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书康
窗外蓦地爆起一声响亮的咳嗽。这咳嗽声传到鱼耳朵里,便变成了一句话:你溜不出去的,盯着你哩!鱼在心里骂了一句:狗日的,要把老子当犯人看管呀!他这样骂着,就想起了水。这时刻,水早已等得不耐烦了,一想到水等待他时的痛苦模样,就感到阵阵心疼,立刻被一种焦躁不安紧紧攫住了。老子到底犯了啥罪!他忿忿地想,老子只是要去见水,这有什么错!世上哪有鱼能离开水的道理,鱼能不想水吗?不行,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去会水,否则,会把水急坏的。这样想着,不由地就朝外迈动脚步,可刚走了两步,又站住了。他并不是怕门外盯梢的,他是害怕这会真的引发出别的事情。小狗日的说:“盯着他,只要两人到一起,就去捉奸!”后面的这句话着实把他震慑住了。真要发生捉奸的事,那会毁了水。
水这张老脸越老越尊贵了,若是伤了面子,她是死也不会答应的。对于他,这世上什么都可以毁掉,唯独不能毁了水。所以,一想到“捉奸”,他就迈不动脚了。他无可奈何地回到床边坐下,满面的愁苦厚云浓雾一般……他叫于丙海,水叫万水秀。年轻时,他们有过一段。有那一段时,他唤她水,借用了名字中间的字;她就唤他鱼,鱼和于是谐音。然后说:“鱼永远也离不开水!”再然后两人就紧紧抱在一起。那一天,他们在街上碰面,本来什么事也不会发生的,不知为何,两人面对面时,却不约而同地站住了脚。不知是心中早就装着,还是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她的老伴儿死了。于是,磕磕绊绊地说:“他走了?”“走了。”他想说“走了好”,却没有说出口,嘴像是被绳子扎住,半天无语。两人默默站了一会儿,水说:你要是有话,今晚就到村东果林旁去说吧!他像是一下回到了年青时代,顿觉脸颊发烫,心跳得像擂鼓一般。
也许,水真的使他焕发了青春,要不就是脱胎换骨了。自从那晚和水会面后,不只他自己觉得像换了个人似的,儿子媳妇们全都用一种怪异的目光看着他。他说不全面他们看他时的目光到底如何怪异,有一点是肯定的:全都像是不认识他。对于这件事,他百思不得其解。那晚他们会面的时间顶多也超不过一个钟点,就算吃了仙丹也不可能在那样短暂的时间里脱胎换骨变成另外一个人呀!那晚,他们说话也不算多:刚见面好一阵说不出话来,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他们就那样久久地互视着。就在那一刻,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肉体在速速地起变化。是她先开口说话:“你傻看个啥,我还是水。”“我啥时都是鱼呀!”他说。说过这话,两人都感到体内轰隆一声,似乎有样东西离去了,又有样东西在体内安家落了户。于是,往事在他心中潮般涌动起来……他说:“你为啥甩了我,跟了他?”她似乎哽咽着说:“这能怨我呀,你连碰我一下也不敢,可他勇猛得像头公牛,把肚子都弄大了,你还要我吗?”他说:“要要要,咋会不要哩!”她好像哭着说:“别说了,现在说啥都晚了!”他说:“不晚,我还是鱼!”她赶紧说:“我还是水。”说着,就孩子般扑到他怀里。他心潮涌动着说:“你愿意骂就骂我吧!”此后是懊悔,懊悔自己当初为啥那么怯懦……就这么一段短暂的时间,就如此一段不多的话语,咋就使自己变了一个人呢!如果是听人说,也许连自己也不相信,那晚之后,饭量分明增加了一倍,睡觉香甜得像躺在蜜水里。腰板挺得像年轻时般俊拔,脚步既轻松又有力。儿子媳妇们全都用一种怪异的目光看着他,相互挤挤眼儿,悄声说:“你看,老家伙咋啦?”他想,知了龟变蝉还有一个蜕皮的过程呢,而自己并没有觉出是如何变化的呀。而他分明觉得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尤其想到水时,体内的那种潮般的涌动,分明年轻时才体验过。他没有工夫品察这到底是为什么。他想水,想去见水,于是就去了,是在那个春光明媚风景如画的上午。他觉得这没有什么忌讳的,更没有必要害怕什么,天经地义,在情在理。他一见到水,就牵住了水的手,两只手握到一起时,他觉得便有一股热流在全身的每一条血脉中荡漾开来,于是,他醉在一种甜蜜和舒坦中。他很投入,投入得没有了整个世界。因而,便没有察觉儿媳妇会跟在他身后盯梢,就在他再次和水幽会时,窗外已竖起了四只耳朵……这桩在情在理天经地义的事会招来不尽的愁苦和麻烦更是他所没有料到的。那天媳妇们偷听了他与水幽会的情景后,便开始冷热相间地讥笑他。一看见他,便装模作样地怪笑,然后,捏着鼻子阴阳怪气地学着他的嗓音说:“水,我从心里想你!”另一个则学着水的话声说:“水也想鱼呀!”头一次遇上这情景,他的确好大一阵不自在,连头也不敢抬,匆匆仓皇逃去。待回到自己那间屋里,心中便涨满了忿恼和不平。你狗日的也配说我!他低声骂道,头次来相家,刚进家门就亲上嘴了,让我撞个正着!他这是骂二儿媳妇。你呢,你狗日的更狂,那回我去南屋找水桶,一进门正在床上干得欢呢!大天白日连门也不插。你个狗日的!他这是骂四儿媳妇。
你们三天不在一块儿,就渴得嗓眼儿冒烟。我老伴死了二年了,你们想过没有?他这是四个儿媳妇一起骂。你们做啥都行,老子去见见水就犯了天条似的,这也太不公道了!管他呢,自己没做亏理事,有啥不理直气壮的。于是,再与儿媳妇们碰面时,早早把头昂起来,瞪大着眼睛,目光刀子般直逼过去。他还真害怕儿媳妇们硬碰硬呢,吵闹一场吃亏的总是自己。不料想,这一举措果然生效,媳妇们尚未来得及讥笑他,竟先自怯了,慌忙溜到一边去,嘁嘁喳喳地嘀咕什么。他心里一乐:你们就这点儿胆呀,连一只兔子也赶不上,还要跟老子作对,老子占着天理哩。于是,他径直走出家门,昂首挺胸地直奔水那座茅草屋。见到水,他说我胜利了,然后,兴致勃勃地讲述与媳妇们作斗争的事,讲得水咧着嘴直乐。他又说:若是在以前,我是绝对不敢这样对待她们的;不知为啥,现在这般胆大气壮?水就低着头,笑得更透彻。他追问说:“你说为啥?”水说:“你明明知道倒来问我!”他说:“就是想让你说一遍。”水说:“你说一遍不一样吗?”于是,他真的孩子学舌般地说:“鱼有了水才会有强强的生命力,才会浑身都是劲,才会胆大气壮。”说得水心里直翻热浪,就放下手里的活倒在他的怀抱里。
他真的以为自己从此成了一个不可战胜的胜利者。可是,万万没料到,这天晚上,四个儿子会一块儿来找他。四个人坐了四面,把他包围在中间,像是怕他逃跑似的。大儿子一开口说话就把事情挑明了,他说:“爹,咱是全村有名的老户人家,伤风败俗的事是万万不能做的!”腾地,他胸中就冒起一股火气。他站起身来,先撸了撸袖子,挥舞了一下胳臂说:“你小子把话说清楚,是谁做了伤风败俗的事?”二儿子接过话茬说:“俺娘才老了二年……”没等他把话说完,他就把话头截住了:“你小子还有脸说这话!你头个媳妇刚死了三个月,老子就四处奔走操持你的婚事,狗日的,你自己摸摸良心叫狗吃了没有?”在这之前,他只是想水,想去见水,但真的没有认真想过和水结婚的事。二儿子的话倒是从反面督促他下定了与水结婚的决心。他又说:“如果这叫伤风败俗,也是你狗日的领的头!”二儿子一时语结,忙转话题说:“爹,您这么大年纪了!”这话加剧了他胸中的火气,他放开嗓门儿吼叫:“年纪大也是男人,越大越需要有个伴儿相互照应!你们都给我滚,老子的事你们管不着!”儿子们无可奈何地站起身,默默地往外走去。他再次地以为自己胜利了,可是,没想到,儿子们出门就召开了对付他的“紧急会议”。也许是故意为了让他听见,“会议”就在他屋的窗外召开,说话声还很大。于是,他听到了儿子们要“捉奸”的话。这的确是一招杀手锏,他不怕,只要能和水在一起,什么都能豁上。可是水不行,他们见面时,水老往外张望,老怕被人撞见;若是被捉了奸,还不把她羞死。这一回,他真的感到一筹莫展了,他恶狠狠地骂了句:“狗日的,做事真绝!”他被从未有过的苦恼困扰住了。他很想去向水说个清楚,可是说了又怎样呢?这只能让水痛苦和烦恼,而且毫无意义。可是,不说也不行,突然地不去会她了,不是也会让她痛苦和不安吗?一如既往地去会她,却又怕真被捉了奸,毁了水。不知如何是好,他陷入了洪水般的愁苦和焦躁不安中。
为了排遣这焦躁和愁苦,他整日坐在电视机前,眼睛扫着电视,心却为心事翻腾着,电视上看到的是另一张面孔,心里装着的却是水。这种不和谐不但无法排遣愁苦,而且使他更加烦躁不安,他觉得再也无法熬下去了。但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自制力要比年轻人大得多,他努力迫使着自己进入到电视中。然而,这却更糟,与己无关的事会从眼前溜过去,有关婚恋的内容全被紧紧抓住。于是,心中便如江浪一般翻滚起来。如今,有钱的人只要肯出钱就能包养个女人陪自己玩乐,而他仅仅去会会水竟不能够,这也太不公平了。他真有些恨,恨什么,说不清楚,恨像烈火一般在胸中燃烧。如果倒退20年,自己也能当老板,当百万富翁,那样,想和水在一起,会成为轻而易举的事。一辈子从没看重过钱的他,突然觉得钱真是好玩艺儿。
那些倡导老年人婚恋的节目,他看着不知不觉就会进入角色中,这更增加着他与儿子们作斗争的勇气和力量,同时也使他更加想念水,更加想去会水了。这牵心动肝的想念使他更加焦躁不安,他觉得自己快要疯了。既然无法排遣,那就只有赶快想办法了,他想得很苦,先不要说内心的苦痛如何,单看那样子已揪心揪肺地令人心疼:蹲在地上,头垂在两膝间,然后用两只手捧着头。目光里充满怅然和迷茫。他想了一阵,没有想出来,于是,又打开了电视。打开电视的目的是让自己轻松一下,心中却涌出潮一般的烦恼。明明电视机屏幕上是一位漂亮女子,他抬眼一看却是水。
水的脸上老泪纵横,喃喃而语着:“鱼,你为何不来见我了?你那句鱼离不开水的话刚说过就忘了!”于是,心中的烦恼变为刀绞一般的苦痛。他的确想到了妥协和认输,可是,这一想法刚刚产生就被否了,自己耐得寂寞和孤苦,水呢,水怎么办,水和自己在一块时是那么快乐,就此分手,会把水苦坏的。不行,无论如何也要去见水!他自语着,下着决心。他站起身来,学着伟人思考问题时走来走去的样子,在屋里边走边思索着。他听人说,马克思就是这般走来走去地完成了一部《资本论》,所以,他坚信自己走来走去,一定能想出去见水的办法。自己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人物,显然不能与伟大的马克思相比,然而,马克思走来走去写出的是《资本论》,而自己只是想出个解脱愁苦的办法,这同样是无法相比的呀。也许是马克思激发了他的灵感,他走来走去,走来走去,突然激灵一下,心里闪出一座小山包,于是觉得那里是他们最好的安身地。他并未来得及对这一举动进行周密的思考,更没有对到那里后咋办等问题作一番详尽的考虑和策划。他只是感到一种摆脱的轻松。
他很激动,激动得丧失了理智。他只是想尽快地把这个办法去告诉水,水正在水深火热般的痛苦中,他觉得自己有为水解脱痛苦的义务和责任。于是,他脚步欢欢地走出屋门,他朝背后扫了一眼,见儿媳妇们全都诧异地望着他。他想,自己这几天连屋门也没有出,儿子、媳妇们一定以为他收了心死了心,从此,老老实实地伴着孤独直到死亡。不料想,鱼一旦有了水就不是那么容易被战胜的了。他朝身后很响地唾了一口,精神焕发地快步朝水奔去。
见到水,他觉得水消瘦了许多,眼睛红红的布满血丝,像是苍老了许多。只才两三天的时间呀。看来,水经历的痛苦并不比自己少,鱼没有水无法活,水没有鱼同样活得没有意思。他心疼得握住了水的手。想说句什么,却觉得喉咙发堵,眼里便有泪水涌出来,水也激动得唇抖抖的,说不出话。于是,他赶忙谈了到村头小山包上安身的想法,他并没有多说自己这两天如何愁苦和烦恼,因为这除了让水心里难过之外并不会有其他意义。水听着他的话,不住地点头,那样子像是重复着一句话:行啊,只要能跟鱼在一起,咋着都行啊!于是,他们订下了今晚就出逃的计划。
直到见到水,直到向水说了所有该说的话,也并没有发觉有人跟踪他或在远处盯梢。然而,他回家吃过晚饭后,窗外就出现了咳嗽声,他猜儿子们一定知道自己要和水出逃了。他在心里边骂着:“狗日的!”却没有动摇改变一丝出逃的决心。
就是死也要和水死到一起!他在心里这样说。
当他拉着水的手快步逃上街头时,一个极其遥远渺茫的感觉便荡起在心间。渐渐清晰,便记起那是自己小时候,日本鬼子每次进村,家家男女老少就这样牵着手逃往田野青纱帐内避难。那感受和今夜的感觉非常相同,所不同的是那时追赶自己的是日本鬼子,日本鬼子机关枪、飞机、大炮什么都有,所以满心里装的是恐惧和张惶;而如今,要追赶自己和水的竟是自己亲生亲养的儿子和媳妇们,他们既没有枪也没有炮,奇怪的是,心中依然装满了恐惧和张惶,而且,感觉中,比日本鬼子追赶时还要强烈。窗外的咳嗽声直到12点还时时响起,他一边在心里切齿地骂着,一边琢磨摆脱的办法。他想,不能这样熬下去,他们四个可以轮着班盯梢,自己一个人是熬不过他们的。必须得用计谋。于是,他脱衣上床蒙头大睡,响雷般打起鼾声。这一招果然很灵,屋内的鼾声停了,屋外窗下的鼾声却一声响似一声。他悄悄下了床,悄悄从屋里溜出来。月光下,他看见二儿子坐在地上背靠着墙睡得正熟,脑袋葫芦一般在肩上垂挂着。他真想给他一闷棍子,却只在心里骂了一句,便匆匆逃去。然而,大门却从里边锁上了,这使他急出了满额的汗水。怎么办呢?为了防盗,院墙垒得很高,墙头上还栽了玻璃,显然越墙是不行的。而找到钥匙更是不可能的事。一时间,他觉得简直无计可施了。后来,他想起了厕所底层的砖全是用泥垒的,只要把缝里的泥挖出来,很快就能掏一个洞,就能逃出去了。当他用菜刀一下一下挖下墙缝的泥时,他突然就想起小时候和大人挖地道的事。那时,是为了抵御日本鬼子,而现在却是为了对付儿子。感觉中,老把儿子当做日本鬼子,这难免加剧着心中的恐惧。于是,他和水的脚步变得更加匆忙和急迫,边跑边回首环顾追赶来没有。突然,他们觉得追赶自己的并不是自己的儿女们,而是一个无形的庞然大物,这要比日本鬼子更加凶狂,洪水般势不可挡,大山般坚不可摧。这个庞然大物到底是什么,他说不清楚,像是许许多多的人,这些人像是似曾相识,却又说不出他们的名字,看不清他们的面容。便心里道:无缘无故的,如此相逼,到底为啥哩?!一抹清冷的月光薄薄地铺在地上,映着一对孤苦的身影相携相依地仓皇奔走,像一对真正的逃兵似的。就在他们跑出村街不远,身后突然响起一片喊叫声,手电筒像探照灯似的扫来扫去。他们的脚步顿时慌乱得像狂风中乱晃的树枝,不一会儿连气也喘不匀了。而叫喊声却愈来愈近。鱼慌忙对水说:“我背着你吧。”水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当你才20岁呀!”鱼说:“追上了咋办?”水说:“追上了,我就死给他们看!”鱼说:“胡说,水死了鱼咋活?!”水说:“那就快跑吧,你搀着我点儿!”可是,这时候,两束手电筒光已死死地照在了他们背上。水说:“咱逃不脱啦。”鱼说:“你先头里走,让我先抵挡一阵。”于是,鱼回转身来,面朝着追赶来的人们。他撸了撸袖子,准备给每个儿子十个响亮的耳光。可是,却没有人赶过来,人群向北方转去了。鱼侧耳细听,原来是找牛的,不知是谁家的牛跑了槽,他们错以为追牛的人们是要追赶自己。鱼很快追上了水,向水说了虚惊一场的事。两个人都笑弯了腰。于是,他们迈稳了脚步,一步步朝前走去。不一会儿就攀上了小山包顶。他来到一座护林棚前,鱼说:“今夜咱就在这歇身吧!”水有点羞地点了点头。
鱼借着月光痴痴地望着水,突然说:“咱胜利了!”说着,就把身上的内褂脱下来,“哧啦——”一声扯开了。
水说:“你这是干啥?”鱼说:“我要做一面旗帜。”水笑着说:“旗帜哪有白的,白旗是投降的意思。”鱼觉得不吉利,惭愧地呆在那儿。
水说:“你转过身去。”鱼听话地转过身,于是听到悉悉嗦嗦脱衣的声音,回转身来时,见水手里已在拆一块红布,月光一照,鲜亮耀眼。
鱼问:“哪儿来的红布?”水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傻呀!”鱼就涨红了脸。
一面红旗很快做好了,鱼攀上树去把它挂在了最高的枝头。
于是,两个人进到棚里躺在草铺上,紧紧地相拥着,两个身子贴成了一体。
这时刻,他们突然听到一个声音极热烈地响着,便一齐侧耳细听。
起风了,那面旗帜飘扬着发出猎猎的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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