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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当代优秀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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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血晚霞

作者:佚名

  1

  曾实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至少有五六年没见到过他。只是偶尔从过去的知青朋友那儿听到他的消息:曾实辞职了。曾实去深圳了。曾实去香港了。曾实去美国了。曾实身边带着个绝色情妇。曾实进入“Z字族”了。“Z”是私人小轿车牌照的领头字母。据说曾实在深圳拥有一辆“夏利”牌私家车。归纳一下,消息只有一个:曾实和平演变了。

  现在大家乐意谈这些,半谈半吹;我半信半疑地听,心如古井水,照常上班下班努力工作,跑月票带孩子,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能赚多少钱就是多少钱。我爷爷是我的人生榜样。他的座右铭是:弱水三千,惟取一瓢小饮。

  曾实说:“我是曾实。”“哦!”我吃了一惊。

  曾实说:“我父亲自杀了。”我大吃一惊。看了看话筒,说不出任何话来。

  “一个星期前。他跳了长江大桥。你能和我去出事地点看看吗?当时我在深圳,回来他已经火化了。”我说:“当然能。”我和曾实认识的时候彼此都还穿着开裆裤。他父亲曾庆璜曾经是我的中学语文老师兼班主任。我们是多年的街坊,直到一九八二年,曾庆璜当上教育局第五副局长,他们爷俩才搬出汉口南京路居仁里。

  我们站在武昌桥头堡俯身往下看。柏油路上早已没有了血迹。最夺目的是路边的一株合欢树。它的形状很像一把巨大的沙滩遮阳伞。花瓣呈丝状,簇结成球,是那种娇艳的桃红色,英英艳艳开满了绿色的枝头。这是一种有灵性的树,它的羽状绿叶在暮色苍茫时分两两拢合,东方欲晓时徐徐展开。曾庆璜在一个星期前的夕阳西下时刻死在了这株合欢树下。武昌公安分局送给曾实一张现场照片,在曾庆璜肝脑涂地的尸体上洒满了鲜艳的花瓣。警察解释说那不是人洒的,是死者坠落时弹动了树枝。

  曾实问我:“你知道这叫什么树吗?”我说:“合欢树。它的花瓣风都吹得散。”如果现实生活真像电影或者小说中的那样就好了,曾庆璜就不会枉死这一场,既然有花儿朵儿的,多半会牵出一段缠绵曲折的爱情故事来,许多人都会为他哭泣,我们的好多文学作品使人们学会了矫情而乐于接受所谓蕴意深刻的死亡。但我的老师曾庆璜肯定不是为了揭示什么特意死在合欢树下的。那天下午他乘的电车意外地坏在了桥头堡。

  电车只是意外。

  赤日炎炎,曾实默默地站在桥头堡上。基于我对他们父子的了解,我也只好默默地陪着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一个仇视父亲的儿子。

  2

  居仁里的老人都说要怪就怪苏玉兰。要嫁曾庆璜是苏玉兰主动的,后来离婚也是她主动。曾庆璜被划成个右派,下放了农村,苏玉兰就跟人家离了。尽管苏玉兰是居仁里长大的姑娘,人心还是都向着曾庆璜,也不顾当时的政治气候,都说苏玉兰落井下石。

  苏玉兰有口难辩,希望曾庆璜能出面为她剖白一下,她说:“虽然我们在打离婚,但你作为一个有知识的人,只要还有点良心,就应该去向他们解释解释,我今后还要在居仁里做人呢。”曾庆璜说:“我不知道怎么解释,因为你也没有对我解释清楚真正的原因!”“至少我不是落井下石。”“不仅仅是。”“好吧,”苏玉兰气得咬牙切齿,说,“那我再告诉你一次:你不像个男人!虚荣,懦弱,口是心非,自私自利,我过去太幼稚无知,我现在在纠正自己的错误。”“可笑,可笑之极!四年前发现了一个才华出众的大学生,猛迫不舍,宁愿拿出自家的房子和他结婚并生了儿子,就是因为某一天去参加了一个神秘的舞会,回来就突然看见自己丈夫一无是处了。你如果坦白真情,我就出面在居仁里为你挽回抛弃丈夫儿子的面子。”“呸!”苏玉兰拎起自己的藤条箱,昂首挺胸拉开家门,说了声:“你也配?”就一头冲了出去。结果不到一分钟她又回来了,她忘记了和儿子告别。

  苏玉兰抱起儿子,亲了亲他的小脸,就把他交给了老太婆。“我会经常来看他的。”“不用你来看我们曾家的孩子!”老太婆说。

  老太婆是曾庆璜的姑妈。一个来自湖南湘乡的孤寡老人。在曾实三岁到十五岁的日子里,老太婆既是爹又是妈,她没有让曾实变成一个孤寂古怪的孩子。

  曾庆璜的确很倒霉。几年前武汉市是把他作为才子从湖南挖过来的。他在全市的重点中学一中干得十分出色。运动开始,他是主要依靠力量,他是整别人的,可没料想后来自己也成了右派。领导亲自找他谈话,说本校打右派的人太少,显示不出大家辛苦的成绩,启发他也站出来作个深刻的思想检查,让运动取得更大的胜利。曾庆璜站出来了。

  他以为他不会有什么事的,可同样戴上了右派帽子,下放农村劳改。他真是冤枉。

  尽管他倒了霉,而在苏玉兰方面,他赢了。他抓住那场神秘的舞会不放,使苏玉兰放弃了儿子并且将她赶出了她苏家的房子。他们心里都清楚他们之间的战争远没有结束。

  曾庆璜发誓将来要翻身,要发达,要让苏玉兰趴着叩头请他复婚。

  在去农村的前一天,曾庆璜冥思苦想了一夜,让姑妈连夜给他在半新半旧的衣服上补上了夸张的补丁,清早还赶着剃了个头,推去了潇洒的长发,很短的没有发型的平头使他看上去就是一副背时相。不过,虽然曾庆璜完全在考虑自己的前途,他也没有忘记儿子。临行前他叮嘱姑妈照管好曾实,钱不够用的时候就卖掉家具。他准备一去就苦干几年不回汉,所以他握着三岁儿子的手说:“曾实,爸爸要去很远的地方上班,好久回不来。你要好好吃饭,长成个胖男孩给爸爸看。”后来父于俩强烈对抗时,曾庆璜曾重复过这段饱含父爱的话,可曾实说他不记得了。

  他记得的只是父亲突然剃掉了头发,那样子很丑。三岁时他只知道美丑,八岁时他就懂得了羞耻。他冲着曾庆璜说:“我八岁时就为你羞得无地自容!”

  3

  曾实的姑奶奶目不识丁但非常有见识。她一味地溺爱曾实,还唆使他攻击企图伤害他的一切人——不论大人还是小孩。如果曾实打不赢,她就鼓励地说:“打不赢咬也要咬一口。”如果曾实咬了人家还是赢不了,她就出面替曾实打。她个头瘦小,精力充沛,额头上终年扎一条藏青色的帕子。邻居有人发现她在家里教曾实如何击中人的要害部位,还弄了一条沙袋吊在厨房的梁上让年仅五岁的曾实练习拳脚。

  居仁里的孩子们在很有几年的时间里饱尝了曾实的老拳。大人们拉着小孩找上门与湖南老太婆评理。老太婆一个大作揖:“对不起。对不起。我替孙子给你们赔礼。”她一个老人豁出脸皮,人家也不便再说什么。可她对人家说得头头是道:“我孙子好比一个没爹娘的孤儿,管束严了,孩子胆子太小,净躲在角落里面抹泪,他这辈子就不是个男人了。我让他懵懵懂懂,打打闹闹,由着小男孩性子玩耍,也为的是他长大成人,自己能靠自己,不觉出缺爹少妈。只求街坊们包涵一些。他再大一点,就懂事了。”曾实在他姑奶奶的一手培养下,显示出了超过他年龄的强悍。曾实皮肤黑黑的,街坊都叫他“黑皮”。居仁里的孩子们玩什么都少不了他。没人敢提出不要他玩,而他一旦和大家玩起来,也非常乐意为大家服务,组织大家有秩序地进行游戏,还经常充当小朋友们的保护者。有一次,一个男人骑自行车碰倒了我们居仁里的一个小孩,男人没停下,曾实飞身追上自行车,在大街上将男人拉下来扯到警察亭,警察笑着拍拍曾实的头,说:“算了算了,我们只管交通。他嘛,向你们道个歉就行了。”曾实说:“你们只管交通?那我捡到钱交给你们,你们怎么要了?”曾实跳起身给了男人脸部一拳。在满街大人的惊讶中率领居仁里的孩子们扬长而去。

  曾庆璜在农村一连两年没回武汉,在牢固地获得了贫下中农的好评之后才开始不定期回家。起初他对儿子的健康成长感到满意和高兴,很快他就发现了一种来自儿子的威胁:儿子瞧不起他。

  曾庆璜每次回居仁里都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服,裤边挽着,球鞋上有泥,扛着微驼的背,耷拉着双臂,极为小心谨慎地贴在路边走,逢人就弯腰点头,也不在乎别人的态度。

  曾实在里弄玩耍,一看见父亲回来就扭头跑回家。经过了几次之后,父子俩就有了人生第一次不愉快的对话。

  曾庆璜说:“曾实你干什么鬼头鬼脑的,看见了我也不叫。”曾实说:“瞧你那样子,我看了不舒服。”“你不舒服?我什么样子让你瞧了不舒服!”“你不能精神点儿,弄干净一点儿吗?”曾庆璜张着嘴,回答不出来。几年的劳动改造使他忘掉了儿子所用的词汇。他注重的是世界观的干净而不是身上有没有黄泥巴。他的灵魂深处是矛盾的,一方面,他认为自己委屈,因而尽力装出老实接受改造的样子,以免被痛打落水狗;一方面,在农村改造之后,他又感到知识分子的确有许多缺陷和世界观的错误,而贫下中农的确是伟大的阶级,知识分子是需要改造。因此曾庆璜的外表既有人为的委琐邋遢也有真心诚意的悔过和谦卑。

  “你懂个狗屁!”曾庆璜说。

  曾庆璜一回来就主动打扫居仁里的公共厕所,掏堵塞的阴沟,弄得居委会非常赞赏他,再三号召居仁里其他犯过错误的人向他学习,并且每次都给他写个探亲表现鉴定带回农村。

  这个“其他犯过错误的人”里头包括我爷爷。我爷爷淡然一笑,说:“如果我的职业是打扫公共厕所,我会尽力做好本职工作。不过即便我扫完了厕所也要洗干净手,换上我整整齐齐的衣服还有皮鞋。”我奶奶被爷爷这些话骇得够呛,一双小脚急颠颠去关大门,又急颠颠回来求爷爷少说两句。我是支持爷爷的。我为他那一头往后梳去的花白头发骄傲,为他黑亮的皮鞋、整洁的衣服而骄傲,为他每天坚持读书看报而骄傲。而他也是因为从前的错误没说清被发配在一个堤防材料仓库当门房的。他一上班就罩上一件工作服,换上球鞋,认真地工作,下了班就是本来的模样。街坊们也都挺喜欢他。

  曾庆璜打扫女厕所的模样恐怕已被历史定格,居仁里没人会忘记。他一手提只铁皮水桶,一手拎把扫帚,扫帚上还挂着小铁铲;耸肩勾脑,眼睛只看着地上,鼻尖下戴只肮脏的小白口罩。“喂,有人吗——”他就这样站在女厕所门口低声下气地问。

  有的时候就有一群女孩在厕所里尖叫:“别进来!别进来!”不一会女孩子们涨红着脸冲出厕所,跑出老远又回来,叫道:“右派,流氓。右派,流氓。”终于有一次曾庆璜的这套工具失踪了。曾庆璜在家四处寻找并迁怒于他的姑妈。曾实这才说:“是我扔了。”他的姑奶奶着了急,说:“那是居委会的东西,我们赔不起。

  扔到哪里我去捡回来。“曾实说:”我扔进长江了。“曾庆璜不相信一个孩子会拖着沉重的铁桶步行四十多分钟去江边。他姑妈对他说:”曾实说得出做得出,你就依了他吧。“”依他什么?“”不要再去扫厕所。厕所归金老头扫。“曾庆璜吃惊地看着姑妈和儿子,说:”这是我的事,你们也管得太宽了。“”不要脸。“曾实说。

  “你再说一遍。”“丢人。不要脸。”曾庆璜扬起巴掌,他姑妈挡在了曾实面前,说:“黑皮他说的实话,不是骂人。”但是,曾庆璜很快又弄到了一套打扫厕所的工具。

  4

  现在回想起来,我们五十年代出生的这一代人的童年乃至少年时代是特别的也是很有意思的,已经可以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则只能说也许。不过至少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来者。

  那时候,我们最关心的不是漂亮衣服和奶油巧克力,不是孩子们天性所喜欢的游戏场、夏令营和鲜花绿草。当地球西边的米老鼠唐老鸭为西方世界的少年儿童所心醉神迷时,我们羡慕的是王小憨。王小憨的父亲王憨子是居仁里唯一最正宗的工人阶级。家里五代人都是人力车夫。居仁里在英租界里头,所以解放以后成份普遍较高。王憨子住进居仁里是因为他有个聪明的父亲,那老爷子看在外面踩人力车既辛苦收入又不高还竞争性强,就设法投靠了居仁里的一个亲戚,每日送职员们上下班,收入非常固定。谁知到了王憨子这辈人,红旗指处乌云散,翻身做主人了。

  我们从小学开始就听王憨子在台上给我们作忆苦思甜的报告,吃忆苦饭也是请王憨子的老婆来做。上语文课学到鲁迅先生的散文《一件小事》,老师举例也是举的王憨子的父亲。被鲁迅先生写进文章里歌颂是多么值得人自豪!王小憨真是自豪得不得了,脸蛋总是红扑扑的。

  曾庆璜扫女厕所,我只和女孩们骂过他一次。奶奶生气说了我,我就不参加骂了。

  奶奶说:“人家是做好事,你们怎么能侮辱人呢?他虽然是右派,右派做好事也是应该表扬人家的。别的孩子骂就不说了,你怎么可以骂呢?”我十分敏感,我意识到奶奶最后一句话是暗示我们家也是犯错误的人的。

  曾实自他父亲扫女厕所之后就不再理睬居仁里的许多女孩。理我,还理其他两个右派的女儿。曾实比我们大几岁,常保护着我们去江边运输码头附近玩耍。荒草连天的江边到处堆着建筑材料和破烂船板,我们几个背着书包的小孩就坐在那些船板上,望着浩瀚的江水想象自己可以重新选择父母。有的希望母亲是纺织女工,父亲是炼钢工人。有的愿意父母都是公社社员。也有的设计父亲拉三轮车,母亲卖冰棍。曾实说他宁可不要父母,是他姑奶奶随意摘了树上一只桃吃了就生了他。我则希望我爷爷没犯过错误,人还是现在这个人。

  我们互相询问彼此的家里人到底犯了什么错误。共同憎恨大人们对我们支支吾吾,隐瞒历史。我说:“我最怕我爷爷犯的是生活作风错误。男女关系,最丢人。”大家一致同意我的观点。曾实说:“我爸爸是右派。政治错误。好在这点很明确。”有个小孩说曾偷听到大人的议论,说我爷爷是有作风问题的,我低下头,眼泪一串串落到地上。

  曾实说:“别听人瞎议论。一般犯了错误,组织上会下结论的。以组织结论为准。”我说:“我要找机会问我爷爷一次。他们不能再把我当孩子哄。王小憨都已经被破例吸收为共青团员了。”王小憨和曾实一样大。曾实说:“那没有什么了不起,革命不分先后。出身不由己,道路可以选择,毛主席都说了。关键在于将来到底谁真正能挑起革命的重担。革命是件相当艰难的事业,它不仅需要阶级觉悟、胆量和牺牲精神,还需要有很大的学问。我看过好几本书了,毛主席很有学问。周总理他们一大批人都是留学生。王小憨成绩太差了,又不爱读书,将来是很难说的,我们应该有信心!”晚上我把曾实的这段话写进了日记里。那时曾实十三岁。我不到十岁。我们都对中国的革命无比关心。尽管大人们给我们的履历表点上了污迹,我们却盼望着将来在解放世界上三分之二劳动人民的战争中建立功勋,以表明我们对党的赤胆忠心。

  我和爷爷约好了时间去他单位吃食堂的饭。但我不是单独去的,我带曾实一块去了,我怕自己没有勇气向爷爷提问。

  食堂的饭是用陶钵子蒸的,很好吃。因为太紧张,我没吃几口就肚子疼。爷爷说:“慢慢吃慢慢吃,吃完我们不着急回家,沿着江边散步看船,一直走到江汉关。”吃完饭我们在门房里坐着。爷爷逐一检查了仓库的锁,扫干净了货场,又把他一巴掌大的门房收拾好,最后脱掉那蓝色帆布工作服,换上皮鞋,说:“走吧。”爷爷牵着我的手,搭着曾实的肩,在江边法国梧桐的浓荫下不慌不忙往江汉关钟楼走去。

  爷爷对我说:“最近我一直想有这么一个机会和你走走,聊聊。我发现你已经长大了,很关心国家大事了。那么,我们家里有些什么事你想知道,也应该让你知道了。”一切顾虑、胆怯随着爷爷的一番话烟消云散,我挺着胸脯,觉得自己非常重要,非常受信任那感觉真是好极了。曾实要走,爷爷留住了他。说:“我很高兴你能参加我们的谈话。你是我对我的孙女说真话说实话的见证人。”曾实顿时也容光焕发,十分郑重地点头。

  就在那夭傍晚,在长江边的人行道上,我详细地知道了爷爷的历史。我爷爷读过两个大学,犯过三个错误。一是在工人运动中犯过右倾错误,二是在国共合作时犯了左倾错误,三是所谓生活作风错误,擅自和家庭出身不好的奶奶结了婚。他被降职三次并有党内记过处分,他学过化工专业和医学,一个专业都没用上。爷爷说:“我还喜欢文学,在延安时发表过十多首诗呢。”曾实说:“结婚了就不算错误,不结婚就是打皮绊的错误。”爷爷摸着额头大笑。说:“生命都是党的,婚姻更应该属于党,这是一个党员的标准。我当然是错误了。我是明知故错。要知道,一个人一辈子能有个好伴侣也是很不容易的,遇上了可真不愿意放弃。”我说:“你怪别人吗?你后悔吗?让你做看门的。”爷爷说:“我不怪谁,也不后悔。我让革命受过损失,应该受到惩罚,群众的革命行动是正确的。至于和你奶奶结婚我更是无怨无悔。看大门就看大门吧,也是革命工作。

  宁可枝头抱香死,不愿流落北风中。一个人最要紧的是骨气,志气;是无私,心里无私天地宽。我活着我劳动我吃饭,绝不贪婪,古人有句话说得好:溺水三千,惟取一瓢小饮。就是这个意思。

  我无法表达我当时听到爷爷这段话之后的感受。我呼吸急促,胸口胀胀的仿佛要爆炸。我模糊的泪眼看到远处的钟楼在摇晃,脚下的方块水泥板在流动。偷偷看曾实,他目光严肃,默不吭声。我觉得自己爱流泪很没出息。

  后来曾实说:“我很佩服你爷爷,但换了我我决不守大门。你呢?”我说:“我是女的,可以守大门吗?”

  5

  曾实和他父亲的矛盾终于来了一个大爆发。那天是个星期天,居仁里的一群少年在弄堂踢足球。王小憨踢不过曾实,伸手拉人,曾实摔倒,裁判判罚点球。因为王小憨是在禁区犯规。王小憨不服,打裁判,曾实便打王小憨。这天天气晴好,许多人在家门口晒太阳,看男孩子们打架,就逗着叫劲。曾实的姑奶奶抱了被子在外面晒,跟没看到一样。她知道王小憨不是孙子的对手。

  王小憨很想成为曾实的对手。这一次他下死力打还咬了曾实肩膀一口。最后还是赢不了曾实,刚站起来又被曾实摔倒,一连三次都没站起来。在一旁抱着肩膀看了一会儿的王憨子悄悄走到曾实身后,猛地扳倒了曾实。曾实扭头一看铁塔似的土憨子,倔犟劲就上来了,一个鲤鱼打挺起来。王憨子趁曾实没立稳,一个扫膛腿,曾实噗通一声再次摔倒。这次磕破了下巴,渗出一片血来。邻居纷纷上来劝架,王憨子手一拨,说:“老子今天就要教训教训他,也不屙泡尿照照是个什么东西,老在这居仁里王五王六的。还翻了天不成!”王憨子这话一涉及到政治问题,邻居就讪讪退了开去。王憨子走过去用脚拨了拨躺在地上的曾实,说:“起来吧,我不打你了。你往后可得知趣些,别再欺负我家小憨。”王憨子话音未落,曾实猴一般灵活地翻身扑上去,王憨子应声倒地,曾实眨眼就骑到了他身上。邻居们“嗬”地惊叫,又围了拢。

  曾实摁住王憨子的衣领,说:“今天是王小憨先动手的。你是个大人,也先动手偷袭小孩。你们得认错!”说完就是一拳,王憨子脸一歪,大叫一声:“哎哟。”曾实的拳头再次抡起时,他的胳膊被抓住了。曾庆璜扯过儿子,把王憨子从地上扶了起来。

  曾庆璜揪住曾实的耳朵,命令说:“向王叔叔道歉!”曾实说:“我没错!”“道歉!”“我没错!”曾实的姑奶奶赶来了,大叫要曾庆璜放手。曾庆璜的瘦脸气得蜡黄,“你回去!别掺合!今天就必须让他道歉!平时都是你惯的他,看看惯成什么样子了,打起王叔叔来了!早知如此,我就不会从湖南把你请来!”老太婆瞪着眼睛瞅着侄儿说不出话。她心里明白曾庆璜是被整怕了。

  “道歉道歉!”曾庆璜死死揪住儿子的耳朵乱扯乱扭。曾实咬着嘴唇一声不吭,突然,他胎膊一展推开了父亲。说:“曾庆璜,我操你妈!”在邻居街坊的哄笑声中,曾实跑了。

  曾实三天三夜没有回家没有到校上课。学校和居委会联合起来到处寻人。第四天人们在郑州火车站候车室找到了他。他是扒火车到郑州的,因为没带钱,已经饿得奄奄一息苏玉兰破天荒地在大白天回到了居仁里。她一推门,迎面站着曾庆璜。

  “曾庆璜,你是人还是畜生?”“你无权向我提问,我和你没关系。”“可你虐待我儿子。”“我没有。我只是在管教我儿子。你管过他,教过他吗?懂得什么叫管教什么叫虐待吗?”“你少用这种口气跟我讲话,我苏玉兰什么大世面没见过。是你不给我儿子,是你把我赶出这所房子的!”“你提出的离婚,我怎么赶你了?一个政治运动来了就跟丈夫离婚的女人还有资格要儿子?你当年又何曾要过儿子?”“胡说八道。我是因为你当了右派才离婚的吗?”“请问那是为什么?”“卑鄙无耻!”他们的争吵又回到了起点。每一次都是这一套。曾实原来还对他们争吵的焦点有好奇心。后来听多了就厌烦了。只要曾庆璜在家,苏玉兰来了必定和他先吵一通,毫无结果地吵一通。

  一阵扑鼻的雪花膏香味。曾实连忙闭上了眼。姑奶奶为他掖着被子。苏玉兰弯下腰来,她的鼻息和冰凉的手指使曾实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可怜的儿子。”苏玉兰说。曾实没有为母亲的活动感情。他觉得她的语气很像电影中神父的语气。他小时候还为这语气伤过心。后来就不了,伤心这个东西也怕时间。

  时间长了,听多了,习惯了,就没有伤心了。姑奶奶劝他不要介意。“没妈的孩子多的是,比有妈还过得好。”她说。

  苏玉兰在离开之前对曾庆璜说:“姓曾的,我告诉你,一个小孩可以没有母亲,没有母亲人家会同情他爱护他;可不能没有父亲,没父亲人家会欺负他。你不但不帮助儿子反而还替人家欺负儿子,你会遭到报应的,你记住我的话。你划成了右派,却没划成孙子。我就恶心你这个!”曾实在被子里睁开了眼睛。随着年龄的长大,他觉得母亲的话往往很有道理。但她一进门不是先扑向儿子而是先和前夫吵架,他这辈子也不会觉得她亲。

  苏玉兰一走,老太婆就啐了一口,诅咒道:“这妖精。”老太婆对曾庆璜说:“你和她吵什么?打算和她耗一辈子?”“我还挺喜欢和她吵一吵嘛。”曾庆璜自划右派以来很少说玩笑话。

  6

  我念初中那年曾庆璜调回了武汉市。据说他所在那个县的右派就回来了他一个。曾太璜换下了破烂衣服,红光满面,头顶散发着热气从华清浴室出来。他的下巴刮得铁青,白衬衣的扣子一直扣到硬领上,袖口的扣子也扣得紧紧的,不合时宜却又自以为是地表现出五十年代知识分子的拘谨劲儿。街坊说:“哟,曾老师回来了。”他说:“回了。”人说:“恭喜恭喜。”他说:“一样一样。”曾太璜不再灰溜溜贴路边走,但也不趾高气扬。他有点像进场仪式中的运动员,既想表现出行若无事又想表现出一种雄风。

  某一天我去了父母家,回到居仁里已经晚上八点钟,曾庆磺在我们家喝酒。他见了我就说:“大恩不言谢。我只和你爷爷喝酒。”他已经微醉了。他说:“我这不在家的十几年里,你们老给我家送红烧肉、排骨汤、送腊肉、咸鱼、粽子年糕,我都在心里记着,还有一挂香肠,我看见挂在我家厨房里。据说都是你送去的?”曾太璜不等我回答,又说:“你晚上偷偷地用你奶奶的围裙盖着是不是?我要向你致敬。”爷爷也有点醉。他一醉就不顾人家的面子,直截了当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他不耐烦地在曾太璜面前挥手:“够了够了,像个罗嗦婆子烦死了!早知你这人这么琐碎,我就不送了。”曾庆璜连忙赔礼道歉。反复说大恩不言谢,大恩不言谢。爷爷酒杯一顿,说:“你这人能不能说点别的?光一个排骨红烧肉说了七八个小时。”曾庆璜没有纠正我爷爷的错误感觉,他在一瞬间有想纠正的表情,随即那表情熄灭了,逆来顺受的习惯使他再次赔礼道歉。他们两人像一团乱麻撕掳了好半天,随着酒精程度的加深,两人突然进入了有条理有呼应的对话。曾庆璜回忆了他的童年少年及青年时代的辉煌成绩,说他过去读书果然和古代贤者一样悬过梁刺过股。他记得是用他妈做鞋底的锥子刺的。“曾国藩,你知道么?我的叔爷爷。那学问大的!其实我父亲赶不上他,别看我父亲写过《中国先睡后醒论》。”“你错了。”我爷爷搬起指头给曾庆璜算,“如果曾纪泽是你父亲,那么曾国藩就是你的亲爷爷,你的叔爷爷叫曾国荃,也是威名赫赫的湘军将领啊!”曾庆璜愣着,突然问:“璜是什么意思?”“玉呀,半壁形的玉嘛。”“好!有学问!您老先生有学问!我服了。”曾庆璜半张着嘴,痛苦和尴尬笼罩了他苦恼的脸,半晌他才强调一句:“我的确是悬梁刺股读书的。”曾庆璜感情激动地流出泪来。他用一只手背不好意思地揩泪,一只手在酒杯菜盘之间寻求我爷爷的手。他开始叙说农村劳改生活的情景,抱怨对知识分子的轻视。他咒骂苏玉兰,说他这辈子决心战胜她,因为苏玉兰自从参加了一个舞会之后就看他不顺眼了。

  他把他深藏内心的家庭隐私抖落出来,他知道那个舞会是在武昌东湖翠柳村举办的。那天黄昏是一辆黑色小轿车停在居仁里接走的苏玉兰。苏玉兰穿上了她最心爱的大花朵朵的布拉吉,辫子上扎了紫色缎带。而翠柳村是中央首长或者国外贵宾下榻的别墅一一这个秘密在文化大革命中被红卫兵宣传得家喻户晓。苏玉兰一定是恋上了某个大人物,曾庆璜认为他的判断决不会错。因此,他一定要挖出这个大人物来。他不相信自己比什么大人物差,这辈子他一定要让苏玉兰认识到这点。

  我奶奶是这个时候插嘴的。她去给他们第三次热菜。她说莫谈这些,都是读书人,多谈些学问不好?我奶奶一生坚信知道了别人的隐私是件坏事。隐私和政治她是最不爱听的。

  于是,两个男人就谈古诗词,谈音乐,谈围棋。曾庆璜渐渐得心应手起来。他几乎没有不记得的唐诗宋词。说起音乐他用筷子在酒杯上哼哼起来,以证实《二泉映月》的悲凉、《良宵》的轻柔、江南丝竹《中花六板》的灿烂、粤曲《旱天雷》的雄猛。至于围棋,我爷爷只知道吴清源的名字。曾庆璜醉到深处,反而能侃侃而谈。我爷爷一再举手投降,叹后生可畏。

  这顿酒直喝到启明星高挂。我时睡时醒,最后的记忆是听见曾庆璜捏着嗓子唱京剧青衣《锁麟囊》:春秋亭外风雨暴,何处悲声破寂寥?爷爷一嗓门洪亮的老旦淹盖了青衣娇柔纤细的拖腔。“叫张义,我的儿,听娘教训;待为娘对娇儿(我)细说分明:儿的父他遭不幸,丧了性命;抛下了母子们怎度光阴?是为娘,守贞节,我不听他论;皆因我的儿年小,娘在中年。我怕的是这百年之后,我身入九泉,难见我那去世的先人。我的儿啊!”这是《钓金龟》选段。我爷爷一开口就没法不把这段唱完。

  新的学年开始,曾庆璜成了我的语文老师。做班主任是后来的事,那显然是因为他管理学生的才干受到了领导的赏识。

  我们这一拨学生是曾经参加过文革的红小兵,干过让老师从课桌底下爬出教室的事。

  一向自以为红卫兵是天下第一,老子天下第二。又正逢北京的黄帅率领全国学生反师道尊严。听说来了个新老师曾庆璜,就准备给他一个下马威。

  曾庆璜在铃声响过之后出现在教室门口,他没有贸然推开半敞的门进入教室,而是用教鞭将门轻轻顶开,让门框上悬着的扫帚和撮箕叮铃当啷掉在地上。他跨过这一堆可笑的东西走上讲台,双手在讲桌两头撑开,举起严肃的眼睛,缓缓扫视课堂,然后,用一种在居仁里没使用过的深沉厚重的语调说了话。

  “我,曾庆璜,一九五二年毕业于湖南大学中文系。优等生。曾在市一中任教。因犯政治错误下放农村十数年。离了婚。也算是半生坎坷饱经风霜。我之所以对你们如此坦率是因为我相信你们也有一颗真诚坦率的心。我愿与你们做知心朋友,战斗在同一战壕。

  “从现在起,不愿听我讲课的,请出去,我决不向任何人反映。愿听我讲课的,日后请大家和我共同努力。好。给你们两分钟考虑。”两分钟过去了,没有学生离开教室。曾庆璜露出了一种特别亲切的笑容:“谢谢!谢谢你们我的战友!”“哗——”教室里掌声雷动。师生表情就像江湖好汉遇上了江湖好汉;女生则流露出对男性魄力的崇拜。

  曾庆璜教书果然有他的一套办法。

  7

  曾实在祖国山河间串联了一圈之后就不再和居仁里的孩子们玩耍。他在远游之前还和我们互相借阅《孤坟鬼影》、《林海雪原》、《青春之歌》、《红旗谱》之类的小说,回来后己对一般小说不感兴趣,经常捧一本封皮为紫药水颜色的《微积分》。他宣称:“文学是谎言而数学是真理。”在曾实串联的第二年他姑奶奶去世了。死于严重的营养不良。他姑奶奶临死只一个要求:见见曾实。曾庆璜只有假装出去拍电报。曾庆璜在邮局买张电报单填写了之后揣在口袋里带回来,让老太婆摸电报单。老太婆便在等待曾实的回电中溘然长逝。

  曾庆璜戴着口罩清理了老太婆充满霉豆渣味的房间。所有用过的东西老太婆都收拾在自己的身边,她的一张大床因此而变得比单人铺还狭窄。所有的东西都生了霉,长着淡绿的绒毛,奇怪的是霉又全都是干燥的,只要一动东西,绒毛就像灰尘一样飞扬开来。

  曾庆璜不喜欢自己这位亲姑妈,但他非常感谢她替自己抚养大了儿子。出于这种感谢,曾庆璜在老太婆的遗物中选择了针线箩作为留念,其余东西都处理掉了。有一大半东西连收购废品的人都不要,少数破被子旧蚊帐之类价格也被压得很低,还说:“你不卖算了,你自己费力搬到垃圾堆去吧。”曾实回来一见没了姑奶奶,“哇啦”一声像小孩子一样坦率地哭起来,但他的哭声很快就止住了。好像不曾哭过一样问曾庆璜要姑奶奶的遗物。曾庆璜给了他针线箩,曾实接过针线箩问:“还有呢?”“没有了。处理了。”曾庆璜说。

  “你的良心肯定让狗吃了。”“曾实!”“叫什么叫?想揍我?来吧。”曾实伸过胳膊,胳膊上腱子肉一跳一跳的,黑皮肤像刷过油一样柔韧润滑。

  曾庆璜叹了一口气,说:“你这是干什么?哪像个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孩子。”“那只是你的看法。”曾庆璜非常明白儿子出去学会的本领之一是雄辩和诡辩,和全国的红卫兵小将一样。

  所以他不再理会儿子。

  曾庆璜扔掉了姑妈给儿子做的沙袋。为的就是让儿子不再想起打架。可曾实给自己弄了一只真正用于练武功的沙袋。吊在堂屋的梁上,每天清早练半个小时。曾庆璜总是被沉重的打击声惊醒,眼皮酸涩,胸口发闷,因为他习惯晚上看书到半夜。他躺在床上,望着污浊的蚊帐,也不试图制止儿子,他很清楚自己制止不了。要儿子有什么好处?他在农村劳改的日子里,自己一个月只有十二块钱生活费,就寄回家十块钱,他生怕儿子饿了,病了。他含屈受辱不也是为儿子有一个光彩的父亲?可儿子给了他什么?世上的人都想儿子,都要儿子,要说儿子好,也不过是儿子可以传宗接代。曾庆璜是读书人,没有那种封建思想,可以不要儿子但他不敢在外面这么说。

  曾庆璜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找我爷爷诉了苦。“曾实实在令人寒心,一点不知道体谅人。嘭嘭嘭,天还没亮整栋房子都在摇晃。”我爷爷和曾实谈了话。曾实说:“他这人就是这么讨厌,嫌吵怎么不对我说呢?”曾实没和他父亲商量,把练习时间改在每天晚上。晚上伴随着“嘭嘭嘭”看书也是件令人头疼的事,曾庆璜皱着眉不时进出房间。曾实说:“又怎么啦?”曾实平心静气告诉父亲:“我必须练功。我不能像你那么瘦弱。我不愿意被人家欺负,打败!”曾庆璜认为现在并不是战争年代,凡事都必须武力解决。读好书就行了。

  “我当然要读好书,也要练好功。往往有人不讲道理。只认拳头。”“那你能不能不在晚上练呢,我必须晚上看书备课。”“行。”曾实又把练功改在了早晨。

  曾庆璜在我家说他对曾实烦透了。本来在为他东奔西走找个好工厂,看来还是让他下放好了。曾实自愿下放。通过做知青他可以被招生读大学。所以他丝毫不领他父亲的情。

  其实,我早就觉察到了曾实性格中的好强和自私。过去我们交换小说的时候他就从不让我。他给我借了《水浒》,我非得有一套《红楼梦》才换得过来。我们一同看《卖花姑娘》的情景是永在我对他的印象之中的。

  朝鲜电影《卖花姑娘》是我们看的第一部彩色宽银幕影片。学校包场的时候,电影院里哭得一片呜呜声。我看了一遍还想再看一遍。爷爷就给我买了四张票,让曾实带我和两个女同学去解放电影院看电影。那时候社会风气不好,影院门口常有穿细裤腿、梳飞机头的流氓阿飞。居仁里的曾实在中山大道上是享有盛名的,也常穿哈服和考板裤。

  爷爷对曾实说他是“为了打鬼,借助钟馗。”电影开始不久,我们三个女孩几乎同时流泪了。那“小小姑娘,清早起床,提着花篮上市场”的歌声一起,心就酸得无法克制。我们掏出手帕,按在鼻子上不住地欷觑。

  曾实居然始终没流一滴泪。

  回家的路上,曾实训我们:“哭哭啼啼的,和你们没法看电影!”我们三个人,还有身旁成百的观众都哭肿了眼睛,所以我们认为这种眼泪没有什么不光彩。我和曾实辩论起来。

  我说:“你不流泪只能证明你是冷血动物,没有感情。难道顺姬的遭遇还不够悲惨?”曾实说:“电影是假的,是人编出来的!”我说:“是的。人编的。可它是作家根据真实的生活编的。世界上就是有顺姬。”曾实说:“幼稚!哪个作家按真实的生活写作?作家写东西必须经过艺术加工,你懂吗?”曾实用那种饱含优越感的不容置疑的口气对我说话,我的两个女同学比我更下不了台。曾实胜利者的神情在老通城餐馆灯火的衬托下显得是那么冷酷,不懂世故。我想我好歹给他家送过许多次红烧肉呢,他吃了就忘了!但这话我没说,道理虽如此,说出来就太小气了。我一个人跳上恰好停站的公共汽车,很勇敢地回到了居仁里。爷爷问曾实呢?“死了。”我说。

  后来,女同学说:“我们还以为你和曾实好呢。”我说:“不会。我不喜欢他。”女人永远喜欢无原则忍让她的男人。小姑娘时候就是这样,长大成熟了还是这样,到老到死,永远。

  曾实却不明白这点。

  曾实性格中的这一点和他父亲很相像,不知他父子俩到头来弄清楚了他们的共同之处没有。

  8

  轮到我们下放的时候,是按父母所在系统以便加强知青的管理。文教卫一个系统。

  我母亲是医生。我又和曾实下到了一块,只不过生产大队不同。另外他高我三届。

  下放农村之后,曾实三天两头来我们队,送豆腐给我们吃。他在他们大队的豆腐坊里做豆腐。他们那一届已经有不少人招工走了,曾实放弃了招工的机会,一心等着招生,在做豆腐的闲暇时间里,一本一本地看那些数理化书籍。

  知青虽然都只十几岁、二十岁,毕竟也算是踏上社会的人了。很多知青开始考虑找对象的人生大事。在乡村那种野天野地里等待将来,心也寂寞得百无聊赖,大家便谈恋爱。

  豆腐送得多了,我们同队的女知青就提醒我曾实有那种意思。我既不奇怪也不理会。

  从小是街坊,青梅竹马长大,关系一直还可以,不光是曾实会动念头,一般人也以为我们顺理成章。我的处理办法是让曾实的念头自生自灭。这个时候,我已经开始偷偷写作,诗、散文、小说,写了厚厚一大本,藏在我的床垫下。我的心飞翔在很广阔的世界,哪儿会和曾实谈什么恋爱。

  招生的名额终于让曾实等到手了。他拿着招生表格跑来向我征求意见。

  “你说我走吗?”“走啊。”“你就这句话?”“是啊。”“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我认为这种对话十分拙劣,就是有什么美好愿望也让小孩子式的大白话说得不美好了。我说:“我明白一切。你一直盼着读大学,今天盼到了,你非常高兴,我也替你高兴,你就快去办手续吧。”曾实的眼睛受了伤害似地黯淡了一下。笑笑。走了。

  不料出了意外的事。表格在公社被改成了另一个回乡青年的名字。曾实在公社暴跳如雷,还砸了办公桌,结果被民兵捆起来送回了大队。因为对方从公社到武汉市都有人,闹来闹去就是闹不动他。这种事在知青招工招生中司空见惯,遇上强硬的对手,最好的办法就是忍下一口气,等待下一次。和所在公社闹僵是最忌讳的。以后它可以卡住名额不下达,曾实对所有人好心的劝告都只回答一句话:“不行。我决不屈服。”曾实怀里揣着烧饼,饿了就啃一口。自下而上找各级有关部门告状,写了许多信分别寄给市委书记副书记等等。曾实没收到回信而曾庆璜受到了震动。有关部门找曾庆璜谈了话,请他做儿子的思想工作,保证下次一定给个大学名额。那个回乡青年是一位老红军的侄儿,按政策允许给予照顾。

  可想而知,父子间又是一场恶战。曾庆璜认为这事闹得太大,惊动了自己的顶头上司,对自己前途一定有影响,同样也可能断送儿子下一次的上学机会。所以在硬的不行之后又使出软的。买了肉、鱼和蔬菜下厨给儿子做好吃的。曾实吃了父亲做的饭,嘴一抹,说:“我决不屈服。”曾庆璜气得差点憋过去。苏玉兰在关键时刻旗帜鲜明地支持儿子,说即便最后上不成大学也要让对方受到名誉上的损失,让他怕你再也不敢欺负你。

  这种理论和湖南老太婆“打不赢咬也咬一口”的观点如出一辙。曾庆璜惊异时代不同,层次不同,针锋相对的两个女人竟会有同样的人生哲学。这更能证明女人,不管是什么女人,她们的智力都在一个水平线上。

  “别听她的!”曾庆璜警告儿子。曾实说:“谁的我也不听。我自己有头脑。”情况复杂到顶点,曾实想到了一个最原始最简单的办法。他别了一把锋利的匕首,趁黑夜埋伏在那个回乡青年家的茅厕边。青年半夜起床撒尿被蒙面的曾实劫持到了附近的废砖窑。曾实问他是要眼睛还要上大学?青年回答要眼睛。

  结果第二天青年上了公社,自愿放弃这次招生,问题便迎刃而解。

  曾实把这事告诉我的时候我紧张又兴奋,觉得曾实真是有点了不起。我爷爷知道了后脸都苍白了,忧心忡忡说:“他怎么能干这种事?这是要犯法的呀!我得找他谈谈这个道理。”我赶紧阻止爷爷。曾实关照过我不能对任何人说这事的。我第一次发现了爷爷的缺点,原来他是这么谨小慎微。

  9

  右派摘帽标志着曾庆璜的彻底解放。全国成千上万的右派扬眉吐气奔走相告的时候,曾庆璜在我家又喝醉了。刚喝酒时还清醒,一个劲感谢党感谢党的好政策。多喝一点就乱说起来:“像开玩笑似的!一会儿戴帽一会儿摘帽,一耽误人家十几二十年!人生有几个青春?开玩笑吧!”我奶奶说:“曾老师,你再瞎说我只好请你回去了。”曾庆璜装聋卖哑地说:“我家没人,门锁着。”不过他不再放肆。只说遗憾的是他的苦白吃了。爷爷不同意他的说法。“一个人吃什么都不是白吃。”爷爷说。曾庆璜想了想,认为还是爷爷说的有道理。

  右派摘帽之前全国处处先是吹的摘帽风。曾庆璜所在单位领导是多年的老行政干部,对上面的吹风有他特异的感觉。他力排众议,让曾庆璜在教研室负了个小责。最近找曾庆璜谈话,问他对入党有何想法?曾庆璜内心心潮激荡,表面稳重地回答说我的表现离党的要求太远。领导说你这么多年所干的都是成绩嘛,我们党还是时刻关注着知识分子,我们就是想解决知识分子入党难的问题。是的,苦没白吃。

  “看上去,上面希望我入党,希望我负责学校的教学工作。”曾庆璜看上去烦恼不堪,一口接一口咪酒。我爷爷也自顾自喝,似笑非笑等着听他的下文。

  “咳!”曾庆璜将筷子往桌上一按,脸上是推心置腹的表情,“我这个人,说实话,我一不想入党二不想做官,教书匠只想老老实实把个书教好。您说我这思想对吗?”“对错谈不上,想法倒朴实。”“我就是赞赏这朴实二字。我以为知识分子们摘了帽还是应该保持本色,您说是不是?”我爷爷说:“您别老问我,老问我我就吃喝不成了。”这顿酒时间不长,后来也没有了话说。爷爷说还是上次的酒喝得痛快。

  人的精神面貌不同,生活态度就是不一样。尽管那个秋天的毛毛细雨一连下了半个多月,人人都嫌烦。曾庆璜却打着雨伞东奔西跑,去古籍书店又去荣宝斋,准备在家设计一间书房。

  第二年秋天,曾庆璜的书房初具规模。两只一人高的书橱是请王憨子踩三轮运回来的。王憨子还帮忙将书橱抬进房间。王憨子说:“曾校长,没听说你要结婚嘛。”曾庆璜大笑,说:“哪里结婚,这是书房。一个读书人,最应该有的就是书房。”于是,居仁里的人们都知道曾庆璜有了一间书房。这时他已被提为副校长。“迫不得已的,他们硬要我干。”曾庆璜对我爷爷说:“形势就这么逼人,你不干还不行。其实当个副校长有什么意思,累死累活也讨不到好。只是我们服从惯了,党叫干什么真不好意思拒绝。您老人家修养成了个陶渊明,该不会耻笑我吧?”我爷爷没喝酒,说话很宽容。说曾校长你好好干吧,你是应该好好干一番的。

  我有幸进过曾庆璜的书房。他的书房一般不欢迎居仁里的普通居民。他怕居仁里特有的银行铜臭玷污他的清洁之地。我从农村回城读医学院后开始发表诗歌。我知道那些诗写得幼稚浅薄,可又没办法写得好一些。曾庆璜很热情地愿意和我探讨诗歌创作的问题。探讨是他的说法,我是他的学生,佩服他的学识,我说曾校长不必客气,想怎么批评就怎么批评。我和所有初学写作的傻丫头一样,斜背着书包,书包里装了一大叠诗稿,害羞的心忐忑不安地乱跳,被老师雅致的书房惊得并拢双脚站在那儿不敢动,自惭形秽。

  曾经是湖南老太婆居住过的发了霉的房间变得宽敞明亮,充满阳光。两只书橱装满了精装书,一排排,整整齐齐,金光闪灼。大书桌案头摆着古色古香的文房四宝。一本线装书翻开摊在桌上,上面压着一方镇纸,旁边是杯热气袅袅的香茶。窗前有一只花架,架上一盆翠绿的文竹。与文竹遥相呼应的是一轴水墨花卉,曾庆璜自己的手笔,画的红梅,上面有咏梅诗一首:孤标粲粲压鲜葩,独占春风管岁华,几树参差江上路,数枝装点野人家。

  冰池照眼何须月,雪岸闻香不见花,恰似林间隐君子,自从幽处作生涯。

  在曾庆璜对我分析我的小诗时,我听而不闻地想到了我爷爷。

  我爷爷的书也不少。文革毁了一小部分,隐藏保存住了大部分。最好的书用奶奶陪嫁的两口樟木箱装着,其它装在大小不一的各种箱子里,这些箱子一律码在爷爷宽大的床底下,而书目就装在他心里,想看哪本书就趴在地上伸胳膊进去摸,一摸一个准。爷爷几十年就这么拿书,不知叩了多少头,他自谑为“叩头博士”。一要拿书看就说“我要叩头了。”我爷爷一生都没有书房,因为他要在一间不大的屋子里抚养他的儿女和孙子辈。他乐意为后代分忧。

  我禁不住再次赞叹曾庆璜雅致的书房。却也勾起了曾庆璜的感慨:“你爷爷有的我没有,我有的你爷爷没有,一个人为什么不能两全呢?”曾庆璜的感伤顷刻间就过去了。他用一个副校长的矜持挥手砍断话题,将谈话引到其它方面。“我这儿算什么雅?你见识太少了。一个文人真正的雅那应该是‘樗蒲锦背元人画,金粟笺装宋版书’啊!”这一天,曾庆璜给我学习文学创作的指导有四个字:读书、生活。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又所谓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我请教该读哪些书?曾庆璜给我开了个书目,一页材料纸全写满了。

  我十分珍惜地拿回这页材料纸,爷爷看了捧腹大笑。

  “依我看,”他说,“看完这些书你都成蛀书虫了,还想写什么作?曾庆璜真是个知识分子呵!”我顺手将材料纸夹进了上海的《朝霞》杂志里,后来竟忘了带走。奶奶将杂志和旧报纸一块收藏在阁楼上。几年后我在一次大打扫时发现了被老鼠啃成了巴掌大一块的这本《朝霞》,里面材料纸上还能看清两本书的书名,一本是《删补唐诗迭脉笺释会通评林》,明代周延著;一本是《小方壶斋舆地丛钞》,清代王锡祺编。出于对“小方壶斋”的好奇,我去了省图书馆,阅读到这一张卡片:全书正、补编各十二帙,再补编十二帙,自一八七七年始至一八九七年编刊完竣,历时二十一年。为清代地理著作汇钞,包括地理总记,各省考略,旅行纪程,山水游记,风土物产兼及少数民族风俗生活,还有日本、南洋、欧美各国见闻等等。

  10

  我曾对曾实说:“你爸爸很有学问。”“他有狗屁。”在座的还有王小憨、俞英、茹飞燕、郝建。除了王小憨是居仁里的老朋友,其他三人都是我的大学同学,我们都爱好文学,我对他们常谈到曾庆璜的学问,王小憨也同意我的看法。

  我说:“曾实你不能这样,你不喜欢他就全面否定他。”“我当然不会那样偏颇。但我爸爸不过是读死书罢了。现在我读的书越多就越看透了他,说他腐儒吧?他还不够格儿。他还挺会见风使舵就地拐弯。你还不会看人。还不会。”我就无法再与曾实交谈下去。他这一点使我特别伤脑筋。

  曾实大学毕业继续求学,考上研究生。又来笨拙地试探我:“你认为我读研究生合适吗?”“你自己最清楚。你怎么会听别人的意见?”“可我愿听你的意见。”“算了吧。”我放慢说话速度以引起他的注意,“曾实,你怎么唯独在这个问题上如此糊涂?我们是朋友,但不是其它关系。我一点都不想干涉你的生活、事业,等等。”曾实说:“原来如此。为什么?”我想我应该告诉他真实原因,“你从来不容忍别人,记得我们看《卖花姑娘》的事吗?”“嗬!”他说。

  我如释重负。不过我没料到曾实会报复我。他不放过他认为伤害了他的任何人。在今天竞争性越来越强的社会里,或许他是对的?一个穿着十分考究的中年妇女来学校找我。我好一会儿才认出她是苏玉兰。我叫了她一声“苏阿姨”。

  我陪着苏玉兰在大操场的跑道上一圈圈散步。

  苏玉兰说:“你是个聪明女孩,明白我为什么会坐三个小时的公共汽车来找你。”我不明白的是她怎么会了解我和曾实的事。曾实绝不会告诉她也不会告诉曾庆璜。

  我只有笑而不答,茫然望着远方的大树。心里想的是这个女人到底为什么宁可不要儿子而要离婚,可她又并没有再婚。

  苏玉兰说:“我不是作为黑皮的母亲来劝你嫁给他的,你知道我们的关系,我也不指望哪一天他能叫我声妈妈。我是想以一个过来人的经验提醒你,这世界上像曾庆璜这样的庸人比比皆是,而像黑皮这样的男子凤毛麟角。黑皮前程远大,一定会有出息,我绝不会看错。”我承认曾实论学业论人品都算是出类拔萃的,但家庭生活还需有许多其它东西。

  苏玉兰懂。她懂我指的什么。

  “这就是你错了。这个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男人。男人都得三七开。七分优点就行了。就算你有运气,遇上了一个公认的完美男人,但他忽略你,不重视你,对于你,这个人也不算完美了。你将为他痛苦一辈子!”“别放过曾实。否则你将来会后悔的。”我没有被苏玉兰的预言所吓倒。她那母仪天下的仪态是从何而来——一个一辈子的银行小职员。

  曾实的报复是几年之后突如其来的。那时候他已经在某个无线电研究所工作。从报纸上可以看到他的成果。报纸称他为“年轻的科学家”。忽一日,我收到了他的婚礼请柬。

  酒宴设在汉口著名的湖北菜餐馆老会宾。我还顺路买了贺礼。一只滑稽可爱的长毛绒小猴。

  然而当我按请柬上注明的第十三桌落座之后,我发现事情似乎不大对劲。大厅里有几十桌酒席,第十三桌被安排在最偏僻的角落,同桌人全是老弱病残乡下亲戚。曾庆璜穿戴一新,神色焕发,在新人身边忙得团团转,引导他们迎接这个伯伯那个叔叔,全是腆肚挺胸一脸矜持假笑的官场人物。曾实居然很乖,面含微笑热情应酬,时时刻刻不忘搀扶照顾一下他的新娘。曾家都好像没看见我一样。

  新娘子季晓春可以说是非常非常漂亮。且还是武汉市某区区委书记的千金小姐。整个大厅热热闹闹,喜气洋洋,宾客们不住口地赞美这对才子佳人,目光都随着他们转动,好像怎么也看不够。

  在新郎新娘挨桌敬酒的时候,曾实对我客气得就像我是他从未见面的亲戚。他轻轻揽着新娘子的肩,替她喝下了大家敬她的酒。新娘子细声娇气地提醒他别喝太多了。他扬声大笑,说:“不多不多。人生得意之事不过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我都得到了,能不开怀畅饮?想当初我一个右派的儿子,总是被人瞧不起。今天我就是要他们看看!”我不吭声,也用陌生的眼光看他。他这番话针对我说实在是无聊,卑劣。因为我没有瞧不起他。

  我再次为曾实的做法所震惊。前一次是在农村蒙面劫持那青年。这次是他为了当面洗刷自己的心头怨恨,竟不惜与他父亲合作,豪办这种趋炎附势的婚筵。曾庆璜的谄笑持续到送走贵宾。据说他正在向教育局局长的位置运动。

  我没有去闹新房。新房设在曾庆璜的三居室里。曾庆璜从居仁里搬到副局长待遇的三室一厅公寓之后,我没去过他的新居,尽管他邀请过好几次。

  我顺路又进了买礼物的商店,把小猴放在柜台上,说“我不要了。”售货员恼火地说玩具出柜概不退换时,我已经走出门。

  11

  年轻的时候,曾庆璜少年得志,也并没有想到仕途。那时候他的人生理想是做个教育家,新中国的第一代教育家,将来手扶拐杖,身穿呢大衣,银发飘髯,“咔嚓”一声拍照,载入中国历史史册。

  在曾庆璜从农村回城,重新登上讲台时,他意识到了自己从前的幼稚。他并不是靠坚持从事教育工作而得以崛起的,他在乡下谢绝教书,顽强地滚一身泥巴练一颗红心,就是这样,他比别人早回城好几年。当后来大批人摘帽回城时,曾庆璜已经是教研室主任,副校长。

  从副校长升为校长,又从校长升为教育局副局长这一连串的三级跳远中,曾庆璜的竞技状态逐渐进入最佳状态。尤其是从校长到副局长这一级,曾庆璜发现了自己是个从政当官的料。副局长这个缺原来内定的是另一所中学的刘校长。刘校长是个迂腐老头,在“反击右倾翻案风”时和教育系统领导拍桌大吵,认定自己抓教学质量是绝对正确而“反击”是绝对错误的。曾庆璜同意刘校长的看法但他藏在心里没有表达,作为教研室主任的他立刻写了检讨,取消了作文竞赛等计划,带学生们去工厂向工人阶级学习。其实这一招很有效果,上级又很满意,学生也很满意。学生们在工厂与实践相结合,作文水平提高很快。

  后来的形势支持了刘校长,大家承认刘校长是正确的。然而他撞上了南墙不回头的倔模样,出言不逊,唾沫四溅的坏脾气仍留在人们的印象中。相比之下,曾庆璜的政治水平就突出出来。他创造的这一套“走出去”的教学方法深为领导欣赏,首先是在本市推广,继而引起了全国注意。

  一个人就是要设法到达一个高峰。上去了以后再下来也无所谓。人们还是记得那座高峰。对他的平庸会理解为酝酿攀登更高的高峰。曾庆璜就在人们的这种认识惯性中步步高升。从而挤掉刘校长,当上了副局长。

  一系列事情发生的时候,曾庆璜当事者迷,只有一种被大浪裹挟的感觉。时间让他清醒冷静,在一个寒冷冬天的深夜,他坐在冰冷的书房里,看书看得他心神不宁,他问自己:你不想看书?你想干什么?想干什么就干吧。结果他从镂花窗帘上隐约看见了自己将来的形象:一个富态的文化官员,戴贝雷帽,穿中式棉袄,准备出访欧洲。

  第二天出门上班,明亮的太阳使他以为昨晚自己是做梦。到办公室以校长身份忙碌了一上午:开了三个短会;找全校最调皮的学生谈了话并将他们感动得流了泪;布置了本周几堂大型公开课,之后,曾庆璜端起浓茶深深喝了一口,知道自己昨晚没做梦。

  他的茶是小李子泡的。小李子泡得很好。新分来的女大学生小李子也还青春可人。

  起初他不习惯别人服侍,后来一忙就顾不上了。再说,小李子乐意为他泡茶,江老师家住煤店楼上,乐意为他买煤,等等。作为校长,他替大家忙,他们就尊敬他,为他分担家常的琐事。这很正常,他就坦然了。他慢慢认识到一个领导人大可不必拘泥小节,群众更重要的是引导他们,而不是混同于他们。

  一般曾庆璜的想法都比较高尚,偶尔也冒出些卑鄙的念头。比如他一被任命为副局长,随之而来的就是新房子,电话,医疗证更换等等,他就想有权就有这些好处,当官果然好。念头一闪他的脸就发热了,想工作吧!他告诫自己。

  一九八二年深秋的一天,居仁里有人发现曾庆璜戴了一顶深咖啡色贝雷帽坐小车离开弄堂,惊讶得不得了,到处告诉邻居。第二天早上,曾家的大门一开,走出的却是苏玉兰,看见的人差点扔掉手中的面窝油条。居仁里和苏玉兰一拨儿长大的老人拦住倒垃圾的苏玉兰,大家才知道曾庆璜当了教育局副局长,昨天晚上搬走了。曾庆璜的东西不满一卡车,儿子在学校住读,在家光有张单人床,单人床堆上车车还不满。曾庆璜没动手,局里派来了一帮年轻人,前后不到半小时,车就开动了。

  曾庆璜的不辞而别使居仁里的人极为不满,并且还戴顶贝雷帽。倾斜了几十年的天平在这微妙的时刻悄悄倒向苏玉兰。

  “这么说,你收回了苏家的房产?”“当帐。”“太好了!这才合道理。你打算和他复婚吗?”“他好像有这打算,想我先开口。可我没这打算,我还是瞧不起他,区区副局级算什么?老娘见过的级别,说出来怕要吓死他。”众人一片欢呼。

  不几日,曾实回居仁里玩了一天,在我家吃住,意在向邻居们告别。“不向您辞行真是不应该,”曾实对我爷爷说,“他混帐得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以为就姓‘官’呢。”爷爷说:“不要这样说自己的父亲。忠孝二字我始终认为是好的。”曾庆璜后来托人捎了个口信来,说实在上任得匆忙,许多工作要做,改日定来叙旧。

  爷爷对来人说:“咳,我都忘掉这件事了。让他忙工作吧。”曾庆璜到底没有来过。

  我是听了关于苏玉兰年轻时的故事特意去找她的。老人们都说苏玉兰那时是武汉市市花,名气可大,派头可足。市里接待外宾,舞会非请苏玉兰不可。苏玉兰跳舞的饭店只是璇宫和江汉。别的舞厅她一概看不上。苏玉兰的舞跳得好,好到什么程度,一个修武汉长江大桥的苏联专家因水土不服要求回国休假半年,市里就请他吃喝玩乐,想感动他不走,可他还是要走。在为他举行的欢送舞会上,苏玉兰给他跳起了塔吉克的踢踏舞,跳得他心醉神迷,当场宣布不回国了。

  我买了一块大花朵儿的布料请苏玉兰给我裁一件连衣裙。据说苏玉兰年轻时最喜欢穿这种布拉吉。我投其所好是为了能够进苏玉兰神秘的卧室看看。她从搬回居仁里就没人进过她的卧室,房门上挂着帘子,窗户也用帘子遮得严严实实,一年四季都如此。人们只能进到堂屋,谁要试图去掀门帘,苏玉兰当即就沉下脸说:“过来!”苏玉兰在堂屋的饭桌上裁剪。告诉我说曾实的科研成果被美国一家公司看中,他将受聘去美国。我说我知道。我知道曾实在他的专业领域里干得卓有成效。他还在和一个漂亮姑娘谈恋爱,我这也知道。姑娘追他这样的年轻工程师并不是新闻。苏玉兰说:“你有没有后悔?”“没有。没有缘份是没办法的事。”我说。

  “对。缘份。你这倔劲倒很像我。”苏玉兰关上大门,撩起门帘让我进她的卧室。进去一看也就是一间比较整洁比较舒适的卧室,与众不同的是墙上到处挂着毛主席的画像。一幅《毛主席去安源》几乎与真人等大,挂在最郑重的地方。苏玉兰几乎是轻描淡写地说:“我就是为他才离婚的。”我怀疑苏玉兰精神有毛病。

  “别这样看我。”苏玉兰笑道,“我正常得很。当年,我在去翠柳村的路上还不知道是为谁举行舞会。舞会开始后五分钟,毛主席出现在舞厅,对大家微笑,说:”我舞跳得不好,谁跳得好谁就是我的老师。‘身后就有人推我,说:“你去呀,你跳得最好。’我被推了出来,索性就大大方方地向主席迎了上去。那一夜,我终身难忘。我们边跳舞边交谈,我终身难忘。任何男人都不能与主席相比。远远不能!见了主席,再见其他男人就恶心!我就等着下一次舞会,等了一辈子。我打定主意,下一次舞会我就跟着他走,去北京,给他当粗使丫头也行啊!看来,我们没有缘份。我有时候想,他可能根本记不住我,那天姑娘多极了。可我又不相信,我那么漂亮他就没注意到?”苏玉兰说:“我真是漂亮呵!”我想要是曾庆璜在这儿,他作何感想?对于曾庆璜,苏玉兰又下了一道预言:“别看他现在猴儿戴帽像个人,离死期不远了!他哪能从政呢。”

  12

  苏玉兰预言曾庆璜未来的时候,曾庆璜正如日中天。他当副局长后烧了三把火,都比较成功,其中有一把火是推倒某小学的危房教室,拨了一百万修建新校舍,三个月之内一推一拨,果断神速,在全市教育系统传为美谈。曾庆璜阵脚一稳,又开始向局长位置进攻。局长并不老朽但十分昏庸,开会作报告连话都说不清楚,处理问题含含糊糊,拖泥带水,所有矛盾都悬而未决。曾庆璜简直不理解这种人何以当上了局长?曾庆璜善待下级,广结朋友,他懂得自己不能孤军奋战。儿子的婚姻好像是天人助他,给他送来一个天然盟友,他飘飘然觉得胜券在握了。因此,他在儿子的婚礼上表现得有些忘乎所以,他根本没想到过“居仁里”这个词,倒不是故意不认居仁里的人了。

  正副局长的较量好像扳手腕一样,颤颤抖抖在中间地带持续了几年,最后倒下的是曾庆璜。曾庆璜被迫当了调研员,让他进行调查研究工作等于把他闲挂起来。

  曾庆璜将失败归罪于儿子的离婚。一个人在家喝着闷酒,点火焚烧儿子存放在家中的东西。那是曾实离了婚之后仅存的几箱子书、钓鱼竿和儿时的蛐蛐罐,姑奶奶的针线箩。

  如果不是楼上的邻居及时发现,可能就会酿成火灾。曾庆璜因手指烧伤住了医院。

  曾实从深圳赶回武汉,能做的事就是去医院骂了父亲一通。

  “你疯了!官迷心窍迷疯了你!”曾实背着病房里的人对曾庆璜低声恶气地说。

  过了一段时间,局里要为新来的副局长安排住房,便请曾庆璜换一个住处,说是面积一点不缩小,且环境清幽,是特意为老干部买的。今后局里老干部都要搬去享福。局里派车送曾庆璜在一个新开发的住宅小区转了一圈,曾庆璜觉得还不错,他看见了很多树木鲜花和草坪。

  搬家之后,曾庆璜傻眼了。除了三室一厅没错之外,楼层变了,一楼;环境变了,没有花也没有草,到处是脚手架,小区还正在建设中;交通不便利,柴米油盐全没配套商店;电话不用说,在这房子的交换之中无声地取消了。

  曾庆璜找了局长,局长说:“你这是干什么?一会儿同意搬家,转身又要搬出来。

  老干部哪!怎么和小孩子一样?“曾庆璜顾不得许多了,直统统地说:”你们欺骗了我!“局长像听天方夜谭一样。关于干部房子的分配不是哪一个人说了算,能够欺骗谁的,它是局党委集体讨论,形成了决议的!局长让秘书找出文件请曾庆璜过目。曾庆璜还真过了目。然后向局长道歉说:”对不起了。“他下楼抓住老干部科科长,科长说:”天啦,您别吓我,我可是让司机送您去陈家墩小区的。“曾庆璜这才准确知道了那个荒凉小区的土里叭叽的名字。他气冲牛斗去质问司机:”你那天送我去看的是陈家墩吗?“司机梗着脖子反问:”你这话稀奇!您说那不是陈家墩是什么墩?“曾庆璜这一气非同小可,气出了心脏病。躺在心血管病房里他还平静不了。他死也想不通,分明自己比局长有政绩有才能,怎么就是他下台?党难道不是最讲实事求是的吗?曾庆璜已没有关系的亲家来医院看他,给他解开了心里的死结。

  “是的。党是实事求是的。党考察一个干部是要全面考察的。领导工作哪有你这种搞法?到处题字,表态,许愿,话一出口一清二楚,没有回旋余地,我们国家还穷,哪有钱给人家。你许了愿,不给,群众有没有意见?有。有就闹、吵,安定团结就完了。”只需寥寥数语,曾庆璜茅塞顿开。他吐出一口极长的叹息。这才了悟从政为官的玄机:要糊涂!他突然想起儿子曾看过的一本书《模糊数学》。儿子看得津津有味,对着空中自言自语宣称:“模糊数学是当代的指南!”曾庆璜还记得自己当时说的话:狗屁不通!他既指这句话的语法也指其意义。他非常非常讨厌儿子的狂妄。

  出院之后,曾庆璜的情绪从亢奋转为低沉。他在没有花草的小径上散步,一走几个小时。直着眼睛,谁也不搭理。头戴贝雷帽,手背在屁股上。垃圾经常倒在垃圾桶外面。

  住了几个月,邻居还不知道这老头姓甚名谁,但显然不喜欢他,一般人都喜欢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的老头。

  曾庆璜住一楼,由于他这栋楼与周围的农村接壤,附近的农民都习惯在他窗户底下倒垃圾和撒尿,翻着黄色泡沫的尿液沿着墙根流到他阳台边缘。曾庆璜不想得罪邻里,只想委婉地提醒一下大家,便在撒尿处贴了一张醒目的标语:此地不是杀人场,为何鲜血满地流?如今的农民不是没文化,是文化不高,理解能力不行,偏又有刁蛮之人,一把撕下标语,冲着窗户叫喊:“写得吓死人的话,你是个神经病吧?”自杀那一天,曾庆璜是去武昌梨园医院看了病回汉口的。那天天很热,医生也没有好脸色,他们接待的高级干部多了曾庆璜算什么。曾庆璜好不容易挤上电车,一直站着,前胸后背汗了个透湿。电车到武昌桥头堡,却又停了,一停十几分钟,曾庆璜问售票员车是不是坏了?售票员却嫌他说话凑得太近,横他一眼,说:“当然是坏了。不坏还停着?苕货!”夕阳正在西下,路上人流滚滚,江上飞鸟盘旋,都在回家。都在回家。曾庆璜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呆呆望着被夕阳映照得金红的长江,至于他想的什么就不得而知了。他望了会儿,出人意料地翻上桥栏栽了下去。这时售票员正把头伸出窗要叫乘客上车,她的叫声变得恐怖凄厉。

  13

  曾实在桥头堡拦了一辆出租车,我问现在去哪儿?我说我想看看他父亲的骨灰。曾实说他也这么想。骨灰在家里。哪个家?居仁里吗?不,陈家墩。

  “我已经搬到了爸爸的房子里,我看谁来赶我走。”曾实说。他在搬家的那天放了一架大鞭,很多人出来看,他当众拔出在西藏买的腰刀戳在垃圾和尿的混合堆上,从此窗下就干净了。

  我说:“你真是一点没变。”“变了。”曾实说,“我为七年前‘老会宾’的婚礼感到羞愧。我向你道歉。”“你现在到底在哪里工作?不是听说你出国定居了?”“我怎么会在国外定居呢,我天生一个黄皮肤黑头发。不过我不愿挨整受欺负,万一……万一我就走,我有足够的钱。我在深圳工作,收入较高。可我还是喜欢住武汉,我在武汉就可以安心搞研究。”我想起了苏玉兰,话欲说又止。在人家悼念亡父之时,我是不是话太多了。

  一个服饰素净简单,相貌平常的女人开门迎接我们,递出两双拖鞋。曾实给我介绍说:“老婆。”曾实亲切地拍拍女人的肩,“老婆,客人一定饿坏了。”女人说:“天这么热,肯定渴一些,先喝冷饮吧。”我说:“好,正想喝。”“喝完冲个澡。我这儿有衣服给你换。好吗?”“好。”我说,我也正想冲澡。这女人真像熨斗,处处熨帖人的心。她不像外面的传言那么绝色,也不是情妇是老婆。

  我们三个人一同整理了曾庆璜遗留下来的书籍。他在最近写了一幅字,夹在十六开本的线装《文心雕龙》里:历史就是木偶戏,走出一个小孩,敲着小鼓,后来便离去了。您期待某种新节目,但走出来的是另一个小孩,敲着另一只小鼓,后来也离去了。

  我说:“准是一个哲学家说的话。”曾实说:“对,隆弗洛。这些个哲学家们!”女人说:“对不起,我实在有点怕沾这些东西,因为我和、和父亲从来没见过,觉得阴气沉沉的。”曾实说:“去吧去吧,本来是要你别动手嘛。”曾实和女人相视笑笑,女人出去了。

  曾实对我说:“她就是性格好,从不来假的。”不知道爷爷可听说了曾庆璜的死讯没有?我想去和爷爷聊聊。天气晴朗,红日白云。

  爷爷肯定在滨江公园2的柳树下吹江上的来风。我走进滨江公园,满目都是一堆一堆下棋打牌的老人。在江边的那株柳树下,我看见了爷爷闪着青光的后脑勺。他和几个老人坐在一块儿。他没看见我。他举起电子打火机给一个老太婆点摩尔香烟,老太婆十分内行地翘着兰花指吸了一口,几个老人哈哈大笑。他们在模仿当前的年轻人。

  我真为我七十八岁高龄的爷爷主动给女士点香烟而高兴!瞧他多健康多有骑士风度。

  一九九一年十二月十日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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