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旻旻
我沿着我的路一直走下去,却不知道走向哪里。
A张国荣回到了那小小公寓里,公寓的每个角落都见证着他和梁朝伟的故事,只是“故事”两个字便意味着一切都是过去时了。张国荣大概还没意识到这一点,他认真地把香烟一盒一盒,整整齐齐地叠在原来梁朝伟放香烟的地方,只是如今角色已经对调了,以前买香烟的人是梁朝伟,抽香烟的人才是他。
荧光屏里,他还在充满激情地收拾着屋子,费劲地把一切还原原来的样子……他那样子更多的是在告诉自己,某个他等待着的人即将如期到来……事实是梁朝伟已经不再回来了……镜头里,是张国荣咬着那条格子毯子,在哭。他紧紧地搂着毯子,就像搂着他的爱人梁朝伟……他在痛哭,那一刻,大概他真正开始相信,梁朝伟走了,永远地离开了,当初放弃的,已经永远失去了……这是我第N次看《春光乍泄》了。我坐在我的吊床上,披着我的红格子披肩,卷着腿,抱着我的笨笨熊。这是寒冷的冬天,外面下着冷雨,隔着玻璃窗,我还是能够听到雨点冷酷地一点点敲击着这个冰凉的世界。
张国荣还在痛哭着……世上总有那么多孤独的人。并不是因为这样而特别喜欢王家卫。只是在他的世界里,你会发现,世上孤独的人,不仅仅你自己。这是唯一的安慰。
这时候我的手机嘟嘟的响了两下,它在很本分很安静地提醒我:有人在这个时候,凌晨的一点零四分,给我发来信息。除了尘,我知道不可能是别人,果然,尘问:你在干啥?泡网还是泡吧?寒流来了,注意好好照顾自己。
可以想象,尘此刻正在他十六楼广告公司的办公室里,背靠着他那巨大的办公桌,看着窗外那些大楼上的巨大霓虹灯广告牌,给我发着信息。尘有个怪癖,喜欢坐在办公桌上而不是椅子上,跟他的员工解释他的要求或灵感,又或者仅仅是一个人发呆。那里的椅子,更多是起着装饰的作用。
我有点人哭笑不得。在尘的眼里,我大概是属于那种深夜不泡网就泡吧的人。
泡DVD.我回答。眼睛不经意转向墙角那一大束玫瑰,那是尘送给我的十一朵红玫瑰,她们像一束火焰,在这个寒冬,在雪白的墙角独自燃烧。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尘开始喜欢给我送玫瑰,十一朵玫瑰,一心一意。只是我知道尘的玫瑰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因为送花的人是尘,收花的人是我,我知道,对我对他,都没有意义的。无论玫瑰本身代表什么。
尘是这个城市里又一个离婚的单身男人。他说离婚的原因大概是他对工作的狂热和对婚姻的厌倦。天晓得,我只知道尘有N个女朋友,但是并不快乐,可这已经不是我所关心和我能关心的问题。
每个深夜,尘在工作之余爱给我发信息,说些无关痛痒的话,我想这已经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养成的一个习惯,就像他养成一个无论大小节日例如情人节妇女节儿童节给我送十一朵玫瑰一样的习惯,一切都只是一种习惯而已。当然在他的言辞里,我能感觉到一种遥远的关心。
认识尘是在一家安静的酒吧里,他正坐在那小小的舞台上,穿着膝盖上破洞的牛仔裤,白色的罩衫,手里拿着木吉他,自弹自唱着那一首悠远的《YESTERDAY》。
晚上七点钟的酒吧很安静,歌声让我想起因为癌病而离开了这个世界的乔治。哈里森,“甲壳虫”的成员之一,这个男人有着乔治。哈里森一样迷人的声音。
那是我第一次去“薰衣草”,我在大街上走累了,还要拿着我的松下EZ-30 DV机。
酒吧晚上七点多就有歌手唱歌,实在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但是尘的歌唱得很好,吉他也弹得很好,怎么说这都是一件让人好心情的事,如果他再年轻一点点的话,就完全符合女孩子心目中白马王子的形象了。
一个看起来差不多三十岁的男人在酒吧上弹着吉他唱着歌,让我总有点怪怪的感觉,但是他却有着能打动人心扉的歌喉,沧桑,落魄,又不失一种骨子里的温柔。
我喝了一口龙舌兰,顺手拿起桌子上的点歌纸,在上面写了一首约翰。连侬的歌《IMAGINE》,交给了刚好经过的服务员。
服务员看我的眼神有点怪异,但犹豫一秒钟后还是把纸送了上去。
“下面这首歌,是送给十四号桌的那位朋友,谢谢她的点唱,《IMAGINE》……”奇怪的开场白,居然还有歌手谢谢点唱的人,我喝着我的龙舌兰,看着他,而他的视线,也恰恰对着我这个方向。我顺手拎起我的松下EZ-30,打开盖子,对准了他……后来我才知道,尘并不是酒吧里卖唱的歌手,他已经三十五岁,他有一家广告公司,他能讲一口流利的英语,他开着一辆黑色的甲虫车。而每个礼拜六,他一定会来这里,他的好朋友开的薰衣草酒吧,做他最喜欢的事情——弹着吉他唱着歌。
来这里的人都熟悉他。而我,竟是第一个向他点唱的人。
B寒潮来了,电视台里报道天气的女孩用温柔的声音甜甜的笑脸告诉我们,这是一股来自一个叫做西伯利亚地方的寒流,它们自北而南,来势汹汹。但是电视台的天气小姐,依然穿着很单薄和透明,脸上的笑容也很温暖。寒流来自未知的天空而不是天气小姐。
我披着红格子披肩,穿着白绒布裙子,背着麻布小书包,这一次,我没有拿着我的DV机,就这样跑了出来。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瞎逛,霓虹灯和车群在身边水一样流动,经过地铁站,一阵隐隐的箫声把我带了进去,苍凉,辽远,我想到了辽阔的天地和罕无人迹。在地铁站里,我看见一个孩子,他有一张眉清目秀的脸,但是却没有了一双腿,他坐在铺了一张席子的冰凉地板上,专心致志地吹着萧。身旁站着一个比他还要小一点点的女孩,扎着两根麻花辫,穿一件红棉袄,没有任何表情的眼睛盯着脚下的地板。男孩子的前面放着一个黄色的塑料饭盒,上面零散的有些面额大小不一的钞票。我想起了我那个正在拍摄中的DV《有毒的青春》,我蹲了下去,想跟他们说些什么,但是女孩子并没有关注我的眼睛,却悄悄地瞥了一眼男孩子前面那个饭盒。男孩子正在专心致志地吹着他的萧,他的视线在远方。
最后我什么也没有说,只轻轻地把一张十块钱的钞票放进饭盒里。站起来的时候,我发现女孩子的目光正落在我脸上,那里有一丝淡淡的笑。我冲她微微一笑,再看一眼那个俊俏的男孩,转身踏进一列即将开动的地铁。
自始至终,吹萧的孩子都没有抬起他的眼睛来,我到底还是没看到他的眼里的世界。我唯一知道的是,他们的青春没有毒,他们也不是要饭的。
箫声被车门关在地铁之外,苍凉辽远的世界仿佛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一样,就像那些转身而去的恋人,所有的情感在转身的一刹那都化为灰烬。可我在知道那荒凉的萧声依然在街上游荡,在那个孩子的心里。
地铁把我带到东区,走出地铁站,我的注意力开始放在匆匆而过的行人上了。
大部分的男人都穿了很多,有的整个身子被厚厚的羽绒大衣裹着,脖子缩在竖起的领子里,样子很滑稽。而大部分的年轻女孩都显得很勇敢,基本上她们都穿得很单薄,外套或者风衣下面,是两条只穿着丝袜的勇敢美腿,女孩子天生有蔑视冬天的权利。
我站在马路边。虽然我没有具体的目的地,但是我知道我要过马路。可马路一直被车们霸占着,绿灯一直不出现。那些汽车,有身份的,平民的,或者仅仅是代步的,在我左边或者右边呼啸而去,天空里带着都市的潮湿和暧昧,霓虹灯在头上流淌,它们不理会我,而我只想过马路。
后来我想其实绿灯是出现过的,大概有好几次,而我一直处于恍惚的状态中,在我模糊的记忆里绿灯一直不亮。
这时候,喧嚣的世界里恍恍惚惚有音乐穿透,由远而近,那是一些熟悉的声音,可我还是要好一会儿后才醒悟,那是自己的手机在响,柴可夫斯基的四只小天鹅。
小宝贝,你在哪?ZETA总爱在情绪高昂的时候叫我小宝贝,只是她情绪高昂无法判断她心情的好坏。
不许这样叫我,我再说一遍。对着电话,我凶巴巴地说。我讨厌ZETA这样叫我。
深恶痛绝。
哈哈……她恶作剧的笑声开始从电话向我周围的空气做辐射性散布。
在卡佛莲,我见到了ZETA.她正兴高采烈地试着一条皮裙子,见到我来了,嘴边咧出诡异的笑。
用ZETA自己的话来说,她是尘的现任女朋友。我们在“薰衣草”认识,后来她说,她是特意去那里看看我是个怎么样的人。我哈哈大笑。
那也是一个周末的傍晚,我坐在吧台旁边,手里拿着一瓶苏打酒LEMONEYES,神情专注地看着尘,他正在唱着一首我喜欢的歌,《思念谁》。
一个身材很好的高个子女孩走了过来,坐在我身边,要了一瓶和我一样的苏打酒,LEMONEYES.女孩子全身都是黑色的,除了她的脸是一抹的白,在酒吧迷离的光线中,那一抹轮廓清晰的白特别的抢眼。女孩一直歪着脑袋很放肆地打量我,黑色的直发水一样地披散着。让人弄不懂的是她的眼神:善意,恶意还是好奇?那是一双好看的眼睛,我想起了一个来自小说的描述:淡目。是的,她有一双淡目。我冲那放肆而暧昧的眼睛本能地笑了笑,很善意地笑。
你是他的女朋友吗?前任,或者后任?看到我的笑容,她终于开口了,并且把眼睛瞟向尘,两只纤细的手指有节奏地轻轻弹着酒瓶。我第一次发现,涂黑色指甲油的手指也有迷人的时候。
我忍不住再次笑了,扬扬头发,这是个可笑的问题。喝了一口LEMONEYES,我看了看正唱得起劲的尘,正儿八经地看着她说:不是,无论前任还是下任,都不是。
我是他的女朋友,现任的……她也笑了,喝了一口LEMONEYES. ZETA.她自我介绍。
忆,回忆的忆。我说。
我知道。她说,这一次她的笑容里有一种让人无法捉摸的诡异。
他告诉你的?没有。
哈……你总不会去查我来吧?需要吗?她又笑了,没有故弄玄虚的表情,还真诚地拿酒瓶碰一碰我的LEMONEYES,用真诚的眼神看着我喝我的LEMONEYES. ZETA是个心理学研究生,毕业之后却当了硬照模特。
陪着ZETA逛了一个晚上,她居然买了五千多块钱的衣服。把衣服寄存在百货公司里,她拉着我去了“第三状态”——这个城市最大的RAVE PARTY.冬天是应该来RAVE PARTY的。这是我走进第三状态的第一感觉。热浪扑面而来,音乐,重金属,变幻的荧光灯,线条,无法形容的脸,狂乱,沉溺……人只有一个感觉,热!我要去巴黎!ZETA喝了一口喜力,很大声地冲我嚷,仿佛在对着全世界宣布。
而眼睛却已经在四处游荡。
我看着她,没有吭声,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ZETA一直嚷嚷着要去巴黎,从认识她的那天起她已经这样说了。
一转身,她已经走进了舞池,手里依然拿着那瓶喜力。
她开始像蛇一样在舞池里扭动,灯光错落地打在她那张白色的脸上,我看到了一种叫做陶醉的表情,她看起来真的很陶醉,夹杂在一大群五颜六色的男男女女之中,随着音乐她那蛇一样柔软的黑色身体有节奏地舞动着,在一片斑斓中,她的黑色如此的单纯,还有她那闪着光的黑色的头发,仿佛潜伏在躁动中的安静……旁边有个男人挤向她……她向我转过来,冲在吧台边的我举起了她手中的喜力……我笑了,不动声色地喝着我手中的LEMONEYES.她还在那舞动着,仿佛一串获得自由的火焰,黑色的火焰,跳跃,旋转,弯曲,倾斜,我一直在注视着她,在寻找她的眼睛。这个晚上她的眼睛里有着什么和以往不同寻常的东西,她的目光一直在空中漫无目的地飘荡……她的舞姿疯狂而迷乱,目光却离散而漂浮……渐渐地她被几个男人包围起来了,他们中的一个两个在试图接近她的身体,而每次她都能巧妙地绕过去,像蛇一样自如,嘴角带着嘲弄的笑……后来她上来索性把我也拉下舞池。
在一片杂乱声之中,ZETA的一双淡目忽然明亮起来:为什么他不留住我?那三个字就真的那么难开口吗?我搞不清ZETA是在对着我还是这个世界大喊。
我没有吭声,我的回答无足轻重,我也无话可说。
我要玩到天亮玩到死……哈……即使在这个混乱不堪的重金属世界,ZETA的声音还是清晰地穿透一切跑进我的耳朵。她半闭着眼睛,挥动着手臂,我忽然想起蝴蝶,想起蛇,她们本来毫不相干,但是却同时出现在我眼前。
那是一个女人的心情告白,她的舞姿,在这个无法说出感受的都市,她那明明灭灭的脸和扭动的身体就是她的心情告白。
我忽然想起了齐风,那个一直没有走出我心的男孩,还有乔和尘,他们的面孔依次在我面前掠过……我开始把自己交给了音乐,参与了所有的变化混乱和激情……像刚才ZETA说的,玩到天亮玩到死……C在我居住的屋子里,没有床,没有椅子。光亮的柚木地板上随便扔着几个奶油色的软枕,我当初买她们的原意只是一种装饰,可这种装饰常常却给人一种错觉,似乎我的地板就是我的床了。
事实是,我是有一张床的,它是一张很舒服的吊床,乳白色的,和我乳白色的墙壁几乎溶为一体。
吊床是我流连在丽江的玉龙山下时,从一个纳西族老人手里买回来的。在那里我还认识了一个韩国女子,她已经三十四岁了,刚离了婚,出来散散心。她曾经有过一个意大利丈夫,后来分手了,再有过一个俄罗斯男朋友,也分手了,而这一次,和她离婚的,是一个犹太人。她的经历使她可爱和通达,这让我想起了蝴蝶夫人的故事。和这个可爱的女子在一起呆了五天,世事在眼里忽然变得没有大惊小怪的理由了。后来我们分手了,彼此交换了电子信箱。当然,我只是把它放在我的笔记本电脑的地址本上,它们和很多我在路上萍水相逢的人给我留下的电子信箱一样,永远地放在我的电脑里,作为一种纪念。
我喜欢这样的旅行,喜欢和萍水相逢的人说话,听他们的故事,有时候,我还会用DV记录他们,然后第二天,我们彼此说完旅途愉快就分道扬镳,一生,不再相见,也不再互相联系,像偶尔相逢于枝头的鸟儿。尽管分别的时候交换了彼此的电子信箱,可那只是一种曾经相逢于江湖的纪念。
有了这张吊床后,我就固执地认为,我已经不需要别的床了。所以我把我原来的单人床送走。我更喜欢我的吊床,当我在它上面自由自在地晃荡着的时候,我常常会想起很多人很多事,或者什么也不想……新年说来就来了。新年的第一天,中午的时候我依然躺在地板上,我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像日本人那样在地板上睡的,吊床的功能,其实是不适合睡眠用的。我一直睁着眼睛,看着粉蓝色的天花板,想着刚才的梦。那是一个奇怪的梦。我能感觉到自己的灵魂抽离了我的肉体,就漂浮在粉蓝色的天花板上,眼睛正盯着床上那个被粉红色丝绸被面包裹的躯壳。
在梦的前半部分,齐风送我回家,在我转身而去的时候,齐风忽然在我身后轻轻地抱着我,他的吻也轻轻地落在我的发梢上。
像电影的蒙太奇,当齐风吻了我之后,他也消失了,无影无踪。我开始在黑夜之中在寒风之中慌乱地寻找他……我找遍了所有的地方,最后我看见一抹艳丽的夕阳,在天边流血……我的心在疼……梦的后半部分,我在跟魔鬼讨价还价。我的新年愿望是成为一个魔鬼。有一件事情需要说明的是,在我的梦里,魔鬼是不会心疼的,哪怕再大的伤害魔鬼也是不会心疼的,魔鬼是世上最强大的。所以我决心一定要成为魔鬼。
我是那么清晰地记得自己在梦中固执地坚持着要做魔鬼,我还看见自己周围所有的人都变成了魔鬼,他们那副喜气洋洋的满足表情让我从心里嫉妒了出来,我有点接近竭斯底里的对魔鬼说,我要做魔鬼!这就是我的新年愿望。
看来魔鬼也有妥协的时候,它的表情让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接近泼妇这个词,在魔鬼犹豫着要不要实现我的愿望的时候,我居然被一阵惊天动地的电话声惊醒了。
是在另一个城市的妈妈。
在新的一年里,我是否可以成为一名魔鬼,居然就这样不了了之。因为妈妈的一个电话。真让人丧气。
妈妈的角色就是拯救她的儿女们,例如我那在远方的妈妈。所以我大概还是终于做不成魔鬼了。
D ZETA走了。过年之后,便跑去巴黎了。
离开前的那个晚上,她拿着一瓶日本清酒来到了我的屋子里。那是我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如此深入的交谈,我们从来也不深入交谈。
真不错的帅哥,可就是嫩了点,哈……你的初恋小情人?ZETA注视着我电脑桌上齐风的照片,自顾自地说。照片里的齐风穿着白色的风衣,站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双手插在裤袋里。背后是蓝天和白云。
嗯。我盘腿坐在我的吊床上,怀里抱着齐风给我的笨笨熊。
人呢?现在在哪?ZETA转过身,看着我,笑得很诡异,手里拿着照片。
在天堂……半晌,我轻轻地说。
哦?对不起……ZETA把齐风放下,跪下身子像一个日本女人那样摆弄起她带来的日本清酒来……他是个腼腆的男孩,虽然那么高大,虽然拿起DV机的时候那么忘情。可他骨子里一直是个害羞的男孩。一个晚上,下着冷雨,他闯到我们宿舍来了,我们女生宿舍,在我身边坐下来,很明显,他喝了酒,我闻到了他身上的酒气,当时我正对着电脑,忙着和一个陌生人瞎掰。忽然,他拉着我的手,他就那么握着我的左手,手指紧紧地缠着我的手指,我们谁也没有吭声。而他还要把脑袋趴在我的电脑桌上,佯装睡觉。这个男孩,就这样把心跳留给我,把手足无措留给我。我呆呆地面对显示器,感觉着那掌心贴掌心的激动和幸福……那是他第一次牵我的手。
ZETA给我递来一杯酒。
看着手里那个精致的酒杯,我继续说:我是个爱躲在宿舍里写字的人,不爱活动,老生病。而他是个玩DV的高手,一个独立的电影梦想家,他常说:中国的电影从DV开始。他的天赋很高,我喜欢他的作品,大概是这样喜欢上他,喜欢上他那腼腆的外表下的深度。他常对我说,扛着DV机在野外乱跑,既能呼吸到新鲜空气,锻炼了身体,又感觉自己是在工作,是一举两得的好事情。所以我开始跟着他玩DV,学处理技巧,后期制作,给他修改剧本……《夕阳狂奔》,这名字好不好听?我们当时在拍这个25分钟的DV,那天晚上的夕阳很美,是我一生中见过最美的,我们在野外,一直跟着夕阳走……一辆四驱车冲了过来……此后我一直不敢再正面看夕阳,我理解残阳如血就是从那一天起的……ZETA把我的丝绵被铺在柚木地板上,人趴在上面,手肘撑着软枕,专注地喝着她的日本清酒。
那个时候是冬天,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在冬天的时候握着我的双手给我取暖了……我的手在冬天常常冻僵……我摊开自己的手掌,看着,在冬天,她们显得特别的苍白无助,齐风走了,再也没有人给我暖手了。我拉拉披在身上的红格子披肩,我冷。这是我第一次向别人讲起齐风,那个一直活在我心中的男孩,我清晰地感觉到眼泪从心里流了出来,温柔地从脸颊滑落……我可和你不一样,我的初恋惨不忍睹。ZETA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拢拢她那水一样的黑发。
所以我发誓,不再说爱。遇到比我大十岁的尘的时候,就跟他同居了,我们很开心,但是彼此从不说爱,像有默契一样,什么都不说。
ZETA在讲述着她的故事的时候的神态很动人,这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她安静地坐在我的地板一角,搂着粉红色的丝绵被,水一样的黑发披散在双肩上,她的美丽让我心动。
现在你却违背了自己,爱上他了……所以,你要离开?我看着这个美丽的女人,说。
我忽然变得固执起来了,变得对一切很在乎了……可是我们已经长大,已经学会了保护自己,世上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不是什么高级防御武器,不过是人用肉做的一颗心。ZETA这样说,一双淡目里找不到任何语言。
齐风也没有说爱我,并且他已经离开……我一辈子也不知道他是否爱着我。半晌,我说。我想留住ZETA,为尘,也为ZETA自己,我知道,其实她不想走。
那是不能比较的,你知道。ZETA看着我,像看透了我的心。
没有第二个选择吗?……尽了力了,我对得起我自己……ZETA说,用很优雅的姿势拿起那精致的小酒杯。
……据说女人一生至少该为自己固执一次。ZETA向我举起了酒杯。
那就固执吧。世上总有爱你的男人。我向她举起了酒杯。
而你在为这个帅哥固执吗?她看看我,再把目光转向酷酷地看着我们的齐风。
不,我每天都希望自己可以爱上谁,或者被谁爱上。这样我便可以得救。
哈哈……ZETA走过来跟我碰杯,为我的高论。
……尘没有挽留ZETA,尘不肯开口说我爱你,尘永远也没有结婚的打算,所以ZETA走了。
属蛇的女人ZETA笑笑说,谁敢真心对她说我爱你,她就毫不犹豫地嫁给谁。
但是没有,所以她走了。
E尘,你为什么不留住ZETA?在薰衣草,我问尘。
她是个聪明的女人,自始至终她都知道自己要什么。巴黎是她的选择。
那不是她最想要的,她想要的你不肯给她。我喝着喜力,眼睛盯着尘。
……我爱你这三个字对男人来说,真的那么难开口吗?尘看了看我,不再说什么,自顾自地喝着他的威士忌加冰。
谁爱上你谁倒霉……我打开我的WORD,想写点什么,我的DV剧本《有毒的青春》还在边拍边修改着,这个时候我想继续下去。接下来我习惯性般的打开了OUTLOOK,信箱里出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乔。他的信没有语言,只有附件。我们之间从不说多余的话。
打开附件,是他的小说。
我一行行地看下去。我在感觉着那些冰冷的文字和文字背后那颗孤独的心。我的心在隐隐地疼……乔是唯一敢于当面批评我的文字的人。他说我的文字总在悼念一段只有我自己能感受的感情,不能感动他。他还要大言不惭地说让他来教我什么是生活吧。
我们对生活的定义不一样。我冷冷地说,倒不是因为他批评我的文字,而是他说我没有生活。
什么是生活?你只是活着,活在你自己的世界里。乔说,嘴角习惯地露出一丝嘲弄的笑。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特别想齐风,在齐风的眼里,我的文字永远是最好的,我和我的文字永远是他的骄傲。
当然,乔不敢批评我的DV,他和他的乐队“一氧化碳”还是我的DV《有毒的青春》其中的一辑内容。
乔的文字在祭奠一段逝去的爱。记述了他为这段感情所做的一切,包括那些放纵和那些了无痕迹的一夜情。我想我是懂得他的,和我一样。我们都有说话的欲望,却没有倾诉的对象,所以我们只能面对电脑和键盘,记录自己,原因可能只是想说话。
我拿出手机,打开信息功能,按下了这几个字:你的破文字浪费了我一整个晚上……但是我终于还是没有把信息发出。
我把手机放下。
我看到了电脑桌上的那张照片,齐风正看着我。
所有的激情都被他的文字破坏了,我很沮丧。这个晚上开始变得无所事事。
凌晨一点十五分,我换上我的白色暗花旗袍,套上鲜艳的红色碎花丝棉袄和白色高跟鞋,像一个三十年代的幽灵,轻轻地飘到这个城市的中心广场。
灯火辉煌的广场上光明如同白昼,我看着那些花朵,白而透明的光幕,五光十色的霓虹灯。还有湿湿的天空,夜都市,那么迷人那么美丽,悲哀终于海浪般拥抱击打我的心,因为我辜负了这样的繁华这样的美丽,我是孤独一人,孤独地在这个美丽的城市之中踯躅,汽车在绚丽的光华中穿行,广场上已经人影稀疏,靠背长椅上零落地还有几对情侣在藕断丝连着舍不得离开。除了那些没有人关顾的椅子,就只有我,和我的影子孤独的,我在广场上如幽魂般游荡着。
每天在梦中醒来,我都希望可以爱上某个人或者被某个人爱着,可是每个晚上,我依然是一个人,依然在自己跟自己说话。
忽然想起了一句话,活着,或者死去,我们都在孤独和害怕孤独。
一只手忽然从肩膀后伸了出来,在面前晃了晃,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后面跳了出来。
我笑了。那熟悉的眼神卸去了我一个晚上莫名的忧伤。刹那间我忽然明白了自己在凌晨一点跑到三路车以外的中心广场徘徊的原因。
乔和他的“一氧化碳”就在这里附近。
……乔是个朋克,他一直在追求一种毁灭,一种堕落,他说那是最美的。所以他的音乐带着摧毁性,所以他的乐队叫做一氧化碳。乔在乐队里弹贝司。他们晚上在这个城市的各个酒吧或者大学里演出,白天则开馆授徒。我在他们表演的酒吧里遇到他们,我见识了他们的摇滚,节奏、律动,那些简单但强烈的效果和那些中学生大学生们的疯狂和沉迷,所以我选择了一氧化碳,这个有毒的名字,用我的DV去记录他们的生活,名字就是《有毒的青春》。
我爱你。乔在网上会这样跟我说。但是他从不在网下,在我们面对面的时候说。
谢谢。我很有礼貌。知道怎么处变不惊,我不再是以前的小女孩,会为了这句对他来说其实是毫无意义的话而变成一只慌张的小鹿。
乔一直都在说他爱我,但是他真的爱我吗?谁可以给我一个相信的理由?天知道,我只知道,他的“一氧化碳”工作室,常常有漂亮而热情的女歌迷在那流连或者留宿。而他也毫不介意地常带着不同的女孩子满大街跑——她们的眼里常常带着一股仰慕的狂热和别人应该羡慕的骄傲。
ZETA离开的理由常常让我觉得有点莫名的悲哀,如果尘像乔一样,最后她是否也会选择离开。我不知道,正如她所说,一切都无法比较。而我,却是不相信这三个字的。在我看来,说和不说,都是一样的,其实要的,还不过是一颗心。而在这个城市里,如果你受不起伤,就请别玩。所以我宁愿不相信,所以我也不玩,因为我知道自己属于哪一类人。
对比起外面的寒冷凄清,一氧化碳使我觉得不再孤独。然而却是混乱而无章的。
酒,烟,音乐和穿梭往来的人影……哇口塞,看谁来了?打鼓的HANK看着我,脸上表情夸张,吹着口哨。当然这并不妨碍他拥着一个小女孩,女孩子写着一脸悲天悯人的沧桑,头发很有层次地分别染了红蓝绿三色。手里拿着一根烟。
他们正在狂欢,刚才乔告诉我,有一家音响制作公司有意要跟他们签约。只是价钱还没谈拢,原因当然是他们还不够名气达到他们要求的价钱。
……“你是我最深爱的女人,你有着最美丽的嘴唇,你拥有最动人的眼神……”从来不知道,乔还有这么温柔的时候,在他唱着这首永邦的《你是我最深爱的人》的时候。他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我,眼睛里的柔情是无边的海。这和他平时在舞台上愤怒,痛苦的诉说,彻底的颓废多么不一样。记得他曾经说过我的嘴唇很美丽,就是不知道是什么味道。当时我骂了他一句神经病,他大笑着说大概是青草的味道。
在那一刹那我忽然希望他会是那个能在冬天里握着我的手为我取暖的人……F窗外在下着雨,阴冷的雨。这就是南方的冬天了。我躲在我的屋子里,披着我的红格子披肩,歌剧《蝴蝶夫人》在空气中弥漫。这是没有阳光的日子,显示器成了唯一的光源。与阳光不同的是,它没有温度。偶尔,我也会打开台灯,把手放在灯罩上取暖。但我害怕那昏黄的灯光,它使我惦记起逝去的夕阳。还有夕阳之下我那个叫做齐风的男孩。
乔当然不会是那个能在冬天里为我暖手的人。三天后我拿着我的DV机再一次在一氧化碳出现的时候,刚好碰到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子从他的房间里走了出来……然后是乔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我笑了,不知道是对着他,还是自己那可笑的念头。
某个黄昏,我正在专心致志地做着我的《有毒的青春》的后期制作,忽然收到尘的信息,尘说,我想你,我爱你。
你病啦?我问。正常的尘是不会说这样的话的。我的怀疑绝对有理由。
还真让你说对了,我在医院。
尘忽然在办公室昏倒了被送进医院,原因是疲劳过度。看到我的时候,他在病床上呵呵地笑着说,他以为自己就此跟世界say good-bye了。
我说,别忘了你才三十五岁。
这有什么奇怪的,上个月我一个同学一送进医院就说是肝癌末期,还不到两个礼拜就挂了。
我看着他,没有吭声。我想起了远走的ZETA,尘是否会挂念她。我也没有问尘那句我爱你,我想大概也和他送的玫瑰花一样,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尘也不会是那个能在冬天里为我暖手的人。
乔和他的一氧化碳终于和唱片公司签约成功了,原因是乔在一次酒后驾驶中发生了严重的交通意外,虽然因此而吃了官司,但是也因此而名声大噪,身价也被抬高了。不仅仅打赢了官司,还成为了未来的摇滚之星。
乔依然会在网上或者手机短信息里跟我说“我爱你”,而我总是说谢谢。有时候我会恶作剧地想,如果我也跟他说我爱你,不知道他的反应会是什么,吓坏了逃跑,从此不再出现还是冲过来?答案无法知道,我爱一切的游戏。除了爱情,我不玩,因为玩不起。
每一个早上睁开眼睛,我都希望可以爱上谁或者被谁爱上,到了夜晚,我却依然还是孤单一个人,没有谁爱上我,我也没有爱上谁,陪伴我的,依然是那个笑起来眼睛里带着一点点腼腆,永远不会再长大的男孩齐风,和我自己给自己讲的故事。
我想我是那个只有路而没有方向的人,于是我只能沿着我的路一直走下去,却不知道走向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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