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阎耀明
我到理发店去理发是在一个春意盎然的上午。当时那场刺人肌肤的春寒刚刚离开锦城,街面上的行人都不再缩手缩脚,他们笑容满面,举手投足以及开口说话都变得无所顾忌。因为融融的春意使他们的激情像街边的树木在一点点地返青,直至迸发。这样的好天气要是不激情迸发那才奇怪呢,我在街边站立的时候,看到有三列结婚的车队在我身边驶过,在人行道上行走的恋人,竟无一例外地牵着手揽着腰,小鸟一样扭来扭去。毫无疑问他们的心情一定棒得像一面叮咚作响的腰鼓,棒极了。
然而我此时的心情却怎么也叮咚不起来,甚至可以说很糟糕。我锁紧眉头在街边站了一阵,目送一对恋人走远,然后决定到街对面的青青理发店去理发。不用照镜子我也可以知道此时我的头发已是又乱又长,梳不开理不清,极像我此刻的心情。
我一直没有到理发店去理发的习惯,因为我讨厌自己的头被陌生人像玩一只皮球那样拨来拨去。我的头发始终都是机关里的同事来给我理。今天算是破了例,因为早上我妻子说,你的头发早该理一理了。我们学校门前的青青理发店不错,学校的男女老师都到那儿去理发剪头。而且那儿的价格很便宜,理发才2元钱。
我的妻子在我家旁边的一所中学里当老师,虽然她可以像一位得意的将军那样指挥她的几十号学生,但她却无法指挥动我。平时她说的话常常在我这里像羽毛一样轻得毫无分量,但今天我觉得我得听她一次,因为她对我提完建议之后又补充了一句,要是你上午不去理发我就跟你急。她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当老师的都有这个脾气,而且她一发起火来,全锦城的人都能听到。就为这,我也得听她一次。于是我下楼走了大约100米,来到了青青理发店。
理发店的老板兼理发师是一个40多岁的中年妇女,她很瘦,面容看上去很憔悴,似有满腹的心事。我推门进去的时候,她正在给一个民工理发。
对于我的到来,理发师表示了欢迎,但绝对不热烈。
来啦?坐吧,她说。那声音与门外浓浓的春意相去甚远,使我认真地看了她一眼。她看都没有看我一下,仍旧为民工刮脸。
我在旁边的一只折叠椅上坐下来,开始打量这个房间。房间里很干净,除了理发的用具之外,靠墙边有一只燃着的火炉,煤在里面快活地燃烧,不时发出轻微的噼啦声。对面墙壁上,醒目地挂着理发店的营业执照。我看到法人的名字叫韩青,一定就是这位瘦瘦的理发师了。
看完房间我问,我要等多久?理发师说,这就完了。
我听到她的声音仍旧是那么冰冷坚硬,跟她手上亮亮的剃须刀相差无几。
接着理发师又说,这样的事情真是太令人气愤。谁摊上这样的事情不气愤呢?我妹妹抱着我大哭一场,哭得我心像下了油锅一样难受。
我听不懂理发师的话,她一定是在我进门之前给那个民工讲了一个故事,一个与她的妹妹有关的故事。
但我对理发师的故事没有兴趣,我要用心地清理我的故事。我正为如何给自己的故事设计一个结尾而心烦意乱呢。
我的故事绝对是我的个人隐私,与瘦理发师和她的妹妹无关。尤为重要的是,我的故事不能让我的妻子知道,绝对不能。我背着我的妻子在外面与另一个女人偷偷地好上了,这样的事要是让我妻子知道了,那天都会塌下来。我不是个傻瓜,我知道我应该怎么做。我不想说出与我好的女人是谁,但她绝对是一个让人爱不够的女人,她那女人味十足的一言一行让我的心痒得像一只春天的田鼠。我真的太喜欢她了。我们从相识到相爱,大约用了一年多的时间,我感觉到我们的相爱是有基础的。虽然她也是个有夫之妇,但我们都不否认,我们两个人在一起时是最最快乐的时光。有一段时间我曾设想我们组成一个新的家庭,但这种可能性太小,或者说几乎就是不可能,因为那样我们付出的代价太大。于是我们决定这样偷偷地好下去。
有一次我到她的家里去呆了一天,因为那天是她的生日,而恰巧她的丈夫出差了。
我们自己动手做的饭和菜,我们还喝了一些酒。后来我们都有了些醉意,她歪在床上醉眼朦胧的神态使我的心狂跳不止。我挤上床,拥着她。我们说了一阵情话,然后就开始接吻。我看出她略显羞怯,很显然她对这一切还缺乏足够的心理准备。我爱她,我不能让她受一点点委屈,而宁愿我自己作出牺牲。于是我控制着自己,命令自己保持克制,我把她拥在怀里,我们在床上实实在在地睡了一觉。
那一次我的表现让她激动得泪流满面,她的身体颤抖着偎进我的怀里,鸟儿一样。她说她没有看错我,现在像我这样的好男人太少了。
时隔不久,也就是几天前,她给我打来电话,说她丈夫又要出差了,这次是去外地参加培训班,要半个月后才能回来,她希望我能想办法脱身,到她那儿去住几天。
我十分清楚她的用意,我意识到她的心理准备已经十分充分,她已经可以从容地接纳我了。
我觉得我是个负责任的男人,走出这一步,就意味着开始了一种全新的生活,我要为她负责任,一辈子负责任。
尽管我早就盼着这一天了,但当这一天真的来到眼前时,我更要慎重地想一想,怎样迈出这一步。
这几天,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为我的故事设计一个满意的结尾。她几乎是每天都给我打一个电话,为她丈夫出行的日期倒计时。她还把嘴巴凑到话筒上,放低了声音说,我想看到你爱我的时候你的表情是什么样子的。她的电话把我搞得很紧张,因为她的心情比骤然响起的电话铃声还要急切响亮,而我的思索还没有结束,我还没有找到那个满意的结尾。不知不觉中,似乎是很短的时间,我的头发就长了。
我突然得出了一个奇怪的结论:人努力思索的时候,头发就趁机疯长。
理发师为民工理完了发,民工站起来照了照镜子,从衣兜里摸出2元钱,递给理发师。
民工走了,我坐到理发的椅子上,理发师从面前的大镜子里看了看我,我也看了看她,她没有说什么,在我胸前围好白布,开始理发。
她的手很重,在我的头上拨来拨去,真的像是在玩一只皮球。我有些不高兴,因为我顶讨厌这样了。我原来打算一边理发一边想我自己的故事,但理发师的手使我的心情变得十分糟糕。我想不下去,就死死地闭起眼,任她摆弄了。
理发师开始说话了,这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情。因为她可以给那个看上去与她并不熟稔的民工讲一个与她妹妹有关的故事,就一定能给我也讲一个故事。
说话之前理发师长长地叹了一声。这一声叹绝对是经受磨难之后的叹息,是有感而发的叹息。
果然,叹声过后,理发师开始了她的叙述。
理发师说,现在的人们不知道都犯了什么病,一个个都变得不安分守己了。有钱的人很快就可以学坏,打麻将赌博、乱搞女人,连手上没几个钱的人也开始有花花肠子了。我那可怜的妹妹,真是命苦哇。
我立刻意识到理发师这就要把她刚刚讲给民工听的故事讲给我听了,是重复一遍给我听,像倒回去重放一盘录音带一样。
理发师接着说,我妹妹今年31岁,是属鸡的,她结婚3年了却没有生小孩,到医院一检查,我妹妹没病,是我妹夫不行,他的精子成活率太低。我们姐妹几个就都劝我妹妹,如果我妹夫的病实在治不好,抱养一个小孩也一样。孩子嘛,谁养大的就跟谁亲。我妹妹同意了。我妹妹做一手很漂亮的服装,西装、时装她都会做,手巧得很。我妹夫下岗后,大伙凑钱给他买了辆出租车。但这个小子真的变坏了,不知不觉的就变坏了。开上出租车才三个多月,就和一个开歌厅的小姐好上了。我妹妹气得嚎啕大哭,把家里的床单都撕了,还是不行。两个人打了12天架,终于离了。搬家那天我去了,见到了那个小姐。我的天,那个小姐已经30多岁了,还带着个7岁的小男孩,老得跟我差不多,脸抹得像白面,这个骚小子咋就能看上她呢?真是不可思议。
理发师放下剪刀,准备往我的脸上抹肥皂水。
我说,不用刮脸,我自己回家去洗头刮脸好了。
理发师笑了一下,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笑,尽管她的笑很浅。
看得出,你是个没啥说的人。她说。
这时一个女孩子推门走了进来。我一看就知道这个孩子是我妻子她们学校的学生,因为她身上的校服跟每天在操场上跑来跑去的学生的校服一模一样。
女孩子进门就说,妈,我饿了。
现在是中午,学校刚刚放学。
理发师说,厨房里有现在的米饭和菜,你端出来热一热。
我看到理发师的女儿长得很漂亮,是那种招人爱的娃娃脸,而且在她的左鼻孔旁边,醒目地长着一颗黑痣,极调皮。
女孩子到后面的厨房去了,理发师一边理发一边继续讲她的故事。
我今天早上又到我妹妹那儿去了一趟,劝一劝她。既然那个骚小子变坏了,咱还想着他恋着他干啥,离了更省心。可我的妹妹还是一时转不过这个弯儿来。这样的事情真是太令人气愤。谁摊上这样的事情不气愤呢?我妹妹抱着我大哭一场,哭得我心像下了油锅一样难受。
女孩子端出一只白铝锅,放在了炉子上。然后,她在我坐过的那把折叠椅上坐下来,翻一本书看。
我站起来给理发师拿钱。她念念地说,我要把那个骚小子的事给每一个来我这儿理发的人都讲一遍,让全锦城的人都知道他,让他永成臭狗屎,抬不起头来。
我突然想安慰爱唠叨的理发师几句,确切地说是请她转告她的离婚的妹妹。我说,你应该告诉你妹妹,她没有生小孩少了不少麻烦,离婚,其实真的是一件好事情,再组成一个新家庭,她一定会很幸福的。
理发师把钱收起来,说,你这话有理。你没见我那妹妹,长得特漂亮,我们姐妹几个数我妹妹最漂亮,一打扮跟20多岁的大姑娘一模一样。
理发师的故事讲完了,她送我出门。
要是不嫌我的手艺不好,常来,她说。
我冲她扬扬手,走上了街面。
我没有立即回家,在学校门前的空地上站了一会儿。我先是想了想理发师讲的关于她妹妹的故事,然后又开始认真地想自己的故事。
春天的暖意袭人时总是悄悄的,我站了一阵之后才发现自己的身上已经燥得像理发店里的火炉一样。
我没有到她的家里去,她给我打电话问为什么,我认真地说,我觉得我们的故事要是不强加上去一个结尾的话,可能更有趣更值得品味。
她似乎是不高兴了,沉默了一阵,无言地放下了电话。
我了解她,也知道她的脾气。她不会真的生我的气,她也一定会理解我的。
我的心里很平静。我甚至破天荒地到农贸市场上去买了各种各样的菜,我要给我的妻子露一下手艺,因为她过生日了。
妻子看上去似乎早就料到我会有这一手,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我们一起坐下来喝酒吃菜,我们的动作甜甜蜜蜜。
酒足饭饱之后,妻子到梳妆台前坐了一阵,起身后我发现她给自己施了淡妆。
她笑眯眯地走近我,把一双大眼睛眨得既活泼又调皮。
我漂亮么?她问。
我揽住她的腰。漂亮,我说。
我们开始专注地接吻。我听到她的鼻息声冲动得像一只扑扑棱棱的小鸟。
这时门铃响了起来。我们只好分开。
打开房门,走进来几个笑嘻嘻的女学生。她们是妻子班里的学生。
老师生日快乐,几个女孩子进门就嚷起来,同时把手上的小礼物送给她们的老师。
女学生的到来把越来越浓的春天的气息带进了我们的房间。我看到了妻子脸上的笑容与外面的空气和阳光同样温暖,她在往房间里请她的学生时,甚至打出了一个很陌生的手势,像一位傲慢的外交家。
妻子和她的学生们即将开始的谈话肯定与我毫无关系,我决定自己到另一间卧室里去看书。当我从书柜里拿出书准备离开时,突然发现进来的几个女学生中有一张我熟悉的脸。她长得很漂亮,是那种招人爱的娃娃脸,而且在她的左鼻孔旁边,醒目地长着一颗黑痣,极调皮。
见我发愣,妻子笑了,那笑容分明透露出某种预谋得逞之后的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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