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建芳
身体孱弱的少年如何能承担起家庭的重担和打工的艰辛?太难了!太难了!太难了!桑亚细条条个子,瘦瘦的,有些单薄。
夏天,桑亚早早起来,打来水把工地喷湿,把工地拾掇得清清爽爽。早早地烧好开水晾凉,放在离工地很远的大树下。工地在白沙窝子边缘,是盖铁路道班和大型的现代化养鸡场、养猪场,工程量大,工期长,生活艰苦。这里的太阳比别处大,比别处炽热,工地到处都滚烫滚烫的,烤裂了地皮,烤焦了人的皮肤。这里的灰尘也比别处多,比别处呛人。桑亚除了帮老催看工地,还帮老催给工地的几十号民工做饭。做饭的帐篷离工地有百十米远,桑亚常常站在沙丘上喊:“饭好了,收工了,吃饭啦!”其实他不喊大家也知道收工的时间,只是到了那时间都累得不想走路,想在那砖缝或者是一堵新砌的墙的阴影下坐一会儿。时间长了,听不到桑亚的喊声,大家就一直坐下去,似乎没有力气站起身。桑亚常常出现在那个沙丘上成了一道风景,他的喊声越大,大家就有了某些兴致,觉得这地方就有了层次感,有了立体感,有了想象的空间感,有了比太阳和灰尘美妙一点的东西。大家不起来,桑亚的喊声就不断,渐渐那声音就有些嘶哑,有些微弱。大家不忍这样对待一个少年,就陆陆续续从那些阴凉的缝隙里钻了出来,向工棚这里走来。桑亚看见他们慢吞吞的,把那百十米远的沙地走得坎坎坷坷,弯弯曲曲。桑亚就巴不得想替他们承受一些什么,他常常把远处树底下的凉开水一碗一碗送到民工手里,看着他们咕咣咕咣喝完。桑亚没来时,民工们就在工地的水管子上喝凉水,不干不净的,喝了老闹肚子。民工们很快就喜欢上了这个叫桑亚的少年,觉得以他的年龄还不适宜到这样艰苦的地方来打工,而应该是坐到教室里去念书的。
姐桑叶心好高,可是她心尖命薄,熬到快三十嫁了个男人,没成想那男人很抠门,他不但管钱管俩人的工资,还管柴米油盐,每天吃最次的饭菜,只是一个劲地攒钱,也不知他这样刻薄自己攒钱是为了什么。桑亚在城里念了三年初中,没敢在桑叶家吃一顿饭。为此,桑叶常常和丈夫吵架。桑叶想回家看看爹,丈夫都鬼鬼祟祟监视着她,怕她把自家的东西转到娘家。桑叶有朋友去家里,丈夫就去菜市场买最便宜的剩菜烂菜,这让桑叶很没面子,老是跑回家向爹哭诉。可是后来桑叶还是找到了救自己的办法,她一分钱也没要就和那男人离婚了。同事们都说她傻,说那男人少说存了三万块钱的私房钱,说桑叶该分一万五,分到钱再办离婚手续也不迟。
桑叶没想那点钱,桑叶只想着自己终于脱身了,她来娘家借了500元钱,送礼托人调到了另一所小学。半年后,桑叶给爹还那500元钱时,另外又给了爹一千,说是留给桑亚上大学的。爹不要,爹说他有一群羊呢,爹说一群羊会供不出一个大学生?桑叶说,那这钱给您养老吧,谁知道我以后还会嫁个什么样的人,也许到以后我又拿不出这笔钱来。
桑叶后来又结婚了,她的丈夫叫王码,是文化馆的馆员,没正事做,带了几个吹竖笛的学生。王码花钱大手大脚,常常工资刚发不久就又借了新帐。桑叶老是跟在他屁股后还帐,旧帐还没还完新帐又来了。桑叶不敢张扬,她的第一任丈夫吝啬多疑,她离了,她的第二任丈夫好吃懒做,她只能忍。她不停地给他还帐,她把给爹的那一千元养老的钱都又拿回了家,那窟窿还是越补越大。桑叶就在这种情景下生下了他们的女儿王叶,王叶一出世就不吃母乳,也不吃牛奶,不喝国产奶粉,只喝一种美国进口的高级奶粉,市价卖到十几元人民币。王码很会赶时髦,他借帐养了一个小情人,这事被桑叶发现后,桑叶几次把他和他的小情人堵在屋里吵,桑叶打了那女的一耳光,王码和那女的合起来把桑叶的腿打折了。由于延误了就医,漂亮的桑叶变成了拐腿。爹把桑叶连她的小女儿从城里拉回乡下,爹用羊奶喂他的孙女。王叶哭了几天,不得已开始喝羊奶。爹和桑叶开始起诉王码,状告王码打折了桑叶的腿。
桑亚看见家里的一群羊为了打官司打没了,他在学校就有些呆不下去,他就想退学挣钱帮姐和爹打赢这场官司。
闷热的夏日,老催睡不着,就从桑亚嘴里掏出了桑亚家的这些事。不久,工地上的人都知道了桑亚有一个漂亮的姐,现在又成了拐腿。大家不明白桑亚那么漂亮的姐,怎么会嫁两个那样混帐的男人。大家知道桑亚的姐还是个老师,都说老天不公,干吗要让一个女教师遭这种罪。有的工友说,你姐要嫁了我,我像捧金子一样捧着她。有的工友说,你姐要嫁了我,我挣的钱全让她花。有的工友说,这官司得打下去,卖房子卖地也得打下去,佛争一炉香,人争一口气呢。无论工友们怎么说,桑亚都不生气。有个叫方军的泥瓦匠还直接喊桑亚是小舅子,他说桑亚帮帮忙,我想当你的姐夫。桑亚觉得这些豪爽的北方粗汉哪一个当他的姐夫都比姐曾嫁过的那两个男人强,但桑亚知道,姐不可能嫁给他的这些工友的。后来,桑亚给家写信时,还是把工友的这些话一一写在上面。姐回了信,没有提到桑亚的那些工友,姐说王码花了不少钱,买通了不知什么人,官司又输了。姐说爹气病了,爹老是说对不起桑亚。姐说其实是她对不起桑亚。姐还说桑亚的老师来过了,桑亚的老师说他要帮桑家打赢这一场官司,打赢了王码会赔一笔钱的。姐说等王码赔了这一笔钱,就用这笔钱供桑亚重去读书考大学。姐又说她女儿现在不用喝羊奶了,开始吃饭了。爹把那只奶羊也卖了,卖了300元钱,有200元是假的,爹就气病了。
姐没提桑亚的工友,桑亚似乎觉得对不起这些热心的兄弟。可大家看了信,并没有不高兴,而是指责王码太不要脸,指责掏假钱买羊的人哄一个老汉太没良心。
大家说桑亚的老师真是好人,接着叹息桑亚退学太不应该。老催说,你们白费唾沫星子顶屁用,有种的借给桑亚点钱,帮他姐把这场官司打赢了,他早点回去读他的书,考他的大学。老催说他个人借给桑亚500元,现在这世道干啥都得花钱,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大家呆愣了一下,就纷纷解囊,这个100元,那个200元的,那个喊桑亚小舅子的方军掏了1000元。桑亚看着手中的3000元钱不知所措,大家催他赶快到三里外的那个小镇给他姐寄钱,桑亚站着不动,他觉得此时的他跟那个王码有什么不同,他竟然也要借那么多的钱,他也已经开始预支明天的钱了,他感到了生活的残酷性和戏剧性。他不得不考虑,这场官司花进去这么多能打赢吗?就说打赢了,王码能还回来多少?而他借这么多工友的血汗钱,他有偿还的能力吗?可是容不得桑亚细想,老催就亲自押着桑亚去了小镇的邮局。钱汇出后,老催高兴得唱起了秦腔,桑亚却是心事重重。
自钱寄走后,这个工地上的这群人的内心似乎都生出了某种希望,他们希望着桑亚的希望,他们希望着社会能还给一个漂亮女教师应有的尊严,在他们简单而善良的心里,桑亚的姐不能成为拐腿。
桑亚平生借了这么一大笔钱,他内心的压力很大,他暗暗祈求上苍能帮桑家,祈求他的老师有本事扳倒王码,祈求这场官司赶快有个了结。现在,桑亚常常失眠,他半夜半夜睡不着,就和老催说话。老催说天是无边无际的,他就说天是有边际的。
老催说这世道不公平,有的人受苦受难,有的人却享尽荣华富贵,他就说世道其实是公平的,人人都在做梦,有好梦有坏梦,不可能有的人永远做好梦,有的人永远做坏梦,所有人的梦都是时好时坏的。老催说,上大学多好,你以后一定要争取去上大学,他就说,不上大学也挺好,他觉得他现在就挺好。老催听了他的话,也不和他争,老催说,你才屁大点的孩子,就好像悟透了什么。老催说着话就睡着了,桑亚看见了外面的月光,那月光亮得异样。桑亚就走出了工棚,这时他思念他的爹,他的姐,他的老师,还有姐的女儿王叶,他怀念在学校的那段生活,还有那段生活里他曾有过的梦想。
桑亚在工地转了几个圈子,就向不远处的大沙丘走去。那沙丘看着近,走起来其实挺远。桑亚费了很大的劲爬上沙丘,极目远眺,除了工地和工棚是一堆黑色的剪影外,别的地方全是起伏的锯齿形的沙丘。那些沙丘由于月光的作用,竟呈现出不同的造型,不同的色彩,极具光焰和诗意。来了这么长时间,他还没发现竟然有这么惊人的沙漠夜色。桑亚知道沙漠里偶然会出现沙漠蜃楼,他非常希望在这个夜晚他能有此奇遇,他想在那些沙丘上看见他家曾经有过的那一大群羊,白白的羊晃在月光下,波浪一样起起伏伏,自在得很。可是他在这里望眼欲穿,那沙漠蜃楼就是不出现,后来他累了,就卧在沙丘上睡了一觉。
老催找到桑亚时,桑亚睡得正沉。老催没有叫他,他就破天荒地第一次没赶在工友到工地时把工地喷湿。那天,工地就和以往有些不同,工地上的灰尘一股一股的,旋进了大家的嗓子眼。
姐很久都没来信了,不知官司打得咋样。桑亚还是一封一封地给姐写信,他每次写信都要提到老催和泥瓦匠方军。姐有一封信上便也提到了老催和方军。姐说老催是桑家的大恩人,姐说像方军这样的男子汉现在太少了。桑亚把信拿给老催看,老催又把信拿给方军看。老催说,桑亚的姐说你是个像样的男子汉。方军脸就红了,是那种黑红,放着光。桑亚看到他的脸,就替姐喜欢了他,《三国演义》上写了,像方军这样的红脸大汉,都是极为忠义之人。方军见桑亚怪怪地望着他,他就问起官司的事。桑亚的姐在信上说,桑亚的老师找了很多人,做了大量的工作,桑亚的姐姐把桑亚寄去的钱都花出去了,官司总算有了点眉目。现在就差证人,那些看见王码和情人合起来打桑叶的人都不愿出庭作证,她们说她们不敢惹王码,她们怕王码报复。只有一个人说,要想出庭作证也行,只要给她家三千元安抚费,就是王码将来要杀要剐的风险,也去法庭走一趟。桑亚的老师现在有点犹豫,他说这样做不符合法规,代价也太大。姐的信就这样完了,桑亚怔在原地发呆。这正是吃午饭的时候,天空瓦蓝瓦蓝的,太阳把沙丘照得晶亮,近处的工地似被太阳烤出了一股糊味。大家看了桑亚姐的信,知道官司还悬着,便都无心吃饭,到工地上拿起水管子互相在身上冲凉。这里全是男人,他们光着膀子,只穿了裤头,黑亮的肌肉抗衡着太阳的热度。湿淋淋的男人们只一会儿工夫就又变得干燥起来,大家开始骂娘,骂王码的娘,骂王码是杂种,骂法庭是乌龟洞。桑亚只默默地听,静静地看着远处的沙丘,还有那一丛一丛的骆驼草,芨芨草。桑亚想,王码的娘又没错,她早死了,骂她顶什么用呢?王码成了杂种,那姐和王码的女儿王叶不就成了小杂种?生活怎么变成了这样?那沙丘上的骆驼草和芨芨草还有一线生机,难道人就没有?大家骂完娘,看见桑亚快哭了,就开始去吃饭。吃饱了肚子,方军提议说,大家看桑亚姐的官司还打不打?有人说,打,打下去,不打下去便宜了王码那狗日的。有人说,眼看快打赢了,不打以前花进去的钱都不白花了?老催说,还有桑亚家那一群羊也白卖了,多好的一群羊。老催说话的口气好像他见过桑亚家的羊一样。方军说,那我们就再凑点钱给桑亚,让他姐把这场鸟官司打赢。方军说他这次掏2000元,剩下的由大家看着给,不想给的不要硬给。桑亚吃了一惊,他使劲摆手,他说不可以,不可以的。大家不理他,这次竟凑了5000元,硬塞到桑亚手里。方军说,这次有了雄厚的资金,我就不相信打不赢这场鸟官司。老催说,这次有这么多钱,这官司赢定了。老催拉了桑亚去小镇的邮局寄钱,老催让桑亚看远一点,花小钱办大事,现在借了帐,以后还就是了,人还能让钱压死。桑亚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呢,这不是您常跟我说的。老催说,这是哪跟哪啊,这是两码事。这天热得出奇,寄完了钱,桑亚心里沉得像块石头,后来他就中暑了,还是老催把他背回了工棚。
桑亚醒来时热泪长流,他借了钱,在他眼里,他借了很多钱,他借了工友们的血汗钱,他心里很难受。恍惚中,他听见老催说,这孩子是读书人的身子骨,却是卖苦力的命。方军说,他姐的官司打完了,他还会回去念书的,他终究是文化人。
桑亚想起沙丘上骆驼草和芨芨草所呈出现的那缕生机,他心里好受多了。
不久,桑亚的老师来工地看桑亚。老师穿着一身红运动衫,充满朝气充满活力而又潇洒。他的到来一下子使热闹的工地沉寂下来,大家都看着桑亚的老师,大家的脸上都有了和桑亚一般的神情,那神情流露着那种叫做“崇拜”的东西。桑亚的老师看见桑亚时并没有神采飞扬,而是凝重地看着桑亚,他眼中的桑亚已没了少年的稚气,身上平添了几分沧桑。桑亚的老师说,官司打赢了,打得很艰苦,最终赢了。工友们听说官司赢了,“噢”的一声大叫起来,他们竟然把桑亚抬起来满工地转圈。桑亚的老师很困惑,不知道他们干吗这样激动。等大家闹够了,平静下来,桑亚的老师说,官司了结了,我劝你还是回学校读书。桑亚的老师又说,你爹让你回家一趟。桑亚有点为难,他欠工友这么多钱,看样子家里并没有让桑亚的老师带来钱,他桑亚怎么好意思走?桑亚的老师说,我们赶快动身吧,镇上还有我朋友的车等我们,我是搭便车来的。桑亚说,我还有工友的钱没还,我还不想回家。桑亚的老师就有点沉默,看着远处的沙丘发呆。老催说,桑亚,有便车,回去看看你爹,你看你,咋能让老师为难?方军也说,钱不钱的,以后还也不迟,还是回家看看吧。
另外几个工友也劝他,回去看看吧,我们还怕你跑了不成?桑亚看着工友,眼里就涌满了泪花。老催就推桑亚跟老师走,老催还说,桑亚,能念上书就想办法念书吧,读书人有出息。桑亚跟着老师走了很远,转回头看见他的工友们站成一堵人墙,那堵人墙还不停地向他挥手。他就有些走不动了,老师拉了他一把,老师说,这地方挺粗犷,你的工友也挺粗犷。桑亚不知道老师的话是褒义还是贬义的,抑或是什么意思都没有。
桑亚走了,工地不像以前那样清爽了,工友们也喝不上那晾凉的冷开水了。日子变得漫长而单调,大家都思念着桑亚,夸大地想象着那个戴厚近视镜的文弱少年的好处。工地上全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雄壮汉子,桑亚少年的存在就像是雄性世界的点缀,大家关照他就像关照女人一样,喜欢他也像喜欢女人一样。
只几天功夫,桑亚就回来了。桑亚苍白着脸,大病初愈的样子。桑亚给大家带了一包青苹果,很酸也很能解渴。大家围着桑亚抢苹果吃,问桑亚上学的事弄妥了没。桑亚回家,爹和姐脸上并没有喜色,只是一个劲地瞅桑亚,瞅着瞅着就哭了。
桑亚说,官司打赢了,怎么反倒哭起来?姐说,官司是赢了,可我们前前后后花进去差不多两万块钱,还有一群羊也没了,法庭才判王码赔给我们四千块钱。桑亚说,怎么会这样?姐和爹都没吭气。桑亚看见姐的腿似乎更拐了,大概是为打官司累的。
桑亚去找老师,老师说,他不知道桑亚姐背过他还花了不少钱,据说买通证人就付给了五千,刚开始三千,他就不想打这官司了,可后来证人又变卦,桑亚且竟掏给了五千。老师说,他本事不行,弄不过王码,害桑家花了这么多钱。老师这样自责,桑亚心里就更难受,他说不关老师的事,这都是王码作的孽,会有报应的。老师劝桑亚还是回学校来,老师说桑亚的身体不适合在社会底层滚打,老师说桑亚以后要靠智商挣饭吃。老师说着说着就动了感情,老师说,他愿意现在供桑亚读书,等桑亚大学毕业了连本带利还他。桑亚拒绝了老师的好意,桑亚在老师那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回到家里,爹和姐正商量那四千块钱的用途。爹说用这四千块钱买一群羊,羊可以再生小羊,羊会越来越多,就可以还欠下的债了。姐说这钱留着让桑亚回来读书。姐说还帐的事还有买羊的事她另想办法。爹说,你能想什么办法呢?就你那几个工资,还养女儿呢。姐说,我想辞职呢,听说女人里面收入最高的是坐台小姐,我想去试试。桑亚听了姐的话,就不停地看姐的腿。姐知道他的心思,姐说,腿没关系,我坐着不起来,坐台坐台,就是坐着挣钱。桑亚说,我想还工友的钱,他们的钱都是血汗钱,我不想拖太久。姐和爹好久都没吭气,后来姐说,才四千,不够你还的。桑亚说,还掉一部分是一部分。桑亚接着说,我依旧回工地干活,挣钱还帐。爹说,才这么点大孩子,身上就背了万来块钱的帐,爹对不起你。桑亚心酸酸的,就想回工地。爹和姐就把那四千块钱给了他。那天天气有些阴,眼看要下雨,姐和爹不让他走,让他天晴了再走。他不听,他硬着心肠走了。
那阴天真的就下起了雨。桑亚回到工地时,那雨仍在下。工地上静悄悄的,工友们都回工棚了。在那个桑亚曾睡过一夜的大沙丘上,桑亚站了很久,然后坐下来,望着水天相接的地方,内心一片苍茫。千万条雨丝荡漾在半空中,迷迷漫漫的轻纱,披上了连绵起伏的沙丘。雨落在沙丘上,很快就消失了。空中雨丝乱飞,沙地却是一派干爽。老催到工地查看,眼皮有点跳,就抬头发现沙丘上有一个小黑点,老催断定那是人,他没想到是桑亚,他还是过去看了看。到了近前,老催才发现是桑亚。
老催喊了一声桑亚,桑亚就哭了。老催什么也没问,就把桑亚拉回了工棚。
大家围着桑亚吃青苹果,桑亚就说他对不起大家,王码才给他姐赔四千块钱,他还不了大家的钱,他羞于见人。老催说,别这样想,只要有人在,钱是个球。方军说,他妈的,一条腿才值四千块钱?桑亚说,王码势力大,连我老师也斗不过他。
大家就沉默了,后来又问起桑亚上学的事。桑亚拿出那四千块钱,桑亚说他现在还上什么学,他想跟方军学做泥瓦匠,挣钱给大家还帐。老催说,你这身子骨能干得了这活吗?桑亚说,能,一定能的,我姐都去坐台了,我有什么不能的?方军说,你还是回去念书吧,欠下的钱等你大学毕业再还也不迟,反正我们现在也不用钱,存银行也没几个吊利息。桑亚快哭了,桑亚说,我能预支未来吗?现在的好多大学生都找不到工作。老催这时却变了脸,老催说,等等,你说什么?你姐要去坐台?坐台就是陪男人唱歌跳舞连带睡觉,你姐怎么能去干这营生?桑亚说,我姐要还帐,我爹要买一群羊。方军也变了脸,他让桑亚赶快把这四千块钱寄回家去,让他姐别干坐台的事。方军说,我收桑亚为徒,泥瓦匠一天工钱三四十元,一个月下来就是千来块钱,愁什么愁?这点帐很快就会还完,你爹的那群羊也准能买回来。桑亚听方军这样说,忽然就觉得前途一片光明。桑亚仍然由老催陪着去邮局寄钱,寄钱的时候老催忽然说,你姐还不如嫁给方军呢。桑亚就有些发愣,不知为什么,他认为方军要是借钱买了别墅,他肯定过得不错。
方军做了桑亚的师傅,上工时间教桑亚如何拿瓦刀,如何均匀水泥,如何砌砖,收工后就教桑亚如何眯着眼调线,如何平衡墙面。方军砌的墙又结实又直,有几手绝活。尤其是瓦刀在手中上下飞舞,那水泥就轻松自如地贴在了砖缝里。抛砖的动作也特优美,那砖好像有脑子似的,方军一扔,它就服服帖帖落在固定位置上,一丝一毫都没有偏差。方军用心地教桑亚,他仍喊桑亚是小舅子,他也骂桑亚,毫不留情,他说姐夫骂小舅子是为了小舅子学本事。桑亚刚开始不入门,方军砌墙的动作潇洒而急速,桑亚看得眼花缭乱,看得发呆发愣。方军就骂他笨,手把手教他,不停地给他示范。桑亚要是放错了砖,方军就会把沾着水泥的砖扔在桑亚的怀里。
老催有时看不过眼,就说方军待桑亚太刻薄。方军说,不这样能学到真本事吗?老催就不吭声。桑亚有时候累得要死,就想断了做泥瓦匠的念想。可是方军吼一嗓子,桑亚就神差鬼使的跟着他又去学了。桑亚学了一个月,终于能砌墙了,只是动作缓慢,吭吭吧吧的,墙也砌得没方军砌得光滑。方军砌五道墙,他才能砌一道。不过,桑亚一直不停地模仿方军,挥瓦刀,抛砖,均匀水泥。桑亚砌墙的动作很像方军,尤其是脸上那专注的神情,几乎和方军一模一样。但桑亚的墙还是砌得慢,老催说没关系,熟能生巧,砌的墙多了,功夫自然就出来了。砌了一段时间墙,桑亚的身子骨也变了,他的胳膊粗了,他的腿也粗了,说话的嗓门也粗了,胸脯厚了,脊背宽了。老催首先发现了桑亚的变化,老催就小声嘀咕说,这世界又多了一个吃粗茶淡饭的人。
时间久了,桑亚真的赶上方军了,他单独砌了几道墙,工头很满意,就开始给他发泥瓦匠的工钱。他拿了钱,就去小镇给方军买了一箱二锅头。方军老是在饭后喝几口二锅头,有时让桑亚喝一口,桑亚就呛得直咳嗽。
桑亚的姐很久都没有来信,桑亚就有些惦记家里。老催看出了他的心事,老催就说,回去看看,给你爹买一群羊。桑亚也这样想,买了羊,羊生羊,就会加快还帐的速度。老催又说,回去给你姐说说,看她能不能嫁给方军?方军人挺好的,她可别再嫁错了人。桑亚使劲点点头。
桑亚回到家里,姐和爹吃惊地望着他,他知道姐和爹眼中的他已不是过去的桑亚了。但桑亚的雄壮还是让爹放心,让姐高兴。姐上集市给桑亚买了一套西装,扒下桑亚身上的那套粗布衣服,硬让桑亚换了新衣。姐说,桑亚像个大人了,该说媳妇了。爹就笑了,爹的胡子直抖直抖的。桑亚说,姐,你发大财了?姐说,没有,发财哪有那么容易。桑亚说,姐,你没坐台吧?姐说,坐了,不想了,坐了那台就别想嫁人了,那会对不起人家的。桑亚说,姐,老催说,让你嫁给方军呢。姐说,不嫁,谁也不嫁,方军粗手大脚,粗枝大叶,粗得一塌糊涂,我怎么能嫁他呢?你姐再不济,也想嫁给你老师那样的人。桑亚说,我师母和老师感情很好呢。姐笑笑,笑出了眼泪,索性就哭起来。桑亚觉得这次见姐,姐丑了许多,眼也成了熊猫眼。
姐哭罢,就开始描眉扑粉涂嘴唇,嘴唇弄成个血窟窿,姐就走了。
桑亚领姐的孩子王叶,让爹进山去买羊。两天后,爹赶着一百多只羊回来,羊群是小多了,但可以不断壮大。那雪白的羊群在院落里拥来挤去时,桑亚心里就又生出了希望,那希望很模糊,不甚明确。爹说,有了羊,这院里就有了生气。桑亚说,家里的欠帐还有多少?爹说,不多了不多了。爹又说,有了这群羊,你的媳妇就不愁了。桑亚说,爹,我说媳妇还早呢,我才十七岁。爹说,对,你还小呢,先还帐再娶媳妇。
桑亚穿着那套姐买的西装去看他的老师,老师有点惊奇,老师是惊奇桑亚的变化。老师这次没劝桑亚回来读书。老师带桑亚去参加一个文学沙龙,沙龙里的翩翩男子和优雅女子端着鸡尾酒谈论哲学谈论时事,和桑亚碰杯。桑亚就有点失落,他觉得他的人生离这种生活只会越来越远。桑亚没熬到沙龙散场,就离开了。老师送他,老师说,看见你健壮的身体,我对你以后的生活就放心了。桑亚说,老师,我姐竟然想嫁你这样的男人,你说她会嫁到这样的人吗?老师说,会的,只要怀了这样的希望,就有实现的可能。桑亚品味着老师的话,咂摸着其中的味道。
工地要转移地方,桑亚就忙忙地赶了回来。老催说桑亚回来的正是时候,方军喝酒中毒了,躺在小镇的医院里。桑亚赶到医院,拉着方军的手直掉泪。方军说,还是没长大,动不动掉泪蛋蛋子,这不是男人的作派。桑亚说,我给你买了酒,你喝酒中毒了,是我害了你。方军说,这帐不能算在你头上,是造假酒的乌龟王八蛋害了我,看我这身坯,他们能害得了我吗?老催说,桑亚,你姐和方军的事,你给你姐说了吗?桑亚说,我姐已经坐台了,她说她不干净了,她谁也不嫁。方军听了桑亚的话,就猛咳起来,把脸咳得一片灰白。桑亚不知道说什么好,桑亚就一个劲地给方军捶背。老催不停地摸胡须不停地叹气,老催说桑亚的姐心苦呢。
铁路道班、养猪场、养鸡场像模像样地在白沙窝子边缘地带竣工,交工完毕后,工头要领着大家去更远处的戈壁滩安营扎寨,工头许诺到那里干活要给大家加工钱。
临离开这里的前一个晚上,桑亚又到了那个大沙丘上,他想在这个沙丘上度过最后一夜,他让老催不要找他。他站在沙丘顶上,星星显得很大,自然安详,一动不动,不远处的工地隐在一片黑暗里。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他看到了点点昏黄的灯光,那灯光离得十分遥远。桑亚把那灯光想象成家里的灯光,爹正在那灯光下剪羊毛,姐的女儿王叶在那灯光下熟睡。姐缩在城市的一个角落,姐的心中有这样的灯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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