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曹明霞
也许走到外面才知道:家是最温暖的港湾。
1
那个在舞台上两只脚巧妙得像雀儿一样的演员名叫王小玉,她在演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里的吴青华。她的丈夫王林演的是革命党洪常青。
生活中的王林跟舞台上的洪常青一样,气宇轩昂,属本色出演。他的堂堂相貌使他经常有幸出演洪常青李玉和这些浓眉大眼的英雄人物。演南霸天的那位,是王小玉她们文化馆的馆长,叫王浩。王浩既是王小玉夫妇二人的领导,也是他们的朋友,王浩经常表兄弟一样到王林家喝酒。很熟。
现在,王小玉倚在床边儿,两手抄袖儿,已是春天了可她的脚上依然穿着一双革制的劣质大棉鞋,她不抬头,就那么低着头研究自己的一双脚,这双脚,已从舞台上粉红色的小鸟儿变成了两只黑蛙。
王林坐在他家的破沙发里,因他不会抽烟,他的两只手在这种氛围下显得无所事事。他也低着头,全神贯注地研究自己的一双脚,他的革制棉鞋比王小玉那双穿得年头更长,乌龟壳背一样皲裂着。由此不难看出,生活中的王林跟舞台上的革命者洪常青一样,都很贫穷。
王林终于停止了对鞋的思考,他说小玉,我们不离不行吗?这时,他们的儿子从外面跑进来,他们的儿子名字叫得很富贵,小王子。小王子玩得满头大汗,他进屋后扔掉帽子,用手拽袖子擦了擦过河的鼻涕,咕咚咕咚喝了一杯白开水,抓起帽子又向外跑去了。他对爸爸妈妈这种谈判局面,已经司空见惯了,他知道他们又在说离婚呢。小王子都懒得问他们,他一手举着帽子,一手提着他那不合身的裤子,像十八世纪提裙子走路的贵妇,蹈着碎步向外跑去。
王林看着儿子跑出去的背影,思考着儿子那不合身的裤裆,心想,王小玉,你个小娘们除了长得好看,除了是孩子的娘,你还有什么长处?孩子的裤子不合身,你都不会给他修一修,你算个什么女人?还动不动就想离婚。嘁,真是的。王林从破沙发上站起来,两手把住小玉的肩,说小玉,为了儿子,咱们将就过吧。你不会做针线活我都不嫌你,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小玉仍然低着头,不说话。
王林说我知道,你是在生我的气,那次王馆长来,我不该借酒撒疯掀了桌子,是我太冲动了,我改,今后一定改。
小玉不吭声。
王林继续检讨:还有那回,我们厂长来咱家喝酒,我看他眼神不对,老往你脖子下瞅,就又借酒撒疯,打了孩子,还骂了你,也是我的不对。小玉,以后这些我全改,真的,只要你不走,咱们不离,你说什么我听什么,不信我给你写保证书。
小玉抬头看了王林一眼,没说话。又低下头看自己的那双脚。
王林也跟着看起了那双脚,说,你不是就喜欢那双水晶鞋吗,下个月一发工资我就给你买,肯定买。王林说着,有些笨拙地把手滑向了小玉的胸,被小玉皱着眉头给闪掉了,小玉边起身去坐进沙发里,边说王林,我不是为了这些。
“不为这些你为什么?!”被撂在床边的王林有些愤怒了,他一步又跨到沙发跟前,俯视着王小玉的鼻尖儿,说:这个家柴禾我劈的水我挑的,孩子也是我天天接送,就连洗衣做饭这些老娘们儿的活儿也是我包了,你还想咋的?你嫌家穷,可结婚时我也是这样啊,说来说去,不就是因为在那两个王八蛋面前你丢了面子!王林愤怒地啐了一口。
2
王林是工厂里的工人,他家世代平民。据他会算卦的爷爷说,到了王林这辈儿,王家将出现一个骑马坐轿的。可王林初中都没念完,就顶父职当了工人,几年时间过去了,没有看出有一点骑马的迹象。王林唯一的姐姐,也只是嫁了个当兵的,退役后工作都难找,更没有坐轿的可能。后来县剧团因急着赶排几出革命戏,洪常青、大春这些相貌端庄的革命者缺少男演员,就把王林选中。选中后也是借调,属于那种忙时参加演出,闲时回工厂上班的民兵,非正规军。
只能在舞台上演英雄的王林好像一直也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当他跟王小玉结婚后,王小玉一度的风光:被领导接见、握手,合影留念等曾使他生过幻想:王家这辈儿骑马坐轿的人,会不会是王小玉呢?这样,婚后的王林,就把家务活儿全包了,他是盼望老婆走红并能得到更大的领导接见的,王馆长李厂长这些小权贵,见了王林都要客气三分,要是那些管文化的副县长也能对王林点点头,拍拍肩,那将是多大的面子啊。王林是那种文化不高却极要面子的人,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就是活在这份面子里,人活脸树活皮,人活着就是在活面子。王林为面子可以忍受一切。可是有时候,王林又常常顾不得面子,比如一喝点酒就哭,也叫撒酒疯吧。他会边哭边摔杯扔碟子,咒天骂地,当然,他每一次都是先从自身骂起,他的骂有点像自我检讨和批评,他说我王林完犊子一个,天生就他妈命不好,外人都说我块儿大人精神像个男子汉,其实我都不如一个娘们儿,没什么出息!可是我没出息,她王小玉就有出息吗?她不过就是个戏子,戏子是什么东西!你!他一指王馆长的鼻子,你更不是东西,你还不如戏子。新社会叫什么馆长,要是在旧社会,你就是戏子班头,跟妓院的老鸨儿差不多,是共产党好,给你们起了这么个名儿,叫什么馆长,屁!每到这时,王林都要在数落中淌下鼻涕眼泪,王小玉气得上去啪就一记耳光,舞台上的造型一样。王林虽有些醉,可他舍不得黄世仁一样打喜儿,他只能把剩下的气,出到掀翻桌子上。王馆长只好在大春和喜儿的反目里,怏怏离去。
可过不了多久,在王林向王小玉赔过罪做过检讨后的日子里,过于平淡的生活和平静得近乎没人理的日子使王林又感到活着缺点什么,这样,王林再见到小玉的领导王馆长,或自己的领导李厂长,忍不住就又发出了邀请,请他们到家里来喝酒,家里喝酒实惠。那王馆长或李厂长,也就又给起了王林面子,来了。
王林在心底的理由是指望着馆长或厂长能提拔他们夫妇二人啊。
几年的时光过去了,王家的小王子都上了小学,可王林没有任何风光的征兆,相反,他所在的工厂,已开始发不出工资,厂里规定,让大家优化组合,那时被优出来的,也就是今天的下岗。王林因从前经常参加排练,耽误了工时,工人们首先就把他优了出来,连那个经常来家里喝酒的李厂长,也没能挽留他,恨得王林说真他妈的大义灭亲呢。王小玉呢,她的馆团也搞改革,让走市场机制,自收自支。夫妇二人经济的困窘直接体现在春天里两人还穿着的已变形的大棉鞋上。王小玉渴望那双亮亮的水晶鞋子,可王林说太贵,没让她买。柴米夫妻百事哀,他们夫妇二人不好的心情,波及到小王子,小王子被野孩子一样喝来斥去,哪有一点被宠的地位?以至于王小玉和王林说到离婚时,王子在一旁说:离就离吧,离了就省得你们整天吵了!现在,王小玉一走,王子就真成了快乐自由的王子了。
3
小王子所在的育红小学,又在搞“一帮一”扶贫。老师宣布除了捐旧的衣物外,还要捐款,不得少于一元钱,说大家也就是少吃根儿冰棍儿雪糕的。
第二节课刚下课,小王子就一马当先,飞奔的马驹儿一样冲出校园。他今天太想争当这个第一了,无论是从钱的数额上,还是上交给老师的顺序上,他都想争个第一。前不久学校搞震灾捐款捐物活动,班里的李贵贵同学捐了30元钱,受到老师在班里的多次表扬。因为李贵贵捐款最多,老师说他是大家学习的好榜样。今天,小王子要来个出其不意,他一定要争个全班第一。
少年小王子哪有一点王子的娇贵,他像个放羊娃一样一路跑得满面灰尘,满头大汗,再加上他那条需贵妇一样提着的裤子,他奔到家门的时候,已是气喘吁吁了。
在路上,他还在盘算,爸爸虽然被优出来了,他可千万别在家,他若在,钱就不好拿了。现在,来到家门口的王子看到门锁,他高兴得心中涌起一阵狂跳的惊喜:爸爸被优出来后,经常是老牛一样在家卧着,今天不在,太好了!王子从脖子上取下钥匙,开门的不熟练可以看出他心情的紧张和激动。进了门的小王子直奔王林的钱庄——床下一只落满灰尘的破棉鞋里,王子看到过爸爸从那里拿过钱。不怕脏不怕累的小王子一猫腰就钻入床下,准确地拉出了那只鞋子,哇,太好了,50元的,100元的,都有。小王子陷入犹豫:是拿50的?还是拿100的?小王子真想拿一张100元的,可聪明的王子最后还是选择了50元的,这样也许不会被发现。王子把50元钱放进兜儿里,又用手把剩下的钱弄得蓬松一点,力求和原来的厚度一样高,然后恋恋不舍地站起身,走出家门。一转身,王子就像只快乐的鸟儿,拎起他的裤裆向学校飞去了。
王林回来的时候,是哼着小曲打开家门的。这是小玉走后第一次出现的好心情。
今天这种好心情的获得原因有二,一是他与另几个被优化出来的人在一起商量出了发财的办法,大家自筹资金合股办小型造纸厂。另一个原因是在这些合伙人当中,那个叫李秀枝的女人说她愿意跟王林一起过日子。
李秀枝也曾被抽调当过演员,演过黄世仁他妈。舞台上她虽然是个心地恶毒的地主婆,可是现实生活中她一点也不嫌贫爱富,她听说小玉跑了,就主动提出帮王林一起过日子,说一个男人带孩子不容易。王林听了心里非常的感动,可是他说,小玉只是离家出走,他们还没有办手续。
李秀枝说那也没关系,她就帮他过日子呗。
王林沉浸在自己的好心情里,以至于都没察觉出家里回来过人。他也一猫腰从床下拉出那只鞋子,准备数数这些入股的资金。王林仔仔细细地把钱数了两遍,都不对。他又沾着唾液查了第三遍第四遍,还不对。王林站起身,认真思考推理:小偷若拿,就会全部拿走,拿走少的留下多的,肯定不是小偷,那么,就只有内部人了。家门的钥匙只有小王子有,是他拿了钱?一出手就敢拿50元?王林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他用眼睛搜巡一圈儿,当他确认是小王子回来过时,他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
4
王子中午放学回来,还没进门,就向王林报喜:爸爸,我得了两朵小红花!王林拎起地上的一只鞋子,准备向王子的屁股算帐,可他看到儿子的身后,跟着他的班主任刘老师。王林讪笑着请老师坐。
班主任说不坐了,还要去另外一个同学的家。班主任说这次学校捐款,我们班最出色,王子同学捐了50,李贵贵又捐了30,这样的好同学都要报到区里表扬,班主任还说学校准备开个全校大会,请王林作为学生家长代表发言。
王林愣在那儿孩子一样摸起了后脑勺儿。
班主任说也不要紧张,就重点谈谈你是如何教育培养孩子树立爱心的。同时你这样的家长也要树典型,推广到全社会,如果所有的家长都能像你这样,支持孩子争当第一,争当活雷锋,那我们的社会哪还会有上不起学的孩子呢?班主任在感动中离去后,王林扔掉了手中的那只鞋子。
5
惧怕贫穷极想富贵的王小玉,最初是随团走穴。可被王林斥为“班头”的王馆长缺少穴头经验,他拉出的班子一直处于饥寒交迫状态。当他们放弃了戏曲的高雅,舞台上也来点通俗的类似于时装表演一样的边脱边演时,不幸得很,刚演一场,就被文化公安等部门给关了。人没被抓进局子,只罚点款,算不幸中的万幸了。走市场机制的这些人,各自逃散。
站在城市辉煌的夜晚,王小玉说我不走,凭什么我就得回县城!王小玉去应聘一家剧团,她非常诚恳地向人家介绍说自己演过白毛女吴青华,还有铁梅等许多主角,边说着她的眼神和步子就都有了舞台效果。她还说自己不但能演,还能干很多搬道具装舞台的粗活,剧团领导听了她的介绍很动心,最后就问她有没有住处,王小玉说没有。
剧团领导说真是很惋惜,现在哪行都是僧多粥少,还有滥竽充数,等到剧团真有自主权那天,他一定聘请王小玉来剧团挑大梁,只是现在,无能为力啊。然后请她再去别处试试。
王小玉就又试了几家,答案都是一样的。
最后,王小玉终于像许多艺人一样,进了夜总会。
王小玉由于有戏曲的功底,她那通俗的演唱中不时掺进戏曲的甩腔,逗得听众哈哈大笑,大笑的听众还不断要求王小玉再来一段儿再来一段儿,王小玉红着脸几次要下去,不唱了。可领班的说这种场面是多少人花钱买都买不来的,怎么能不唱?听众喜欢听,你就给他唱,管他是什么,给钱就行呗!那一晚王小玉的收入很丰厚,可在这份丰厚中,王小玉的心里极不是滋味。她觉得听众大笑的掌声和她在戏曲舞台上一亮相时的叫好完全是两码事。
6
王林如约来到王子的学校,作为学生家长代表,他今天准备发言,发言稿是王林在夜晚的台灯下写成的,现在,正叠成火柴盒般大小放在他的上衣口袋里。
学校操场坐满了学生,主席台是用课桌拼成的。桌上的麦克风包着块红绸子,到了王林发言,他略显老到地把麦克风用手弹了弹,还噗噗地用嘴轻吹两下,最后咳嗽一声清空了嗓子,才打开折成火柴盒的小纸片儿,各位老师,各位同学地念起来。
王林的稿子念到了此致敬礼,他也没说出他是如何培养孩子有爱心的,班主任老师提示他再说两句再说两句,说你还可以说说培养孩子助人为乐争当活雷锋的过程。王林没了稿,一下子就没了词儿,他不停地喝水,喝水,咽唾液,然后他红着脸说没什么,这些都是应该做的。
在掌声中,事先安排好的两名同学向王林打了队礼,献上了塑料花。
因了50元钱在学校出了回风头的王林,回到家里心情很复杂。在主席台上坐着真好,有那么多敬佩的目光和一遍又一遍的掌声,县电视台还录了像,自己这下可出了大名,恐怕连厂里的工人们都会看到了,还有那个白喝了自己家酒的李厂长,他也一定会看到自己。自己是模范家长,学校说要号召全社会都向我学习,虽然王林知道所谓全社会也就是全县城,有多少人学习还不知道,但王林想这就足够了,让他看了后悔去吧,我这样的人给优了出来,不是他厂里的损失?不然这份荣誉厂里不也有份!王林在替厂里遗憾的同时,又心疼起那50元钱来,集资入股,那不够的钱,去哪借呢?王林打开了他家那台14口寸的黑白电视。
7
李秀枝来的时候,王林歪在沙发上睡着了。小王子作业写到一半,也趴在桌上打瞌睡。秀枝轻轻叫醒了他们,王林把沙发让出块地方,让秀枝坐。面对这个跟爸爸搞对象的女人,小王子一点也不困了,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在家里这仅有的一间小房里,他痛恨这个与爸爸坐得太近的女人。
秀枝看出了孩子的敌意,她站起身两只袖子一挽就主妇一般里里外外收拾起房间,边干活边说王林这回你可出大名了,今晚电视上有你呢!王子说就那么一闪,连爸爸说什么都没听见,一点意思都没有。
王林没接话茬儿,他的没精打采证明王子说得是对的,他太失望了。
秀枝说有个人影就比没有强,先说咱们上了电视,除了国家主席,除了演员明星,有几个能上电视的,上了就不错,就是好事。
秀枝的一席话说得王林心里疏通一些,是啊,上了就是好事。
王子咬着铅笔看看王林,又看看秀枝,东张西望,王林怒斥他快点写作业,不专心能把作业写好吗?!王子不服气地埋下头来,耳朵却又竖出去听,王林站起身说在家写作业吧,我和李姨出去有点事。
王子没有说李姨再见,王林觉得很不够面子,没好脸色地瞪儿子一眼,秀枝讨好地想用手摸一下王子的脑袋,被王子闪开了。
王林和秀枝走在黑乎乎的县城小街上,王小玉走了这么久,对于正当年的王林来说,现在最想干的一件事,就是能和秀枝有一处战场,来他一场身体的革命。可这块战场的寻找非常得难,自己家里好像没什么希望,上次秀枝来,小王子迟迟不睡,似乎是明白他们的企图,就更有对抗到底的决心,一直捱到12点,秀枝走了,王林也睡着了,醒来发现王子的眼皮儿还没合严,王林恼怒儿子的同时,又很心疼。
现在,去秀枝的家吧,也不行,她家一间小平房里住着老父老母。
王林拉着秀枝的手,走走停停,心中异常悲愤:茫茫天地间,竟没有我王林方寸之床?王林和秀枝就走啊走,他们走来走去,最后,停在了一处黑暗的水泥台阶上,王林一下子就把秀枝抱倒在地,他们不约而同地帮助对方,可突然,他们的手都停止了动作,秀枝仿佛看见了鬼魅一样睁大了眼睛:黑暗中,小王子跟踪而至,亮亮的眼睛放着黑色的光芒!
8
王林这些天,对小王子烦透了,他现在觉得怎么看儿子,都不如当初可爱。不但不可爱,还越来越可气。比如说让他放学早点回来,他肯定是翻墙上杆儿天不黑不进家门,王林说你把衣服干净点穿着,别像个小土驴儿,可当天晚上,那衣服已经辨不出颜色。更要命的是王子不是打架打散了书包,就是被人扒掉了鞋子,王林除心疼经济上的损失外,还要女人一样坐在灯下一针一针地给儿子缝补。特别让王林无奈的是王子已开始不断地向他提要求,要求他也像同学李贵贵的爸爸那样,当个处长什么的。王子说李贵贵的爸爸又有车坐又有手机打,威风极了,连李贵贵都跟着牛逼。王子说爸爸你总说我不争气,那你也给我争争气,当上个处长让我也牛逼牛逼,王子说像你现在这样子,只能找李秀枝阿姨那样的,你们在一起走的时候你像领着一个妈,而人家李贵贵的爸爸,身边的那个女人像他女儿。连教我们唱歌的冯老师,平时那么厉害,见到他爸爸都笑眯眯的,大家说她也想跟李贵贵的爸爸搞对象呢!王林坐在破沙发上给小王子补书包,他没有理睬儿子,他像个思想家一样皱起了眉头,他的心中很忧烦。一个人带孩子的辛劳已远远大于当初留下儿子的快乐,这份冗长又实实在在的艰难已经湮没了心中那抽象的慈父胸怀,伟大的父子情感也正随着一日一日的无奈而转化为现实的琐碎和烦恼,而这烦恼每每是从管教孩子学习开始。
今晚,王子作业没写完,又打开了那个破黑白电视,王林上去一把关掉,说你是越来越不像话,就不能好好学习吗!王子边回到桌前边说,那个书包你别缝了,背出去同学都笑话我。
王林说你跟你妈一样,就图虚荣!王林说王子,你吃饭需要花钱,读书需要花钱,买零食也要花钱,处处要花钱你才能长大。如果你懂点事,好好学习也行啊。可你不是,你是哪打架哪有你,哪做坏事哪有你啊!王林叹口气。
王林又说,王子,你也就是个孩子,如果你是个东西,不管多贵,我都不要了,我就把你扔掉,操不起的心呢!王林的眼睛湿了。
“当初我妈要带我走,你不让嘛。”王子说。
对呀,一句话提醒了王林,王小玉一个人在城里,太便宜她了。把王子送给她去,让她当妈的也体验体验带孩子的苦吧。
王林对王子说,明天,咱们就进城,找你妈去。
9
在职业介绍所,一个教授模样的人在找保姆,他叫王小玉过来谈谈。
王小玉唱歌的那家夜总会,又被扫黄了。人们在纷纷逃窜中,客人和小姐都分别丢了不少东西,王小玉放在换衣橱里的一双水晶鞋,也拿不出来了。那是她挣钱后买下的,她非常喜爱,可是夜总会被封,她知道鞋子完了。
那个晚上王小玉流了很多眼泪,她坐在霓虹灯下,哭了一会,她开始思念孩子,思念王林,在晚风中,她甚至动了回家的念头,她就那么坐着,有一刻,她的眼前出现幻觉,她好像看到了王林,王林在找她,找她回家。她想王林若真来了,她一定跟他回去,回家去过那份贫苦但洁净的生活。可她等了很久,没有等到任何人。
天快亮的时候,她擦干了眼泪,仿佛又有了无穷的力气,这份力气因了这个城市对她的冷漠而转化为一腔的仇恨,她的心里涌现出舞台上白毛女的那句台词:我不死,我要活!王小玉就又去劳务市场找工作。
当教授问她婚否有没有孩子等问题时,王小玉根据以往的找工作经验,坚决地摇了摇头。
这位教授就同意带她回家试试。
做家务对王小玉来说很陌生,在她和王林过日子的时候,家里多数活儿都是王林干,王小玉那时的理由是演出累,加上自己眼睛近视,又不肯戴眼镜,说干什么都看不清。现在,王小玉为了生存,她是下决心把这些家务做好的。可是,她每擦一件东西,都要像老妪一样拿到近前仔佃地查看。教授家的东西太高级了,有好多是王小玉从来都没见过更叫不出名字的东西。由于近视,王小玉就只能趴在橱窗玻璃上向里长久地看,有时背后来了人,人家一咳嗽,吓她一跳。
这天晚上,王小玉正在桌前摆放碗筷,忽听背后一声:妈!惊得小玉张大了嘴巴,回头看这个从天而降的孩子和丈夫。
教授的一家也张大了嘴巴:这个自称未婚的女子怎么有孩子叫妈来了?
10
王林小王子还有王小玉三个人走在城市的马路上。
儿子的一声妈,把王小玉彻底地叫出了这个城市。
当时教授的全家,面对这走亲戚一样的一老一少,既有被欺骗的愤怒,又有怕亲戚住下不走的恐惧。最后,就把目光齐刷刷地对准了王小玉。王小玉后来自己都很佩服自己,处乱不惊,冷静从容,当时能如此体面。她说这是我的儿子,他是我儿子的爸爸,我就是为了找工作,才对你们隐瞒这些。现在我决定跟他们回去,辞工。这个月的工钱我不要了。
王小玉说完觉得畅快极了,这是她来到这个城市以来,还从未有过的舒畅,她努力保持了在这个城市里已经所剩不多的尊严。她迅速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牵着孩子的手,贵客一样告别了教授的家门。
走在马路上的三个人还在走,王子问妈妈咱们去哪啊,咱们晚上在哪睡觉啊?小玉用一只8元钱的奶油雪糕回答了儿子。王子从没吃过这么贵的雪糕,他不是在吃,简直是用舌尖儿在舔。他边吃边欣喜地看着妈妈,现在他觉得妈妈比爸爸好,好多了。
王林说,怎么样,发财了?小玉听出王林话中的刺儿,苦笑了一下,说王林,你别说这些没用的话,你来找我,是让我跟你回家,还是像从前一样打架?妈妈,爸爸找了一个李阿姨。
王小玉的心被扎一样狠狠地疼了一下。
他们都不说话了。可是王林发现,小玉的脸上,有了泪水流过的痕光。
王子边吃东西边不停地问马路两边这是什么,那是什么,有些是王林都解答不了的。妈妈的宠爱加上这么多好吃的东西使王子兴高彩烈,他又指着楼墙上的空调问那是什么?小玉说空调。
王子说空调哇,看着像李贵贵家麻将上的二饼。
王林笑了,王小玉也笑起来。
那晚,他们还进了肯德基,小王子乐得手舞足蹈,王林开始舍不得吃,他想不到一顿饭一百多块钱还只吃了个半饱儿。从肯德基出来,又坐到了路边的小摊儿上,王小玉开始喝酒,她刚喝了一杯,就像王林从前一样,开始哭了。她数落王林,数落王浩,数落她这一段又一段的日子,最后,她开始数落自己……她哭得很悲伤,王林也哭了,他又检讨从前的错误,说他不该借酒撒疯,不该气走小玉。他说小玉,你走以后,你不知道我吃了多少苦,我一个人带儿子有多难。我想和大家合伙办个小厂,到现在都凑不出钱……他们的哭泣引来邻桌人的观看,王小玉挑战一样迎着城里人的目光,抱住王林的头,说不用愁了,我这有钱。
从小摊儿上喝完酒,月亮都升起来了,城市的夜晚,月亮没有光芒,挂在天上,就像一幅假画。王林说咱们去火车站吧,有几点车算几点,赶上哪趟算哪趟。
小玉说行,王子突然拽住妈妈的衣襟,妈妈,这里真好,我没玩够。咱们住这儿吧。
王林说那得多少钱?小玉说住吧,爱多钱多钱,反正这钱是从这儿挣的,花!那晚,也许是出于省钱的考虑,小玉和王林的胆子都出奇地大,他们没有结婚证,竟要了一间客房。服务员看他们像一家三口,也就同意了。
在走廊的地毯上,小王子惊奇地猫一样轻起轻落,他看着“客房”两个字,自言自语,客房,客人的房间,我们是客人吗?王林说儿子,我们算不上客人,顶多就算个农村亲戚。
奔波了一天的王子上床就睡了,王林和王小玉分别洗澡,他们还不习惯城里人一样夫妻同浴。他们把热水一直用到变成了凉水。大床很舒服,躺在上面,王小玉忽然想起了自家那硬邦邦的木板床,铺多少被子都硌人的木板床。柴米夫妻的日子多像那木板床啊,也是床,可它就是硌得人难受。
他们躺下来,窗外就是马路,一家音像店正在放着屠洪刚的那首《中国功夫》,曲调铿锵,很能激发人的斗志:卧似一张弓,站似一棵松。
不动不摇坐如钟,中华有神功。
CD的音质好极了,歌词清晰,铮铮入耳,小玉在黑暗中就笑了,夸奖男人的这么好的词儿,自己从前怎么就没听出来呢?她伸手抓住了王林那结实的胳膊,王林也搂住了她,并跟着唱起来:外练筋骨皮,内练一口气,刚柔相济不低头,东方一条龙!刚柔相济不低头,东方一条龙!
“爸爸我撒尿。”小王子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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