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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当代优秀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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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女

作者:宋词

  一

  连锦的秋雨,落落停停,已经落了许多天了。黄昏以后,雨又一阵紧一阵地飘洒下来,南浔镇笼罩在一片茫茫夜色和蒙蒙雨雾之中。港湾和河边停靠的渔船上闪出点点灯火;偶尔从镇里传出几声大吠。

  雨敲打着小镇的石板路,街上的店铺人家都已关门闭户。一条深保的小巷里,有一座古老的宅第,高高的风火墙内黑魆魆、阴森森的;头进、二进好似无人居住。第三进的天井里长满青苔,落叶残花在雨水中糜烂;梧桐树的叶于落了大半,继续在风雨里一片一片地飘落。雨点打着窗外的一丛芭蕉,滴滴答答,声声不住。从西楼楼下的窗户里透出昏黄的灯光,传出有节奏的织机声和童子的琅琅读书声。

  一盏油灯悬挂在屋子的中间,室内光线黯淡。灯下一张红木方桌的两边,对坐着一个七岁的男孩子和一个梳双髻的小姑娘。男孩子面前摊着一本《论语》,嘴里念念有词,手里却偷偷地玩弄着一个惠山小泥人儿。小姑娘在认真地背诵白居易的《长恨歌》。靠窗的织机上一位中年妇人织着素锦,她神情专注,纤手敏捷,掷梭如飞。

  这妇人三十三、四岁的年纪,穿着家常的裙衫,周身素净、淡雅,她的面容虽苍白而憔悴,额头也有了细碎的皱纹,却依然玉肌麝骨,显出惊人的美丽。一双清如泉水的眼睛含着深深的幽怨和悲哀;在顾盼的刹那间,闪射出绚丽的彩霞。她一面投梭织锦,一面听着儿女背书。

  “苹儿,读错了,‘临邓王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邓字不能读作工字。”叫苹儿的小姑娘今年十岁。那个念《论语》的男孩子叫蓉儿,小苹儿三岁。织锦的妇人便是写弹词《再生缘》的作者陈端生。她身处忧患,困居愁城,度着凄苦的岁月,正在一天一天地消磨着青春和才华。生活中唯一的安慰、欢乐和希望,就是眼前这一双幼儿娇女。

  “妈!”苹儿叫了一声,接着说:“你看,弟弟睡着……”端生停梭,转过脸来看看,蓉儿那乌亮的小眼睛已经阖上,头一点一点地在打瞌睡。她唤道:“蓉儿!”孩子一惊,眼睛还没有睁开,便又“子曰、子曰”地念起来了。

  端生觉得好笑,又觉得可怜,一种母亲疼爱孩子的感情油然而生。她想下机去抱孩子上床睡觉,但看了看紫铜香炉里那支香才燃到一半,规定的夜读时间还没有完,便忍住了。

  雨似乎又落紧了,淅淅沥沥。两只壁虎从残破的窗格里爬了进来。墙角草丛里的秋虫也在卿卿悲吟。一阵呼啸的风从门缝钻进来,吹得油灯的光摇曳了两下。端生感到寒气袭人,看看两个孩子也有些瑟瑟发抖,她怕孩子冻病了,准备提前结束今晚的夜读。就在此刻,吴妈推门进来。

  吴妈五十多岁,头上已有银丝。她十分慈善而勤劳,曾作过端生的乳娘,在闺中将端生照看得像亲生女儿一样。端生对她也敬之如母,出嫁时把她带到大家,现在更是与这个忠实的女仆相依为命了。

  “大小姐,二更多了,外面刮风落雨,天气这样冷,让孩子早些睡吧!”吴妈望着端生,替苹儿、蓉儿说情。她知道小姐的脾气:对孩子越疼爱,管教得越严格。

  端生点了点头。

  蓉儿像得赦似的站起来,千里还拿着小泥人儿。吴妈拉着蓉儿上楼去睡,边走边说:“唉!才七岁的娃娃呀……”苹儿没有跟着上楼,她理好桌上的书籍,来到机前,一双大眼睛望着母亲,轻轻他说道:“妈妈,你也去睡吧!”端生顿觉心头一热。面前这个过早懂事的小女儿,她那漆黑的眸子,长长的睫毛,秀丽的脸庞,都酷似自己的模样;只是由于灾祸的降临,使她七岁就失去父亲,失去童年的欢乐,在贫穷、忧患重压的环境里生活,从小就瘦弱多病。苹儿聪明灵慧过人,已经读完《四书》,能背诵百首唐诗。过于早熟,幼小的心灵就懂得了世态人情。两年前,她和邻居家的孩子们一道玩耍,争吵起来,一个比她大几岁的男孩骂了她一句“罪犯的女儿”。她哭了,但回到家一声不响,竟生了一场病。母亲看她心事重重,多次问她,她才说出心里的话,问妈妈:“不要骗我,爹犯了什么罪?在什么地方?”母亲抱住女儿痛哭起来,告诉了她实情。从此以后,她在妈妈面前再不提起父亲,每当端生忧愁叹息、伤心流泪的时候,她总是给妈妈分忧解愁。

  此刻,端生望着瘦弱可怜的女儿,心里一阵难受,强忍住眼中的热泪,把女儿拉到怀里,在那秀丽的小脸上亲吻了一下,说道:“好苹儿,你先去睡,辰光还早,妈再织一会。”“妈,你太劳累了。”“妈不劳累,快去睡吧。”苹儿上楼去了。

  端生继续织锦,心却不能平静下来,那雨打芭蕉声,好像点点滴滴叩击着她的心扉。她并无悲秋的闲情,不知度过了多少这样的凄风苦雨的夜晚,眼泪都快要哭干了。早年在闺中为自己编织的五彩缤纷的生活图景,都破碎了,像一场梦,不久前她信了佛,吃了长素。

  她出自名门,祖父陈兆仑乃一代名儒,被称为“列卿之尊,京兆之雄骏”。父亲陈玉敦现任云南府同知。像所有名门闺秀一样,她自幼在深闺绣阁受到诗书熏陶和良好教育,加上天性灵慧异常,颖悟过人,七岁即能吟诗。十二三岁就熟读“四书”、“五经”、《史记》、《通鉴》,写出文章来字字珠玑,胜过那些秀才、举人。祖父对她十分宠爱,视如掌上明珠,向人夸耀说:“端生若是个男儿,定能中一个状元。”长到十六岁时,她已出落得像花朵般美丽,琴棋书画,样样皆精,真是丽色奇才汇于一身。背着祖父,她在寂寞的闺中偷偷阅读野史、传奇、戏曲、弹词,把《西厢记》、《牡丹亭》背诵得滚瓜烂熟。她自负极高,不作望月伤怀,对花流泪的诗词,而要从事长篇巨著的创作,十六岁那一年开始了《再生缘》的写作。

  文人薄命,才女亦然。这个绝代才华的少女,在经历了母亲病故、祖父逝世的变故之后,服从命运的安排,出嫁了。她走进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当大红盖头揭开的时候,一位从不相识的男子站在面前,这就是将与她共朝夕的丈夫。幸喜夫家乃累世清华的名门望族,丈夫也是饱学之士,虽长她几岁,倒也风流倜傥,温柔体贴。婚后过了几年花前月下、炉畔枕边的悠闲生活。挑灯伴读,刻烛催诗,自有闺房中的乐趣和幸福。成为两个孩子的母亲以后,繁重的家务压在身上,她只能尽力去做一位贤妻良母。

  然而,这样的安乐和幸福是短暂的。她忍着别离的痛苦送走了赴顺天应乡试的丈夫。不久便传来不幸的消息,顺天乡试发生科场作弊案,她的丈夫受人诬陷,牵连入狱。为了营救丈夫,变卖田产,耗尽家资。这次科场案震动朝野,皇上亲下御旨,严惩穷究,广肆株连。她的丈夫远窜边荒,被发往数千里外的伊犁。从此她成为一个滴戍罪犯的妻子,亲友畏避,乡邻不敢与之往来,受尽冷落,尝尽辛酸。

  此刻,将近午夜,雨已经住了,风刮得更猛烈,几乎要把室内的油灯吹灭。端生忍耐着寒冷和困倦;赶在今夜把机上这匹锦织完,好让吴妈明天拿到市上换些银钱。冬天快到了,要为儿女添置棉衣。虽然亲友都是显贵富豪之家,但她从不求人告借。父亲赴任云南之后,杭州的娘家已有两年多没回去了。她唯一想念的是妹妹长生,可是长生远在北京,醴隔千里。她是如此凄苦,如此孤单,如此寂寞!突然,她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眼前一黑,昏倒在机上。过了很长时间,她才慢慢苏醒过来。这病她发过几次,对吴妈都隐瞒着不曾讲。等她清醒以后。支撑着身子又织起锦来,一直织到窗户透进晨曦,迎来了一声鸡的长啼。

  二

  近重阳边,天气变得晴朗起来,太阳特别艳丽。给秋天的景色涂抹上一层金粉。镇上人群熙攘,一片喊买叫卖的喧嚣声。那些因久雨闷在高楼深院的老爷太太、公子小姐们,都纷纷乘船去郊外秋游了。

  阳光越过风火墙的马头照进范家深院,驱散着天井里的潮湿和霉味。吴妈已扫净地上的落叶残花,正在竹竿上晾衣服。几盆白色和黄色的菊花绽开了,似乎无人欣赏,被冷落在屋檐下。苹儿和蓉儿对于好天气自然是高兴的,早晨他们被准许跟吴妈上街买菜,此刻又在梧酮树荫下写字,面前洒满阳光;时而飞来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端生对于天气的阴睛好坏似无多大感觉,她每天过着孤寂、单调、刻板的生活:拜佛,织锦,教儿女识字读书。一年中很少踏出大门,镇上的人难得见她露面。她深知自己独守空闺的处境,稍一不慎,便会招致流言蜚语。近年来,她连诗也懒得作了,《绘影阁》诗稿锁进了箱子里。岁月在平静中流逝,生活就像一潭死水,激不起一丝微澜。那两扇朱漆剥落的大门从早到晚紧紧关闭着,门前异常冷落。

  这一天,从湖州来的一条大船停靠在镇外的河埠头上,家人上岸雇来一顶轿子,几个丫环搀扶着一位小姐走出船舱。那小姐上了轿,向镇里走去。穿过几条街巷,轿子停在范家门前。

  这位小姐的来访,使沉寂的宅院顿时热闹起来。守门的老仆急忙通报,吴妈赶紧去开客厅门的锁。当端生听说来客是湖州戴府上的佩荃小姐时,迎到了二门外。端生还是好多年前见过佩荃,那时她才十二三岁。此刻已成为如花似玉、袅袅婷婷的丽人。只见她周身浅翠,长裙曳地;乌黑的秀发梳成蓬松云髻;瘦瘦的瓜子脸儿,薄施脂粉;簇黑细长的眉毛似画非画,一双眼睛妩媚而含情。纤纤腰肢,轻盈得像一团柳絮,仿佛被风一吹就会飘去似的。端生上上下下打量着她,简直不敢相认。

  “大姐!”佩荃叫了一声,上前挽住端生的素手,望着端生那苍白憔悴的面容,心里一酸,眼圈就红了。

  “佩荃妹,真没想到,你是几时回来的?”端生也握着佩荃的手,微笑着问。

  佩荃答道:“上月随家父回到湖州,本应早来看望大姐,因连日阴雨,今朝才得登门。”“伯父伯母身体安康?”“家父尚健,家母近来多病,精神大不如从前了。”佩荃的父亲戴璐乃一代名士,著有《吴兴诗话》。戴家和陈家原是世交;端生之妹长生的夫家与戴珊又同是湖州人,交谊甚密,所以佩荃自幼便与端生。长生相识,长大后成为闺阁中的知己,书札往来,侍词唱和。这戴佩荃今年才十九岁,不仅善于吟诗填词,而且长于书画。写得一手台阁体的白折小楷,画学唐寅,人物花鸟尤为精妙,在浙江名门闺秀中被誉为才女。她性情高做,同辈姊妹中只敬佩端生一人。这次回到故乡的第一个心愿,就是看望在忧患中的端生大姐。

  端生见客厅里满是灰尘,便说道:“自己姐妹,就到我房里坐吧。”跟在妈妈身后的苹儿、蓉儿,这时上前向姨娘请安。佩荃把两个孩子亲热地搂在怀里,问在读什么书,夸奖了一番;又叫丫环取出两枚“长命如意”金钱,作见面礼送给孩子。苹儿、蓉儿王了谢。

  吴妈忙着烧茶备饭。佩荃吩咐随带的女仆去厨下帮忙。安排就绪,她才和端生坐下来说话。相互询问了一些家庭及亲友的近况之后,佩荃问道:“姐夫有书信寄回么?”“还是春天接到一封,是去了伊犁半年之后写的,信在途中走了几个月。”提到自己的丈夫,端生长叹一声,说王,“戍地苦寒,常年冰雪,给种地兵丁为奴,每日不得一饱,还常受鞭笞。若不逢恩赦,恐难生还。”她心一酸,两行清泪顺着面颊流下。

  “大姐不要过于伤心,祸福无常,只好想开些。”佩荃想安慰端生几句,倒把积在心里的愤懑吐了出来,“谁都晓得姐夫无辜爱冤,遭人诬陷,是做了人家的替死鬼。顺天乡试之案,无非遮人耳目,做做样子。那些考中者多半都是仗势买通关节,宰相公子不入场便可以中式,科场积弊成习,黑暗到了极点。”端生深有所感他说道:“依我看,这也要怪那些读书人,为了功名富贵,明知是罗网还是去投,晓得是诱饵还要上钩,名枷利锁谁能挣脱得了!”“高论!”佩荃觉得端生这几句话出自闺阁,足可以使须眉生愧,惊世骇俗,愤然道:“何止是罗网、诱饵?有时简直是火海刀山!听家父说,顺治丁酉科场案时,与试者在刀棍下考试,许多人吓得不能终卷,然后兴起大狱,牵连甚众,大肆诛戮,据称当时‘朝署半空,囹圄几满’。吴江的吴汉槎就是那一次牵连获罪,遣戍宁古塔,后来顾贞观写《金缕曲》两首感到纳兰容若,才使吴季子得以生还。”端生叹了口气说:“吴汉槎在危难中还有顾贞观那样的朋友营救奔走,又遇到纳兰侍卫爱士怜才,才得生还。如今哪里有这样慷慨好义之士?人情淡薄啊!自从蒙祸之后,许多亲友避之不及,我算是尝尽世态炎凉的滋味了。”她望着佩荃,眼里闪着泪花,感情有些激动,“所以妹妹今天来看我,我很高兴,也很感激。”“小妹早想看望大姐,可是不得南归。这两年在京里,与长生姐时时谈起大姐,我们为大姐的不幸也不知流过多少次眼泪,还写了好几首怀念大姐的诗。”“二妹把诗寄给我了,只是我未作酬答。我已心如死灰,提不起精神来作诗了。”这时一个丫环端上茶来。佩荃喝了口茶,抬头环顾室内:墙壁上悬挂着两幅素兰、墨竹,炉中香烟缕缕,似乎处处弥漫着一种阴冷、忧郁的气氛。她的目光停留在织机上,问道:“大姐每天织锦?”“嗯。天天织。”“我要给大姐画一幅《织素图》,再请长生姐在图上题诗。”“怎敢劳妹妹的妙笔,为我这薄命人写真,况我是如此憔悴!”佩荃站起身,走到端生面前,端详着说:“大姐虽然有些憔悴,但仍然很美,眼里闪烁着一种异样的光彩,我要把它画出来,为写《再生缘》的才女留一幅真容。”“你看过《再生缘》?”端生惊奇地问。

  “不但看过,而且看得烂熟,其中的妙语佳句都能背诵。”谈到《再生缘》,佩荃兴奋起来,颊上涌现两片红晕,一双眼睛闪闪发亮,她又接着说:“何止我一人喜欢这部书,闺阁之中都在争相抄写,浙江一省已经传遍了。”“啊?”端生有些惊讶,她虽然知道《再生缘》早在传抄,但没想到会流传得这样广。她顿了顿,感慨地说道:“髫龄戏笔,满纸荒唐之言,没想到竟流传出去,实在惭愧!”佩荃称赞道:“这是一部了不起的巨著,洋洋数十万言的七字排律,真是嘎玉敲金之调,缀珠绘彩之词,故事曲折,结构严谨,引人入胜,使人看得废寝忘食。”“妹妹过奖了。”吃过午饭,佩荃决定留下来住两天,给端生画《织素图》,便叫随来的丫环女仆先乘船回湖州,后天来接她。只留下一个贴身的小丫环伺候。

  休息一会,佩荃命小丫环研墨,她在瓷碟里调好丹青,铺开一张宣纸,开始作画。端生依旧穿着镐素衣裙,略整青鬓,坐到机上,执梭在手。她的身姿是那么优美,神情是那么娴静、高雅。阳光从窗户返照进来,映射在那万缕银丝上闪闪发亮,织锦人的背后却很昏暗。这光线的对比,使佩荃决定将画上的时间移到深夜,在机旁画了一盏孤灯。

  孤灯,残壁,破窗,零碎的月光,一种冷清、凄凉。沉郁的气氛弥漫纸上。织素人全神贯注在投梭;她那长长睫毛下的一双清如泉水的眸于,透露出深深的哀愁,犹如风雨吹打尚未凋谢的一树梨花。这幅《织素图》,佩荃不仅是用妙笔丹青,而是用她的心和感情画成的,画出了在忧患和寂寞中消磨青春年华的一位绝代才女!端生十分喜欢这幅画,说:“妹妹以淡淡笔墨、画出了我深深的哀愁。”佩荃也很满意,要把《织素图》带给长生,请长生在画上题诗。

  “你和长生一画一诗,可以使我不朽了。”端生莞尔一笑。

  “使大姐不朽的是《再生缘》。”佩荃又谈到《再生缘》。

  端生把话岔开了。

  这天晚上,苹儿、蓉儿破例没有夜读,提早上楼去睡了。吴妈把一只生好炭火的炉子放到房里,又捧进来一坛子积存的雨水,在旁边的小茶几上摆好茶具。让端生和佩荃在夜间煮茗清谈。

  一弯新月在云层间出没,朦胧的月光透过梧桐树的枝叶筛下来,天井里越发显得幽深、迷离,除了秋虫的哀鸣,四周一一片沉寂。

  端生拿着一把芭蕉扇轻轻地扇了几下炉子,火苗儿便吐出来,紫砂壶随即冒起热气,不一会水沸了。她在青瓷盖碗里放上碧绿的茶叶,然后将开水徐徐冲下,闷了片刻,才端到佩荃面前,说道:“粗茶,水也不好,妹妹将就着喝吧。”“我对喝茶也不讲究。”佩荃揭开碗盖,品尝了一口,“怪清香的。”“倒还是今年的新茶,我保存得好些,色味还没有变。”佩荃喝了两口茶,把茶碗放下,目光落在那张机上,问道:“大姐,你夜夜都织锦么?”“夜夜都织。”“织到什么时辰?”“三更,有时到天亮。”“大姐,你的日子过得太苦了!”“我已习惯。像这盏油灯,等油耗尽了,自然会熄灭。”“你过于悲观,应当振起精神,还有许多事要你去做。”“我要做的事,就是抚育大两个孩子。”“还有更重要的事,你应该写完《再生缘》,不能让神龙无尾。”佩荃终于说出她想说的话。

  “唉!”端生长叹了一声。佩荃几次提到《再生缘》,她不能避而不答了。她沉吟片刻,凄然一笑,说道:“开始写这部书的时候,我才十六岁,住在北京外廊营旧宅。闺中闲暇,无忧无虑,花朝月夕,文思潮涌,便编出许多悲欢离合的故事。当时也真是雄心勃勃,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劲,日写万言,笔下一泻千里,收都收不住。虽然三年间从北京到登州,又自登州返杭州,行旅艰难,长途跋涉,常常搁笔、还是写成了十六卷。可是后来……”佩荃斟满一碗茶,捧给端生,问道:“后来怎么没有继续写下去?”端生说道:“先是我母亲病故,不久祖父又逝世,忧伤相继而来,诸多俗累牵缠,哪里还有写书的心思,从此就搁笔了。”说到这里,勾起往事的回忆,端生不觉一阵心酸,两颗晶莹的泪珠从她那乌黑的眸子里滚落下来。其实,她没有继续写下去,还有更重要的原因,更深的痛苦。她自己这些年就好像在茫茫雾海中望不见彼岸,找不到归宿,又如何为她书中的女主人公孟丽君找到归宿和结局呢?此刻,像是对佩荃说,又好似自言自语,她念出两句时时在脑海里萦绕的诗:“悠悠十二年来事,尽在明堂一醉间!”“是啊!”《再生缘》读得烂熟的佩荃,急不可待他说:“多少读者都在等看下文,邵明堂酒醒以后,发觉靴子被脱过,露了女子真相,她怎么办呢?”端生凄然一笑,反问佩荃,“你说她怎么办?她还有什么路可走呢?”佩荃笑着说:“‘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大姐才思敏捷,定能奇峰突起,绝处逢生,写出叫人意想不到的妙文。”端生说道:“还是前几年,看过这部书的亲友都劝我,不要故意作难,让孟丽君相认父母,摘下乌纱,与皇甫少华早偕伉俪,成就射柳因缘,阖家团圆,共享富贵荣华。”佩荃不以为然,轻轻摇头,说出自己的见解:“大团圆的结局,太委屈丽君,有违大姐原意。依小妹愚见,《再生缘》并非才子佳人、英雄美女离合悲欢的俗套,而是长巾帼志气,为我辈女子鸣不平的惊世之作。孟丽君这样胜过须眉的才女,可以中状元,做宰相,治国安邦;一旦暴露是女于,皇帝要纳她为贵妃,进官以供淫乐;父母要她做孝女,堂前以尽孝王;门生要聚她当夫人,回到闺中做一个贤妻良母。三纲五常、三从四德是撤向她的天罗地网。她孤身奋战,左冲右突……真是惊心动魄!”由于激动,佩荃说话的声音越来越高。把坐在旁边打瞌睡的小丫环惊醒,以为佩荃唤她,猛地站起,懵里懵懂地问道:“小姐,阿有啥事体?”佩荃噗嗤一笑,说道:“没事,你睡吧。”小丫环揉揉眼睛,继续打她的瞌睡。

  端生沉默不语,心里却似倒海翻江。她第一次听到对《再生缘》如此精当的评论,禁不住思绪万千。佩荃的才貌、性情、聪慧都和她年轻时大像了,若生为男子,必然是愤世嫉俗、恃才做物的疏狂之上;生为女子,必然是怀春悲秋、多愁多病的薄命红颜。想到这里,一种不祥的预感使端生心头一凉,满怀的悦喜随即消逝。

  “妹妹,你真是我的知音。”端生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用大姐的口气亲切地说:“不过,盂丽君这样女子世上是没有的,她不会为世所容,完全是编造出来的。我已经把她忘了,妹妹也不必关心她的结局。”“我劝大姐还是继续写下去,不要留下一部残稿,成为千古遗憾!”端生摇摇头,神色黯然,说道:“我不想身后之名,有什么遗憾?再说,现在我也没有写书的心力和精神了。”弯月西斜,已到午夜。吴妈推门进来,托盘里端着两碗桂花莲于羹。

  “大小姐,戴小姐,都敲过三更了,吃过点心,早些安歇吧。”吴妈先将一碗莲子羹捧到佩荃面前。

  端生和佩荃也有乏意,吃过点心,谈话没有再继续下去,上床安歇。

  第二天,佩荃本想再住一日,可是家里已经派船来接。她公公赵佑新授江西学政,要携带家眷赴任,催佩荃即去杭州。佩荃今年春天才出嫁,丈夫赵日照,已经亲自赶到湖州来接她了。于是只得与端生含泪告别。端生拉着苹儿、蓉儿送到码头,望着大船驶去,很远很远还看见佩荃站在船头向她挥手。

  三

  佩荃的来访,像一阵清风吹过湖面,泛起轻轻的微波,荡漾了片刻,随即就平静了。从表面上看,端生的生活还是老样子,丝毫没有什么改变,依旧每天拜佛,织锦,课子。但她的内心却久久不能平静,好似尘封已久的古琴,一经拨动,便会发出深沉的声响,余音不断,虽然她还没有执笔续写《再生缘》的打算,孟丽君的影子却重新浮现眼前,甚至烧香念经时也来打扰她,使她意乱心烦。夜深人静,儿女睡熟之后,她翻箱倒柜从箱底找到十六卷《再生缘》手稿。纸已变黄,字体秀丽矫健,每卷卷首印有《绘影阁》主人的图章。这手槁上凝聚着她的心血,刻印着她在少女时代的足迹。十一年来《再生缘》并未沉睡箱底,早已从深闺飞了出去,飞到广阔的天地,传遍浙江全省。这是端生不曾预料,使她不能平静的原因。

  转眼间己到冬天,今年乡下遭受水灾,收成不好,几十亩田的租米也收不上来,范家老仆摇船下乡几趟,只讨回两担米,勉强可以吃到年节。幸而织的锦换得几两银子,为一双儿女添置了棉衣。家境衰败,生计日艰,逼得端生日夜为衣食柴米操劳。贫穷忧患使她性情越发孤做,甚至变得对一切都很冷漠。最近妹妹长生自京师返杭,写信来要她到杭州去姐妹团聚。她迟迟未作决定,还在犹豫。

  两个孩子的心却拴不住了,平时听话的蓉儿已经哭闹过几次,喊着要去看姨娘,要到西湖游玩。懂事的苹儿虽然没甚言语,但脸儿沉沉的,整日撅着小嘴。吴妈也不高兴,在端生耳边唠叨不休:“两个孩子眼巴已地想上杭州,做梦都在喊姨娘,你就带孩子去嘛。再说你也该出去散散心,整年整月闷在家里,要闷出病来的。难道你不想二小姐?有两年多没见面了,我可想她……”吴妈说着就掉下了眼泪。

  端生何尝不想念妹妹,她和妹妹的感情至深。可是两姐妹的境况大不相同。长生嫁与归安叶氏,公公曾任湖南巡抚,丈夫已是举人,供职内阁,乃钟鸣鼎食之家,过着富贵锦绣的生活,可谓福慧双修。虽然长生对遭遇不幸、身处忧患的姐姐并无两样看待,端生却不愿踏进富贵亲友的大门,更怕给妹妹带来什么非议和不愉快的事情,所以踌躇几日拿不定主意。就在这个时候,长生又遣了船来,一定要接她去,使她不能再推辞了。

  早晨,端生锁了楼门,把家托给老仆照看,带着苹儿、蓉儿和吴妈,乘船到杭州去了。

  风和日丽,一个难得的十月小阳春天气。喧嚣的市镇、埠头很快抛到后面,船向前摇去,河面渐渐开阔。绿油油的河水,那么明净清澈,映出蓝天白云,闪耀着万点金光。两岸的杨柳都已落光了叶子,缕缕柔丝在微风中飘拂。但空旷的田野却显得十分荒凉,岸上的村落也甚萧条。

  端生坐在舱里,凭窗远眺,大自然的景色引不起她的兴致,微蹙的双眉仍未展开。苹儿和蓉儿像两只出笼的小乌,觉得一切都是新鲜的,非常好玩,一会儿到船头,一会儿到船尾,缠着吴妈,指指点点,问个不停:“那是什么树?”“这鸟儿叫什么名?”“河水有多深?水里有大鱼吗?”天近正午,船到了菱湖镇。船停靠在岸边。船家要上岸去吃午饭,在此处停留一个时辰。离船不远是一座古老的石拱桥,桥境下有一片空地,一棵双人合抱不拢的银杏树,浓密的枝叶一把伞遮盖住了空地的大半。树下摆着一张桌子,一位说书人拨动三弦,正在作场,四周围满听众。

  吴妈带着苹儿、蓉儿上岸去了。

  端生独自留在船上。舱门正对着石拱桥头,桥娩下说书人的弹唱声阵阵传来,飘到端生的耳际。她听得真切,说书人弹唱的正是《再生缘》,已说到皇太后与皇甫娘娘设计,将郦丞相召进宫内,命画观音,然后用三杯玉红春把郦丞相灌醉在清风阁,差宫女都美儿、苗瑞英前去脱靴,验看究竟是男是女。

  只听那说书人唱道:“伸手近,把袍开,要试明堂郁相台。

  缓缓揭开衣服起,轻轻脱下皂靴来……“唱到这里,三弦声戛然而止,场上鸦雀无声。

  冷场片刻,突然听众中有人高声问道:“为何停住?那皂靴脱下来怎样?快说唱下去呀!”说书人将手一拱,说道:“各位听众,这部(再生缘)就说到这里,欲知后事如何?连我说书人也不晓得。”听众哗然,像开了锅的水沸沸扬扬,各种嘈杂的议论声不断送到端生耳边。

  “正说到热闹关节,突然煞住,叫人心里发急。”“我接连听了四十九天,生意都顾不上做,就是要听个有头有尾的故事,看看这孟丽君到底露出真相没有?”“单单酒醉清风阁,都美儿来脱靴就说了三天,靴子还没脱下来,好不容易今朝才把靴脱掉,书倒完了,真扫兴!”“分明是卖关于,我们大家给他多凑些钱。”一位身穿元缎直裰,满脸落腮胡须的高大汉子,分开众人,走到说书人的面前,从腰间掏出一锭银子,朝桌子上“砰”地一放,开口说道:“送给你一锭银子,把书说下去!”“谢谢你老的盛情。”说书人赔着笑脸,双手将婺锭银子奉还给高大汉子,“不要说一锭银子,就是送我一百两,在下也不敢胡编乱说。这书确实完了,下文不曾编出来。”“这书是何人所编?”那汉子问。

  “听说这部书是一位名门闺秀写的,我也在寻访这位小姐的下落。等我寻访到了,讨得下文,一定再来此地,唱与诸位听。”说书人又向听众拱手作揖。

  听众终于扫兴地散去。那说书人也收好三弦,背起一只小箱子,准备离开。端生在舱里看得更加清楚,那说书人并非盲者,而是一个身量矮小、相貌古怪的老头,约有五十多岁年纪,秃顶,脑门隆起,尖嘴凹腮,两王漆黑的长眉,一双的的有神的眼睛。一向身居深闺的端生,虽然也听过盲女弹词,可那是在客厅里和堂会上;而在这村野市镇、斜阳古树之下,听江湖艺人说书,说唱的又是自己写的《再生缘》,还是头一回。一种新奇感,使她对这位说书人产生了兴趣。她默默地想:这说书人挺不错,银子摆在面前也不胡编乱说,还要去寻访写书的小姐。可他怎么知道那位小姐也还没有编出下文来呢!“妈妈!妈妈!”蓉几站在上船的石阶上高声喊着,手里拿着吴妈给他买的梅花糕。端生急忙从舱里走到船头,探出身子拉住蓉儿的小手,把孩子搀上船。吴妈拉着苹儿也跟着从石阶上走下来。

  踏上石拱桥的说书人,恰巧听到蓉儿的喊声,顺着声音望去,看见从舱里出来的端生。他顿时愣住,心中暗想:这船上的妇人,倒像《再生缘》中描绘的孟丽君那般容貌,说书人还在呆望的时候,船已解缆离岸,穿过石拱桥,朝杭州方向驶去了。

  四

  舱里,在咿哑的橹声中,苹儿和蓉儿都睡着了。端生凝望窗外,河水翻着波浪,激起一阵阵浪花。她的思绪也像河水一样泛起微波。刚才菱湖镇听书,证实了佩荃讲的《再生缘》流传甚广,从闺阁到了市井,从豪门到了村野,弹唱于说书人之口,这是她当年芸窗命笔时不曾料到的。又想到她祖父深鄙弹词,主张以诗教女子,把“盲子弹词”和诗相比,比成“一猪一龙”。她已经背叛家教,逾越礼法,成为名门士族的不肖之女。可是俚词俗文能到处传唱,像《西厢记》、《牡丹亭》那样付之管弦,搬演歌台,受到万千观众的欣赏,难道不比那些八股文章、无聊诗词更有价值?菱湖镇桥头说书的情景又闪现眼前,那一双双热情的眼睛,那呼喊着要听下文的声音,好像不是催说书人,而是在催她拿起笔来。

  风声、水声、橹声组成一支和谐的乐曲,伴随着端生的思潮起伏、回旋、飘荡。时间不知不觉过去。船到武林门松木场码头时,已是暮色苍茫的黄昏,杭州城内亮起万家灯火。

  两顶轿子早等候在岸上,一直把端生拾进陈府的大门。四陈家虽是杭州的名门望族,世代簪缨,由于句山先生为官清廉,节操自守,家境并不富裕,府邪也不豪华。从大门进去,分成东西两个院落。东院住的是端生伯父玉万一家,西院是端生父亲玉敦这一房住的。现在玉敦携眷在云南任上,房子空着。端生未到之前,长生已经先搬了进来,把东厢房打扫干净,这是她们两姐妹从前住的闺房。

  当端生乘坐的轿子停在陈府门前,长生早已迎了出来。同时出来迎接的还有伯父家的三个弟弟。安生、春生、桂生。骨肉团聚总是悲喜交集,笑声相伴着眼泪,特别长生一看见姐姐那苍白、憔悴的面容,登时眼圈就红了,嗓子里好像塞住什么东西,说不出话来,只紧紧地拉着端生的手。

  长生小端生六岁,正是锦瑟年华的盈盈少妇,生得丰满妩媚,雍容大方。虽然身处富贵,穿戴打扮得却很素雅。她也是位才女,在闺秀中颇有诗名,受到袁子才称赞,为随园女弟子。不久前因公公去世,随同丈夫扶枢回里,丧葬己华。她本来住在西湖边的叶氏别墅,为了端生的到来,昨天搬回娘家旧居。

  东院客厅,灯烛辉煌,已经准备好一桌丰盛家宴。伯父伯母已去世多年,现在只有伯父的姨太太林氏健在,算是家中唯一的长辈。端生先向林氏请安行礼。林氏急忙搀扶,挽住端生的手,十分亲热;又把苹儿、蓉儿搂在怀里,问长问短,夸奖一番。安生、春生、桂生都已成亲,三个媳妇都过来向端生问好,客厅里欢声笑语,充满家人团聚的亲切气氛。

  饭后,端生、长生向林姨太和三个弟弟、弟媳告别。一个小丫环掌着灯笼,朝西院走去,穿过一条甬王,进了一个月洞门,便是一座四合院,院中的金鱼池已经干涸,花木也早已凋零枯残,只有沿墙根的忍冬草还碧绿青翠,端生、长生姊妹住东厢房,吴妈带着苹儿、蓉儿,还有长生的两个丫环,住在对面西厢房里。

  房里都还是从前的家具,经过长生亲自布置,完全恢复了二十年前的样子。碧纱窗下,一张楠木条几,条几上摆着笔架、端砚、素笺,还有棋盘棋子;靠墙放一张湘妃榻,上铺绣襦,色彩已经黯淡;书橱里摆着她们当年读的书籍;甚至连针线箩、绷架、布娃娃都仍在原处。雕花紫檀大床上悬起帐幔,青铜香炉里袅绕着缕缕青烟,室内香气弥漫。灯烛辉映,一切家具、陈设物件上都泛出温馨的光泽,使端生感到亲切,感到欢愉,引起许多闺中的美好回忆。

  长生挽着姐姐一进房门就说道:“大姐,你看又回到你我年轻时的闺房了。”“是啊,一切都是老样子。”端生微笑着,随即叹了口气,“唉!可惜景物依;比人事全非,这些年变化太大了!”长生抚摸着端生的鬓丝,仔细端详着她的面容:“大姐并不老,只是憔悴了些。”端生说道:“人总要老的。我说的变化是指世王、境况,还有人情。”丫环捧上茶来。茶是长生带来的上好明前龙井,水是虎跑泉的泉水,揭开碗盖,便闻到一股清香。煮茶、品茶是她们姐妹的闺中雅好,端生曾在诗中写道:“午绣倦来还整线,春茶试罢更添泉”。

  自从出嫁以后,十多年间端生和长生两姐妹离多会少,难得有机会相聚在一起。今朝同归故居,共宿香闺,重温旧梦,有多少说不尽的离情,诉不完的衷曲,真是夜短话长。端生说起一月前佩荃到南浔来访,绘《织素图》,请长生题诗的事。长生当即打开金漆小筐,取出一张诗笺,说道:“我的诗题得不好,倒是佩荃的次韵诗更佳,凄清哀婉;写意传神。她从江西特地寄来,三天前我才收到,大姐快看。”端生接过诗笺,看笺上字迹娟秀,完全是台阁体的工笔小楷。写的两首七绝,题为《织素图》次韵诗:貌出青娥迥轶尘,淡妆不逐画眉新。

  分明锦字传苏蕙,绝胜崔徽传里人。

  轧轧声频倦下机,诓将远梦到金微。

  西风听彻寒砧急,霜叶檐前尽乱飞。

  端生看过诗稿,深为所感,赞叹他说:“佩荃很有才华,情真意深,没有真情写不出好诗来的。她小我十多岁,倒真是对我知之颇深的一位知己。”“佩荃也是红颜薄命,空负才华!”长生不禁叹息一尸。

  “啊?”端生一惊,问道:“佩荃婚后的境况不好么?”长生喝了口茶,答道:“她公公鹿泉先生是位老学究,出名的八股大家。长佩荃十几岁的丈夫,也是个只晓得死背历科程墨、醉心科举功名的禄蠢。佩荃这样深恶世俗、闺仪不羁的才女,嫁到这种人家会幸福吗?”“看来女子还是不要识字读书的好,无才便是德,这句话讲得很有王理。”“此话出自《再生缘》作者之口,并非由衷之言吧?”长生望着姐姐,莞尔一笑。

  “我是禅机早悟,看破红尘,对世事已经看穿了!”“凡洞察世事的人,都不会忧戚悲观。大姐一向比小妹豁达开朗,虽处逆境,还应振起精神,完成你的未了之缘!”“怎么,妹妹也劝我续写《再生缘》?”“大姐不要忘记,我是《再生缘》的忠实读者,而且是你的第一个读者,为看《再生缘》还受了母亲的训责。”亲人的一句话,能掀起感情的波涛,打开茴忆的窗口,使往事重现眼前。十五年前,在靠近渤海的登州同知官署内,十八岁的端生和十二岁的长生,正度着无忧无虑充满欢乐的岁月。父亲陈玉敦性情温和敦厚,宠爱女儿,从不严教管束。母亲汪氏乃书香门第之女,对端生、长生姊妹课以诗文,平时也任着她们的性儿。宫署内有一座花园,虽然面积不大,倒也有湖山亭阁,种着奇花异草,青槐红杏,佳木葱宠。端生每天和妹妹到花园里游玩,赏花,斗草,放风筝。荡秋千。有时,端生背着母亲,换上男装,改扮成翩翩佳公子,偷偷地从花园的后门溜出去。她到大街小巷,茶坊酒肆,观察风俗人情和各色人等的言谈笑貌,为写《再生缘》增添了许多真情实感,她还喜欢海,常常到海边去,遥望无边无际的大海。那翻滚的千重浪涛,似隐似现的蜃楼奇观,以及那浮在水气烟云间的蓬莱仙境,都激起她无限豪情;使她胸襟开阔,产生出奇幻、美丽的想像。

  那年,登州府举行童子试,考生很多,任主考官的陈玉敦在署衙通宵阅卷。端生照试题做了一篇文章,趁书僮送茶,托书僮将卷子携带进去,悄悄放在案上,与那些童生的卷子混在一道。阅卷阅了半天,正被文理不通的卷子弄得昏头昏脑的玉敦,突然发现一篇字字珠玑的好文章,一口气看完,不禁拍案叫绝:“好!太好了!可以名列第一!”再一看,竟是一张无名的卷子,而那娟秀矫健的字迹十分熟悉,心里顿时便明白是女儿玩的花样。为此端生受了父亲一番训斥。

  玉敦虽然训斥了女儿,可是不久便向女儿求援了。从省城来的一位大名士,写了十几首律诗呈送玉敦,索求和诗。不长于诗词的玉敦苦吟半夜,没有作出一首。汪氏夫人在旁边笑着说:“别受罪了,还是让端生代你作吧。”果然端生不费思索,蘸墨挥毫。顷刻而就。那位大名士看后极为赞赏。从此凡有应酬诗文,玉敦都请女儿代笔。那班府中幕僚自愧不如,一时间端生的才名传遍了登州。

  就在那段时间里,端生开始写《再生缘》。起先,她背着家里的人,常在深夜奋笔疾书,把写成的稿子收藏在一只放首饰的福漆匣子里。长生问过几次:“大姐,你在写什么?”端生总是回答:“抄一部诗集。”妹妹要看,她用手把稿子捂住,板着脸说:“你年纪还小,不能看这样的诗。”生怕长生泄露了她的秘密。

  有一天,陈府上下震动:长生失踪了。她是早晨离开绣楼,独自走出去的。起先大家都不曾在意,以为她到花园玩去了;等吃午饭的时候,仍不见转来。几个丫环、女仆到花园寻了半日,喊破了喉咙,也不见踪影。于是阖府慌乱,汪氏夫人差家人、小厮到大街小巷去四处寻找。端生觉得奇怪:妹妹会到什么地方去呢?这时已临近黄昏,仍然毫无踪迹。端生忽然想起,问一个经常跟长生作伴玩耍的只有十三岁的小丫头珠儿。珠儿眼睛一眨,想了想说:“大小姐,我领你去一个地方,有一回捉迷藏,二小姐在那里躲过。”珠儿领着端生进了花园,穿过曲曲幽径,在人迹罕到的西北角上,有两间草房被密密的竹林遮住。这草房原是花匠住的,花匠早已搬出园外。端生跟珠儿来到草房前,门锁着,而旁边一扇窗户敞开;朝房里一看,长生躲在里面,一缕夕阳的余辉映照在她的脸上,她神情专注,手里捧着一厚叠书稿,正如痴如醉地看着。原来她从端生的首饰匣子里拿去《再生缘》手稿,从窗户爬进草房躲起来偷看,越看越入迷,竟忘记时间,忘记饥饿,造成一场虚惊。为这件事,长生受到母亲的训责,端生写《再生缘》的秘密也被揭开了。从此以后,端生写好一回,长生便争先看一回,成为《再生缘》第一个忠实读者。

  砚在两姊妹回想起这些往事,仍然那么真切、生动、好像发生在昨天的事情一样。

  月光把一棵香圆树的枝影印在窗户上。细细的风,稍稍有点寒意。长生朝端生瞥了一眼,似有无限感慨,喟叹一声道:“我等了十二年,等着看大姐的下回书呢!”。“佩荃也劝我把书写完。”端生眼前又出现菱湖镇说书的情景,接着说:“髻龄戏笔,没想到流传这样广。这次途经菱湖镇,我亲自听见说书人在弹唱。这使我很不安,好与坏任人评论,身后浮名也可以不管,但书没有写完,留待别人来续,只恐有违我的原意,落入俗套。所以我也想把书写完……”说到这里,她深深叹息一声:“唉!可是处境这样艰难,哪里还有写书的心情?我已心如死灰,没有热情,怎么能写出有血有泪的文章。再说,后几卷书很难写,究竟如何结局?我也还没有考虑好,需要呕心沥血,还要准备遭人唾骂。”长生用心听着,不时抬眼望望,注意姐姐谈话时表情的细微变化。她发现端生过于苍白的脸上偶尔泛起一层红晕,特别忧郁的眼睛里时而有一点火星闪烁,从神色中流露一种尚未消磨净尽的生气。她觉得端生需要的不是怜悯和安慰,而是激励和鼓舞。长生想到这里,站起来走到端生面前,说道:“大姐,我看你的心没有死,仍然很热,不要消沉,振作起精神,像你笔下的孟丽君那样,做一个强胜须眉的女中英豪!越是在艰难困苦的处境中,越能写出不朽之作。‘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大姐一定能把《再生缘》后几卷写得更好!”两姐妹的谈话一直持续到天亮。

  五

  正当端生、长生两姐妹久别重逢,在旧时香闺中朝夕相伴,沉浸在脉脉温情中的时候,东院的客厅里,安生、春生、桂生三兄弟正为一桩事争得面红耳赤。

  桂生在讲话:“兰泉先生乃朝中名臣,一代词宗,这次来杭州修《西湖志》,闭门谢客,府王要员都一概不见。昨日特地将我请去,邀至书房,以晚生相待。他说与祖父诗文相交,有‘牙、旷之知’,要借阅祖父留下的《紫竹山房文集》。还说祖父逝世十多年,这部遗集早应刊印,表示愿为付梓尽力。”“万万使不得!”安生露出惊慌之色,眼睛盯着桂生,又问了一句:“难道你答应兰泉先生了?”“没有,我说回去与家人商量。”桂生支吾说。

  “祖父文集不能示人,两年前兰泉先生就曾向叔父提出借阅,被叔父拒绝了。”坐在一旁保持沉默的春生突然问道:“为什么不能示人?”“为什么?”安生瞪了春生一眼,愤愤地说:“你不怕受牵连,不怕惹祸?祖父文集里多处提到端生大姐,还提到遣戍在犁伊的那个人。集子传出去,岂不是自找麻烦,一旦株连,波及九族!”顿时沉寂。三兄弟各有自己的考虑,安生是老大,主持家务,为人精明练达,谨小慎微,生怕受到牵累,所以不主张将祖父文集拿出去。桂生比两个哥哥聪慧,颇有才华,已中了秀才,正立志举业以求显达,在宦途上需要王兰泉的提携,因而力主借出。介于安生、桂生之间的春生,貌似愚拙,却有心计,对大哥和三弟的争执尚未表态。

  桂生涨红了脸,大声说道:“为这个原因,就让文集沉睡箱底,不能刊行传世,我辈子孙对得起九泉之下的祖父吗?这样深闷固拒,辜负兰泉先生的盛情,兰泉先生一定会不高兴的。”“这不是小事!”安生回了一句,冷冷地望着功名心切的弟弟,“一旦因此招祸,受到牵累珠连,弄得倾家荡产,可就悔之莫及!”“大哥也大胆小了,出了事情,我一人承担。”“你承担得了吗?”一旁沉默不语的春生,抬起头来,不慌不忙地说道:“有办法,把文集中凡涉及端生大姐和‘哪个人’的删去,不就可以拿出去了吗?”“好!二哥的主意好。我到西院叔父的书房把文集取来,立即动手删改。”桂生兴奋地站起来就朝外走。

  安生仍觉不妥,说道:“删改祖父遗文,这事要叔父同意才行。”“时间来不及,兰泉先生急等着要看。”桂生在客厅门口略停,说罢就迈出门槛。

  安生紧追一句:“你要告诉那院两位姐姐。”端生、长生正在房里看苹儿、蓉儿写字。小丫头进来说,东院三少爷要见。两姐妹把桂生请进房,先说了几句闲话。桂生便将槌兰泉要借阅《紫竹山房文集》的事讲述一遍。

  这事极为敏感,像一片阴影投进来,端生和长生同同时震动了一下,怔住了。长生默然有顷,婉转他说:“兰泉先生两年前就要借阅,我父亲拒绝了。如今父亲不在家,我们晚辈怎能作这个主?还是婉言回绝他吧。”桂生毕竟年轻,当着端生的面,直言道:“叔父不愿将文集出示,因为有所顾忌,怕牵累亲友。只要略作删削,也就无碍了。”端生忍受不住,走出房去。

  长生微嗔,朝桂生投去责怪的目光。桂生虽然觉察,仍要达到目的,接着说:“我想从叔父的书房将文集取去,特来告知两位姐姐。”“不能这样做吧?”长生有点生气了,现在只有她来出面阻拦,“删改祖父遗集这样重大的事,一定要等我父亲回来,由他老人家决定,谁也无权作主。”“一代雄文不得传世,我们愧对祖父之灵!”桂生激动地说。

  “任意删削,有违祖父生前意愿,祖父九泉有知,也不会同意的。”长生针锋相对,毫不让步。

  双方各执己见,僵持不下。桂生只好告辞,悻悻而去。

  端生站在院子里的金鱼池旁,望着一棵落光叶子的海棠树。她心里十分难过,两行情泪顺着苍白的面颊流下来。长生与桂生在房里的谈话,清楚地传到她的耳内。她觉得自己的不幸牵累了家庭、亲友,使祖父文集不能刻印传世,玷辱了累世清华的家族,给妹妹弟弟带来不和与龃龋。她后悔到杭州来,决定尽快回去。

  “大姐,你不必介意。”长生已经站在她的背后,把一块丝帕递到端生手里。

  “都是我带来的不幸……”端生用丝帕拭着泪,哽咽有声。

  两人相对无言,一切安慰的话都是多余的,长生只能陪着姐姐淌眼泪。

  当晚,叶家差人来告知长生,返回北京的日期己定,三日后就要启程。好不容易才团聚的两姐妹,又将长期离别。

  第二天,经长生再三劝说,又拗不过两个孩子的恳求,端生终于答应去西湖游玩半日。吃过早饭,乘坐轿子出了清波门,来到西湖边上,雇好一条游船。

  天气晴朗,寒风飒飒。苏堤垂柳的万条柔丝轻轻摇曳,四周山色失去郁郁青翠,变得灰黄而苍白,一片青松翠柏和几处金粉楼台越发突出、耀眼。唯独一湖碧水还是那么平如明镜,那么秀丽妩媚,清波涟漪,霞光缤纷。

  端生很爱西湖,在异乡的梦中常常梦见她,每次来到湖上,好像女儿回到母亲身旁。她自称是西湖的女儿,她婺惊人的美丽、绝代的才华,得之于西湖的山水之秀,清灵之气,花柳之质。往日不管有多少愁闷,荡漾于碧波之上,愁闷就会像烟云消散,心情感到宁静和愉快。可今天,眼前的景色却更增添她心中的惆怅,真是愁人眼里都是惨绿愁红。怨山恨水。

  长生坐在船头,用手指点着,告诉苹儿、蓉儿哪里是“柳浪闻莺”,哪里是“花港观鱼”,然后叫两个小丫头陪孩子玩,自己走到舱里。她见端生呆呆地凝望湖上,问道:“大姐在想什么?”“什么也没想,思绪纷乱。眼前景物,好似雾中看花,一片茫然。”端生轻声回答,依旧凝视湖上。风吹乱她一缕鬓发,寒意更浓了。

  “我知道,大姐愁苦太深,忧戚过甚,困境难以解脱,小妹也无能为力,只望大姐今后多保重身子。否极泰来,姐夫或可早日蒙赦归来。”长生挨着端生坐下,顺手关上一扇蕉叶玻璃窗。

  端生转过脸,挽住妹妹的手,动情地说:“这几天与妹妹在一起,是最愉快的日子。有妹妹这一颗心,我就感到温暖、安慰,比什么都宝贵。贫穷、忧患、寂寞,并不可怕,我已经习惯了。近来倒是继续写(再生缘)的念头时而萌生,使我的心情不能平静。”船快到湖心亭,周围游船画舫多了起来,阵阵歌声笑语在湖上飘荡。一条载着歌妓的船摇过,船上笙萧齐鸣,正在浅酌低唱。

  船上两妹妹的谈话继续着……“此番北去,已是三上京华!”长生感慨万端,黯然神伤,“这一别,又不知何日重返故里,再与大姐相会?”“聚散无常,人生总是如此。妹妹三日后启程,为姐不送了。我决定明天就回去。”“明天我送大姐。”端生抬头朝船头看了一眼,见吴妈指着远处的断桥在给苹儿、蓉儿讲许仙与白蛇的故事。她沉思有顷,忽然嘴唇微张,好像有什么话要讲,又难出口。长生看出姐姐的心事,问道:“大姐有什么话要说吗?”“我托妹妹一件事。”端生刚一开口,泪水已经盈眶,她竭力控制住感情,才说下去:“不瞒妹妹说,我得了一种难以医治的病,时常会眩晕过去,说不定哪一天就醒不过来了,好似风中残烛一样突然熄灭。我丢不下的就是这两个孩子。我一旦死去,两个孩子拜托妹妹照看,把他们抚育成人。”话到此处,眼泪已像断线的珠子纷纷落下。

  “大姐放心,我会把两个孩子当作亲生儿女一样看待的。”这时船在花港停靠,苹儿、蓉儿上去观鱼去了。两姐妹拭干眼泪,由丫头扶着也下了船。

  六

  回到南浔镇,端生生了一场病,捱过一个寒冷的冬天,快到年边,才勉强支撑着下床。过罢年,身体渐渐复原,觉得有了些精神。

  江南腊尽,梅花开后,春天悄悄来临。郊外溪头的草色返青,小河两岸的万千条金丝被一宵春雨染绿了。南浔镇到处都有几枝盛开的红杏伸出人家墙院,那些洗蚕匾的妇女把一条溪闹得欢腾起来。

  春天也越过风火墙闯进古老阴森的宅院。天井里那棵梧桐树长出绿叶;一树清瘦的玉梨开了十几朵雪白的花。春风驱走了院子里的寒气,吴妈坐在阳光下给苹儿、蓉儿扎一只蝴蝶风筝。

  端生尚在病中时就决定等病愈之后动笔写《再生缘》,并且已经构思好十六卷的情节。近来天气转暖,春意盎然,她时时感到有一股压制不住的冲动,驱使她拿起停搁十二年的笔来。

  这一天晚上,等苹儿、蓉儿上楼睡觉,端生坐在窗下书案前,展开素纸,研好一砚墨,从笔筒里取出一支狼毫小楷。按照以往的习惯,每卷开头都有作者的自述,将写这卷书的时间、地点、环境以及心情作一交代。她凝神沉思,辍笔十二年来的生活一幕一幕展现眼前。她文思潮涌,用眼中泪、心中血,万恨千愁,谱出一曲沉痛悲壮、哀婉凄绝的七言排律长歌。

  她挥笔写道:

  搔首呼天欲问天,问天天道可能还?

  尽尝世上酸辛味,追忆闺中幼稚年。

  妹妹联床听夜雨,椿董分韵课诗篇。

  隔墙红杏飞睛雪,映榻高槐覆晚烟。

  午绣倦来犹整线,春茶试罢更添泉。

  地邻东海潮来近,人在蓬山快欲仙。

  空中楼阁千层现,岛外帆椅数点悬。

  侍父宦游游且壮,蒙亲垂爱爱偏拳。

  风前柳絮才难及,盘上椒花颂未便。

  管隙敢窥千古事,毫端戏写《再生缘》。

  三年不到的时间,她写完十六卷。乾隆三十五年暮春因母亲病剧辍笔,不久母亲去世。第二年从登州返回杭州,祖父病逝,丧事相继。她在二十三岁出嫁以后,生儿育女,俗事牵累,此稿一直搁置箱底。接着便是丈夫因科场案蒙祸,滴戍边塞,她开始了贫穷、孤苦、寂寞的生活,屏谢膏沐,困居愁城。

  她继续写道:

  失群征雁斜阳外,羁旅愁人绝塞边。

  从此心伤魂杏渺,年来肠断意大煎。

  未酬夫子情难已,强抚双儿志自坚。

  日坐愁城凝血泪,神飞万里阻风烟。

  遂如射柳联姻后,好事多磨几许年。

  她放下笔,歇了口气。桌上的茶早已凉了,从小炭炉上端起茶壶重斟一碗。窗外透进淡淡的月光,似乎起了风,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边喝着茶,边在想如何把书写下去。她听到过对《再生缘》的各种议论,大多数亲友和贵族豪门的大大小姐,都是喜欢离合悲欢的故事和波澜迭起的情节,希望孟丽君全忠孝、尽节义,与皇甫少华终成美眷;责怪孟丽君骄傲成性,越礼胡行,辱父欺君,目无三纲。像戴佩荃那样的见解实属罕有!难道她不愿意孟丽君有个团圆的结局吗?可是孟丽君如何冲决网罗,又怎能甘心回到闺房做一位孝女贤妇呢?她决定按照自己的意志写。她拿起笔来,饱蘸浓墨,一口气写完这首长诗。

  最后几行是:为他既作氰氢使,莫学天公故作难。

  造物不须相忌我,我正是、断肠人恨不团圆。

  重翻旧稿增新稿,再理长篇续短篇。

  岁次甲辰春二月,芸窗仍写(再生缘)。

  悠悠十二年来事,尽在明堂一醉间。

  她一直写到窗纸发白,晨光熹微,才停下笔。她感到一阵眩晕,精疲力竭,伏在书案上。

  一春端生坚持写作,可是每天还要织锦,教两个孩子读书,进度很慢,快到暮春才写好两回书。四月中旬的一天,接到丈夫从伊犁戍所寄来的一封书信。信很长,哀痛感人,信中这样写道:“……边塞万里,天地改色。积雪百丈,冰与天接。狂风流沙,日昏月暗。戍地苦役,难以尽言。四季无一闲日,朝朝种田牧马,身为罪奴,常受鞭笞。更加官庄徭役甚重,每人要交纳粮十二石,羊五十只,猪肉百斤,草千斤,兽皮十张。每日尚不得一饱,何以出之?故累欠至今,已逾数百金。虽知家中贫乏,卿抚双雏,艰辛备尝,奈无良策!若不速筹数百金寄来,则无生还之日,必为异域之鬼。贤卿恩德,何以图报?书至此已肝肠寸断,血泪满纸……”端生接到这封信,是愁中添愁,苦上加苦。生计已经这样艰难,从哪里筹数百金呢?几处田产和家中贵重之物都已卖尽,余下的几十亩薄田能值几何?向亲友告借,她开不出口,何况世态炎凉,人情淡薄,范家的至亲近族不闻不问,怕受牵累。她一筹莫展,常在深夜独自啼哭。这两日,越发消瘦憔悴,一句话不讲,连茶饭也不吃了。

  “大小姐,可不能愁坏身子,年前那场病刚好,为了两个孩子,你得保重啊!”吴妈眼泪汪汪地劝说。

  “妈妈,你不吃饭,我跟弟弟都不吃。”苹儿把一碗粥捧到妈妈面前,恳求说。

  端生仍然不言不语,她殚思极虑,终于想出一个办法。她叫吴妈去把从前在范家当管事的王云卿叫来。

  槌云卿是一位忠厚老人,离开范家以后,在镇上开了一爿丝行。听说端生有事找他,跟着吴妈来到内宅。

  端生让坐,又叫吴妈斟茶,然后说道:“老槌,我有一桩事,请你帮忙办一办。”槌云卿很客气,面带笑容,说道:“少夫人有什么吩咐,尽管说,我一定尽力去办。”端生接着说:“少爷在戍所急需银子用,我想将这座房屋典卖,请你代为寻一买主。”“啊!”王云卿一惊,脸有难色,嗫嚅地说:“房屋卖了,那少夫人住到哪里?”端生叹口气,惨然一笑说:“到这个地步,哪里不能住?我想过了,等房屋卖掉,你给我在镇上赁几间市房,蓬门茅舍都行。”槌云卿心里也十分难过,他对范家这座祖传的古老宅第很有感情,曾亲眼看见它有过金碧辉煌、张灯结彩、车马盈门的盛况,如今又要亲眼看见它断墙颓垣、残破冷落、楼台易主。可端生的主意已定,他只好答应尽力去办。

  生活发生这样重大变化,端生哪还有心思写作?(再生缘)就搁置下来了。她等待着典卖房屋,准备搬家。不久,房屋找到买主,是湖州一位新暴发的豪绅。同时王云卿在镇南头的一条小街上,找到三间临河房子,给端生租下了。

  端生在秋天搬了家。搬出古老宅第的时候,苹儿、蓉儿和吴妈都哭了。

  七

  这条小街叫奎垦坊,住户拥挤,街道狭窄,板门矮屋。残缺凸凹的石子路,落雨天便积满泥水。由于邻近闹市和码头,显得喧嚣、杂乱,弥漫着一股难闻的鱼腥味。居住在这条街上的大都是织锦的机户,还有做小本生意的、开茶馆的、以及挑水贩浆者流。

  端生赁的房子在奎星坊街尾,较为安静。两扇板门,进门是穿堂,有个小小的天井,三间正房,推开后窗便是河王。从广厦高楼、深宅大院搬到穷街陋巷、蓬户柴门,走出闺阁来到市井,这变化使端生既不习惯,又有一种新奇感。

  刚搬来的头几天,奎星坊轰动了,一条街上的男女老少奔走相告,一窝蜂似地聚集在端生的门前,有的隔着门朝里张望,有的爬上墙头偷看,有的搭讪着进去。端生的风姿秀色,使许多人认为是仙女临凡。端生的态度落落大方,言谈温和有礼,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情,那些抱着好奇心前来观看的人都悄悄散去,喧闹渐渐平息。但各种议论夹杂着污言秽语还不时传到端生耳内。

  “毕竟是官宦人家的女人,模样儿像仙女,那脸皮娇嫩得吹弹得破。”“女人不能生得大美,美人都是薄命。听说她男人犯了法,充军发配去了。”“年纪轻轻,拖儿带女,怪可怜的!”“活寡难熬,倒不如再嫁个人。”对于这些从墙外传来的议论和污言秽语,端生只当不曾听见。人可以生于富贵,安于贫贱,既可以习惯于幽闺的寂寞,也可以习惯于市井的尘嚣。她以婷婷静立,人污泥而不染的荷花自比,以身居陋巷不改其志的颜回自命。使她最不放心的是苹儿和蓉儿,怕他们跟街上那些野孩子学坏,或传染上时疫,所以下许他们出门玩耍。

  转眼到了秋天,又是秋雨连绵的季节。生活总算安顿下来,端生白天织锦,夜间继续写《再生缘》。

  一天午后,突然响起敲门声。吴妈去开了门,进来一个粗壮汉子,穿着黑杭纺褂裤,满脸横肉,浓眉阔口,一只发紫的酒糟鼻子,带着几分醉意。身后跟着一个穿长衫的瘦猴,尖嘴削腮,龇出两颗黄牙。

  “找谁?”吴妈问。

  “拜访你家女主人。”穿黑杭纺的汉子说着踏进天井,直朝房里走。

  吴妈没拦住,急喊:“有话外面讲,怎么随便进人家的内宅!”那汉子哈哈大笑:“这里不是范家的府邪,分什么外宅内宅。难王不让客人进屋吗?”端生从房里出来,冷冷地说道:“素不相识,二位有什么事?”穿长衫的瘦猴上前一步,指着那穿黑杭纺的汉子说:“这位是丝织会的黄五爷,今朝特来登门拜访。”端生一惊。她听槌云卿讲过,在奎星坊一带有个叫红鼻子阿五的恶棍,依靠行帮势力胡作非为,欺行霸市,对织锦机户敲诈勒索。今天找上门,来意一定不善。

  红鼻子阿五的一双贼眼贪婪地盯在端生脸上。他刚刚在一家春酒楼吃酒,和一帮狐朋狗友打赌,要叫南浔镇上的美人亲手捧一碗香茶给他喝。趁着酒兴,带了穿长衫的瘦猴——一个破落户子弟,来找端生寻开心。

  “听说你家里设了机子,前来看看。”红鼻子阿五一脚跨进房门。

  端生只得跟了进来。一股刺鼻的酒味,使她感到一阵恶心。

  红鼻子阿五朝房里各处一瞥,眼睛落在织机上,他走近机前,称赞道:“好手艺!”然后往椅子上一坐。望着端生:“一杯茶都不给客人喝吗?”端生一直站在房门口,颜色冷峻,对吴蚂说:“倒茶。”吴妈倒了两碗茶。红鼻子阿五包斜着眼睛,做出公事人的样子,说道:“你知道机户的规矩么?”“什么规矩?”“凡设机的机户,要交纳立户税。”“立户税多少?”“那要看是何等机户?”红鼻子阿五眼睛里射出邪恶的光,用调笑的口吻说:“像你这样标致的人儿,心灵手巧,织出来的锦自然是头等贡品。水涨船高,税就得多一点,至少要十两银子。”端生明白这是有意讹诈,心中思考着如何对付这个恶棍。

  红鼻子阿五指着桌上的茶碗,对端生放肆他说:“不过事情好商量,只要你把这碗茶亲手送到我手里,十两银子的税就算免了!”端生从来不曾受过这样侮辱,气得发抖。这时天井里突然有个洪亮的声音喝道:“黄阿五!光天化日之下,闯入民宅,想做什么?”端生转身一看,见天井里站着一个矮小的老头,目光炯炯,正气凛然。好生面熟,忽然想起是菱猢镇上的那位说书人。

  红鼻子阿五猛地站起,冲出房门,吼叫道:“臭说书的,少管闲事!”说书人毫无惧色,上前一步,逼视着红鼻子:“今天这闲事我管定了!”红鼻子阿五有点心虚,装腔作势他说:“我来办公事,收她的机户税。”说罢,给瘦猴使了个眼色,拔脚溜走了。

  说书人仍站在天井里,对房中的端生说:“夫人。对这种无赖之徒,不必放在心上。明天把该交的税办了,量他也不敢再来无理取闹。我住在桥头东升客店,若有需我效劳之事,招呼一声。夫人多保重!”一拱手,转身走去。

  端生刚想王谢,话没出口,说书人已经跨出门槛。

  第二天,王云卿出面,替端生立了机户,办妥手续,各方作了关照。又请镇上一位有势力的缙绅把红鼻子阿五严加训斥一顿,这场风波才算平息。

  可是没隔多久,更沉重的打击和灾难又降临在端生头上。连绵秋雨和恶劣天气招来了瘟神,从重阳节开始,一场伤寒病的瘟疫在南得镇流行,传染。肆虐起来。奎星坊笼罩着一片恐怖、凄惨的气氛,不时传来招魂声、啼哭声。死神在敲每一家的门,每天都有棺材从这条街上抬出去。

  苹儿病倒了。从小身体瘦弱、单薄的苹儿发着高烧,呼吸细微,一直在昏迷中。请来个大夫诊治。大夫勉强开了方子。端生守护在苹儿身旁,眼看死神要夺走她的爱女,心都快碎了。

  苹儿得病的当天晚上,那个说书人突然敲门,又来到端生家里。

  “夫人,恕我冒昧。眼下瘟疫流行,夫人还是离开此地,暂避一时为妥。”说书人开门见山,十分直爽而诚恳的说。

  “避往何处呢?”端生叹了口气。

  “夫人若信得过我,离此三十多里的乡下,我有一位朋友,居住的村坊叫白莲湾,山清水秀,很是清静,可暂住一时。”端生默然有顷,悲惨他说道:“感谢你的盛情。可惜已经晚了,小女今天感染时疫,只怕凶多吉少。”说书人一惊,当即斩钉截铁地说:“夫人更不能犹豫,赶紧带小公子走,明天一早有船到白莲湾。”端生抬起头来,望着这位江湖上的侠义人,那充满热情的目光,使她只有信任和感激。于是她决定自己留下看护病中的苹儿,让吴妈带着蓉儿明天坐船到白莲湾去。

  端生怀着深深的感激之情,问道:“风尘相遏,两番多蒙帮助,还不曾请教贵姓大名?”“在下名叫倪松泉,在杭嘉湖这一带水路码头说书弹唱。”端生想到在菱湖镇上听他弹唱《再生缘》,可是此刻哪有心思谈这些,忙着整理行装,准备吴妈带蓉儿明天一早去白莲湾。

  八

  “妈妈,妈妈……”苹儿从昏迷中醒来,眼睛微微睁开,乌黑的瞳仁显得特别大,已经失去光彩,眼角渗出两滴苦泪。脸色惨白,嘴唇发青,鼻翼轻轻翁动,剩下一丝微弱的气息。

  守在榻旁的端生听见叫声,俯下身子看时,苹儿的眼睛又合上了。接着又是长时间的昏迷,昏迷中说着模糊不清的吃语。苹儿在梦吃中常常呼唤着弟弟的名字,也不断地喊吴妈。五天前吴妈带着蓉儿走的时候,她正在昏睡,等醒来之后就再也见不到弟弟了。

  此刻苹儿断断续续地说着另一种吃语:“……爸,爸爸,你考中回来,买一只金锁……不,不要金锁,我要爸爸……”端生心里一阵撕裂般的疼痛,泪水从她那无神。呆滞的眼睛里涌出,滴落在女儿的病榻上。她清楚地记得丈夫赴顺天乡试离家的那天,把六岁的苹儿抱在怀里,说道:“等爸爸考中回来,从京城给你买一只项圈上的金锁。”没想到在死神门前的苹儿,还记着父亲临别时讲的话。这时正在昏迷梦吃中的苹儿,小脸上露出一缕笑容,莫非她梦中见到爸爸了么?天大不公王,生活太残酷,她为了把一双儿女抚育成人,在苦难中挣扎,贫贱中度日,凌辱中忍受,如今瘟疫还要夺走她的爱女。

  一灯如豆。外面刮着呼呼的寒风,吹得门窗直响。从不远处传来一阵哭声,在这寂静的深夜特别凄厉,又是哪一家死了人。

  到天色快亮的时候,苹儿才从昏迷中醒来,睁开了眼,眼睛里闪射出一点幽幽的光,苍白的面颊上泛出两片红晕,神智突然清醒起来。端生心中有些惊疑:难道孩子也有临死前的回光返照吗?她听见苹儿在清晰地叫着妈妈,赶紧轻声答应,俯下头来贴近女儿的脸:“苹,妈妈在这里,要喝茶么?”苹儿摇摇头,眼睛望着妈妈说道:“我等不到爸爸回来,见不到弟弟和吴妈了。苹儿要走了,妈不要难过……”说罢、眼里最后一点亮光熄灭了,流出两滴苦泪,闭上了眼,停止了微弱的呼吸。

  端生喊叫着:“苹儿!苹儿……”扑倒在女儿身上,昏过去了……过了很长时间,端生才渐渐苏醒。她泪已枯干,哭已无声,呆呆地、绝望地看着死去的女儿。啊,苹儿!难道你不愿意留在这个浑浊的人间,怕像妈妈一样受苦受难,飞升到天国去了么?女儿死了,她还得活下去。多亏邻居帮助,买来一口薄木小棺材,将苹儿装殓,抬到范家墓地埋葬了。

  苹儿死后半个月,这一场瘟疫总算过去。吴妈带着蓉儿从白莲湾回来,生活又恢复了正常。

  人总是同情弱者,奎星坊的居民对端生的悲惨遭遇、孤苦境况深为同情,不再用好奇的、歧视的眼光看她,再也听不到对她的议论和污言秽语。大家关心她、帮助她,尊敬她,把她当作自己人看待。端生也入乡随俗,渐渐地从一位名门闺秀变成一个平凡的织锦女。她的两扇板门关不住了,经常有那些机户家的女人和姑娘来找她,冷落的小院热闹起来。她帮人家描图绘画,调色配线,还设计出一些新颖图案,使奎星坊的机户织出的锦缎在市上能与杭纺湖绸争价。

  那位说书人倪松泉有时也来看望端生,说些闲话,但从未谈及《再生缘》。他正在南浔镇上一家书场日夜弹唱这部书,听客如云,座无虚席,轰动整个小镇,一时间妇孺尽知孟丽君。奎星坊的男人们听了书,回到家说与女人听,那些女人便把这个故事带进端生的机房。她们津津乐王,加上她们自己的臆想、创作,有头地尾、离奇古怪他讲给端生听。端生听着微笑不语,却引起她的心事,她还有未了之缘啊!她从质补、善良的市井男女中得到一些安慰和温暖。她常常想:那些彪炳史册、名垂千古的伟人。哪一个不是生前遭遇坎坷、命运悲惨呢?屈原放逐。太史公受刑,阮籍市斩,李白沦落,杜甫饥寒,李贺夭折……这许多才华盖世、诗文可与日月争辉的文豪尚且如此,何况她这个弱小的女子!她感到自己只剩下生命的余烬在燃烧,随时会熄灭,而在生命熄灭前还有两年未了之事要她去做:一是把蓉儿抚育成人,二是写成《再生缘》全书。前者需要她夜以继日织锦,付出辛勤的劳动;后者却要蘸墨挥毫,耗尽她的心血。

  在一个寒冷的冬夜,她停梭下机,拨了拨炭盆中的火,然后打开书箱,取出《再生缘》残稿。她拿起笔来,沉思良久,思绪纷乱,怎么也落不下笔。她正写到孟丽君被逼吐血,面临生与死的关头,处于决战前夕,陷身四面包围之中,如何再以绝顶的聪明机智冲开一个缺口,杀出一条生路来呢?她苦思冥想,寻找不到一条生路。写作前十六卷时,她是文思潮涌,笔墨酣畅,纵横驰骋,波澜迭起,置君父于难堪,笑须眉为浊物。……难道她已经文思枯竭,江郎才尽了吗?不,从前她是在幻想中展翅飞翔,现在落到实地。实际生活中的孟丽君是没有生路的,像孙悟空一样无论如何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

  炭盆里的火熄灭了,一砚墨结成了薄冰。她冻僵的手还握着笔,面前仍旧是一张白纸,一阵眩晕攫住了她,她的病又复发了。

  发病以后,她仍然坚持写作,可是发病的次数越来越多,只能写写停停,断断续续,常常昏倒在书案前。到后来只要拿起笔便头晕目眩,再也不能写下去。她感到心力交瘁,像一只丝已吐尽的蚕,实在难以把《再生缘》写完。这时她想起了戴佩荃这位才女,只有佩荃最理解《再生缘》,最懂得她在孟丽君这一个奇女子身上的寄托。去年秋天的一夜深谈,使她对佩荃的学识,才情十分赞赏,视为平生唯一的知己。如果将《再生缘》残稿托付给佩荃,由她来续写,一定会首尾相贯,成为全壁。于是她决定写一封信给佩荃,说明这是她在绝望中的唯一希望。

  过了几日,端生写好信,托槌云卿把信送往湖州,请佩荃的父亲戴潞转交佩荃。南浔离湖州只有三十几里水路,五云卿当天就返回了。端生万万没有料到王云卿带回来一个惊人的噩耗:半月前佩荃在江西她公公的任所因病逝世了!晴天一个霹雳,把端生击倒了。

  端生一病不起,消瘦得不成样子,两鬓生出丝丝白发。她万念俱灰,常常想:去年还是如花似玉的佩荃,一位诗画双绝、聪明多情的才女,竟然花落珠沉,香消玉殒,为什么天夺其才,天夺其寿?她失去平生知己,《再生缘》续写无人,真是千古遗恨!端生在病床上,在绝望中又熬过一个年关。自从她生病以后,奎星坊的机户都十分关心,有的送米,有的送柴,有的挑水,那些织锦女人、姑娘常来看望问候。说书人倪松泉在年节前就送来几样年货,给蓉儿买了花炮,还在年节中带蓉儿上街看舞龙、跳狮子、放烟火,游玩一天。端生心里很感激,觉得人世间还有温暖。

  这一天骤然变冷,阴沉的天空,飘起雪花来。端生在绝望中作出另一选择,支撑着病体坐起。她叫吴妈把一张小桌摆到床前,又命蓉儿研墨,然后从床头取出《再生缘》残稿。

  “大小姐,你的病还没好,天又这么冷,可不能再熬这个神。”吴妈劝说。她在这一年间衰老多了,满头都是苍苍白发,背也有些驼。

  “我卸掉这个包袱,作兴病倒会好。”端生说罢,拿起笔,手在颤抖,每写一个字都十分艰难。头发晕了,就伏倒桌上,清醒过来再接着写。她用尽最后一点精力,呕尽最后一滴心血,终于把第十六卷写完了。数了数,整整八十张纸,拖延一年时间。

  窗外飘着雪,纷纷扬扬。天井里一株红梅在严寒中绽开,梅花的的,似有春意。

  端生在卷未的诗中写道:白芍霏霏将送腊,红梅的的欲迎春。

  向阳为趁三年日,入夜频挑一盏灯。

  仆本愁人愁不已,殊非是,拈毫弄墨旧时心。

  其中若有差伪处,就烦那,阅者时加斧削痕。

  这是她留下的最后几行笔墨。

  写完十七卷的第二天,端生叫吴妈到桥头东升客店将说书人倪松泉请来。倪松泉虽然对端生有过多次帮助,仍然十分客气,每次都不进屋,站在天井里讲几句话。今天端生请他进内,让到病床前坐下。吴妈捧上茶。倪松泉接过茶,先开口问道:“夫人的病好些么?”“稍觉好些。”端生欠起身于,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倪老近来还在弹唱《再生缘》吗?”“书还没弹唱完,只得停了。”“为什么停了?”“因为写这部弹词的那位小姐还没有写出下文;我已经等待了好多年。”“那位小姐可能写不出下文了。”“我想她会把书写完,成千上万的听众喜欢这部书,都在期望着她!”顿时,端生心里涌起一股热流。她抬起头来,望着面前的说书人:“倪老,前年冬天在菱湖镇,我曾经见过您。”倪松泉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也望着端生:“不错,我也是在菱湖镇第一次见到夫人的。”“当时听您说,要去寻找那位写《再生缘》的小姐,寻到了么?”“早已寻到。”“您为什么不向她索取下回书呢?”“因为她处境艰难,生计困苦,失去了爱女,又患重病。我希望她的病早日痊愈,振起精神,写完全书。”端生从枕下取出《再生缘》第十六卷手稿,双手捧到倪松泉面前,流着泪说道:“我非常感激您!本想以全壁相报,怎奈心力交瘁,不能加愿了。这是新写成的第十六卷手稿,请您收下,继续弹唱吧。”倪松泉双手接过手稿,感动地说:“望夫人多加保重,病愈之后,再写完全书。”“恐怕是千古遗憾了!……”端生话未讲完,已经支持不住,又眩晕过去,倒在床上。

  窗外,寒风呜咽,春雪化作细雨,淅淅沥沥,好似天地都在为这位绝代才女而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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