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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当代优秀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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哺乳期

作者:季栋梁

  让自己的女人去奶别人家的娃,根旺心里不受用呢!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了,但阳光还是那样的毒烈,村子干巴巴瘪枯枯的,像一个年纪很大的老人张着大嘴喘息,干燥的气息就热烘烘地扑来,还带着强烈的尿臊味。

  根旺提着一个四方的小黑提包,走进村子。几只狗吐着腥红的舌头,爬在墙根下的阴凉处,对着他闷闷地叫了两声,便无精打采地大张着嘴哈气了。

  村子看不到一点绿色,唯有七八棵树,撑开硕大的树冠,零零散散地墨绿着,在焦枯的村子里投下一坨一坨的阴凉,像娃娃尿下的湿坨,村子就越发像娃娃的尿毡子了。镀着明得晃眼的阳光的叶片像一块块金箔,闪耀着刺眼的光芒,仿佛酷热是从那片片叶子上发出的。经过那棵老榆树的时候,刘根旺给一种景象吸引住了,七八个抱娃的女人,聚集在树下,一个个亮着白晃晃的奶子,嬉笑着,打闹着。

  根旺立刻就嗅到一股强烈的奶香味。

  女人堆里扎着几个男人,闹着荤话。

  刘根旺走过去,几个女人立刻就有了话题。

  “根旺,挣钱了,看人模狗样的。”根旺看看那些女人,奶子白得有些晃眼,说:“好白的奶子,像城里刚刚出笼的白面馍。”“眼馋了,来,婶喂你一口,婶的奶可是好质量哩,你看你这小弟弟,多憨,脸像个盆盆子。”一个女人抖着自己的大奶子说。

  “来来来,婶的奶是O型奶,吃上不拉肚子,质量三包哩!”耀军的女人边说边对着他挤起奶子来。那奶子就像一股泉水直喷根旺而来。根旺慌忙躲开,可虽然没有冒到他的脸上,却冒在了他的衣服上。根旺的衣服上便有了奶香味。

  根旺捏了一把那奶子说:“妹子那个东西也是O型的吧,我用一用。”人堆里挤着的常孝说:“女人那东西本身就是O型的,难道你婆娘的是A型的?”于是女人们便一阵哄笑。

  半年前村子里来了福建帮扶的卫生队,免费给村里人体检。大家便都知道了自己的血型。

  根旺和女人们调笑着,便愈发着急着要回去了,他出外已经有两个月没回家了。

  十天前,在城里碰到柱子说他婆娘生下娃了,是个儿子。他一夜没睡着,现在头首子难得生个儿子,计划生育这样紧张,头首子生个儿子,心安哩。第二日便想找工头请假,可是一算再有七天,一个月就满了,他想还是把工钱领了,再请假,他准他也回,不准他也回。要是这么请假,怕是连那二十多天的工钱都要丢了。工头会找借口的,什么耽误了工期了,什么人多下了,一句话就是不给你工钱。今年他运气好,遇到了个开工钱的工头,一个月干满就能领一个月的工钱,虽然工钱是低了些。往年他白下不少的苦,钱没要上,打却要了不少。一个月干满,领了工钱,他找工头请了假。工头看看他说以后要请假早点说,然后就答应了。根旺心里说我要是早说,哪里领这一个月的工资,虽然心里这样说,可他还是满口答应了。

  根旺离开那些女人往回走,常孝说:“出笼的包子出月的×,小心你娃的命着,那东西要命比刀子厉害。”那些女人又说:“女人还没出月哩,急着回去吃血包子呀。”根旺不再搭话,急急往回走。

  一走进院子里,根旺就看到娘坐在院子的阴凉处簸着小米。根旺叫了声娘,娘抬头看看,便站了起来。根旺就从包里掏出件蓝底银灰色小花的衫子来,递给娘。

  娘说天旱得快要着火了,还乱花钱。根旺跟娘说了两句话,便要往拐窑里走。拐窑门上挂着红布穗,他就明白女人是在拐窑里坐月子。娘忙说先到上窑里喝口水,凉上一凉,等身上的汗下去,别热热地进去,把娃踏着了。说着娘就站起来身来,往上窑里走。根旺跟着娘进了上窑,爬到缸沿上一气子灌了两马勺冷水,就坐在炕沿上点了两根烟。一根递给娘,就和娘说些话。娘说今年看样子是绝收了,到现在滴雨不下,窑里水也眼看着要吃完了。这老天爷还让人活不活。说着话,根旺就觉得身上的汗下去了,窑洞里的凉气就往骨头里钻。他站起身来,娘又说将鞋后跟踏倒趿着进去。说着娘从箱子里拿出一个红布条,拴在根旺的裤带上。其实娘不说他也知道,姐姐坐月子的时候,他去看姐姐就是等身的汗下去,然后把鞋后跟踏倒趿着,才进得月屋子。

  根旺揭起门帘,就闻到一股强烈的奶香味和娃娃的尿臊味。女人斜躺在炕上,炕上有一堆沙土。根旺来到炕沿,看看儿子。儿子正睡得憨乎乎的。头上到处都是皱纹和黄毛,根旺说你生了个小老汉。女人就扑哧一下子笑出来。他伸手要去摸儿子,女人说别惊着他。根旺就缩回手来。他爬上了炕,往女人身边躺,女人说炕上的沙子几天都没换了,不干净。可根旺不管,要往女人跟前爬,女人还是把他推开了,说爪子,那不吉利,冲运哩。于是根旺就躺在旁边没沙子的地方。然后一把把女人扯到身边来了。他摸着女人,一点一点往下摸。女人拦着他的手不让往下摸,说血水还没干哩。

  根旺从包里掏出一件水红衫子递给女人,女人接到手里嗔了男人一眼说花这钱做啥?天都旱得快着了,咱有儿子,以后钱得替儿子攒下哩。

  根旺说早哩,等这狗日的长大,看我不给他挣下一座金山。

  女人说你越来越能吹哩。

  根旺说你穿上我看合适不合适,城里女人都穿这样子。

  女人说穿啥,等出月再穿。

  根旺说你穿上我看看,看看我心里就实落了。

  女人便脱衣服,刚刚脱光身子,根旺就搂住女人,咬住了女人的奶子咂了一口。

  女人推开男人说没出息,不害臊。

  女人穿上,根旺说好看死了,我就知道你穿上好看哩。

  女人又要往下脱,根旺说穿着,脱了做啥,买下就是穿的。

  女人说一天到晚汗不得干,糟蹋了。便脱了下来。

  根旺展展地躺在炕上,就说那些女人一个抱着一个娃就像功臣一样坐在树下趁凉哩。

  女人说女人就值这么点钱。

  根旺说我还想着你也抱着娃在树下哩。

  女人说才半个月,还没满月,敢出去?能出去我早出去了。根旺说这么大热的天怕啥?女人说月子要坐满哩,骨缝都开着,要不落下月子病,一辈子都看不好的。

  两个人说了一阵话,女人说狗旦的女人也在那树下么?根旺点点头说在,她还给我当婶娘,让我吃她的奶,说她的奶质量好,实行三包哩。

  女人就说这婊子,她不要命了,她也还没出月哩,要钻了风,一辈子就是病身子了。

  根旺就笑笑说那东西钻风还怕,男人钻都不怕哩。

  女人就擂了男人一拳,说她为光阴不要命了。

  根旺说你说她为光阴不要命了?女人说广进媳妇前晚上生了,是个儿子,广进爹高兴得不行,可是媳妇没奶,广进爹要找个奶娃的人哩,你当她们坐在树下乘凉哩,是等广进的爹选哩,娘说她们在树下比奶子哩。

  根旺听得这话半天没说话,女人就说明儿个我也想出去,扶贫窖下来了,村子里今年说是给了两个水泥窖。咱这娃才半个月,看长得多憨,一比就把他们的娃给比下去了。

  根旺还是没有说话。

  女人便也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根旺说奶水广不?女人摇摇头说刚够娃吃。

  根旺摸了根烟出来,女人说别吃烟,呛着娃娃了。

  正说着,娃忽然就叫了一声,哭起来。女人爬起身来,将儿子抱起来。儿子睁着一双小眼睛看着,嘴巴一撅一撅的。女人就掀起衫子将奶头塞进儿子的嘴里。根旺就听见儿子吸吮的声音和咕——咕——的吞咽声。不一会儿,儿子吃瘪了一个,女人又塞进另一个,儿子又是咕咕的一阵。

  女人说儿子能吃着哩,一顿就吃光两个奶子。

  根旺嘿嘿嘿地笑着说要是我,两个奶子都不够吃哩,要不我吃吃你看。

  女人又擂了男人一拳说咱娃肚子好,半个月还没拉过一次肚子。

  儿子吃空了两个奶子,又大大打了个哈欠,女人把儿子递给男人说别笨手笨脚地弄疼了儿子。

  根旺就轻轻地拢着儿子,两只手在空里不知所措地架着。

  女人扑哧一声笑了说看把你吓得,娃是肉做的,不是泥捏的。

  根旺说我总觉得他像刚从土里长出来的苗苗。说着用嘴碰了碰儿子的嘴,又用脸挨挨儿子的脸,儿子就皱一下额头,是他的胡子扎着儿子了。

  一会儿根旺就觉得胳膊酸困得不行,女人便接过娃去,根旺便在娃的沟子上用下巴挨了一下,娃就哇的一声哭了。女人擂了男人一拳说你的下巴就像个老扫帚头,扎疼儿子了。说着便拍儿子睡觉。不一会儿子就呼呼睡去了。

  根旺就用下巴扎女人,女人躲着笑着。

  娘端进来米汤的时候,两个人脸都红了一下。娘说别胡整,月子里得的病得害一辈子。

  两个人的脸就更红了。

  娘说根旺你也喝碗吧,过会儿娘再做饭。说着便出去了。

  两人喝完米汤,又吃了几块馍,根旺将碗筷收了,女人又说明儿个我也出去吧,广进的爹今天去乡上领水泥钢筋票去了。

  根旺又摸出根烟来,这次女人没拦,往一边靠靠说你往天窗下面坐坐吃吧。于是根旺就往天窗下面挪挪,然后点着烟,烟就顺着天窗飘出去了。一根烟快吃完了,根旺这才开口说不去,咱儿子的奶不能让人分吃。

  女人说可那是一口水泥窖哩。

  根旺说一口水泥窖咋了?不就是一两千块钱的事儿?我今年遇了个好工头,月月开钱,我就像个上班的人,我有力气,这不两个月就挣了五百。说着他将钱从裤衩上的小口袋里掏出来说还不算吃喝,这是干吃净落。有一年我就能挣下几口水泥窖哩。

  女人就不说话了,便给娃做小衣裳。

  根旺热得不行,就跳下炕去坐在门槛上将门帘掀起一角吃烟。

  根旺连住吃了两根烟,又爬到炕上来了,他摸摸儿子的脸蛋说为一口水泥窖,咱娃的奶让人家的娃吃,饿出个病来,现在的病看得起?要是再弄个营养不良,长不大个子,弄不好再长成个罗锅,花大钱也娶不上媳妇,到那时不是害了娃一辈子?这那么多那么少?女人就叹息了一声说要是奶水广就好了,你说我的奶水咋就刚够咱儿子吃呢?根旺说女人又不是猪一窝子能奶十几个。

  女人长嘘一口气又继续做小衣裳了。她在给小衣裳上绣花。根旺看出来是很好的牡丹花,花丛里还有一只小猫捕一只蝴蝶。

  根旺把手伸过去摸着女人说咱不想那水泥窖了。

  女人说不想咋行呢,那可是几辈子的业物呢?根旺狠狠地说咱不眼热那水泥窖。

  女人看看根旺,根旺的眼里像冒着火,便说对,没有水泥窖日子不是照样过着,这些年没有水泥窖的人也没见饿死一个人,咋不眼热。说着她抚摸了一下睡熟了儿子,又说我要用奶奶咱们的儿子哩,把儿子奶成村子的男子汉。

  根旺眯着眼睛把脖子往前一伸盯着女人说咱不稀罕水泥窖!女人也眯着眼睛把脖子往前一伸盯着男人说咱就是不稀罕水泥窖。

  于是两个人就头抵着头许久,根旺就狠狠地在女人的脸上亲了几口说去他妈的水泥窖。

  话一说透,帐一算明两个人都心宽了许多。

  傍晚时分,娘叫根旺把一只刚刚下完一轮蛋的母鸡杀了,炖了,说正好给你们两个补补身体。

  鸡炖好刚刚端到桌子,村长就走进门来。

  村长边说话边往上窑里走,根旺和娘忙跟了上去,又将炖鸡端到了上窑里。

  村长也不客气,吃了两个鸡大腿,抹抹嘴,从口袋里掏出水泥票和钢筋票,递给根旺说明天你就到乡上去把水泥和钢筋拉回来,今年,乡上给了两个水泥窖的指标,难要得很哩,我把老脸拉下来坐在书记的地上不走才要来的。

  根旺迟疑了一下,但看着村长的手一直伸在他的面前,就又忙接过来,他想说啥,可是张了张口,还是啥都没说出来。

  村长看看根旺说水泥窖可是万年的业物,几辈子人都使不坏的。

  根旺说那是,那是。

  走到门口,村长又回头对根旺说广进女人生了个儿子,没奶,从明天开始就让你女人过去给奶上。一早就过去。

  村长说完便背起手走了。

  根旺往前追了两步,嘴里张了好几张,可是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就这样看着村长走远。根旺盯着村长的背时骂日他妈,就像安排自己家里的事一样。

  根旺手里拿着两张票,回到院子里痴痴地站了好一会儿,便走进屋里来。

  娘说你女人奶水不广,刚够娃吃,你接那干啥?根旺说我也不想接,可是……根旺说不想接就给他送过去,趁人家还没走远。

  根旺说可是……他看看娘,便没再往下说,就往拐窑里来了。

  女人说村长来做啥?根旺说让你给他奶孙子。说着就把票放在了女人面前。

  女人说咱不是说好不要水泥窖了么?根旺说是说好了,可是他把票放下了。

  女人说票放下了你不会给他送回去?根旺说村长送来的不接能成,是那么好往回送的?女人就不说话了,手里的活也停下了,根旺又圪蹴在门口一根一根吃烟。

  月亮爬上对面的娘娘山时,清辉像水一样泻下来,整个村子一下子清凉了许多,静了许多。

  女人说奶让他孙子吃了咱娃吃啥?根旺从门帘外面对女人说你看你这人,是我要这么做的么?你看你这人怪也不怪。

  女人不说话了,却啜泣起来,根旺就闷着头吃烟,之后他说村长给的票是好退的,如果这票退了,村子里以后啥还有咱的份?女人抽咽着说我又没说你。

  根旺抱着自己的头说早知道,我就不回来了,我不回来,村长来了你们一推,他也不会见女人怪的。可现在我在家,他又是把票递到我手里的,你说我要是再给他退回去,他还不把咱看成眼中钉肉中刺呀。

  根旺这么说着便在院子走来走去。一会儿点一支烟,一会儿点一支烟。许久,他又走了进来,他爬上炕去抚着女人说哎,日他妈的,你说咋办?你说说村长咋就偏偏让你奶去呢?你又没去村头晾自己的奶子。

  女人说这还用问,咱是头首子娃,奶奶,奶出来的娃好。

  两人就不说话了,儿子又哭了,女人抱起娃来奶。

  根旺脱了衣服说睡吧,不想这些烂事了。

  女人说睡吧。

  干旱的夜晚上太静了,连个蛐蛐、蟋蟀的叫声都听不到,只有偶尔的几声狗叫很空洞地传了传便也悄无声息了。

  根旺又想吃烟了,他一遇事,烟就得一根接一根吃。他爬起来,对着天窗吃起烟来。

  女人说你不瞌睡。

  根旺说睡不着。

  女人说我也睡不着。

  于是两人又开始说话。

  根旺想了想就说说不定奶上几天他家媳妇子就会有奶了。到时候他家的奶都吃不完。说到这里的时候,根旺就激动起来,他一把抓住女人的手说不是说有的女人开始没奶,后来奶就很旺了么?根旺越说越激动,说这咱不就占大便宜了?村长还会把窖要回去不成?对,明儿个我就把这些东西拉回来,然后请人打窖,到时候就是他想反悔也来不及了。说到这里,他就把女人往死里亲起来。

  可女人一句话他就像嫩叶子让霜打了,蔫了。

  村长的儿媳妇长着两个瞎奶头,一辈子都不会有奶的。

  根旺就恶恶地说你说这个烂女人她咋就长了个瞎奶头呢?这不是害人么?她害人不浅哩。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

  根旺就没命地吃烟。

  许久,女人看着明明灭灭的火星说算了,明天我去给他奶娃,说不定他娃吃上我的奶不受,拉肚子,那时候,村长也就没啥说的了。

  第二天,根旺媳妇给村长家奶了一天娃,可发现那娃吃她的奶一点都不见生。

  一天啥事都没有。自己的儿子却只是个哭,根旺就说我给娃买点奶粉去。

  根旺买回奶粉来,女人问了价钱,说这还能当住。

  根旺对女人说事让咱摊上了,就当咱买了个水泥窖吧,就当咱给儿子早早置下个业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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