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冰
一
那个贼从火车上跳下来时,非常不幸地落进了一条大水沟。
但这帮了他不少忙。他又冷又饿从很远的地方爬上这节煤车,原以为会去繁华的沿海,岂料越走越偏僻,火车是朝着山区开的。煤屑不仅盖满了脸,也钻进鼻腔,气管甚至肺部。他难受得要死,只好趁减速跳车,从水沟里爬起来后,顺便清洗了一下。
他越发又冷又饿了。
他就摸黑寻路走,耸落一地脏水后,他站在了一堵高大的围墙下。贼在这时已经观察到四周没有灯光和人迹,看到围墙后贼很高兴,围墙表示里面至少有一些不让别人逾越的东西,这对于他很重要。经过大约半小时很技术的努力后,贼越过了围墙。他看见墙里面有一幢黑乎乎的平房,也无一丝光亮。贼在这时职业性的两头望望,接着倒吸了一口凉气。围墙一头开着很大的口子,从形状上应该称作门,却没有门扇之类,只有那么一个大口子。贼觉得很冤枉。
贼这时胆子大了,也有些惶惑。他很随便地进入平房,发现里面像是五六间办公室,并且他很快就找到了挂有财务室牌子的门。他摸到一把挂锁似的铁疙瘩,在那上面消费着他的专业。然而,贼终于又惊又气:他无论如何弄不开那玩意。惊奇的贼在气愤之余,朝门右侧的墙上狠狠踹了脚,算是泄恨,那墙立刻溃开了一个洞。
贼在进去几分钟后又钻了出来,他恼火得浑身发抖,他从没有进过这样的财务室,那里面有一张厚实的办公桌,但是找不到抽屉,他并不想在那上面试验他的拳脚,他知道那会有伤他的贵体。
贼在出来后顺手摘下财务室的牌子,一脚踢飞。他不愿再在这里忍受一分钟,他实在又冷又饿了。
第二天太阳很高的时候我们才发现这地方其实是一座工厂,是建在大山里的那种有益环保的工厂。准确地说,是油漆厂。并且,还有人上班。
第一个来上班的是办公室主任。他经过财务室,走进自己的办公室,生上火炉,打来一壶水,烧着。接着他抹桌子,先抹厂长的,书记的,副厂长的,副书记的。
然后泡茶,自己的,厂长的,书记的,副厂长的,副书记的。这时候,厂长书记们也来了。烤火、喝茶、思考问题、讨论问题。
到12点欠5分时,办公室主任例行小便了。在过道上他踢到一块牌子,一眼瞥去好像是财务室的,于是他捡起来准备挂,这时他注意到那墙上开着一个大洞。
半个小时后,财务室主任和保卫科长先后赶到。保卫科长很内行地划上白粉,拉上绳子,预备勘查。但是,财务室主任却无法打开门锁。他们商量了一阵子,向厂长作了汇报,最后决定报案。
到太阳快要落山时,县城关镇派出所来了两位警察,一老一少。老的家就在附近,顺道,年轻的刚从警校分来不到一星期,还在实习。
他们也没有弄开那把锁。年轻的警察在惊奇之余,轻轻推了推那扇门,那门立刻向里倒了下去,连门框一起。
太阳落山前他们终于得出了探查结果:贼是火车上流窜来的,现已流窜离开了,路上那污黑的水渍便是铁证。工厂无损失,可以结案。
杨继德就自始至终坐在办公桌后面看着发生的一切。
一个停产10个月,即将破产的工厂,还有什么可损失的呢?
二
杨继德的事业晴雨表,基本表现在他老婆的脸上。
曾经有很长的年月,杨继德非常忙,跑业务,订合同,催产品,上宴席。几乎天天是深更半夜回家,不多久人们就听见一种类似春猫的声音从那小屋传出,扰乱一山的飞禽走兽。第二天一早,杨继德红光满面精力充沛地上班,一如既往地忙开了。到中午时,老婆送饭来了,眼睛里横溢着两汪水,两颊鲜妍地喊:“继德呀,吃饭了,我给你炖了枸杞鸡汤哩——”那时人们都说杨继德老婆有旺夫相。
近五六年来,老婆渐渐地不送中饭了。杨继德下班了也不忙回家,总是绕到镇边上的小店子喝二两散装酒,吃一把花生米。有时晚了,他老婆就骂到店门口:“你个卵用的,别人是无钱的酒死命吞,你把裤子当了来吃啊!”这时候,杨继德就一声不吭,垂头丧气地跟在老婆屁股后头回家。老婆越来越胖,他越来越瘦,然而脸色都显黄显老。他还不到45岁。
再也没有那种扰乱大山的声音了。
三
杨继德坐在小店喝酒时,一个女人走了进来。小店的瘸子王同先是一惊,接着眼睛一亮。这女人30来岁年纪,穿得很有派头,然而这不算什么,让瘸子王同一下子站起来并且上前两步的是她的相貌。平心而论她不算很漂亮,她的脸上有一些浅色雀斑,眼睛偏小,颧骨偏高,哪一部分分开看都偏丑,但凑在一起却实在让男人动心,那是一种女性化到极点的媚态的美。王同还注意到那醒目的胸脯,他马上感到那里面蕴藏着无限的柔情和丰富的春色。那女人没有注意王同,朝勾着头喝酒的杨继德打招呼,连声音也是粘粘滑滑的——:“杨厂长,你果然在这里呀。”杨继德一看,是薛春花,脸竟先红了一会。薛春花说:“杨厂长,我找你有事。”又对王同说,“同哥,等下杨厂长爱人来了,你就说县里有人找他谈工作,行吗?”王同说:“行,行。”他恨不得找人胡说八道一通,但他不敢惹杨继德的老婆,开个小店,总是和气好。
薛春花叫上杨继德,在镇西头福顺酒楼楼上开了一间雅座,点了几个菜。
十几年前,省里颁发了环保条例,市政府一纸公文,把这家油漆厂迁到了这个县。县城靠近铁路,加上原来的客户不少,又添了许多新客户,油漆厂十分红火,是县里头一根财政柱子。生意好时,来订货的在门口排起长队,供锁员却关起门在里面甩扑克。那时的杨继德,虽然拿县财政工资,但却是名符其实的财神爷,一个月奖金是工资的三倍。
有一天他有事经过离镇十几里的牛角坳,老远就听见读书声。顺着小路走近一看,一间破破烂烂的教室砌在山凹里,屋顶开着大洞。20几个年纪不等的孩子坐在里面,听老师讲课文。
老师是个十八九岁的姑娘,拖一条齐腿弯的长辫,衣着寒酸,但说话清脆,精神饱满。她一转身,突然看见杨继德,脸刷地红了,眼睛看着地面,细声叫道:“杨厂长,你……”杨继德一下子有种异样的感觉,和他打交道的女孩子不少,他见识过的更有各色各样,从省城到县城,有大方的,有妖艳的,也有俗气的,可就是从来不见一个真正害羞的姑娘。
杨继德问:“你叫什么名字?”姑娘低头摆弄辫梢,隔一会,说:“杨厂长你……有什么事?”杨继德说:“我想帮你们盖房子。”山区人口稀,办学困难,村里腾出这一间牛栏屋,集中这些年纪不一的孩子,办了一个复式班,所谓复式班就是不同年级的课一起授,这是生源少、条件差的地区一种办学法。高中毕业的薛春花做了民办老师兼校长,一个人管这些孩子,教学还不太吃力,最怕的是走山路,她家离这有20多里,全是阴森森的林子路。
薛春花听了杨继德这么说,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却什么也没说。
杨继德那时很冲动。盖房子算什么?县里有事没事总找厂里挖一勺油,摊派赞助差不多天天有,为了这一眼,他也心甘情愿啊。
结果不仅盖了教室,也盖了一间宿舍,盖了厕所和浴室,拉了电接了自来水,还添设了教具。
学校落成的那天,村支委在操坪摆了几桌酒,真心实意地把杨继德灌得一塌糊涂。他们让民办老师兼校长的薛春花坐在杨继德旁边,不停地歌功颂德,最让老乡们不满的是薛春花竟没有说一句话,没有敬一口酒。
杨继德醉得很厉害,他记得自己好像老在吐,又好像有双小手在搂着他的头颈,额上不时有热毛巾贴着。有一回他觉得自己抱住了一个温软的身子,很舒服,但他一下子又睡沉了。
半夜他醒来时,发觉自己还紧紧地搂着一个人,他躺在床上,那人上身让他搂着,却站在床前,一动也不动。
他说:“嗳呀,我怎么了?”薛春花扭过头,眼泪顺着脸庞滑了下来。杨继德忘了放手。
“我喝醉了?你一直没有休息?”这时他闻到了满屋的酒气,一下子松开手。
“对不起,我,我这就走。”姑娘转过脸来瞧着她,脸上还挂着泪珠,她缓缓地摇着头:“不,我不怪你,我,情愿……”她久久地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慢慢解开了衣扣。
一对芬芳饱满的春花绽放出来。
杨继德停止了呼吸,他全身一阵一阵被电流击过,这是他无法抗拒的感觉。
他伸出手去,轻轻触碰了一下花朵,突地缩回手。他喘着粗气,说:“我该走了,你好好休息吧。”
四
薛春花找杨继德谈的是一笔天字号的生意,这笔生意可以让油漆厂一夜之间起死回生。
雅座的灯光很柔和。薛春花要了一杯葡萄酒。她坐的姿势很乖巧,年龄的增长使她多了几分成熟的妩媚。多年来,杨继德还是第一次和她同桌共饮,他有些恍惚,也有些感慨。
薛春花的叔叔在铁路局当总务处长,5年前薛春花调到了火车站,他们始终没有单独一起谈过话,偶然相遇,彼此打个招呼,总是讪讪的。
铁路从前年开始,大力开展安全标准线建设,要求沿线各站段重塑外形,美化环境。到今年时,力度加大了,铁路沿线公里牌、信号柱、钢轨接头等等一律要油漆粉刷一新,仅油漆一项,预计一次投入千万元以上。
杨继德倒吸了一口冷气,他不敢相信。
“这仅仅是一个铁路局呢,去年搞建线,局里就花掉了两个亿。”薛春花说。
“不是说铁路亏得厉害嘛,花这么多钱搞粉刷那不太傻了?”薛春花扑哧一笑:“你才傻呢!人家是国有大企业,再亏也有国家顶着,搞形象工程嘛,花这几个钱算什么?再说下半年人大代表要坐火车进京,沿线搞漂亮些,领导也有政绩嘛。”“油漆刷在露天能顶好久?风吹日晒的。”“每年学雷锋,不就那么几天?不是照样出了先进?嘻嘻。”“这么大的业务,能全给我们厂吗?”“当然不能。不过,几百万还是有把握的,现在城市除了高档聚脂漆、银珠漆外,需求量大的是进口漆,你们厂生产的普通磁漆、清漆城里缺货,厂子都设在僻远的山区。我昨天和叔叔通了电话,他让我带你去谈谈呢。”“春花,你真是……”杨继德激动得语无伦次。他忽然想起一件事,说:“春花,你是我们厂的救命恩人,有什么条件你只管开口,回扣我给最高的,你说呀,要多少?”薛春花的脸一下子冷了下来。黯然良久,说:“我真的很蠢,净做蠢事,算了,不提了。”“你到底要什么呀?”杨继德急了,忘形地抓住她的手。
“我要什么?我要什么呢?这么多年了,你就是这样看我吗?”她笑了起来,笑得特别凄凉。
“其实,我很早就认识你,你那时是大老板,我一个毛丫头……我没有想到你会去看我,还帮我盖房子……后来你走了,我一个姑娘也不好意思去找你,我总想为你做点什么。油漆厂一年年垮下来,看着你倒楣的样子,我心里多难受。上个月县里把工厂的帐册收上去,打算宣布破产,我就一直在想法子。你晓得我要什么吗?我要……”她又委屈又难为情地伏在桌上,抽抽噎噎哭了起来。
杨继德头脑一阵发晕,他完全僵住了。
五
进省城的当晚,在薛春花的安排下,杨继德在仙苑酒城设宴,款待她叔叔。
薛处长有一张饱满结实、棱角分明的脸,说普通话,干脆利落,中气很足。举手投足无不令杨继德自惭形秽。
他和杨继德握手寒暄了几句,扭头对侄女说:“你看,人家杨厂长远道来的,应该我来接风嘛,你这孩子就是不懂事。”薛春花抿嘴笑道:“不行呀,人家硬要作东,我拿他没办法呀——继德,你看点什么菜?”杨继德忙请薛处长点。薛处长呵呵笑道:“都是自己人嘛,行,我点份鱼片,加个三鲜汤,唔,尝尝脆皮鸭怎么样?北京风味。够了够了,三个人别吃得太浪费,你们看看,吃什么小菜?”服务小姐捧着一瓶红葡萄酒,走到薛处长座前:“先生,您看这酒行不行?48元,国产的。”薛处长笑笑,沉吟道:“这个……不用吧。”小姐会心地笑笑,一会儿,又捧来一支法国红葡萄酒,照例请薛处长过目。薛处长表示不能多饮,一瓶就可以了。
薛春花又点了两个小菜,正式开宴。
宴席间,薛处长始终不谈正事。他极擅辞令,说话很有水平,政坛轶闻,腐败内幕,讲得头头是道,杨继德只有恭听附和的份。
菜一道道端上来时,杨继德越发觉得羞愧。他当厂长也没少吃少喝,可除了大鱼大肉,最多上一道王八。与今天相比,根本就是两个档次。
那生鱼片切得整整齐齐,分两行摆在一艘精致的木船上端来,冻得硬硬的,开始杨继德还以为是胡萝卜片。服务小姐介绍说是刚从日本空运来的,将一支牙膏样的进口芥末拧开盖,搁在船上。杨继德待薛处长尝过之后,学着挤了点芥末,蘸在鱼片上吃下去,齿颊间刚冻得难受,一股辛辣直冲鼻腔,两行眼泪刷地流了下来。
惹得薛春花咯咯直笑。
脆皮鸭其实是炸脆的鸭皮,呈深红色,折好,点上酱,加细葱,包在一张细圆的薄烙饼中吃,味道妙不可言。这是全聚德的特色菜。
所谓三鲜汤更让杨继德目瞪口呆。一只细瓷小碗,盛半碗汤,浮几点甲鱼、乌龟、乌鸡肉,每碗88元。
席间薛春花不停地给叔叔布菜,叫杨继德和叔叔碰杯。一会儿,一瓶酒喝光了,再上一瓶。
近两个小时后,薛处长抹了抹嘴,说:“春花呀,你陪杨厂长慢慢吃,我还有事,先走。”薛春花叫来服务小姐,悄悄叮嘱了几句。一会儿,小姐拎着一只礼品袋,恭候在包厢门口。薛处长伸出手,和杨继德握了握说:“你明天来办公室,找冯主任,我让他接待你。没事多在城里逛逛,让春花陪陪你。好了,你们别送。”他步履稳健地走出了包厢。
这顿饭花去三千八百元,让杨继德挢舌不已。幸而薛春花早有准备,除了垫付饭款外,另备了两条高档烟给叔叔,前后花费近五千元,杨继德只能回去设法还给她。
走出酒城,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感慨万千,要不是靠薛春花,他这个山沟里的厂长还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变化如此之快。他不由得羡慕起国有大企业的干部来。
第二天,杨继德事情办得很顺利。冯主任匆匆地和他签订了一份合同,数额达八百万元,内容十分简单:两月内交付足额的钙脂磁漆,货到付款。
走出铁路的大门,杨继德还以为自己在做梦,这买卖太顺手了,比他以往做的哪一笔都大,对方竟连一分钱回扣都没要,这是真的吗?春花呀春花,你真是我的大救星哪!他急不可耐地要和县长通个电话。
六
县长黄石民一听见杨继德的声音就烦。
黄县长烦的不是杨继德本人,烦的是油漆厂这个烂摊子,这既不是他的错,也不是杨继德的错,而这个烂摊子却实实在在存在着。
前几届领导杀鸡取卵,掏空了油漆厂的底子,做了几件实事,也有了政绩。轮到他时,却接住了一个包袱。一个亏损百万拥有两百职工的大包袱。
改造,发展,增加后劲,这些当年该做而没有做的事,如今想做都做不成了。
但是,当他放下电话时,竟然有些失了分寸,一个人自言自语:“活了,活了,有救了。”他叫来办公室主任,让他通知县财政局长和企业局局长,明天上午八点,到会议室开会。接着,他拨通了县委书记周志常的电话。
七
根据县委常委的决议,县财政增拨一百万元贷款,帮助油漆厂恢复生产。死寂近一年的厂房,又出现了生气。
杨继德忙得不可开交,最让他头疼的是原料,生产磁漆的钙脂近几年国内普遍缺货,他不得不组织采购人员到东北去找货源。
那天他回家时天已经全黑了,一进门竟意外地看见了薛春花。他从省城回来后就一直忙于工作,一次也没去找过她,现在她再现在自己家里,他又高兴又迷惑,同时也有些尴尬。
桌子上摆满了丰盛的菜肴,她老婆见他回来了,一把抓住他,劈头笑骂:“你死到哪里去了,来了贵客也不晓得早些回,来来,快陪小薛喝酒,我还有菜烧在锅里呢。”杨继德又是吃惊又是好笑,薛春花也抿嘴偷偷的笑。杨继德并没有将薛春花帮忙救厂的事告诉老婆,但县里早就传开了。他老婆今天上镇上去买菜,听人说得此事,心中感激,晃着大屁股找到了车站,不由分说就把薛春花拽回家中。她要好好地犒劳有功之臣。
一顿饭两个女人吃得亲亲热热,唧唧咙咙地有说不完的话,倒把杨继德晾在了一边。他本来就不善于和女人交谈,于是默默地喝酒,吃菜。
一直到月亮升上了中天,他老婆才让薛春花告辞,又将自己编的一双花线拖鞋硬塞在她怀里。
杨继德站在门口,目送那苗条的背影在月光下渐渐地远去。
晚上在床上,杨继德和老婆谈起了钙脂原料的事。老婆撑起上身,说:“那还不好办,没有钙脂就做调和漆口沙,顶多亮度差一些。”杨继德说:“那怎么行,到时候不符合验收标准,人家能付款吗?”“怎么不能?你不晓得让小薛去说说呀。再说,油刷在水泥、钢轨上,哪会要求那过细口罗。”“胡说。”杨继德不耐烦了。他决定明天自己亲自去跑原料。
“嗯,胡说就胡说,继德哎,我今天喝了点酒,身上好痒的,你帮我抓抓好口拜。”老婆柔声柔气地央求他。
半夜时,远近的人们不无恐惧地听到杨继德的小屋中发出一阵阵久违、类似春猫的叫声。
八
一个月以后,杨继德弄到了一批钙脂回来,副厂长告诉他:他老婆让厂里发了10吨没有经钙脂处理的油漆给铁路,说是他让这么干的。杨继德冲副厂长大发一通脾气,刚要去找老婆算帐,财务室主任拦住他汇报说:铁路的款子全部打过来了,只等我们交货。又说,薛春花过来电话,要我们尽快交货,那款子也是她帮着提早催过来的。
杨继德发了半天呆,沉沉呼口气,对副厂长说:“下不为例。”就走出了办公室。
他来到铁路,惊奇地发现车站完全变了样。绿树掩映下,车站干净了,漂亮了。
白粉的墙,绿油漆的台斗,橙黄漆的站牌,朱红漆的门窗,车站显得庄严气派。
他沿铁道线走了几十米,到处都刷上了新油漆,不少铁路职工还在刷漆。一个职工在连接两节钢轨的钢条上刷上白漆,另一个职工细心地在螺丝上涂红漆,白中添红,醒目而亮丽。处处充满油漆的色彩和光洁,远远望去,长长的铁路线像一道风景绚丽的彩虹。
太伟大了。他心里不禁发出感慨。
原料充足后,油漆厂加班加点,终于抢在合同期内,把货全部发给了铁路。站长很高兴,表示以后可以考虑油漆厂搞联营,帮助他们把厂子搞起来。
这一笔生意,厂里除还贷款外,获纯利三百多万,杨继德终于可以更新设备,引进技术,重振工厂气象了。
那一年年底,他因成绩显著,由县人大常会会提名,报省人大讨论通过,当选为省人大代表。
一天深夜,一个电话把他从梦中惊醒。
九
站长控制不住狂怒,冲着杨继德暴跳如雷。
“他妈的!你们生产的是油漆还是学生水彩?不到一个月就脱落、变色。下星期铁道部领导要陪人大代表来视察,你要我怎么办?”极目望去,从站场到铁道线区间,到处斑驳杂离,大片大片的油漆脱落了,陈旧的痕迹暴露无遗。比起粉刷前,铁路更难看,惨不忍睹。
杨继德赔着笑脸,薛春花对他使了个眼色,摇摇头,杨继德明白了。
“从明天起,我派人重新来粉刷,一切由我负责,车站派人指导,我付工钱,行吗?”他恳切地说。站长黯然应允了。
在一个星期内,杨继德除了组织本厂职工外,还招聘了一大批临时工,到铁路刷油漆。
终于在人大代表来之前,站场和铁道线又焕然一新了。
那天晚上,杨继德接到通知,要他第二天乘车去省城,参加人大会议,同行的有县人大主任和县长黄石民。他觉得应该高兴,应该激动,但他却有些麻木,他只想睡它几天。
第二天他收拾好包包出门时,老婆高兴得喜颠颠的。忽然说该去瘸子王同那里打几斤本地的谷酒,带去省城让大家尝尝。她拎起一只塑料桶,晃着大屁股去了,叫杨继德在站台上等她。
杨继德走进车站,一眼看见薛春花,她盈盈地朝他笑着,却不走过来。杨继德很想过去和她说说话,就在这时,列车进站了。
从软卧车厢走下来的是一位身材魁梧的副省长,接着是铁道部的一位副部长,后面跟着一群人大代表。
杨继德心里忽然有些发慌,他一步一步朝前挪着。
副省长大步在站台上踱着,分别和站领导、县领导握过手,眼睛扫向四周。他满意地笑了,和副部长说了句什么,两人都哈哈大笑。杨继德听见一位人大代表说:“铁路的精神面貌很不错,值得学习。”他紧张地四处张望,没有看见一个人沾上那些未干的油漆。
上车铃响了。副省长副部长人大代表慢慢地鱼贯上车,杨继德也朝门口走去。
他对女列车员礼貌地笑笑,刚要递上车票,突然听见一声刺耳的尖叫。
十
杨继德的老婆像一匹疯牛扑向薛春花。
“臭婊子,倒嫖的家伙,还有脸在老子家里吃饭。哼!不是王瘸子告诉我,你们奸夫淫妇不毒死我才怪呢!”站台上几个工作人员试图拉开她,却挡不住她的疯劲。她冲向薛春花,又撕又扯。很快,薛春花的脸上流血了,外衣撕破了。
杨继德站在车厢门口,全身宛如浸在冰水里,冷得直发抖。他想走过去,却一步也动不了。
副省长在车窗朝外看了一眼,皱了皱眉,脑袋缩了回去。车窗里,站台上,有无数惊诧的目光。
薛春花倒下了,又爬起来,这时她看见了杨继德,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既不挣扎,也不反抗。
杨继德的老婆又是狠命一撕,人群中发出了惊叫:薛春花上身被扒光了,丰腴坚挺的胸膛暴露出来,如山野狂风中的两株春花。
她还在看着他。
她一次又一次被推倒,被践踏,身上顷刻间沾满了花花绿绿的油漆。
杨继德咬了咬牙,走进了车门。
这时薛春花猛然站了起来,脸上露出悲痛欲绝的微笑。那微笑骇退了疯狂的母兽。
她就那样静静地站着,静静地笑,她身后的铁道线如一道壮丽的彩虹,耀眼夺目。
她和铁路,静静地构成了一道奇特的风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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