人,工作缺乏灵活性儿。县长老是批评他思想僵化,别的县每年从市里和省里要来好多钱,你怎么要不来?言下之意,你这财政局长不是太笨蛋了吗?这天,赵局长找到老李说:“最近县长特批给我十万块钱,作为活动经费,专门疏通跟上级领导的关系。县长特别声明,这笔钱不在审查之列,你想咋花就咋花,只要不装自己腰包就中。”老李说:“有了这尚方宝剑,你还愁什么?”赵局长说:“说是这样说,我咋能随便花呢?这钱我还得叫人管着,要不然咋能证明我没有装腰包?”老李问:“赵局长,这笔特批给你的钱是不是想叫我管?”老局长笑了:“只有叫你管我才放心啊?只是——”赵局长欲言又止。

  老李问:“只是什么?”赵局长说:“叫你管是好,只是你不能死抠财政制度,你要是还卡那么死,这笔钱不是白批了?”老李一听就摇头说:“这钱你别叫我管了。我一听这事心里就不舒服。”赵局长说:“不光你不通,连我也不通。咱这不是用公款行贿吗?”老李说:“你都想不通,还来动员我干啥?”赵局长说:“以前想不通,现在我想通了。前天县长拉着我到别的县去取经,他们一番话才把我的思想打通了。”老李说:“他们说的什么话?你向我学学,看看能不能把我的思想也打通。”赵局长说:“那天县长专门摆了一桌高档宴席,叫他们给咱传传经。酒场快散了,他们仍不入正题,最后我急了,说,咱两个县的基础情况差不多,为什么省里和市里给你们的钱总比我们多得多?最后那个财政局长问我,你几个儿子?是不是都一样看待?你把你家里的事想通了,你就有办法从省里多弄钱了。回来后,我一直啄磨那个局长的话,后来我忽然明白过来了。”老李问:“你明白啥了?”赵局长说:“我对两个儿子都喜爱,但对两个儿媳妇却不一样。

  小儿媳口甜,也会作事,下班从我家门前过,不是买一小捆时鲜蔬菜,就是买二斤小鲫鱼送到家里来。她知道我爱吃小糟鱼,用油一炸,在锅里一烘,就着小酒一喝,美死了。这小鲫鱼都是从外地运来的,市场上轻易碰不到。小儿媳只要在街上碰到了就给我买二斤。二斤小鱼不值几块钱,但我心里特高兴,这说明儿媳妇心里有我。最近,小儿媳家买了一套新房子,还搞了装修,比宾馆还豪华。我一看,心里就有气,年轻轻的,怎么这样贪图享受啊!小儿媳指着一间小房子说,爸,再过两年你也该退休了,到时候到我这里住住,你看这外边就是农田,窗子一打开,面前花红柳绿的,空气也比市里新鲜。一番话说得我心里好美气,吩咐老伴立马给小儿子两万块钱。“老局长说到这里才点题说:”我从我家里的事儿上思谋着,亲生儿子我还不能一样对待哩,何况省里的领导不是咱亲爹亲娘呢?“老李听到这里顿时明白了,他说:”我不再死扣你了。为了咱市人民的利益,该行贿就行贿吧!“赵局长长叹一声说:”这年头就兴这,我也是没办法呀!再高级的领导也是人,世界上哪有真正公平的事啊!“眼看春节快到了,赵局长吩咐老李说:”县长叫我申请500万扶贫款,报告还在市里压着。明天咱俩一块到市里和省里跟人家拜个早年,作点感情铺垫。你先准备一点礼物吧!“老李说中。老局长又安排说:”弄点好东西。“老李又说中。到出发前,赵局长问老李:”你准备的都是啥东西?“老李掂出来几桶小磨香油和几件张弓酒。办公室主任小黄笑了:”你是打发叫花子呀?都什么年代了!“赵局长说:”咱县也没啥稀罕东西,老李,你先带两万块钱现金,咱到省里再准备吧!“老李对这事厌恶透了,他把钱交给赵局长说:”我不跟你去,这钱你看着该咋花就咋花吧!“赵局长带着小黄到市里和省里跑了一星期,回来后小黄先交给老李一迭餐票,一桌酒席就花了二千多。老李吃了一惊:”乖乖,这么贵!你们都吃的啥?“小黄说:”就这还没敢进豪华餐厅哩!那几个处长都是酒篓子,一次喝了五瓶五粮液,还没把他们扳倒哩!“老李只觉得心里发疼。”一桌饭一头牛,屁股底下坐栋楼。“看来这位民谣作者已大大落后了,两头牛也抵不上一桌宴席呀!老李只在嘴里瞎嘟囔,小黄又把一张白条递给他。老李问:”这是啥钱?一万块!“小黄说:”也是咱幸运,正巧赶上厅长的大公子要到北京读研,要不是赶上这个机会,咱想送礼人家还不会收哩!“老李一听火了:”这太过分了吧?刑法有规定,贪污受贿两千块钱就够判刑的了。“小黄说:”你别少见多怪,外县一把递好几万哩!这一万块我还觉得拿不出手哩!“老李去找赵局长。赵局长说:”老李呀,咱的思想太赶不上形势了。人家贫困县常年有人住在省城,把几个领导的门槛都快踢破了。咱好容易赶上这么个茬口儿,送少了人家能看得起咱吗?再说,这厅长可是实权人物,咱的报告就在人家手里压着。咱把人家打发高兴,他大笔一挥,就是几百万。有了这几百万,咱能为多少农户解除困难?老李呀,你不要光算小帐,也要算这个大帐。吃小亏沾大便宜,这样的好事咱找也找不来。“老李没话说了,他把那张白条递给赵局长说:”我服从,我服从,可你得给我签个字。“赵局长说:”还签啥字?几个人都在场,还能有错吗?县长早就交待过,这笔钱不在审查之列嘛!“过了几天,省厅来了一个处长。赵局长乐哈哈地对老李说:”咱那报告有希望了,王厅长叫周处来咱县考察了!啥考察?只要咱把人家打发满意,人家还不替咱说好话吗?“赵局长说罢,拿出一把条子交给老李说:”周处长有几次外出,不好在厅里报账。总共才八千多块钱,你给他报了吧!“老李看看那条子,有在北京的吃喝费,有在深圳的住宿费,还有在昆明的机票钱。乱七八糟的,这哪是出差费?分明是领着什么人去游山玩水去了。老李说:”赵局长,你这不是叫我犯错误吗?等到年终大检查,我咋个交待?“赵局长对老李的固执也很生气,他说:”这不在审查之列,我不是早对你说过了吗?你要是怕犯错误,那你就别干这会计工作了!“老李把会计室的钥匙往赵局长面前一扔:”不干就不干,你另请高明吧!“有人一听老李不干了,高兴得及乎要放鞭炮了。先是司机老刘向赵局长提出:”我干了十几年司机,也该换个工作了。“继而是秘书小张,他也主动出提来:”我当会计,保证让局长满意。“就连小黄也说:”我这办公室主任平时事不多,这会计让我兼起来就行了。“老李一听这些家伙要来当会计,立马找到局长说:”他们私心最重,要叫他们当会计,不把咱局弄乱吗?“赵局长说:”你不是不想当会计吗?“老李说:”不是我不想当,是我没法当。会计是财务战线的卫士,怎么能让那些私心严重的人占领这么重要的岗位呀?“赵局长说:”老李呀,我哪是真想换你呀?有你站在这个岗位上,我当局长也放心。可现在社会就这么个吊样子,太死扣制度也不行。说实在的,我也看不惯,可看看人家,比比自己,我也觉得自己思想太僵化了。还是县长说得有道理,只要不上错床,不装错腰包,有些制度也得变通变通呀!上面有县长顶着,我们办具体事的,怕个啥呀?“老李仍不吭声儿,赵局长又开导他说:”这周处长是预财处的,可是实权派呀?王厅长把报告转到他手里,他要是跟咱打别扭,不但上次花的几万块钱泡了汤,就连以后的门路也堵死了。这八千块钱你要是不报,那你就从我工资里扣吧!反正这个事不能在我手里砸了。“老李还能说什么?他只好把这笔钱报了。

  周处长回到省城,不几天扶贫款就批下来了。三百万!虽然比报告少了二百万,可这也是个不小的数字呀?赵局长接到这笔款,笑嘻嘻地来找老李说:“看看,这次没有白烧香吧?你算算,这三百万扶贫款能搞多少个塑料大棚,能建多少个养殖场?这又能帮助多少农户脱贫致富?我要是个困难户,也要感谢你呀?”老李说:“咱县本来就是扶贫对象嘛!领导要是工作深入一些,真心为群众办事,不用请客送礼不是也能把钱弄到手吗?”赵局长说:“老李呀老李,你真是太天真了!现在还能是十年和二十年前吗?那时候领导带头深入群众,访贫问苦,一个个都像焦裕禄。可现在倒好,八抬大桥也把人家请不来呀?”这话引来老李的一声长叹,说:“唉,如今为人民服务的思想都跑哪去了?”赵局长又进一步开导老李说:“那天我跟你讲过我家的事,我这当爹的对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作不到公平合理,何况人家不是咱亲爹,咱也不是人家的亲生儿子呢?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对人家不尽点孝心,人家为什么要格外照顾你呀?就说我大儿媳妇吧,平时有啥困难从不吭声儿。她家在五楼,爬上爬下的怪不方便,我平时也很少到她家去。

  有次孙子有病了,我到她家一看,呀,她跟小儿媳家差多了。可她从不向我张口儿,这也不能全怪我呀?“经过赵局长这样一番开导,老李也真的有了进步,只要说是给上级送礼,是搞感情投资,他也就不再多问,就是开个白条,他也顺从地报了。但是没过两年,赵局长退休了,新来了个年轻的孙局长。这位孙局长对跑门路这一套倒是无师自通,每年不知向省里和市跑了多少趟,回来一报帐就是一个大数,其用途只有两个字:”晋贡!“而且晋贡的范围也在不断扩大,连县里的领导也被成了晋贡的对象了。这笔开销越来越大,最后连个限额也没有了。财政局是管钱的,不用县长特批,孙局长一个人作主,就把县财政的钱划拨到局机关帐目上来了。老李想到赵局长关于吃小亏占大便宜的教导,心里有意见也没法吭声儿。

  最近,孙局长忽然提出,局机关要盖两栋宿舍楼。财政局人人都有一套不算小的住房,在县直机关属于条件最好的了,还盖这么多宿舍干什么?孙局长说:“上级下来新规定,从明年起,取消福利分房。这是最后一班车,要是赶不上,这辈子再找不到这样的好事了。”这消息一传开,人人欢欣鼓舞。虽说是个人集资,实际上大头还是单位出。如今部门和行业之间差别特别大,有钱的单位总是巧出名目,给大家搞福利,这等于集体贪污。财政局是管钱的单位,这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优势自然不能错过。在群众一片欢呼声中,只有会计老李发出一声不谐调的音符。他不知从哪里听来一句当下流行的民谣说:“要想富,上项目,项目是块大肥肉。”有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别瞎搅和!”有人好心相劝:“老李呀,别不识时务!”老李的新民谣很快传到局长耳朵眼里,孙局长自然不高兴。如今当领导的都有几个贴身家将,一是秘书,二是小车司机,三是办公室主任,这些人都是随时跟在领导身边的,自然是领导信得过的。还有一个人也是十分重要的,那就是会计。平时一切开销,不论合理的和不合理的,甚至违法乱纪的,等等,都要到会计那里去报销,如果会计不是自己人,那就会碍手碍脚,很不方便了。那天,孙局长亲自到市里办理建房审批手续,走在路上,他突然长叹一声:“唉,那个会计老李——”办公室主任小黄好象是孙局长肚子里的回虫,他马上心领神会,说:“干脆给他挪挪窝得了!”孙局长问:“让他到哪里?”秘书小张出主意说:“叫他到行政科,干点儿杂务,每天掂掂跑跑的,看他还能不!”孙局长会心地笑了,他对小黄说:“你先物色个会计,到时候跟他谈谈,叫他到行政科当个副科长吧,毕竟是老同志了!”司机老刘说:“那咋能成?这么一来,他不成了我的上级了?”小张说:“你给局长开车,他还能管得着你吗?”从市里回来,盖楼的一切手续就办完了。黄主任手里窝着一大把条子急着报,他不能再让老李像审贼似的来审查他了。他秉承孙局长的意旨,找会计老李谈话说:“经研究,想动动你的工作。”老李问:“经谁研究?你说明白一点儿?”小黄当然不能说是那天在车上跟孙局长商量的,只能含乎其词地说:“经局长研究的嘛!还能经谁研究?”老李问:“是你跟局长一个人研究的?还是局长办公会研究的?”平时局里重大事务,包括人员调整都经局长办公会研究,小黄被逼到死角,只得挺挺脖子说谎:“当然是经局长办公会研究的喽!”老李冷笑一声:“黄主任,你脸红什么?当面说谎可不合适呀?”小黄这下真的脸红了。他又一次说谎道:“我说什么谎?就是局长办公会研究的嘛!”老李说:“不,是你跟孙局长在小车上研究的,让我去行政科当副科长,是吗?”小黄一愣:“你,你怎么知道的?”老李说:“没有不透风的墙!”原来那天从省城回来,司机老刘就禁不住心头的高兴,对另外几个司机说:“伙计,今后咱头上的三座大山就要被推翻了,老李那个家伙再想卡咱也卡不住咱了。”其他几个司机自然也很高兴,于是在言谈话语中又透露给别人。俗话说,秦桧也有两个相好的,这事自然不难传到老李耳朵里。他去找分管人事工作的副局长。副局长说:“局长办公会没有研究呀?要调动你的工作,起码要先跟我打个招呼呀?”老李得了底儿,便对孙局长有了意见。你要去找孙局长问问情况,不料办公室主任小黄主动找他谈话来了。

  小黄自然有小黄的办法,他说:“这又不是调出局机关,只是在内部调整一下,用不着开局长办公会研究,我跟局长商量一下也就行了。”老李问:“为什么要调整我的工作?是我工作不称职,还是出了什么差错?你得说清楚!”小黄当然不能说他工作不称职。老李是市里树立的模范会计典型,还受到省里的表扬。

  年轻的黄主任只好来软的,说:“这是领导为了重用你,提你当副科长。”老李笑了:“我现在就是副科级主任科员,当个副科长算什么重用?”黄主任恼火了,他一拍桌子说:“老李,你不要不识抬举!事情就这样定了,你三天之内必需把账交清!”老李说:“没这么简单吧?省里和市最近发文,强调稳定财会队伍,咱局不能带头违反呀?你们硬要变动我的工作,我就到省里告你们去!”黄主任碰了一鼻子灰,气哼哼地去找孙局长。孙局长挠挠头说:“不要急,不要急,马上就要开展财务大检查,等问题查出来,哼!不想走也得走,到时候连这副科长也当不成!”平时搞财务大检查只对当年的账目审核一下,这次对老李却不客气,十年的老账全翻出来了。审查组忙了半个多月,什么问题也没查出来。孙局长又抽调几个精兵强将,再查!又查了一个月,依然没查出什么问题来。孙局长给大伙鼓劲说:“常在河边走,哪会不湿鞋?我不信查不出他的问题来!这次不能光查帐面上的问题,对每一笔财务来往都要查清楚!”还是局长英明,这一查,果然查出问题来了。老李手里掌握着一个小金库!黄主任一听这事来劲了。好啊,好啊!平时你装得人五人六的,那次我卖了百十块钱废报纸,你他妈都追了回去下了帐,这次看你如何交待吧!小黄忙向孙局长汇报,孙局长说:“你先跟他谈谈,再落实一下情况!”小黄来到会计室,第一次在老李面前摆出领导的架子。小黄过去是办公室的小办事员,刚来时对老李很尊敬,先是喊李叔,后来喊李会计,直到他当了办公室主任也只喊老李,从来不敢直呼其名。这次他往办公桌前一坐,先喊了一声:“李正同志”,然后才开口说:“你在局里也是老同志了,工作还是有成绩的。

  当然,我也知道你人口多,负担重,前几年几个孩子没有工作,生活够紧张的。“老李打断他的话说:”黄主任,有啥话就直说,别拐这么远的弯子了。我前几年困难,也熬过来了,用不着现在你来关心我。有啥话你就说吧,我正忙哩!“小黄被他这几句话弄得很难堪,只得亮明来意说:”听检查组说,你那里有个小金库。当真有这事吗?“老李”啊“了一声说:”你是问那笔钱呀?有这么回事,有这么回事!“小黄一听乐了。想不到老李竟这么爽快地承认了!小黄心想,只要你把这事一承认,到时候你就是跪在我面前喊爹,我也不客气了!小黄为了表示几分亲热,一下从桌子对面挪到老李身边问:”真的吗?不可能吧?“老李说:”怎么不可能呢?我这里有帐呀?“老李一笔一笔交待说:”有一笔是县长原来的特批款,还有一笔是挂靠单位交来的管理费,最大的一笔是建白云宾馆时省下来的基建费,加在一起总共是十八万六。“一提白云宾馆,黄主任忽然想起来了。那是三年前,由各乡镇财会所集资,在县里一块黄金地段盖了一座宾馆。一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二是便于安排自己的子女;三是年终赢利了,各乡按股份分红,自己花着方便。于是各乡踊跃集资,一座豪华宾馆很快盖起来了。最后一结帐,还剩余不少钱。小黄仍装作关心的样子说:”老李呀,上级多次强调不要私设小金库,你这样弄可不好啊!“老李说:”黄主任,这是赵局长单独向我交待的,有些帐不好报,叫从这里面出。“小黄愣了半天才说:”我咋不知道?“老李说:”这就是这次财务大检查的成绩嘛!你们当领导的,都是贵人多忘事啊!“小黄说:”既然是领导安排的,那就不再说了。我问你,这么多钱你都弄哪去了?“老李从抽屉底层拿来一个黑帐本说:”我在这上面记着哩,一笔一笔清楚得很,你想看就看看吧?“小黄接过帐本一看,那上面第一笔帐就记着他黄爱今的名字。那是一份给上级领导送礼的帐单,小黄只看了一眼,就吓得心儿咚咚跳,脸色变得像黄裱纸一样。

  自从赵局长开了那条先例,逢年过节给上级领导送礼,已成了多年的老规矩,每次送礼都是黄主任主办。这是一个既讨领导喜欢而又有油水的差使,不要发票,也不开收据,一张白条就报销了。小黄塞进多少私人的开销,他自己也说不清。

  但有一张单据,小黄心里老是不踏实。那不是一般开支,而是他在洗脚城玩小姐时不幸被公安局抓了个准儿,一下罚了三千多。他一个小主任每月才开几个钱?他怎舍得把这么多钱白扔了?后来他打了个白条,叫老李报销了。当时老李就有怀疑,他左看右看,说:“现在又不年不节的,送哪家的礼呀?”一句话说得小黄心惊肉跳,他脸一红说:“这是孙局长交办的,还能有错?”老李果然去问孙局长了,孙局长毕竟是自己人,他大包大揽,还把老李训了一顿:“这是我叫黄主任办的,你问这么多干什么?”小黄对孙局长感激涕零,从此对孙局长更是死心蹋地,忠心耿耿。然而小黄毕竟做贼心虚,暗暗想,老李会不会把我那事儿记到他这黑帐本上?要是他找有关人员一查问,我那条子可就要露馅了。

  小黄面对那本黑帐,脸色有点发白,声音也有点儿哆嗦地说:“李会计,这本帐能叫我拿回去看看吗?”老李冷冷地一笑说:“这有啥看头?这只是一本流水帐,我还有本明细帐哩,原始单据都在这里保管着。”小黄心里像炸个响雷,站在那里半天没有吭声,以至忘记这次找老李谈话的目的了。

  小黄再不敢追问那小金库了,他忙把老李记黑帐的事告诉了孙局长。孙局长也暗暗吃了一惊说:“真的?这家伙太危险了!”老李记黑帐的事很快在头头们之间传开了。头儿们一个个都紧张起来,有人暗暗骂老李:“这家伙真是貌似忠厚,内藏奸诈,想不到他会留这一手!”孙局长也不敢得罪老李,要是那这黑帐本一公布,倒大霉的首先是他这个一把手。所以,调动老李的事儿也就不了了之了。

  从此,人们对会计老李的态度大变。人们虽然怕他恨他,可又不敢得罪他,总是事事顺着他,甚至讨好他。老李有个小女儿高中毕业后一直闲在家里,到劳动局跑了无数趟,那个管招工的女人连眼皮也不抬,只摞给他一句话:“指标早就分完了。”女儿抱怨他,他也没办法。他平时不结交人,也不会请客送礼,如今公事公办再行不通了。正在为难之时,办公室主任小黄却主动来找他说:“孩子老呆在家里也不是办法,我给你弄一个指标吧?”老李有点不相信,小黄人前人后总骂他“老抠”,恨他恨得牙根疼,他会帮我办事吗?然而,一星期没过,小黄真的把招工指标要来了。老李暗暗吃惊:“这么容易?”小黄说:“我小姨子在劳动局专管招工指标,我一个电话,她就把手续给我办好了。”老李这才明白,以前我拿着介绍信,跑好多趟办不成,肯定是小黄通过他小姨子在那里给我使横呀!可心里明白了这事体,当面还得感谢他:“谢谢,谢谢,你真是帮了我的大忙了!”然而,有了招工指标并不等于有了工作,找不到接受单位这指标依然是空头支票一张。以前本局职工子女考不上学,都安排到白云宾馆。老李去找宾馆领导,王经理连连摇头说:“这事我当不了家,得由局领导定。”老李去找分管宾馆的副局长,副局长又推给一把手说:“这得孙局长点头。”老李找到孙局长,孙局长感到最近人们对老李太放任太宽容了,他要先试试老李有多大能量。他带理不理地说:“局里有好多子女等待安排工作哩,到时候一块考虑吧!”老李等了一个月又一个月,眼看半年已经过去,指标就要作废了。老李这时才真正是急坏了。这天孙局长要去省里开会,他拦住小车不让走:“孙局长,今天咱把话说明白,你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你要是故意刁难我,我对你也就不客气了!”老李在这里所说的“不客气”,意思是说,我不能再一天天等下去了,我得跟你评评理,别人的子女能到宾馆当会计当领班甚至当副经理,我的女儿为什么连个服务员也不能当!孙局长听了老李这个“不客气”,心里不由猛的一震,他想到小黄跟他说的那本黑帐,暗暗想,这老李是不是要掀我的老底?孙局长的老底也是不光彩的,有好多开支也是不能公开的。比如去年春节前夕,市局有位领导来检查工作,吃罢喝罢之后,忽然提出要“摸两牌”。孙局长自然不敢得罪这位顶头上司,平时向市局要钱都是这位领导一支笔审批。孙局长陪他玩了一个晚上,一家伙输了一万多。原来以为只是玩玩,谁知牌桌上最讲认真,一分一角也马虎不得。孙局长回到住室直骂那个副局长不是人,勾结几个科长挤兑他,让他输了这么多。小黄听了孙局长的骂声,却笑嘻嘻地说:“孙局长,这是好事啊!平时咱给人家送礼人家还不收哩,在牌桌上来牌实际上是变相送礼,送者光明正大,收者理直气壮,这是送礼的最好途径哩!一万块钱算个啥?找张发票报了不得了!”孙局长拍拍小黄的肩膀说:“这事就交给你办吧!”后来小黄到白云宾馆要了一张发票,填成会议费给报了。老李是个细心人,他亲自跑到宾馆去查问,回来问小黄:“那几天咱没有开会呀?哪来这一万多会议费呀?”小黄也是个鬼机灵,他立马推脱说:“这会是孙局长主持召开的,你问孙局长吧!”老李果然来问孙局长,孙局长把眼一瞪,说:“开什么会还得向你请示吗?领导既然签了字,你报了得了。”这帐虽然报了,孙局长心里仍有点儿忐忐忑忑的,生怕老李识出真相来,把这事记在黑帐本上。

  孙局长当然也不是好吓唬的,他问老李:“你咋个跟我‘不客气’?你能把我怎么样?”老李一下没了词儿。如今啥事都是一把手说了算,当老百姓的能把领导怎么样?老李吭哧一阵,忽然指着那小车说:“你这小车——”这里需要说明白,小车外出加油是要用油票的,而油票是会计老李负责购买和保管的。老李本来想说:“你小车外出要加油,我不给你油票,你就走不成!”可他转念又一想,我这一手能卡住人家吗?如今到处都是加油站,口袋里有钱还能加不上油吗?此时我说出这话,岂不叫人家笑话?所以,他只说了一句“你这小车”,便把话打住了。然而正是这四个字却把孙局长吓了个愣怔,一下脸色都变了。

  这部小车是去年由司机老刘经手买的,原说是走私货,买到手后,才知道是从黑道上来的赃车。天爷,这可不是小事,他吓得几天没有睡好觉,跑上跑下,忙活好多天,才把这事摆平。那发票是假的,那购车证也是伪造的,要是老李把这里边的疑点说出来,公安部门一审查,那可就麻烦了,那几万元回扣不但要倒出来,还会因涉嫌盗窃案而带来更大麻烦。这比那次赌博要厉害得多,它甚至会葬送我的政治前途!孙局长忙变作一副笑脸说:“老李,你不看我等着去开会吗?我回来研究研究,还能不给你解决吗?自己的孩子推给谁呀?”局长钻进小车里,给副局长打了个手机。副局长立马找到老李说:“别在那里生气了,你让孩子到宾馆报到去吧!我已经给宾馆王经理打过招呼了。”老李大为疑惑,当领导的咋都这么个吊样?刚才还铁面无情,转眼间又变得亲切可爱了?这时在傍边看热闹的人向他竖起大拇指,连声说:“高,高,实在是高?”老李问:“你这是啥意思?”那人说:“你掌握着局长的紧箍咒,局长自然听你的了!”直到这个时候,老李才认识到那本黑帐的无形价值了。它好象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套在领导头上,只要祭起它,领导顿时变成了软面团,一点骨头也没有了!有了这个认识上的飞跃,以后每遇到不好办的事,老李便把那本黑帐撂出来,说:“看你们人模人样的,其实一屁股青菜屎。要是惹恼了我,我把你们的丑事都掀出来!”这话果然灵,领导马上脸色变得和悦了:“办,办,谁说不给你办了?”头上套个紧箍咒就要处处受人制约,不得自由。孙局长找到办公室主任小黄说:“那本黑帐是个祸根,你得想办法把它弄出来,销掉!”怎么弄出来?小黄想了好多办法。第一个办法是偷!这天,老李正在会计室算帐,小黄在办公室突然叫他:“电话,电话!老李快来接电话!”老李是个细心人,不管多急的事他也不慌,出门时先把抽屉锁上,然而又把房门锁上。等他来到办公室,小黄已把电话扣下了:“看你慢的,你就不能快点儿吗?”老李回到他的办公室,刚打开抽屉上的锁,小黄又在那边喊起来:“老李,快点儿,又是你的电话!”老李依然是先锁抽屉后锁房门,等他来到办公室,电话又断了。

  小黄说:“看你!总是慢慢腾腾的,谁能等得及啊?”老李笑笑说:“啥事?你替我接了不成了?”电话是小黄叫小张故意给老李打的。老李回到他的办公室,刚坐下来,小黄又大喊大叫起来:“老李,电话!你家失火了,你快回家吧!”老李仍不慌不忙,他锁了抽屉又要去锁房门,小黄跑来说:“你快回家吧,我给你把门关上还不行吗?”老李不听他的,仍然把房门上的明锁暗锁和防盗门上的锁一一锁上才离开。司机老刘一直等在一傍伺机“作案”,终没能得逞。老李回到家一看,什么事也没有,他跑回来问:“你们在搞什么鬼?”小黄笑笑说:“开个玩笑嘛!”老李也不傻,他费了一番猜疑,知道他们是在搞调虎离山计。

  既然偷不成,小黄他们又想了一个点子,骗!小张说:“老李能得场大病就好了,他一住院,起码得把钥匙交出来几天。”小黄说:“老李身体像铁打的一样,他哪会有病呀?”老刘说:“我弄点泻药给他吃吃,他一拉肚子,咱就送他去医院。”小张说:“那可不行,要是查出来,咱不成了投毒犯了?”小黄受了启发,说:“老李不是爱吃猪头肉吗?咱在肉上下点功夫——”司机老刘心领神会,忙说:“好好好,这事我来操作!”自从办公室主任小黄为老李的小女儿要了个招工指标,两家的关系大为改善,来往也多了。这天小黄找到老李说:“伙计,你不能当铁公鸡。女儿有了工作,喜事临门,你得请请我的客呀?”老李说:“我女儿早就该安排工作,拖了几年,有啥好请的?”这时司机老刘和秘书小张掂着酒菜来到他家说:“你不请客,我们请你,借你家的桌子用用总行吧?”老李再没法推辞了,只好叫老伴炒个菜,把他们请进屋里。

  老李平时没啥嗜好,就是爱喝点酒,有啥不顺心的事,总爱借酒浇愁。酒是白干酒,下酒菜多是猪头肉,特别是对猪拱嘴,他实在是有点儿情有独钟。老刘知道他这嗜好,这次特意买了二斤过夜的猪头肉,还专门把那两块猪拱嘴放到窗外“露”了一个晚上。他们来到老李家,小黄特意安排说:“加加热,加加热,免得出问题。”虽然加了热,老李吃了一肚子猪拱嘴,到第二天便得了个急性肠胃炎,上吐下泻。小黄表现得特别热情,亲自派车送他到医院。等老李挂上吊针,小黄才开口说:“你得住几天院,是不是先让别人代你管几天帐?”老李看看小黄问:“有啥急事吗?”小黄说:“你先把钥匙交给我,我跟局长有急事去省城,得带点儿钱,还得拿点儿油票。”老李不吭声,慢慢腾腾地从随身带的小包里掏出一张现金支票和几张油票,说:“我早就准备好了,你在那小本子上记个帐就行了。”小黄一听,心里凉了半截,没想到他精心策划的这一手又落空了。

  小黄拿老李没办法,他问:“老李,你这么大年纪了,还操那么多心干啥?为啥死死把住会计这个工作不放呀?这对你有啥好处?你到底图个啥?”老李听了,哈哈哈笑了。他说:“我不图啥好处,我是怕你们犯错误呀!有我占住这个岗位,你们不敢大手大脚,太出杠儿。”小黄一下被噎得哑了口,只在心里却暗暗骂:“你这个看家狗,你能早几天死了才好哩!我们守着钱库却没法花!”老李住院三天,肠胃炎很快好了。这时局里集资盖房,各种手续已经办妥,只待个人集资了。局里规定一般干部住小套,建筑面积六十平米。科长住中套,面积九十平米。局长住大套,面积一百二十平米。老李孩子多,男孩子要结婚,小女儿大了,也不能跟父母住一个房间了。老伴说:“咱这小破房实在住不下,你不也是个副科级吗?你去找找局长,看看能不能给咱个中套呀?”老李去找孙局长,孙局长说:“你这副科级是指工资待遇。咱局里规定的是科长才能分中套。

  科级不带长,你找我也是瞎慌慌。我不能带头违背局里的规定呀?“老李没话说了。孙局长却抱怨他说:”当初我叫你去行政科当个副科长,你硬是不去,要是去了,这次分房不就没问题了吗?“老李回到家里,自然要受儿女们的一番抱怨。老李愤愤地说:”我有啥办法?我不是科长,我有啥资格要个中套呀?“刚从大学毕业的儿子劝他说:”你不是科长就不能要个科长当当!现在的官都是跑来的,要来的,你坐在家里谁会白给你?“老李说:”我没有钱送礼,又不会低三下四地巴结领导,这官能是好弄的吗?“儿子说:”你不是掌握着领导的紧箍咒吗?你再试一次看看灵不灵。“老李一听这话反而恼了。过去找局长办事,都是公事公办,合情合理,只是局长故意刁难他,他才把那紧箍咒祭了一祭。现在要是利用这紧箍咒为自己要官,不是太……那个了吗?他把儿子骂了一顿:”你把老爹当成什么人了?我走得正立得直,决不能干那卑鄙的事!“儿子说:”这怎能是卑鄙的事?你参加工作几十年,光奖状奖章就得了一大堆,提你当个科长有啥不应当?别人都说领导对你不公平,难道你就认为领导对你公正吗?“儿子的一番话说得老李消了气,他说:”想起这事我就生气!小黄都能当主任,难道我就不能当个科长?“儿子说:”这不得了?“老李忿忿地骂了一句:”娘的,这社会成球啥了!“儿子以为自己的激将法获得了成功,可老爹光生闷气,就是没有行动。儿子一再催他,他红着脸说:”这事儿,我咋好意思张口?“过了一天,儿子把女朋友领到家里来,公开声明说:”我该结婚了!“老李抬头一看,乖乖,那女的腹部突然鼓了起来。老李悄悄把儿子拉到一边,把眼一瞪说:”你们年轻人真不像话,还没结婚,怎么能……能那样呢?“儿子说:”我早已是大龄青年了,你再不给我弄套房子,我就把小孙子抱给你看。到时候我看你还好意思不好意思!“老李顿时产生一种紧迫感,他忙说:”我去找局长,我去找局长!“等老李走后,儿子才把女朋友衣服下塞的小包包取出来说:”娘的,这会儿最不值钱的就是人的脸面了!我不将老爹一军,他绝对不会这样爽快。“女朋友打了他一拳:”我付出的牺牲太大了!“老李去找孙局长。他坐在孙局长办公室里老半天没吭声。孙局长问:”老李,有啥事吗?“老李脸憋得通红,像下蛋的老母鸡似的,最后一努劲,才把心里的话说出来:”我要当科长!“孙局长听了只是笑笑,却没吭声。坐在一旁的黄主任却呼的站起来说:”这科长能是小孩子的玩具?谁想要就给谁一个?这是领导考虑的事!公开要官是不对的,你这点觉悟也没有?“老李冷冷一笑说:”这道理我懂!不过,我先问你,你的主任是怎么弄来的?“小黄问:”我怎么了?“老李说:”难道你心里不清楚?你向领导家跑了多少趟?送了多少礼?你打着局里的名誉,送的礼全让公家报销了。你以为我不知道咋的?“小黄顿时恼羞成怒,他一拍桌子站起来说:”你不要污蔑好人,说话要有根据!“老李说:”你觉得你做事怪秘密,其实我那小本子上都记着哩。你叫我拿根据吗?好,我这就去拿,只是不能叫你看,我要交给纪检会和监察局。“老李抬腿就要走,孙局长急忙拉住他说:”有话好好说,都是一个单位的,何必要这样呢?“小黄被老李一杠子打闷了,坐在墙角里再不吭声了。老李突然理直气壮起来,他指着孙局长和黄主任说:”你们当领导的一直跟我过不去,我到时候也要跟你们过不去,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哩!“老李摞下这句话,愤愤地走了。

  这次是老李第一次公开摞出那个黑帐本,这让孙局长和黄主任都害了怕,看来老李这只兔子真的是被逼到咬人的地步了。孙局长跟小黄商量,说:“我看这也许是好事,给老李安排个科长,既能稳住他的心,又能叫他主动把会计工作交出来。”小黄连声说:“也好,也好!只要他把帐本交出来,今后再不怕他了。”孙局长去找几个副局长征求意见,又往组织部跑了一趟,老李的科长便很快批下来了。

  老李当上了科长,由小张接替他当会计。小黄问:“那本黑帐呢?你得一块交出来呀?”老李嘿嘿一笑说:“哪有什么黑帐,是我唬你们的。”小黄说:“不会吧?那次我亲眼看到你有一本黑帐呀?”老李面对小黄那急切的心情,心想,他们为什么念念不忘那本黑帐?一定是有更大的秘密怕我揭露吧?我如果失去了对他们的控制权,以后他们还能怕我吗?想到这里,他冷冷一笑说:“这公章、钥匙和房子我都交了,以前的帐目也封存起来了。至于那本小帐嘛……,我是不会交给你们的!要是你们把帐毁了,以后再找我算帐,我如何说得清楚?”小黄发现自己上了当,他说:“你这家伙真是老奸巨滑!这个科长叫你白当了。”老李当了科长,也就分到了一套九十平米的新房子。虽然这是一次福利性分房,但也得集资三万多元。三万多元对老李来说可不是个小数目。这么多年,他仅靠几个工资,全家人紧紧张张,哪有什么积蓄呀?俗话说,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这三万元他到哪儿屙?儿子在一傍说风凉话:“你清廉一生,却两手空空。如今是市场经济,没有钱那九十平米的房子仍住不成。”老李说:“那咋办?我总不能去偷去抢呀?!”儿子说:“钱就在你手边,你不去捞,怪谁呀?”老李问:“我手边有啥钱?”儿子说:“你现在是行政科长,基建工程本应属于你们科管,可现在办公室却把你们的大权抢走了。你这不是把一块大肥肉拱手让给人家了吗?”老李自然知道儿子的意思,可又感到这大肥肉也不是容易到手的。原来的行政科长是个老病号,年纪又大,一心只想图清闲,局里的财务和基建项目都叫办公室揽走了。这是遗留下来的事实,怎么办?儿子说:“你现在是行政科长,抓基建工程名正言顺,合情合理,你为什么不去争取呢?你不去争取,人家反而会说你这个行政科长是个大笨蛋,该自己管的工作不管,只会吃闲饭!”一席话说得老李动了心。老李立马去找孙局长,他把儿子那番话一说,孙局长只点头却不吭声儿。坐在一旁的小黄却气冲冲地说:“多年来基建工程都归办公室管,你这是抢权!”老李说:“真正抢权的不是我,而是你办公室主任。那年盖白云宾馆,你是负责文秘材料的秘书,为什么一次次找局长,硬往基建组钻,而且要管财务?这里面不仅仅是权,而是有好处吧?”小黄脖子一挺:“啥好处?你不要瞎猜疑!”老李最了解小黄的底儿,他冷笑一声说:“我问你,那五十万元基建费,你转到信用社干啥去了?”小黄像被人点了穴,一下瘫在那里不吭声了。那次盖宾馆,有笔款要等到大楼峻工才付给建筑公司。小黄悄悄把它转到一家信用社,想暗中吃利息。后来叫老李发现了,硬把那笔款子追了回来。小黄说:“那钱早就退回来了,你还有啥说的?”老李追问:“可那钱在信用社存了半年多,利息跑哪儿去了?请黄主任说清楚,我好结帐啊?”孙局长忙出来和稀泥说:“那几个小钱,大伙买冰糕吃了。”老李再次敲了敲小黄的麻骨说:“那可是两万块钱哩,吃冰糕也得有个帐呀?”小黄气得干鼓肚说不出话,他再次感到那本黑帐太厉害了。孙局长对待老李的策略就是拖,他说:“关于你要抓基建的事嘛,当然也是可以考虑的。晚日开局长办公会研究一下,我再答复你吧!”眼看大楼就要动工,孙局长仍然没有个明确态度。老李暗暗想,光这样傻等不行,等一切准备就绪了,我想抓基建也插不上手了。如何能让孙局长“友好”一次呢?他忽然想到那次拦车的事。我为什么一提那小车他就脸色大变?老李曾隐隐约约地听人说,那小车来路不明,是司机老刘从一个朋友那里弄来的黑车。

  老李问有啥根据,可谁也不敢正面回答他,更没人提出什么证据来。现在老李犯了疑惑,他来到会计室,要把当时的报销凭证翻出来看看。现在小张是会计,他自然不会叫老李看。他问:“都是老帐了,还翻它干啥?”老李故作玄虚地说:“那帐是我经手的,公安局找我了解那车的手续。”老李这么一说,小张更不叫老李看了,等老李一走,他忙向孙局长汇报说:“坏了,老李在查问这小车的来历了。”孙局长忙找老李问:“谁来问小车的事?”老李变聪明了,他说:“我有个朋友在公安局,听他说咱这辆本田有……有问题!”老李说到这里故意把话打住了。孙局长一听这话,又是大惊失色,连声问:“他说啥问题?”老李说:“我看那购车证就有问题,想去找那个企业查查。只是这几天心里怪烦的,一直没有去成。”孙局长问:“你烦啥?谁惹你不高兴了?”老李说:“你呀?盖房子本应归我们行政科,现在却让办公室揽走了,有人说我这行政科长真是吃大馍的,太窝囊了!”孙局长这才明白老李是什么意思了。他说:“哎呀,这事我忘记告诉你了,经局长办公会研究,叫你参加基建组。”老李问:“是把建楼的任务交给我们行政科?”孙局长说:“这次是两栋大楼,工程任务大,时间也长,你们行政科总共才三个人,怎能忙得过来呀?我看这样吧,咱专门成立个基建组,你也算一个成员,咱一块来干,你说好吧?”老李没想到孙局长这么顺利就答应了他的要求,他说:“也行,也行,那就听你局长的!”老李走后,小黄抱怨孙局长说:“你怎么能叫他到基建组来?碍手碍脚的,啥事也干不成。”孙局长说:“要想叫谁垮台,就叫他抓基建。这些天我在想,咱过去对老李的方法不对头,老是一步步退让。要是早点叫他抓基建,也不用费这么大心思对付他了。”小黄皱了皱眉头,忽然伸出大拇指说:“高,高,实在是高!只是以后你可别这样对付我?”孙局长照小黄头上轻轻拍了一巴掌,既充满警告又饱含爱抚地说:“你小子,只要不在我面前耍滑头就成!”局里那两栋宿舍楼很快动工了,老李负责材料采购。这消息一传出,老李家里就门庭若市了。有的是包工头,有的是建材商,一个个提着礼物来找他了。等他们走后,沙发上,茶几上,甚至窗台上,都扔着一个个红包。老李不敢这样放开手脚收礼,他最后选择一家建材公司,先进一批水泥和钢材。他刚一吐口,那个经理就把一大叠钱塞进他手里。他连声说:“不,不,不能这样!”忙把那钱推给那经理了。那经理说:“我洗洗手。”进到卫生间,一转达身就出来了。老李知道他去干什么,故意扎到卧室里,让儿子去送客。

  一批钢材和水泥刚进来,孙局长就说:“为了保证工程质量,咱要把好第一道关,对所进建筑材料进行质量检验。”经过抽样检验,问题很快暴露出来。孙局长找老李问:“怎么回事?明明是优质钢材怎么变成等外材了?高标号水泥也变成低标号的了?”老李慌了脚,赶忙去找那个经销商。那经销商直言相告:“我们做生意图的是赚钱,给你送了回扣,不以次充优,我们不是净赔钱吗?”原来这些天小黄一直暗暗盯着老李,当老李答应让这个建村公司的经理供货时,他把这个经理叫到自己家说:“老李马上就调出去了,你跟他订的协议不起作用。以后管采购的是我。你如果跟我合作得好,我可以把整个建材交给你。”于是二人经过一番策划,倒霉的自然是老李了。

  老李第一次经历这种事,心里自然有些慌。小黄找他谈话说:“老李呀,想不到你这么贪!你要抓基建,目的就是为吃黑食吗?”老李说:“这事我……我不知道,是我的儿子——”小黄说:“你儿子收跟你收是一回事,你说这事咋办吧?”老李气得脸发白,他气呼呼地要回去教训教训儿子,孙局长急忙拦住他说:“老李,做啥事可要仔细想一想。孩子刚走向社会,你这样一闹,岂不断送了儿子的前途?”老李一下愣在那里了。儿子大学毕业,好容易联系到一个接受单位,要是这事传出去,儿子咋个做人呀?孙局长劝慰他说:“老李呀,我知道你家里急着交建房集资钱,这几个钱就别再嚷嚷了。要是有人追问,就算你借用的得了。”这让老李深受感动,他说:“我晚天一定还上,一定还上!”孙局长接着发了一通感慨:“现在当干部也难,一月就那几个干巴巴的工资,中啥用呀?就说你吧,上有老下有少,要搞点家庭建设也实在难啊!看你,现在还用着黑白电视机,啥时候才能脱贫啊?”老李点点头,觉得这孙局长挺近人情。孙局长又说:“现在是金钱社会,没有钱寸步难行啊!所以,很多人都想法捞外块!有的辞职下海经商,有的暗暗搞第二职业,可咱在职干部有啥法?叫我说句实话吧,那就是揩公家!权大的大揩,权小的小揩,真正一尘不梁的有几个?老李,你说我这话是对还是错?咱别打官腔,要掏心窝子里的话说!”老李对这番推心置腹的话大为感动,他说:“孙局长,你说的全是实情话啊!”这时小黄也凑过来说:“现在报上登很多腐败典型,有几个大企业的老板,快退休了,最后又捞了一把。你说为啥?心里不平衡嘛!辛辛苦苦几十年,为国家创造多少财富,可一退休什么也没有了。这合理吗?所以,他们总想趁自己在台上时捞点好处。只是有人太渴,手太重,最后暴露了。大多数呢?只要不太过分,有谁会发现呢?就是发现了,有谁去举报呢?叫我说,只有那些二杆子,狗屁不通,才去干那缺德事呢!”老李已听出味道来了,这是拐着弯子在说他,可现在他的把柄被人家牢牢地抓在手里,他只能低头蹙眉听人家的数落了。孙局长更是一片热心肠地劝说他:“老李同志廉洁奉公一辈子,到现在连几万块都拿不出来。我都觉得太可怜了,这跟老李的贡献太不相称嘛!我当局长的都觉得太不公平,可我又有啥法啊?”他转身对小黄说:“黄主任,我看这样办吧,那几车水泥和钢筋就不要追究了,掺在一起用了就行了。反正是打地基埋在地底下,以后查也查不出来。在一块搁伙计这么多年,不互相包函一下,还算人吗?”小黄连声说:“中,中,中!”这会儿老李真正是感动得老泪纵横了。他没想到孙局长和黄主任这样体贴自己,爱护自己。他终于紧握住孙局长和黄主任的手,几乎要下跪了:“我不是人,我对不起你们啊!我不该记你们的黑帐,不该处处拿这黑帐跟你们过不去!”小黄暗暗一笑,问:“李叔,那黑帐呢?你现在总该叫我们看看了吧?”老李把那个帐本拿给孙局长和黄主任看,那里记录的都是一些吃喝送礼方面的小帐,既没有那嫖娼的,也没有那赌博的,更没有那辆黑车的,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实在算不上什么。小黄问:“真的就这些小帐吗?”老李说:“就是这些!过去我思想不解放,总认为这不符合财务制度,怕财务大检查时被查出来,对你们领导没好处,所以,我就单立了一本帐,在那小金库里报销了。”原来如此!那本黑帐弄得自己整天提心吊胆,却原来子虚乌有!孙局长和黄主任心里猛一松,同时又为自己被愚弄感到深深的愤怒。他们长长地舒了口气,对这个老李不知是称赞他几句好,还是责备他几句好。他们愣愣地坐了半天,竟没有再说一句话。

  不过,从此之后,他们都成了“自己人”,再不用互相戒备了。在基建工作中,会计小张管财务,老李负责质量监督,司机老刘不再当司机,而是负责材料采购,黄主任则主管整个基建工程。建筑材料由他们具体购买,包工队也由他们选定。反正管钱的花钱的和批钱的都是他们一伙人,外人谁也别想插手,两栋宿舍楼下来,也不知他们得了多少好处。然而,苍天有眼,大楼刚结顶,突然裂了一道缝。这时正赶上四川綦江虹桥倒塌事件发生的时候,上级正抓豆腐渣工程的查处。检察院先把包工头抓起来审查。包工头便一五一十地交待说,给这个送多少红包,给那个送了多少回扣,加在一起十几万,这么一来,整个基建组的人都被抓了起来。

  当他们几人都带上手铐,走时拘留所时,小黄看看小张,小张看看老刘,最后老刘又看看小黄,他们几乎是心照不宣地在想:“要是老李还当会计,他手里还握着那本黑帐,咱咋会走到这地方!”老李的认识正相反,他想,我要是没有那本黑帐,哪会能爬到科长这个位子上?不当这个行政科长,哪会弄到这里来蹲班房呀?孙局长却安然无恙。他在局机关作了反腐倡廉报告,把小黄一伙人臭骂了一通。他自信小黄三个人是不会揭发他的,有他作后台从中运作,这事儿自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后只不过虚惊一场而已。只是那个老李……这家伙可是不好说的。孙局长一想到这里,心头便卟卟卟地直跳,夜里常做恶梦,被惊醒过来总是大汗淋漓,心速加快,心里不得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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