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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当代优秀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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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吉普赛

作者:王阿成

  “北漂”您听说过了,可“戏漂”您知道吗?渔标扒乘的这趟有20多节货厢的火车,是一趟空列,远远地看,像一条笔直的百足虫,正轻快地向东北、向黑龙江的方向行进。

  在一节偌大的、空空的货车车厢里,就渔标一个人龟坐在角落里。

  “渔标”这个绰号,是他在北京漂的时候,“北漂一族”里的一个本溪的胖女孩儿给他起的。那个胖女孩儿比渔标大几岁,自来熟,见人就撒娇,“你请咱吃饭呗,你请咱吃饭呗。”一想到那个胖女孩儿闹人的样子,渔标还下意识地搓了一下鼻子。

  “百足虫”开始转弯了,渔标能感觉出来,身体不由地向一边倾斜,靠在车厢壁上。这样反倒挺舒服。

  渔标从北京扒火车,往东北的方向走,达达达,达达达,已经颠了整整一宿了。

  想到一个搞艺术的年轻人混到这种狼狈的样子,渔标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的确像那个本溪的胖女孩儿说的那样,在北京漂的这后二年里,他一次咬钩的机会都没有,真的就像渔标似的在“水面”上漂着。那个本溪的胖女孩儿还说,咱本溪那儿有条溪,本溪本溪嘛,平常有不少大老爷们儿在那钓鱼,老也钓不上鱼的,旁人就管他叫“渔标”。干脆也管你叫渔标得了,再说你长得又那么瘦那么小,真的像一根儿渔标似的。

  旁边那些漂的人就笑了起来。

  渔标一声没吱,只是瞪了那个胖女孩儿一眼,然后扭了扭身子,使劲儿地搓了一下鼻子。

  那个本溪的胖女孩儿说,咋?要强暴咱哪?你行么?于是那些漂的人笑得更开心了。

  北漂大军里的男男女女差不多全是年轻人,他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当影视明星的梦想与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他们天叮天儿聚在电影厂门前等活儿、等机会。电影厂的门前就像个大市场似的,每天的一大清早就有不少招群众演员的电影、电视摄制组的面包车呼呼地开到这儿来,车门哗地一拉,从车上跳下来一个平头或者秃头的剧务,冲着黑压压的北漂一族喊:“《AAA》剧组,群众演员10个,一天20块钱,一共拍两天,中午管一顿盒饭,谁愿意去?愿意去的过来。”呼一家伙,一帮人拥了过去,我去,我去,我去!剧务开始挑人,你!你!还有你。再加你们仨……10个人很快凑齐了,面包车哗地把门拉上,立马开走了。

  这时,又有一辆面包车在另一面喊,《BBB》剧组,大群众场面,古装的,大杀大砍大流血,哈哈!一共要50个群众演员,一人一天15块钱,早晨、晌午、晚上各管一顿带肉的盒饭,外加两瓶矿泉水。想去的,明早4点在这里集合。我现在开始发号,发完为止。他妈的,大家不要抢哎,都是些什么玩艺儿这是!都排好队,按顺序来……约一个多小时的工夫,所有来招群众演员的面包车、中吉普、大客车,陆陆续续全都开走了。剩下未被选中的那些人也陆陆续续散了。地上到处都是些破报纸和塑料袋。打扫卫生的老太太一边骂,一边叹气,一边打扫。

  渔标和另外几个没戏的人,坐在一边卖单儿。

  渔标刚到北京漂的时候是三年前。三年前的渔标到北京来(他还是坐18次特快列车的卧铺来的呢),兜里的钱还挺厚,两千多块嘛。那时候他还可以住一宿20块钱的小旅店,可以去小饭馆吃两个炒菜,弄瓶燕京啤酒喝喝。坐地铁也好,坐空调大巴也好,都不成问题。那时候渔标的脸上还有血色呢,一口气能做100个俯卧撑,旋子空翻能连续打30个,身体壮着哪,走路也有弹性,说话还学北京腔呢,“您干嘛这是?遛弯儿去呀?”那时候他身上还有一个全国联网的汉字传呼机,除了父母,除了亲戚,谁的呼叫他都回话。兜里有好几张电话卡。剧组来招那种给十块二十块的群众演员,他根本不去。想不到三年过去,自己成“渔标”了,就连十块二十块的群众演员也没人雇他了。另外,他早就没钱住旅馆了,肚子经常是饥一顿饱一顿的,说话又顺回东北味了。到了下晚哪儿都住,火车站,电影厂门前的小树林,冬天睡筒子楼的楼道里……饿了,偷吃人家放在走廊里的大白菜。身上的传呼机早卖了,人得吃饭呀,再传他,啧,空号了。

  北漂一族和打工大军完全不同。打工大军的成员是从家乡出来谋生存的,是没办法才出来遭罪的。而北漂一族里的人,大部分的家庭生活都还不错,甚至先前还有很固定很体面的工作和一份不错的工资收入,是他们自己主动辞职不干到北京来创造新生活的,用背水一战的方式,来实现当明星的梦想。几年下来,明星梦正在一点一点地破碎,如果不甘心,那就硬在北京漂着,泡着,号着。他们是自己没罪找罪受。

  渔标的情况略有点不同。其实,谁和谁的情况相同呢?渔标的经历听上去多少有点老套,可谁的经历不老套呢?大家都在大酱缸里沤着,还能弄出水果沙拉味么?渔标是哈尔滨郊区的,算是个半城市半农村人。最初在哈尔滨的一所戏校念书,那所戏校什么班儿都有,京戏、评戏、二人转、舞蹈、舞美、编剧,五行八作,特热闹。渔标他是地方戏曲班里学武丑的。别看他人长得又瘦又小,可功夫相当可以。

  在戏校也算是个小明星。

  渔标念书的时候处了一个女朋友,是舞蹈班的,小丫头长得甜滋滋儿的,像刚从树上摘下来的粉桃子似的,名字叫甜甜。甜甜只比渔标小一岁,但看上去要比渔标小六七岁的样子,感觉像两代人似的。他们俩儿到哪去,别人都以为甜甜是他的小妹妹。

  毕业后,渔标分到市评剧团就等于失业了。京、评、话、歌,反正除了电视剧之外,现在叫个戏就不景气。在门可罗雀的评剧团,演员的工资只开百分之六十。

  台柱子,龙套,全一样,都是白菜萝卜的价钱。渔标是个初来乍到的学员,一个月能挣多少钱哪?是百分之六十的百分之六十。

  甜甜通过“门子”毕业分配到了电视台,开始也是打杂,但很快就不打杂了,当上了节目主持人了。为什么不打杂了?为什么当节目主持人了?那个帮她走门子的大老爷儿们是谁?甜甜当了主持人并跟渔标分道扬镳之后,渔标也这么问的她。

  甜甜面对渔标的一大堆“为什么”说,玩哈姆雷特呀?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你懂不懂?到底是郊区的,跳蹦子戏的,太屯!屯!屯!屯!渔标问,甜甜,咱俩在一起别人看着都像两代人,那个给你走门子的大老爷们儿做你爷爷都够岁数了……甜甜说,无聊!讨厌!说完,走了。

  渔标痛苦地看着甜甜的背影,绝望中觉得甜甜的身段特有型、特风骚……觉得给她一顿毁灭性的、暴风骤雨般的拳脚才能平心头之愤。

  正是这样的悲怆与绝望,让渔标成了一个北漂一族的成员。渔标想,跳蹦子戏的不是屯么?不是被人瞧不起么?我不干了行不行?!他毅然决然地辞了工作,远远地离开了生他,养他的父母,离开了他的故乡。他是带着一种绝望、一种绝裂、一种决绝、一种抗争意识、一种血性,层层递进,促成他去北京闯荡的。

  开始漂的时候还可以,偶尔有武打片儿、警匪片儿的活儿肘,他还能干个临时的替身什么的,虽说摔个鼻青脸肿,被“对方”,或者被女里女气,心肠又狠的男一号毫无章法的拳脚打个头破血流,然而小钱儿到底还是挣了。没想到,干影视剧替身也有“民间组织”,他们都是成帮结伙的,而且都是拜把子兄弟。渔标属于外来的野狗,加上他年轻气壮(兜里又有俩钱儿),根本不吃他们那一套,他想像李小龙、成龙、李连杰那样,用拳脚在中国的影视圈儿打下个天下来,然后,开着“宝马”去电视台见甜甜……结果,在一天夜里,被“替身组织”里的人逼到一条死胡同(北京的胡同太多了),一顿姿式古怪的暴打,把渔标从替身圈儿排挤了出去。如果你要硬上戏,可以呀,那在对手戏里就是真打,干断你的肋条骨!让你变成“残联”的会员,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残疾人。

  从北京开过来的这趟火车空列,终于在哈尔滨站的货场停了下来。火车空列停下的时候已接近晌午了。渔标从货车上跳了下来,找到水塔,打开开关,放水冲冲头,清爽清爽。然后,他从货场的小路走出去,在火车站站前的大排档那儿,就着大罐头瓶子里的咸菜、血红的辣椒末子、大蒜瓣儿,吃了两大海碗兰州拉面。

  呼噜呼噜吃拉面的时候,渔标意外地从大排档那台陈旧的电视机里看到了正在主持文艺节目的甜甜。甜甜除了说话改成港台腔之外,其他一点也没变,还是那么甜,还是那么媚。

  渔标搓了搓鼻子,跟对面座的那个看上去颇厚道的食客说:“电视里的这个女主持人,我认识。”那人说:“对。她妈我也认识。”渔标便不吱声了,端起碗,把红辣辣的面条汤全部喝光!抬起头来再看一眼电视,电视屏幕已改成“咋的了哥们儿,让人给煮了”的广告了。

  肚子填饱了。

  填饱了之后,出来看看周围的环境,再仰头看看天——这可是家乡的天啊。看了一阵儿天后,渔标的眼睛有点发潮。他在心里说,我还是个孩子呀!孩子已经三年没回家了……去城郊的班车就在附近,有的是,都在揽客,随上随走。有一个多小时就可以到家了。但渔标决定先打个电话(除了父母之外,他还吃不准给不给甜甜打一个电话)。

  在IC电话亭那儿排队打电话马上就要轮到他的时候,渔标又改主意了,他从IC电话亭的玻璃上看到了自己的形象——憔悴不堪,蓬头垢面。俨然逃犯、流浪汉的形象啊。这种德性怎么回家呀!?渔标决定去依兰。

  那年,他随一个拍土匪片的电视剧组排戏的时候,他演一个被土匪赤身裸体吊在冰天雪地的大树上的群众(吊一小时,给30块钱)。他认识一个一块儿当群众演员的依兰老乡,艺名叫雁脖子,他是从黑龙江的依兰来北京漂的。来北京漂之前,在依兰的大雁戏社做事,白天唱二人转,晚上打更。他都40多岁了还来北京漂,他可真行。雁脖子还是一个唱二人转的戏篓子(雁脖子的脖子真的很长),讲话、说事就像说戏文似的。两人算起来不仅是同乡,还是同行呢,处得挺好。雁脖子总喜欢戴一双白手套。可他的手又什么毛病也没有,那些漂的人因为这点儿都有点烦他。

  一个东北人戴双白手套干什么?!雁脖子临回黑龙江依兰的时候跟渔标说过,走投无路的时候,可以到依兰去找他,怎么也能混口饭吃。

  渔标听了眼睛不觉一亮。

  雁脖子乐了,他知道渔标的情况。他跟渔标讲,依兰可是个好地方,有道是“声闻塞北三千里,鸣贯江南十六州”,还是座小小的名城呢。而且依兰的风景也好看,完达山、张广才岭、小兴安岭,是三山对峙,完全是世外桃源的样子。松花江、牡丹江、倭肯河,三条大江在那儿汇流。如同人间天堂。雁脖子说,无论是张广才岭的水,大兴安岭的水,小兴安岭的水,完达山脉的水,还是长白山的水,以及包括“东北第一漂”的巴兰河等18条支流,112个小溪的水,都要流经我们依兰那座小城。依兰还是宋徽宗赵佶、宋钦宗赵恒的囚禁地呢,有诗为证:“五国羁留从此过,临流涕泪独徘徊”嘛。依兰的女人也漂亮,俗话说“桦南出俊男,依兰出美女”。当年徽、钦二帝被金兵掳到依兰五国头城的时候,曾带了三千宫女一块来的。想想看,这宫女的后代还能不漂亮吗?你就去吧!渔标。说不定到了依兰还能找个好对象呢。你要是在我们那儿结婚,我给你当大执宾。

  渔标照例是扒火车去的依兰。只是没有直接去依兰的火车,那儿不通火车。只能搭去伊春方向的火车,然后伺机在双峰下车,再搭公路客车到依兰小城。这些他都事先打听好了。

  渔标瞅准火车未开的机会,迅速地扒上了那列去伊春货车的守车。

  守车的铁路职工见渔标突然冒上来,愣了,干啥干啥干啥!?渔标说,大叔,我想回家,兜里没钱,求求你,让我搭个车吧。

  那个铁路职工说,不行不行不行!说不行的时候,列车已经开了,再往下推他就会有生命危险了。

  ……从哈尔滨到双峰仅两个小时的时间。幸好,这趟货车还真的在双峰山那儿停车等信号。

  这两个小时里,渔标和守车上的那个铁路员处得很好。都是陌生人,谈也没顾忌。渔标下车的时候,那个铁路员工还给了他50块钱,说,小伙子,到依兰看看朋友就回家吧,有爹妈多好啊,别到处乱蹿了。孔子说,父母在不远游啊。回来的时候买张车票,不贵,才二十多块钱。

  渔标说,哎!知道了。

  说着,两个人就挥手告别了。

  守车的那个铁路员工看着渔标离去的背影说,现在的孩子,咳!渔标从双峰站出来,是走着去依兰古城的。他想,省一点钱是一点钱,谁知道前面还有什么样的困难在等着自己呢。就像我老爸说的那样,有时防无时啊。

  很快,夕阳西下了。依兰的夕阳很特别,紫红紫红的,像一只巨大滚圆的球漂在西天一线。在紫红色的火球上方,龙卷风似的飚起了一缕剽悍且凶恶的霞涛。渔标看着,兀然间有一种悲怆之感,一股灼热,一种亲切感、踏实感,并倏忽地从他心中那样暖暖地流过——他想现在自己毕竟是走在黑龙江的大地上呵—各种各样的车一辆一辆地从渔标身旁疾驶而过。

  这是个周末,有不少省城的游客开车到这里来,大都是准备第二天一大早去漂巴兰河的。“巴兰河漂流”是这二年黑龙江省内最火的生态旅游项目。再加上依兰是一座早在新石器时代就有人类居住的古城,又是满人的“龙兴之地”,清代的皇家猎鹰——海东青的驿站,而且在丹清河风景区,还有一大片无与伦比的原始森林公园。眼下又正值盛夏,因此来这儿旅游的人就更多了。

  走在公路上,尽管有不少私家车、旅游车、长途客车从渔标身边驶过,但渔标没有挥手截车。他知道,人家是用愉快“漂”,自己是用生命漂。不一样的,挥手截车也不会停。一句话,没有他这个流浪汉的位置。

  他就那么走。尽管脸上有些茫然,还有点青年式的凄凉。

  终于走到依兰地界了。

  到了依兰地界也就到了山区了。

  山区的景色果然很美,空气非常清爽。

  渔标想,一万个城市也比不上啊。

  渔标一直走到了哈达山山脚下的三江口。这是进城的必由之路。

  上了大堤,渔标停了下来。三条江在一片偌大的平川上静静地汇合。三条江三种颜色,交汇在一起,仍然在保持着自己的本色。于晚霞的辉照下,非常壮观。看来,雁脖子说的不错啊。

  身后的那座哈达山,渔标在北京曾听雁脖子说起过,说是山上有一处蹲葬的古墓。古墓里的死人是抱膝而坐的。渔标当时还问,为什么?雁脖子说,在母体里是什么姿式,死了以后回到大地母体的时候,古人仍然保持什么姿式。

  渔标想,或许真的像雁脖子说的那样,这儿是自己应当来的地方。

  土橙色的月亮升起来了,它同刚才那轮紫色的落日同样的巨大,同样的滚圆。

  渔标想,该是农历十五左右的日子吧,这个是人间团圆的日子呀。想到这儿,便加快了步伐。

  可是,他去跟谁团圆呢?依兰小城里的人们对大雁戏社并不陌生,这个县城里的人差不多都知道大雁戏社。大雁戏社是个专门唱二人转的地方。二人转是东北农民自己的戏。而这座小城百分之八九十的人都是农村的,依兰是个纯粹的农业县。它的过去,现在和将来,都不可能属于省城那样的大城市。雁脖子说,这一带的农民都非常喜欢听二人转,不少人是赶大车,坐“倒骑驴”(倒骑的三轮车)到这儿来听二人转的。

  记得喜欢戴着白手套的雁脖子十分动情地说,黑龙江的农民就像离不开土地一样离不开二人转哪。

  坦率地说,纯正的,土生土长的二人转戏班子,跟国营的那种二人转剧团还不一样。国营的那种都挺正规的,央视台可以直播或者转播他们的节目。文文明明的,间或也逗个哈哈乐,但那是文明的逗乐。民间的二人转戏班子是农民自己自由组合的,赶着挂锄了,农闲了(或者把地租给别人种),几个二人转艺人赶一辆马车,或者开着小四轮拖拉机,走村串屯儿去给乡下人演。什么场合都行,什么地点也都没问题。拉场戏拉场戏嘛。他们有点类似能歌善舞的吉普赛人。这些农村艺人的戏路子很宽,什么《红娘传书》、《燕青卖线》、《劈山救母》、《包公赔情》、《马寡妇开店》、《夜宿花巷》,戏多了去了,全都会唱,火得很,是熊熊大火!唱、念、做、打、逗,也妖冶得很,放得开,非常的无拘无束,活儿都绝透了,玩艺儿也好。打个比方说,如果说公家剧团和民间戏班子都是猫,公家二人转剧团就是家猫,而民间的戏班子则是野猫。哪个更接近猫的本性,或者说更接近艺术的基本品质呢?当然是野猫了。

  大雁戏社在依兰小城的一个偏僻处(感觉白天这一带是一个卖鱼卖肉卖菜的自由市场,有一股刺鼻子的腥味嘛)。一般地说,二人转的“剧场”都在县城的边缘地带,随便一个茶庄,随便一个废弃的仓库、车库,或者大房子都行,二人转戏班子不挑,都能搭台子演。尽管现在公家的大剧场并不景气,但他们也不租场子让民间的二人转艺人演。他们瞧不起二人转。他们不仅古板,而且还特别牛皮。所以外来人找演二人转的“剧场”并不容易。

  大雁戏社的门口挂着一个黑板,用粉笔写着谁谁来献艺。当然都是草台班子了。

  相互串场吧。不是草台班子的二人转也没人看,用农民的话说,没劲儿!太监!渔标找到了大雁戏社时,天儿已经黑了,里面已经开演了。支在“剧场”外面的大喇叭,哇哇地响。有一个人在大喇叭底下哆哆嗦嗦地尿尿。这样的“剧场”不可能有卫生间。

  渔标走过去问把门儿的,老师,雁脖子在不在?把门儿的厌恶地说,就是那个戴白手套的?渔标说,对。

  把门儿的问,你找他干啥?渔标说,我们是朋友,我是从北京来的,刚下火车……那个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渔标说,啥北京来的,一口大碴子味!你先进去看戏吧,等散场再说。

  渔标说,谢谢老师。说着就进去了。

  把门儿的又在后面说,找个后排的旮旯儿坐,前面的空座还留着卖钱呢。

  渔标说,知道了。

  渔标找个旮旯坐了下来,心想,先看着,或许雁脖子已经扮上了,正在戏上呢。

  大雁戏社的舞台并不大(其实,所有的二人转的戏台子都不大),宽里打也就十几平方米的样子。剧场也不很大,也不正规,坐百十个人撑死了。前三排是所谓的“雅座”。雅座就是椅子。面前有个长茶几,有茶水,瓜籽,山楂片供应,茶水管喝管添。坐在那儿的看客,看样子像似到依兰旅游、到巴兰河漂流的游客,估计都是公家招待的那种人。雅座上也有几位练摊儿的老板儿。男的女的都有,打扮都非常城市,只是女人的妆化得太浓太艳了,有点儿过了。后面几排座是普通座,普通座是长条凳子,坐着满满的人。一般说,雅座卖10元,中间座6元,后几排3元一位。个个都看得贼认真,贼开心,拼命地鼓掌,拼命地叫好!所谓的舞台灯光是两长条子日光灯,剧场的天棚上是四条。没什么舞台设计。倒是有一块天幕,天幕顶上缀一排十几个小摊上卖的那种苹果大小的塑料小红灯笼。从天幕顶那儿还垂下几条金纸条子。乐队在西边的暗处,隐隐约约瞅见似乎还有电子琴的样子。东边是演员上下的通道,也没有边幕条,演员一打帘就上来了。台上有两个麦克风,肯定是开到最大的音量了,轰轰的,震耳欲聋。台上一丑一旦正在表演。丑角是个小年轻的,留着清代的长辫子,穿着清代的马褂,下身是黑色灯笼裤。旦角是个女孩子,挺漂亮的,穿一身唐戏素装,打扮得有模有样。丑角正平躺在舞台上,头上盖着个红手帕——人已经死了的意思。那个旦角蹲在他身边儿边唱边哭。那是真哭,是那种毫无艺术修饰的真哭,哭得人肝胆直颤,不忍卒听,不好意思,坐不住,想走。

  哭戏文里的虚构人物,被演员这么个哭法的,人间少见。悲剧式的痛哭是不是当地农民的一种审美需求呢?小城的二人转的节目安排大致是这样的,先是来一个“小帽”,像《唐营送枕》,什么“红日滚滚落西山,关上城门上锁栓。行路君子投旅店,鸟奔森林虎归山。”什么《摔镜架》,“一只孤雁往南飞,一阵凄凉一阵悲”等等。这些小帽唱完了之后才是正戏,像什么《鞭打芦花》、《十八相送》、《冯奎卖妻》等等。再下来,是整一段逗人的武功、一些有趣儿的说口,快板,比如“叔叔大爷们,爷爷奶奶们,大哥大姐们,妹妹弟弟们,阿姨阿姨夫们……”什么“说一个道一个,想起哪个说哪个,那个说好也不错。”说完了之后,丑角开始“诉苦”了,说他们这些流浪的二人转艺人不容易啊,风餐露宿,东跑西颠。知情的,好心肠的观众,还惦记着给戏班子送点青菜,送点大米过来,慰问慰问。毕竟是我们把欢乐撒向人间嘛。你看人家刘欢,(开始唱)天上有个太阳——(说)这不扯呢么,天上能没有太阳么。

  (接着唱)水中有个月亮,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不知道——(说)三个不知道,好几万块钱弄进来了。唱的时候还直闭眼睛。咱们呢,一宿累个半死,撑死弄个二十、三十元儿。哎,不易呀——二人转的特点,除了野,再就是屯和土!包括一点点不像话。再一个重要特点就是大喜大悲,大哭大笑,大俗大雅,大耍大闹,大起大落。不然看着没劲。

  渔标在下面听了一会儿,才听明白这是一出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戏,梁山伯和祝英台到了二人转的戏里,全变成东北人了,比如:梁山伯说,大兄弟,你干啥去了?祝英台说,俺在后屋扯点小白菜儿……等两位恋人化做蝴蝶之后,这一出戏算是唱完了。

  装死的丑角站起来对台下的观众指着旦角说,瞅见没有,她那是真哭啊,她妈死她也没这么哭,眼泪哗哗的,跟尿尿似的。

  旦角听了,啪的一下,给了丑角一个脖溜说,你妈才死了呢。旦角的打虽然不是真打,但胜似真打。这就叫“打哏”。台下立刻一阵叫好声。

  渔标看了,心里不觉一动。

  旦角对台下的观众行礼说,这出戏呢,孩子没唱好,请各位先生女士叔叔大爷大娘大姐大兄弟大妹子多多包涵。

  丑角问,完了?旦角说,不完了还咋的?听你这意思,是让观众朋友一块上我家吃点饭儿呗?丑角说,那倒用不着,你招待不起我也信。这么着吧,咱们一块儿给台下的各位叔叔大爷、兄弟姐妹唱一支流行歌曲。我唱你跳,中不?旦角说,中!于是,电子琴奏了起来。二人转立刻改成摇滚了。

  丑角唱了起来,完全是个欧洲流行歌手的样子,特疯狂,非常夸张,“我的心在等待,在等待……”旦角则在一边跳迪斯科,跳得好,浪极了,疯了一样,并不断地冲台下飞眼,飞吻。

  渔标有点看呆了,他也算是戏校地方戏的科班出身,也算在北京漂了三年了,央视台的节目也算没少看,可从未看过有如此感染力的二人转表演,放荡,疯狂,自由,张牙舞爪,野性。有章有法,又没章没法。渔标觉得自己仅几秒钟就被感染了。

  这一对表演完就下去了。一顿锣鼓家伙之后,从东边角那儿蹭上来一个丑角,瘦瘦的,解放帽的帽遮歪戴着,冲着耳朵一边,眉毛不仅是短的,而且是竖的,小眼睛,脸蛋子上一边画一个李子大小的红饼饼,大嘴叉子,光头上,只留小磁碟大小的一圈头发,还扎了一个小耗子尾巴似的小细辫儿。他走到台中央,一口小芝麻牙自己先乐了,本来台下的观众看着他就想乐,这下子台下的观众也乐了起来,觉得这丑儿太可爱,太招人稀罕了。

  丑儿开始走场,也不像个正规走场的样子,老踩不到点上,他冲着乐队那几人直骂,乐队也有意逗他,就是让他踩不到点上。后来,终于上点了,可是亮完相一说,他忘词了。丑儿对观众说,咋办?再来一圈吧。于是又走,走过之后,丑儿开始道白:“我叫老杆儿,我妈生我的时候,我爸总淘气,结果,不够月就生下来了,我爸说我这个熊样像棺材铺的扎彩人儿!”说完,做了一个怪相,脸上的五官立刻扭成了一条直线儿。

  观众看了都乐疯了,直跺脚。

  接着,他开始唱,好像是《小拜年》,什么正月里来是新年呀啊,少的给老的拜年儿啊……那嗓子很好,极土,够味。如果用烧酒比喻,该是80度,而且还格外有个自己的味儿。

  紧接着,美人坯子似的旦角也上来,她上来之后,居然出人意料地先来一段很地道的昆曲。听着好像是“黛玉葬花”。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唱过了之后才自报家门说:“我叫小燕子,今儿给各位献艺,请多多指教。”于是,两个人开始边舞边唱,唱的这一出戏好像是崇祯哭祖,先是从朱元璋开始哭,然后把明朝的18个皇帝都哭到了。小燕子和老杆儿轮流串演崇祯皇帝,同样是痛哭失声啊,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台下不多的观众也跟着抹眼泪。尽管如此,二位演员仍然不失幽默,唱的时候,丑一唱错了——当然是有意唱错,旦角上去就给他狠狠地一个脖溜子!叭!台下的观众听得真真儿的,直鼓掌。打哏嘛。

  唱这么一段,前前后后,丑儿被旦角至少“打”了七八下子。有时是用扇子,有时是用手,还有的时候是脱了鞋,用鞋底子烀!当然都不是真打。但看上去却是绝对的真打。

  最后,唱到崇祯在景山上完吊就不唱了。

  丑说,别这么干嚎了,我给台下的老少爷们练点真格儿的吧。

  说着,脱了外衣,光着膀子,开始表演翻跟头,打空翻儿,渔标想,这人的确有点儿功夫……最后,又是一曲流行歌曲,唱的是《对面的女孩看过来》。

  观众的情绪一直在沸腾着。在沸腾的气氛里,渔标突然想起日本的一部影片《这里有泉水》,是说一个民间剧团在城市演不下去了,临黄摊之前,决定去乡下演最后一场,然后散伙。没想到,在乡下的演出大获成功……渔标想,这里有我的泉水啊。

  散场的时候,丑角祝大家庄稼大丰收,旦角则唱起了终曲《难忘今宵》……渔标等着散完了戏,观众都走光了,才走向前去。有个打板儿的,50多岁,看样子他可能就是班头。渔标跟他说,找雁脖子。

  班头问,你找雁脖子啥事?渔标说,投奔他……班头问,你是干啥的?渔标说,我是省艺校毕业的……围着看热闹的几个演员都乐了起来。

  班头说,这算什么。我问你会啥?渔标说,挨打!说完之后,渔标自己也吃了一惊。

  班头说,打哏?渔标说,对。打哏。

  渔标的话音未落呢,班头冷不防给了渔标一下子,渔标很机灵地躲了过去。

  班头说,你的证件呢?渔标把自己的身份证、戏校毕业证都掏出来给他。

  班头看过了,说,老杆儿,你带他上台。

  渔标被那个叫老杆儿的丑角带上台。

  班头在台下和蔼地说,孩子,“打哏”这碗饭不好吃呀,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渔标说,不后悔。我都在北京漂三年了,什么苦都吃了。

  班头说,为啥?渔标说,实说吧,女朋友把我给蹬了……我不服!围观的几个演员又乐了。

  班头点点头,说,那好吧,你要挨过了老杆儿这顿打,我就留下你,不过,只能他打你,你不能还手,可以躲,但怎么躲也不能躲到台外边去。听懂了吗?渔标说,听懂了。开始吗?班头说,等等,吃饭了吗?渔标说,晌午吃了两大碗面条。

  班头说,那好,开始。

  “开始”的话音未落,渔标就让老杆儿一脚踹到地上。渔标一个后滚翻站了起来。搓了搓鼻子,一动不动看着老杆儿。老杆绕到渔标后面,冷不丁又是一脚。渔标被踹成一个狗吃屎。然而渔标就地一滚,又站了起来,只是还未站稳,老杆又飞起一脚,踹在渔标左脚上,渔标晃了晃,没倒,又站稳在那里。

  那个跟老杆儿搭戏的旦角小燕子喊,傻小子,大叔说了,你可以躲!老杆回过头来冲旦角说,咋的,心疼了?说罢,上去给渔标一个大耳刮子,渔标没动。接着老杆又连续抽了渔标几个大耳刮子,渔标脸上一点儿怒气也没有,平和地看着老杆儿。

  老杆儿说,挺抗打呀。磕几个头我看看。

  渔标跪在地上,咣咣地使劲磕头……班头喝道,行了!老杆立刻停了下来。

  班头问渔标,你会躲么?渔标说,会躲!班头说,那你怎么不躲?打哏打哏,挨打得逗人乐才行。你现在躲给我看看。

  于是,老杆儿又开始打,结果一下也没打着。

  渔标表现得非常灵活,倒把几次扑空的老杆儿累得够呛。逗得看热闹的几个演员直乐。

  班头说,好了。老杆儿,从今天起你带他。吃住的事儿你照应着。头半年,管吃管住,是活儿就得干,但一分钱的“活份儿”(工资)也没有,白干。

  渔标说,行。

  老杆儿过去拉住渔标的手,并替他揩嘴角上的血迹说,对不住了!渔标说,没啥。

  班头要走,渔标问,大叔,雁脖子呢?班头问,你问的是不是那个戴白手套的雁脖子?渔标说,是。

  班头冷着脸边走边说,他走人了。

  说完,去了后台。

  渔标就这样被大雁戏社留了下来。在大雁戏社,渔标什么活儿都干,洗菜、切菜、做饭、打扫剧场,没有他干不到的活儿。大雁戏社是一天两场戏,白天一场,晚上一场。开演的时候,渔标就在一边看。时间一长,有些小戏儿、唱词儿也就会了。像《武家坡》、《华容道》、《冯奎卖妻》、《岳母刺字》等等。像“九腔十八调,七十二咳咳”,还有像耍手绢,打手玉子,打竹板子,彩棒,彩灯。以及唱、说、做、舞,四功。手、眼、身、法、步,五法。什么走场、圆场、喊诗头之类也都学个八九不离十。毕竟过去在戏校学过,有底子。

  有时候呢,班头也让他去串个场。虽说多数是“挨打”的活儿,小可怜儿的样子,但总算得到了戏班子的认可,班头说渔标是个好孩子,灵巧,有脑子,将来指定有出息。

  有趣儿的是,每到渔标串场和小燕子配戏的时候,小燕子明知道打不着他也舍不得下手打。台下的观众就起哄,咋的,心疼了,恋上啦。

  小燕子说,可不,咱戏班子就这么一个嘎嘎新的处男,我能舍得下手么?台下喊,那你们就把喜事定了罢。

  小燕子说,早定了,八月十五。就是哪年还没定呢,主要是渔标他媳妇不同意。

  观众就乐,喊,他还有媳妇啊?他媳妇是谁呀?小燕子说,莱温斯基。

  站在东边台角的老杆儿也嗤嗤乐,小燕子是他两姨的表妹。他也很喜欢渔标。

  说出大天来,渔标这小子是科班出身,不像自己土生土长,没啥大出息,从农村永远也走不出去。

  日子走得真快呀。嗖一家伙,一年过去了。这一年里,他们这个民间二人转戏班子开着小四轮,去了大庆、纳河、绥化、木兰、渤利等十几个县城、农村演出。

  反正是到处走,为了生存,也为了艺术。

  在纳河,渔标看到了雁脖子。雁脖子看上去有点垮了,又黑又瘦。有女人了,是残疾人。他已经不唱了,后半辈子决定在纳河种地了。雁脖子把手上的白手套摘下来给了渔标说,过去,我一直想与众不同,所以总戴着这双白手套。现在不行了,不能与众不同了,踏踏实实地种地吧。这双手套送给你吧,做个纪念……渔标就哭了,等我结婚的时候你还得给我当司仪呢……雁脖子也掉泪了,说,哎,那一定。

  一年后,赶在依兰的“巴兰河漂流节”的时候,他们又回到了依兰。因为有不少来漂流的客人点名要听小城的二人转。

  戏班子在依兰小城的演出还是那么火。

  这一天是个好日子,八月十五中秋节。戏班子也商量好了,晚场散戏之后,大家会餐,喝酒,去宴宾楼,去吃依兰小城特有的野味火锅。传说徽钦二帝被流放到依兰的时候,当地金人给他们上的肉都是半生不熟的,二位皇帝吃不下。虽说他们也带了御厨,但人家不让他们做。后来,御厨看二位皇帝吃得太难受了,就以加热为名,在桌子上加了铜锅,把那些半生不熟的野味再煮一遍。这种方式流传下来,反而成了依兰小城有特色的火锅了。戏班子的人都惦记着吃呢,还有倭肯河的哲罗鱼,那鱼虽说看上去不济眼,但80块钱一斤呢!……可能是中秋节的缘故,今晚上的演出,当地的、外地的游客来看戏的人特别多。

  这观众一多,演员都是人来疯啊,也就来情绪了,说的、唱的、舞的,逗的,也格外的好,格外的野,格外的浪。

  渔标是无意中看到甜甜同那个像她爷爷似的男人坐在台下第一排的雅座上的。

  他们旁边还有当地的一位有名的企业家作陪。那个企业家一边看一边给那个男人和甜甜讲解着。

  显然,甜甜和那个男人是来依兰漂巴兰河的。

  渔标一看,头发都立起来了。他立刻转身去了后屋,在那里兀自化起妆来了。

  恰好班头过来,看到渔标化妆不觉一愣。

  渔标说,大叔,你让我串一场挨打的戏吧?班头说,大过节的,浑说些啥!渔标说,我原来的那个对象正坐在下面看戏呢。

  班头仔细地端详了渔标半天,问,你想跟谁配戏?渔标说,老杆儿。

  ……临上场前,渔标对老杆说,就像我刚来那天那样,你打我狠点儿,而且还要再狠一点!一定要真打!老杆说,不行不行,那小燕子非活蒸了我不可!渔标说,你听我的,算我求你了。

  老杆说,渔标,这么做值么?渔标说,值!老杆说,你是玩苦肉计,想引起甜甜的同情?能么?渔标没吱声。

  老杆儿摇了摇头,说,好吧,看来,我今儿个不是打你,而是帮你了!上一出戏的演员演完了之后,说,我们二位下去歇歇,让渔标和老杆给大家练两下子。

  渔标蹭一个空翻出了场,紧接着,又是单手空翻,连续空翻,劈叉,踢腿,鱼跃。观众、乐队、小燕子、老杆儿全都看呆了,谁也没想到渔标的功夫这么好。班头则站在一旁沉默无语。台下观众的掌声一阵接一阵响个不停。最后,渔标突然来了一个摇滚动作,乐队机灵,也立刻配合,渔标头着地,并以头为轴,倒立着不停地旋转,类似非洲黑人跳的那种霹雳舞。当年在艺校的时候,渔标就是跳这个舞迷住的甜甜。

  表演完了,渔标向台下鞠了一躬,并特意向甜甜的方向鞠了一躬,甜甜有点疑惑起来。

  回到后场,渔标跟老杆说,你一脚把我再踹回去,咱们开打!渔标的话音未落,老杆儿一脚把渔标踹了个狗吃屎,趴在舞台中央。全场立刻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老杆儿对观众说,还没完事呢,就想溜,我非教训教训他不可。看打。

  然后,两个人对打起来,但吃亏挨打的总是渔标。

  打了一阵儿,老杆暂时歇了歇,对观众说,你说这渔标咋这么抗打?观众在下面问,为啥?老杆说,人家是省艺校毕业的,专业呀。

  台下哄然大笑起来。

  老杆说,真的,我要撒谎(指看甜甜身边的那个男人说)我是他老人家的儿子。

  底下的观众又乐了起来。

  老杆说,说起来,渔标也怪可怜的,早先在省城处了个对象,结果,两人误会了,渔标去了北京,在那里漂了整整三年,苦哇,而且三年一趟家也没回,专业也扔了,伤心哪,失恋哪,最后,在北京混不下去了,来到咱们依兰小城的大雁戏社混口饭吃。在这里干什么活儿呢?就两个字:挨打!老杆说,你看。

  说着,老杆飞起一脚,又把渔标踹到地上。

  老杆问台下的观众,抗打不——台下就喊,好!漂亮!甜甜和那个男人看了特开心,使劲儿地鼓掌。台下的甜甜显然认出了渔标,并跟那个男人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

  老杆儿说,可我不能再打了。要说呀,这人心毕竟是肉长的,谁能心那么黑呀。

  我幸亏是个男的,要是个女的,心这么黑,谁还敢娶她呀。渔标兄弟,看在我表妹小燕子的份上,再加上今儿是八月十五,中秋节,行了,不打你了,不过,你得告诉我,你真名叫什么?来了一年多,我还不知道你的真名大姓呢。

  渔标看着台下无动于衷的甜甜流泪了,抽泣着说,我要回家……台下的观众都愣了,随即,全场响起了暴风骤雨般的掌声。

  作者简介:

  本名王阿成,1948年生,硬朗朗的关东汉子,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当代著名作家,发表作品数百万字,其中长篇小说《忸怩》等四部,中短篇小说集《年关六赋》《城市笔记》以及法文版《良娼》、英文版《空坟》等。有多篇作品获各种文学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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