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大进
那天中午她走到阳台上不禁吃了一惊,隔壁(但却并不是一个单元)阳台上有一个全身赤裸的男人。她赶紧下意识地缩了回去。他是谁?外面的阳光很好,非常灿烂。前天晚上她没有睡好,似乎做了不少梦,不过醒来后那些梦却纷纷地从她头脑里消失,就像黎明前在幕上的那些星星。那些梦同阳台上那个赤裸的男人有关吗?她想,当然没有。他是谁?他为什么要那样赤裸。在这之前,她从来没有意识到隔壁已经住人了。他住到这里已经多久了?很久吗?她手里还有一些刚洗净的内衣,现在却不能再走到阳台上去了。本来她是打算把它们晾到外面去的。她回到客厅坐在沙发里喘了一口气,定了一回神,只好把她的那些宝贝(全是内衣)重新扔回洗衣机里。
他的胆子真是太大了,他怎么能够那样做呢?光天化日下。一个人有没有赤裸的权利?回答当然是有,但它却必须是隐蔽的,无碍于他人的。现在他这样就是有碍于她,有碍于她的自由。有时候的雨夜,独自一人的她会感到非常的烦闷,会穿着内衣走到阳台上去。四周都是黑的。她熄掉屋里所有的灯,连电视也不开。电视真是一个非常讨厌的东西。过去的一年她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看电视,除了吃饭和睡觉。除了看电视她无事可做。可看了电视之后她更无事可做。他过去对她说:你一个人要是烦了就看看电视吧。但电视让她感到非常的无聊和孤独。孤独地存在。夜晚的阳台是一个绝好的地方,她可以站在那里远眺这个城市的夜色。她处在这个城市的西南,而城市中心在北边,灯火通明,如果是阴天,那种灯火就会映照在上空低沉的云层上,红红的一片,就像半个城市在燃烧。黑黑的紫红色有时让她感到心惊,一种末世的景象。它像一个梦境。她做过这样的梦。夏天的夜晚她有时喜欢躺在阳台的躺椅上去,透过阳台的窗玻璃看满天的星星。每一颗星星都是一颗孤独的心灵。当黎明渐渐到来的时候,星星一颗颗地隐去,她感到自己体内也正有一种东西逐渐流逝。
男人生来就是自由的。他们可以做得很随便。在丈夫回来的那些日子,有时在家里他也会光着身子。她看不惯,但她绝不说。他的裸体很难看(结婚之后,他的身体越来越臃肿了),让她想到一种低级动物,非常丑陋。他的身体对她已经没有了吸引力,性的吸引力。她自己绝不赤裸,即使是在做爱的晚上,赤裸之后她一定要重新穿回衣服,尽管她是个美丽的女人。美丽于她是一件衣服。只是这件衣服她穿得太久了,穿得自己失去了兴趣,一点也不再为意。美丽让她害怕,因为美丽是种容易失去的东西。如果她天生没有那么美丽,她想她可能活得很容易一些。
那天下午她再也没有走到阳台上去,直到夜幕降临。想想中午看到的那个赤裸的男人,觉得他神经可能出了点问题。他的出现,对她是件污辱。他怎么能够忽视她的存在呢?要知道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他要注意公众的道德。他是一个缺乏公众道德的男人,她想,和他做邻居真是一件很不幸的事情。
她想她应该给自己的男人打电话,告诉他,她受到了一个男人侵犯,希望他有空回来看看她。她是他的女人,她需要受到保护。
有两天她在阳台上没有看到隔壁的赤裸男人,不仅没有赤裸男人,干脆连任何“人”也没有。那个阳台上空空的,像是根本没有人住一样。他到哪里去了呢?她想不出来。她安全了,可是她却更加的空虚。
丈夫突然回来了,他的生意做得好像并不顺利,一副很疲惫的样子。她没有多问。她是这样的一个女人:绝不过问丈夫的工作。她知道自己对生意一窍不通,所以就干脆不操那样的心,除非丈夫需要她分担。丈夫没有什么好消息须要告诉她,但她却有话要对他说。那天晚上,她在饭桌上就把她见到的那一幕说给他听(不管如何,这算得上一件趣事),他皱起了眉头。她说得淡淡的,事实上她也并没有见到什么——只是那么一晃。他也并没有多说什么。也有可能那个男人并不是有意的,他以为不会被人看到,突然到阳台上去取什么东西。一个男人,这样的事,不算错误。丈夫当过兵,水兵。他能回忆起自己在舰上的情形,——一群水兵,晚上睡觉都喜欢光着屁股睡觉,夜里就套上那种很宽大且很长的内衫出来,在甲板上小便。
那个男人显然把自己家的阳台当作了甲板,而那样白天,一般是不会有人在家的。
他想不到隔壁会有例外。
两天后丈夫又走了,家里又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以为她再也不会看到类似的景象了,但一个中午,她到阳台上去收衣服,再次看到了那个人,赤身裸体地躺在阳台上的一张竹椅里面。那个人是背对着她这边的阳台,所以她只能看到他的后脑勺、肩部和两条跷起来的腿。后脑勺看上去平平的,然而从后脑勺上看,她猜不出他的年龄。肩部的肌肉是鼓起来的,看得出来可能他很有力气,也应该是年轻的。两条跷起来的长腿不像城市人,极有可能是乡下出身,黑黑的,长满了浓密的细毛。
这样的人真是无耻,没有公共道德。他怎么可以这样呢?这说明他这样并非是无意的。无意的反面是什么?——有意!他有意这样想达到什么目的?不,也许他仅仅是有病。比如说是暴露狂?她无从想象。
世界上什么样类型的人都有。他也算是一种吧,她想。这样的人是极罕见的。
他一定没有受到过什么教育。赤裸是一种野蛮人的行为。从他后背的那种黧黑色的皮肤看,也许他的确是个乡下人,因为有钱,在这里买了房子,但他还是改不掉在乡下的毛病(习惯)。乡下人就是喜欢打赤膊。好多年以前的一个夏天,她和几个朋友去黄山玩,在山脚下的一个小山村里,就看到一个年老的妇女赤着上身,摇着蒲扇。那个老女人嘴里的牙都快要掉光了,瘦骨嶙峋的上身,如柴一样干枯。全身皮肤黧黑,脑前吊着的那两只乳房就如瘪掉的牛皮水袋,无力地垂悬着。每一个经过她身边的人都要惊奇地看上一眼——为了那惊人的丑陋。而那个老女人,眼神茫然,对参观她一眼的人视而不见。这当然也是一种境界,因为她是老女人,她经历过无数的沧桑。但隔壁的这位却是一个男人,而且看来还是个并不算老的男人。他这样做,当然是触犯道德的。
她不敢停留在阳台上,赶紧又回到了屋里。倒像是自己做了一件见不得人的亏心事。很多事情都是这样,理直气壮的倒不是受害者。
好在这样的事并不多见,她想。希望这样的事对那个男人来说,也只是偶尔为之。长期以往下去,那就不是她所能容忍的了。现在,她还可以原谅他。种种迹像表明,他只是一个单身汉,身边还没有女人和孩子。一个单身的男人,不论他年龄老少,身上总还是有那种坏男孩的作派。在他的那个家里,他现在自己就独自扮演一个坏男孩的角色。男人是有犯罪欲的。他现在正在进行自我满足。在心里,他甚至有点得意——他可以这样自由地犯罪。
她也并没有看到什么,不算受到亵渎和污辱,她想。
那天早晨她醒来很早,醒得很早的原因是她做了一个梦。她梦到她在一个荒野里行走,那些草啊都深及膝盖,刺疼了她的大腿。而天上飘着许多风筝,无数的风筝,看上去黑鸦鸦的一片,就像蝗虫一样多。有一只蜈蚣飞呀飞,飞到了她家的阳台上。当蜈蚣贴在她家阳台的玻璃窗上时,她正躺在床上睡觉。她就想,是谁放了这样的一张风筝呀?她看着那只风筝,看着看着,那风筝不见了,原来是一张人的脸。一张男人的脸,一张隔壁男人的脸。那张脸看起来很粗糙,黑黑的,眼睛看人很特别。他那样看她,叫她害怕。她既害怕又紧张,害怕是因为他的眼神,紧张是因为她正是赤裸着身子在床上睡觉。这样,一激灵,也就醒了。
醒来她发现自己果然是在床上,但却并没有赤裸。她趿着拖鞋拉开窗帘,打开拉门,走到阳台上去。阳台上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窗玻璃上没有什么贴着的蜈蚣风筝,当然也没有人脸。她住在七层。谁能贴得到这样高的楼屋呢?她想想,心说自己的神经真是越来越脆弱了。
而外面,是一片大雾。白茫茫的。她穿着睡衣就站在那里,一直向外看着。大雾把外面的世界都笼罩住了。在这个天地里,就只有她一个人。她感觉一种很无奈的情绪。在阳台上她站了很久,忽然她听到了一种剁木头的声音。她循声看去,还是隔壁的邻居。他几乎是赤裸地(只穿了一条那种瘦巴巴、很紧的,只有一个窄条的三角短裤,有点像美国下流舞女穿的那种。与他高大的身体相比,很是滑稽)背对着她在劈一截木头。他在干什么?他刚才看到了她没有?也许他装作没有看到她,但他一定是有意的,她想。
她踅回屋里,探出头来(不让他发现她)看他的动作。看来他想在阳台上做一个类似橱柜的东西。从他的后背看,他非常有力量。一个粗人,一个体力劳动者。
没有人会在一清早就这样在阳台上乓乓乒乒地干活,除了他。他的行为和他的身份是相称的。在这个城市,他也许是个完全靠力气吃饭的人。如此,他这样赤裸行径也就好理解了。他是没有接受到什么好的教育,在他心里,也许感觉这样很自然。
文明的外衣他是很不习惯穿的。
在他试图把一根木架子吊到阳台顶上去的时候,他显然遇到了麻烦,于是他回到了自己的屋里,很长时间再也没有出来。她洗脸刷牙完毕,感觉精神爽了很多。
她走到了阳台上,打开了纱窗。忽然她感觉到了一丝什么不对的地方。她一扭头,果然是隔壁的阳台上有人,那个男人。那个男人站在那里正在看她。她感到浑身的不自在,转身就回到了屋里。回到屋里,她想了那个男人。这回她看清楚了。她感觉自己过去从来也没有见过他,从来也没有。他是新来的。但是,他那黑黑的脸,他那恍惚而又有些迷离的眼神,他腮边茂盛的黑胡子,让她感觉有些熟悉。
这是多么奇怪的感觉啊!她想。不可能的。她真的在此之前从来也没有见过他,但她怎么就会感觉他面孔有点熟悉呢?也许在梦里见过吧。对!她一下想起来了,她清早上做的那个梦。他就是她梦里的那个人。
她为什么要惧怕他呢?她坐在沙发里的时候想。她没有任何理由惧怕他。她的惧怕是由于她的羞愧。但她又有什么理由羞愧呢?感到羞愧的应该是他。在一个文明社会里,一个不文明的人应该感到惭愧,感到羞耻。这个早晨他虽然没有全裸,穿着内裤,可那跟全裸并没有什么区别。他下身在短裤里非常突出(可以想象他或它是相当有力的)。这对她是一种侵犯,也是一种挑衅。想到这里,她站起身,要再次走到阳台上。但她到阳台上并没有什么充足的理由,仅仅是出于一种对他的争斗?所以,她想了一下,就到卫生间拿了一条毛巾,放到水池里湿透,再拧干,然后才走到阳台上。她把毛巾晾在了阳台的衣架上。通过眼睛的余光,她看见他还在阳台上。可她绝不打算去正视他。她知道他的存在就行了,同时她用自己的行动表明她对他这样的赤裸并不在乎。她是一个内心健康而强壮的女性。她又不是一个小女孩子。如果他想用这样的方式来污辱她,那他就错了,完全错了,彻头彻底地错了。谁会在乎这个?太幼稚了。她想。
回到屋里她止不住一阵心跳,这真是一种奇特的感觉。这一经历让她的大脑深处皮层感到兴奋。那种快乐就像她是一个高中女生,同什么人打赌,头也不抬地迅速从一大群赤裸着上身的洗澡的男生中间穿过。
他会怎么想?她在心里这样问自己。也许他以为她是个好对付的女人,甚至让他看到一点希望?男人的野心总是很狂放的。他们的欲望与想象是成正比的。那就让他想好了。想象的结果总能是他自己折磨自己。当然,像他这样的人也许什么都不想。他是个没头没脑的粗人——他可能喜欢用更简单的办法来解决他的人生问题。
谁知道呢?相比而言,自己的胆量和勇气还是小了一点,本来到阳台上去可以理直气壮,但她却不得不用一条毛巾作道具。心虚的倒是自己。是由于自己是个女人——性别上带来的差异?也许,她在心里这样回答了自己。
丈夫回来了。从某种意义上说,她现在安全了。但事实上从他踏进家门的那一刻起,她一直就在心里隐隐地担起心来。她怕什么?她怕丈夫再看见那个男人裸着身体在阳台上。她是在猛然间意识到的,那个男人的行为,事实上是她生活里的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只有她才能知道。这么长时间以来,那个男人的裸体并没有给她的生活带来什么不安,相反,她有了一种心理上的期待。对她而言,守住这份秘密,事实上就是拥有了那种精神上的期待。
她真心地不想让丈夫知道。她甚至有点后悔当初告诉他这件事。男人总是自私的。他在这之前还特地打电话回家,问她有没有受到邻居的骚挠,她否认了。她让他不要担心。她说,事实上她过去说他裸体在阳台,只是那么一晃,有可能他只是急忙去取一样东西,完全是无意的。他后来再也没有发生过。她想丈夫在听了她这样的说明后基本上同意了她的意见。就她本身而言,她真的没有其它想法。她只是不想让丈夫知道。说穿了,那个男人的行为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就当他是个露阴癖好了,一个病人。正常人会同一个精神病人计较吗?但她的丈夫不会把那个男人看成是个病人的。他会同他吵架,生没有道理的气。她不想这样。
担心的事总会发生。这差不多是一种经验。那天她正在厨房里,就听到丈夫在阳台上同一个人吵了起来。不用说,就是同那个人。她听到自己的丈夫像是一头狮子在吼。她也听到那个男人的声音,但毕竟隔了距离,所以她听不真切。而她丈夫的话语就像是万钧雷霆,雄辩而有力。有什么值得生那样大的气呢?她对丈夫狭小的心胸感到难过。他那样一个人,不能同隔壁者一般见识。他应该有相当的气度。
他这样一吵,就把他的气度吵没了。一幢楼里的,她不希望闹得不太平,让人家笑话。她就叫丈夫回来,可是丈夫的声音仍然一声高过一声。她气坏了——他怎么就一点也不听她劝呢?锅已经沸了,但她顾不得了。她穿过长长的过道,穿过宽敞的客厅,穿过卧室,来到阳台上,一把就把丈夫拽了回来。丈夫并不甘于这样回来,一边被她拽得跌跌撞撞的往回走,一边还冲着外面向那个男人发出听似很有威胁性的语言。
“你干什么呀?也不怕人笑话。”她把他按在沙发上坐下。而丈夫红着脸,喘着粗气,说:“他妈的,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无耻的人。他身上一根布纱也没有,居然在阳台上浇水。”“他光他的,你气什么呀?”“我对他说‘你不要这样,穿上点衣服’,可他居然直直地看着我,反骂我。”“这人可能是有病的,你同他计较什么。”“他有病?他他妈的毛病。天下居然有这样的鸟人。他这种人根本就没有毛病,完全是存心的。”“他存心干什么呀?”是啊,他存心干什么啊?他想不出来回答什么好。他心里想:他存心是想勾引我的老婆。天下什么卑鄙的男人没有啊?很多人就生活在我们当中,在我们身边,或者说我们就是。我们每个人都有这样或那样卑鄙的想法。我们都是卑鄙的人,只是有人把卑鄙的事做了,有的还没有来得及做,也有的人一辈子没有机会做,但每个人在心里其实都希望做,做几件卑鄙的事,做一个卑鄙的人。
她当然看出了他的想法。她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说:“你不必同这种人生气,看见只当没看见罢了。你怕什么,还怕我跟他跑了不成?他是不能勾引你的夫人的啦!凭他那样,我能稀罕他?”为了安抚他,她还做了不少亲昵的动作。这样一来果然让他消气不少。于是两人一齐骂起那人来,公认他是这个世界是最最没有教养的人。的确,这种人太糟糕了,糟糕到无以复加。她想:如果那个男人真是像她丈夫怀疑的那样,只是想以此(用色相?)勾引她,那真是太拙劣,太糟糕了。勾引她很容易,主要看她的心情,但决不是他这种方式。照她从种种迹象看,那人也未必是想勾引她。因为他们是毫不相干的人。
那天丈夫去了阳台上很多次,再也没有看到那个人。她也到阳台上去过,那边也是一点痕迹都没有。想必丈夫的这一架,吵得还是很有成效的。他总还算是个知羞耻的人吧。生活里的一点小浪花,到此就算告一段落了,她想。
这件事里面有个胜利者。胜利者是她的丈夫,因为通过他的争吵,那个男人不敢再裸体走到阳台上了。这件事里面还有两个失败者,一个主要失败者是那个男人,另一个则是她。为什么会是她呢?她想,因为自己想瞒住这件事,她不想让丈夫知道,但结果却是知道了,并且爆发了口角。她内心里的一点秘密被人点破了,所以她是个失败者。
但她却和丈夫一起笑着,表面上满足于这样胜利的斗争。事实上,她心里正在担心,如果她有一天走到阳台上再次看到他,一定会感到很不自然,很是尴尬。这是她多么不希望的呀。
她很快就发现他们估计错了,那个男人照样敢光着身体走到阳台上来,连正眼也不瞧她一下。她多么希望他能瞧她一下呀,但他就不。他在他自家的那个阳台上感觉这个世界好像就只有他一个人一样。他是一个多么独特的男人啊!那场争吵看来对他没有影响。他是这样一个我行我素的人,一个独立特行的人。
在那些天里,她至少看到过他三次。她很担心会让自己的丈夫发现。她不想他们再发生什么争吵,更主要的是不想让他知道这个秘密——她把每次裸行作为一个秘密。奇怪的是她的丈夫果然一次也没有见到过那个人。为什么?她在心里问自己,是不是有着一种什么感应?丈夫有自己的事业要忙,所以他在休息了几天后,又去外面忙碌了。家里再次只剩下她。丈夫走得比较放心,他相信再也不会出现那样的事情了。再说,从妻子的表态情况来看,她是那样爱自己。当然,她是绝对不会受那样的诱惑的。他只是怕她在感情上受到污辱,既然她并不介意,他当然也可以把心放宽。
他一走,就让她感觉松了一口气。生活,又可以是原来的样子了。她突然发现自己有点爱恋她过去的寂寞生活。它虽然寂寞,但它同时却又是自我的。
自我的生活让她感觉自然。
天气越来越热。那天她在阳台上再次看见了他,他家的阳台挂起了窗帘,遮挡阳光,而他则躺在躺椅里睡觉。赤裸着身体对他而言,可能很舒服。这一次,他是正对着她家阳台的,而他全身赤裸,却是鼻梁上架了一副墨镜。看起来,他有一种像是黑社会老大或是特务的效果。她看到他的身体很结实。也许,他很为自己的身体自豪。一个漂亮的身体对男人有那么重要吗?毫无疑问,一个美妙的身体对女人是极端重要的。
她回到客厅里坐了一会,想起了什么,走到洗漱间,站在镜子前,一件一件地往下脱衣服。她好久没有审视过自己的身体了——结婚之后就再也没有过。随着衣服一件件地除去,她看见了自己漂亮的胴体。她差不多已经有点忘记了昔日曾经有过的对自己身体的迷恋与欣赏。她可以与任何一位过去流行过的挂历上的泳装美女相比。她还同过去一样漂亮。她看见自己漂亮的藏在文胸里的乳房。有一对漂亮坚挺的乳房,对女人至关重要,它几乎与一个女人有好的腰身一样,是她最好的骄傲。
她的腰身也是无可挑剔,该细的地方极细,该丰腴的地方很丰腴,那曲线,简直就是神工鬼斧之作。当然,走在大街上,她也不是顶顶漂亮的女人(这年头,也不知怎么搞的,漂亮的女人好像越来越多),但毫无疑问,她也算是比较出色的一位。
那件文胸非常漂亮,是英国的名牌,它几乎和一件衣服一样贵。她很喜欢。它是天蓝色的(四周是镂空的花边,做工考究),越发衬出她胸脯的洁白。可惜没有人看到她这样昂贵的文胸。这算得算不得是一种浪费?好衣服是要给人看的,没有人看,再好的衣服也没有用,她想。
一个大胆的想法忽然攫住了她。她应该走到阳台上去。对,她为什么就不能走到阳台上去?那是她自家的阳台。她穿这样的一件文胸走到阳台上去,并不碍别人什么。她有自己的自由。再说,她又不是裸体。既然隔壁的男性邻居可以裸体,那么她这样做就算不了什么。
她迅速地就走到阳台上去,马上又折了回来。她不敢停顿一段时间。重要的不在时间的短长,重要的在于她这样做了。她重新站在镜子前,对自己非常的满意。
真的,她的胸部挺挺的,很丰满,非常性感。他看到了没有?也许是看到了。看到了又怎么样呢?他是没有权力指责她的,既然他可以赤裸。妇女早就解放了嘛!不,他才不会指责呢,也许他正是用一种非常欣赏的眼光在看,只恨看得时间太短,不能尽兴。男人就是这样,她想。
后来的日子里,她又一次看到他光着身子。他是背对着她的。就是说他并不知道她会出现在阳台上。这回她没有马上折回屋,而是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她多看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发现他的臀部非常结实,也非常性感(她第一次意识到原来男的臀部是相当性感的)。在那结实有力的性感的左臀部,有一条疤痕。那是条什么样的疤痕呢?刀伤,还是别的什么?他的性感事实上还同他的肤色有关。他全身的颜色是古铜色的,而不是白色。
城市里的男人现在越来越白了,就像是水泡过的样子。男人还是要有男人的样子。
她喜欢男人是一种日晒的模样。她的丈夫也是白的,一半是遗传(她的公爹是个知识分子,就很白)一半是没有经过日晒。她的丈夫喜欢白色,他认为白皮肤的人意味着优雅,意味着高贵,意味着有闲。
她看见他调转过身来。他们目光碰到了一起。她发现他的目光被她的胸脯吸引住了。他是男人,男人很容易迷恋年轻女性漂亮的胸脯。当她看着他的眼睛的时候,她感觉他的目光开始躲闪起来。接着他回到了自己的屋里。
这样的结果让她感觉很意外。他居然不敢看她漂亮的胸脯?他的目光是那样的不自然。她并没有做什么。她只是在自家的阳台上穿了一件天蓝色的漂亮文胸。可他不敢看了。发现这一点,让她内心涌起了一种惊喜。这么说,这个男人在内心里还是相当的胆怯。他不是一个愚鲁的男人,他有羞怯的一面。她这样想。
她回到镜子前,内心的感觉真好。
一种无所拘束的境界,一种坦荡大度的气派。她想:她做到了。她做到的这一点也是别的良家妇女所不能做到的。
他们就这样相持下来,这种相持只是她的一种感觉。这种相持没有人知道。她的丈夫再也没有看到那个人裸体过,也许只是因为他在家的时间太少。她自己倒由此感到了解放的必要。她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走到阳台上去,上身仅仅只是一件文胸。这样的行为让她很过瘾——她还从来没有表现过这样的挑战的姿态呢。而她这样穿着文胸,隔壁的他竟也装成无所谓的样子。这就对了,他没有理由对她的个人自由行为提出批评或指责,她想。
她看到那个人还是依然故我,有时,他还会赤裸着身体(最多下身穿一条那种紧巴巴的窄窄一条)走到阳台上来。而她偶尔也会走到阳台上去,梳一梳头发。他们几乎都不看对方(事实上只是不对看)。
他们是一对互不相干的人。
互不相干的人,互不相干的生活。
他躺在阳台上的躺椅里,鼻梁上架着那副墨镜。他睡着了吗?她在心里问自己。
也许,也许。也许他根本就没有睡。他这样躺着只是为了感受阳光。她忽然产生了大胆的想法:她要把上身的那件文胸脱掉。他会怎么样?他会把她当作一个浪荡女人?这真有趣!她不在乎。她可以把他当作一个死人。他跟她毫不相干。
她犹豫了一下,背对着他,摘下了自己的胸罩。现在,她完全裸露了上身。他则是在她的背后,他的目光呢?他在干什么?他在想什么?她转过了身,看见他还躺在那里,纹丝不动。他真的睡着了,还是把她完全看在了眼里?她盯着他的那副墨镜,黑黑的,没有一点感情的光亮。
她不相信他睡着了,他一定看见了,看见了她裸露的上身,看见了她漂亮的洁白的乳房。它是那样坚挺,那样勇敢,毫不畏惧。
她看见他动了。动了一下腿,动了一下腰身。接着他抬起了头,支起了胳膊。
他抬起了上身。他整个站起来了。
他站在那里有好一会,看着她。默默的。
她看见他转身回了屋,再也没有出来……隔壁就像死了一样,一点动静也没有。
以后的日子里,她再也没有看到他出现在阳台上。他消失了。
她多么想再看到他一次,然而一次也没有。
她觉得内心的那点乐趣一点点的失去了。
在这段毫不相干的生活里,她感觉自己受到了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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