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闵凡利
小米那天去南洼地摘绿豆角了。小米娘正在家里给猪掺食。那时太阳似落似不落的。小米娘一手拿着个铁勺子一手端着只瓢。瓢是葫芦瓢，里面盛的是棒子面。
小米娘一面搅着，一面往饲料面子里倒棒子面。搅得正起劲，门外有人喊，嗓门很高，大妹子在家吗？小米娘一听那动静就知道是谁了。这样的好嗓门村里少得稀罕，只花喜鹊有。花喜鹊是村长四柱的媳妇，能喳喳，喳喳起来三五里都听得清。小米娘答话了，在。花喜鹊就飞进了小米的家。小米娘说，四嫂，哪阵风把你吹来了？说着忙进屋端出一个板凳，用毛巾擦了，放到了花喜鹊跟前。花喜鹊说，大妹子，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来，是来专给你说一件事的。小米娘问，什么事？花喜鹊说，来给咱家妮子做个媒。小米娘问哪个村的，花喜鹊说，我娘家的一个侄子。
小米娘不吭声了，因为花喜鹊的娘家侄子她见过，是在三夏或三秋来帮四柱干活，长的猪头狗耳朵，没多大的看相，小米娘当时就想，怎么没一个随他姑的？花喜鹊长的那个俊可是全村数着的，又俊俏又泼辣。小米娘就笑笑，不吱声。花喜鹊一看小米娘不表态，就知道小米娘心里想啥了。就说，大妹子，我这个侄子是远房侄子，没到我这儿干过活。小米娘问，小孩长得怎样？花喜鹊说，这孩子长得鼻是鼻子眼是眼，小孩吃糖，绝了。小米娘又问，家里怎样？花喜鹊说，大妹子，要说家庭，你是打着灯笼也难找，他爹在咱县焦化厂上班，小孩头段时间买了辆面包车，现在跑出租，挣钱可海了。小米娘说我不是说家穷家富，日子在人过，我是问家里有没有遗传病什么的？小米他爹的气管炎，我可是受够了。花喜鹊说，这个你把心放肚里，小孩的老爷奶奶今年都90多了，还吃花生米，牙口好，身子还壮，走路都不拄拐杖，看那个样，再活十年八年也没问题。小米娘说，那人家的条件这么好，能愿意咱小米？花喜鹊说实话对你说吧，俺侄子是相中咱家小米了。小米娘不解地问，他见过小米？见过见过。花喜鹊说那天我去镇上，回来就是俺侄子开车送我回来的，在咱村头上，看见咱家小米了，他问我这个女孩认识吗？我说认识，叫小米，是俺村的。他说，这个小女孩长得真帅，谁要娶了她做老婆可是前世修来的福。我问他你看上了？他给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大妹子，咱们都是过来人，这些小毛孩子还能瞒咱的眼？小米娘说不一定。说不定人家小伙子早就有对象了，你想想，长得又漂亮，家庭条件又不孬，小妮子还不跟成一大串？花喜鹊说，这孩子眼光高，一般的都看不上，我听我嫂子说了，这孩子从对象到现在见了最少也有五大桌外带五个端大盘的，就没有一个相中的，你说怪不？小米娘说，那怎么了？花喜鹊说，大妹子，这就是缘分，你想想，那么多人都没看上，为啥见了咱家小米一回就念念不忘了。昨天我又遇见了我那侄子，他问我小米有对象了吗？我说不知道，他对我说，姑，若要没有，你给我介绍一下，中不？所以我今天来了。
小米娘说，小米刚下学，今年才19，年龄小呢！……花喜鹊说，小什么？大妹子，我那侄子今年也不大，接新年才22，不行就让他们见一面，愿不愿意咱再说。
小米娘说，我得给小米说说，好让孩子知道。
花喜鹊说这样吧，事快不宜迟，不行咱就定在今晚，让他俩见个面，行不？小米娘说，这样快不？花喜鹊说，不快，就这样了，你给小米说，我上娘家去一趟，让他们今晚见个面，愿意不愿意那是他俩的事了！小米娘无可奈何说，那就这样吧。
小米娘给花喜鹊定这件事的时候，小米正在地里摘绿豆。绿豆种得不多，有二分地，不一会儿小米就摘完了，小米看看天，太阳像个落蒂的瓜，小米就拍打拍打身子，挎着篮子往家来了。
这是秋天的黄昏，咱们的小米走在回家的路上。小米走在路上就想自己真亏，只差个2分就考上了，要是上面有人，花两钱也就行了。
小米想，要是考上了，我今天就不来南洼摘绿豆了。谁让我没考上了呢！小米想，这2分怎么就这么难考呢！小米想我要多考了2分，我小米就不是今天的小米啦。
小米正想着这些事，就听到身后有铃铛响，小米本能地躲到一边。心想，在学校里这几年死拼硬拚最终还没考上，要是差得多，还好说，现在只差2分，真亏。
小米猛想起还有一个比她更亏的，那就是她的同桌高杰，高杰只差半分。你说这半分在哪儿弄不出来？小米想，自己比起高杰来还算是不亏的。高杰才叫亏呢！这不是小米？后边响铃铛的自行车在她跟前停住了。小米抬头一看是高杰，小米说，你干什么去了高杰？高杰说我去镇上，你摘绿豆？小米嗯了声。高杰问，小米，你还补习吗？小米说不补习了。再补也不一定考上。小米说高杰你应该补习，说不定明年就能考上。高杰说，家里不让。高杰说，我想在家养银耳，说实在的，当个专业户也不错的！小米说那你不考了？高杰说考上也没多少意思，再说了，明年也不一定能考上。不如当个万元户实惠！小米不吱声了。高杰问，小米，你打算今后做点啥？小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还没考虑。高杰说，你们女孩子就比我们男孩子好，什么事都不用考虑，不像我们，不考虑不行，以后找对象都费难！高杰猛地想起啥似的，说，小米，今晚上俺村有电影，你去看吗？小米问，演什么片子？高杰说听说是香港的武打片，正在城里电影院里卖票，被俺村的硬抢来了。你来看吧！小米问真是好片子？高杰说我什么时候哄过你，今天是俺村“一把手”的大公子结婚，你想能有孬片子？小米说要真是好片子我就去看。
高杰说我给你拿好板凳，专等着你。
小米说这段时间在家可闷了，正好出去散散心。
高杰说就这样说定了。不见不散。
小说说，好，不见不散。
小米回到家时，天快上黑影了。小米娘在家等烦了，见小米进家了，就说，妮子，快换你那身新衣服，晚上有事。
小米问，娘，什么事。
娘说，相亲。
小米一听相亲就有些慌，小米真有些慌了。小米说，不嘛！娘问，怎么了，妮？小米说，不嘛，人家不嘛！娘说，憨妮子，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人人都得走这步，害啥子羞呢！小米说，娘，我还小呢！娘说，小么？都快20的大闺女了，要搁在旧社会，都成几个孩子的妈了，你们都是托新社会的福，都让新社会惯的！小米想告诉娘，她已答应高杰去他们村看电影了，可话不好出口呢！小米娘说，是你四柱婶来说的媒，要是旁人来说，娘就给你推了，你四柱叔是支书呢，得给你四柱婶个面子，知道吗，妮！小米娘说，你见个面就中，愿不愿意我好有话说，不然，我不好交待呢！小米说娘。
小米娘问啥事，妮？小米想告诉娘我答应高杰去看电影呢！话到了嘴头又咽了下去。小米很为难。
娘问，怎么了，妮？小米只好说那就听娘的，见一面吧。
见面是在四柱家。小伙子是开着面包车来的，车停在四柱门口，很扎眼。小米进了村长的家，看见了四柱正在和小伙子在一块拉呱。四柱家的灯很亮，亮得有些耀眼。花喜鹊领着小米，四柱看见小米进来了，就说，小米来了！小米说，来了四叔。
小米就用眼瞟了一眼小伙子，小伙子穿着白褂头，褂头的下摆都束进了裤子里，显得干净简洁，还有就是小伙子长得不错，小米感到看了很悦目。
花喜鹊忙拉起四柱说，你看你，也不看眼色，让孩子们谈，咱出去。
四柱忙站起，反手拿了个凹腰的茶杯说，对对对，你们谈你们谈。
小米见四柱出去了，就和小伙子对视一笑。小伙子问，你叫什么名字？小米说我叫小米，你呢？我叫王玉。
王玉说，听说你只差了2分就考上大学了？小米说是的，只差2分。
王玉说怪可惜的，你该再补习一年，说不定就考上了。
小米说不补习了，再补习也不一定能考上呢！王玉说那不一定。你不像我，离分数线远。我头一次离分数线10分，又补习了一年，你猜怎样？小米说，怎样，还差5分！王玉说，差5分就好了。这次差了20分。补习了一年不光没接近分数线，反而离得更远了。这一年算是浪费糟蹋啦！小米说，怎会这样呢？王玉说，我也不知道。……半个小时后，花喜鹊进屋了，小米的娘也来了。花喜鹊对王玉说这个叫婶子。
王玉就叫了一声婶子。小米娘看着小伙子，心里蛮受用，说实在的，小伙子的长相是不错的，小米娘明白花喜鹊没骗她。她对花喜鹊说，他四婶子，就这样吧！就领着小米出来了。
出了门，小米娘低声问小米，米，你看着怎样？小米说什么怎样？小米娘说憨妮子，这个小伙子长得怎样？小米说蛮不错的。
小米娘说能谈得来吗？小米一笑说马马虎虎。
小米娘也满意地点了点头。
没过几天，小米就和王玉进城了。进城买几件衣服，算是把亲定下了。那天，王玉用面包车把小米送到了家。小米在车上兴高采烈，脸上溢满了笑。
过了秋就是冬接着就是春。二月二，王玉家差人来要媳妇了。小米娘觉得小米小，想再等一年，可王家一个劲地来要，没法了，小米娘只好应了。说行行，那就定在秋里吧！过了夏就是秋。小米的婚期一天天临近。这天小米去乡里买自己嫁妆上的小东西，刚买了两个大红枕头又买了两个带双喜的盆，就见高杰迎面而来。小米想躲见躲不了，就硬着头皮叫了声高杰，高杰一见是小米，很是兴奋。见小米手里拿着那些东西，脸就有些难看了，发白。就问小米，给谁买了？小米不好意思说是给自己，就撒谎说，给人家买的。高杰的脸色就有些慢慢恢复了红润，就问，那天，你怎么没去看电影？小米脸红了，只好说那天我有一点事。
高杰问，什么事？小米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高杰说，那天我等到电影散场了还没见你，我是最后一个人离开电影场的。那时，我就知道，你一定是有事，不然，你一定会来的。
小米就觉心里一酸。她明白高杰的心情。等不到人的心情那是非常难受和痛苦的。
小米就说对不起，我那天真有事。
高杰说不要说对不起，谁没有事呢？对了，我去年养了两季子银耳，今年又开始种了蘑菇，这一年多我挣了4000千多块呢！小米说你真行。
高杰说，我下步想搞大一点的，我想建个塑料大棚，一年四季都养，那样，一年最少能挣两三万块。
小米不相信问真能挣这么多？高杰说能。我心里有数，只要把握得好，还不止这个数呢！高杰猛地像想起啥似的问，小米，你今晚能抽出一点空吗？小米说，你有什么事吗？高杰脸红了说，我想和你在一块拉拉呱，好长时间没见了，有一些话想给你说说。
小米说，只要我没有很大的事，我会去的。
高杰说，8点钟在你村家前的那棵大槐树下。不见不散。
小米说，就这样吧，不见不散。
高杰走远了。小米就望着他的背影，心想：有些话真该给高杰说说了。
小米回到家的时候，王玉已在家等了一大会子了。王玉说，小米，咱一起去买彩电，你跟着去，挑个合眼的好样式。小米说你看着好就中了，我又不懂，跟着和不跟着一个样，就不要去了。王玉说，就这个机会再给你添两身衣服，那天要穿的。
小米看着王玉可怜兮兮的样子，怪不忍的，想了想只好答应了。
小米那天没有回家，小米是第二天才回家的。没过几天，小米就出嫁了。
小米的婚事办得很场面，四柱村长出头张罗的，当成了村里的一件大事。小米的娘就感觉脸又宽了不少。那天，她脸上的笑一直像不败的塑料花那么开着。
小米罩上蒙面红子的时候，她一直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知道自己要走了，要重新跟一个人过日子，小米说不出是高兴还是难过，她就觉得有点对不起高杰。
高杰约了她两次，两次都是因为王玉，没能和高杰见面，她想，也许，这是人们所说的命吧！三天后新媳妇回娘门。回到村西，小米和高杰相遇了，当时小米坐着王玉的车。
小米看到高杰骑着三轮车，正费力地蹬着，小米就叫王玉停车，王玉就把车停了。
小米下了车，高杰看见是小米，还是很像以前的样子，对她笑了笑，小米问，干什么去？高杰说，我去卖银耳去，你回娘家？小米点了点头，小米想再说些什么，高杰说，小米，快回家吧，我还得去卖银耳，咱们有时间再拉呱。说完高杰就一笑。笑的时候，高杰眼里汪汪的。
小米的心一酸，小米说，就你自己去？高杰说，没事的，我行。
高杰就走了。
两年后，小米有了个女孩。有一天，王玉望着正在奶娃的小米说，小米，我怎感觉着你不是以前的小米了？小米问，我怎不是从前的小米了？王玉说我也不知道。
小米说，你呀……小米想说出来王玉的疑惑，想了想，小米没说。
小米就看着王玉木木地望着他。小米一笑说，我以前是小米，现在是你的媳妇了。你想，这能一样吗？王玉想了想说也许是这样吧！后来王玉把车卖了，用那个钱托人走关系，在县化肥厂买个工。王玉成正式工人了，脾气似乎比从前大了许多。小米开始没在意，就忍着，心想上了一天的班，再骑大老远的路赶回来，累呢！就尽量把一些家里活自己揽着，少让王玉干。后来王玉就对小米说，厂里离家远，他不能天天回来，想隔两天回一趟。
小米想，天天回家，怪辛苦的。就说行，隔两天来一回吧！王玉就两三天来一次，时间长了，四五天来一次，再时间长了，就一个星期回一次家。
回家了，小米就当爷似的侍候。可王玉却横竖地鸡蛋里挑骨头。有次，小米实在不忍了，就和王玉顶了，王玉的气很大，小米的气也很大，最后王玉说，咱个日子没法过了，不行就离婚！小米就提醒王玉，当时可是你上门去求的媒。小米把“求”字说得很重。
王玉说，当时是当时，现在是现在，说完就骑车走了。
一个多月了，王玉也没回家了。小米可沉不住了，小孩又赶在那几天不好。家里一摊子，外头一摊子，把小米忙得焦头烂额。再说，小孩看病她兜儿里没有钱，本来说啥也不去求王玉的，但现在不行了，她只好把孩子托付给婆婆，进城了。
到了化肥厂，一问，王玉不在班上，他上的是夜班。经打听才知，他在城南郊租了一处房子，小米敲开门时，见王玉和一个女人都睡眼朦胧的刚醒，正在洗刷。
小米气得泪刷地流了。她上前扇了王玉一巴掌说，畜生！说完小米扭头就回。
小米回家没多久，王玉就回家了。王玉回家了什么也不说，只是吸烟，小米就骂，王玉只是低着头。
王玉见小米骂累了，就说小米你也看见了，我和她在一起也不是一天了，当初我卖车就是为了她，咱们还是离了吧！小米想了很久，没有说离还是不离。王玉最后说，你离也好，不离也好，反正你别指望我和你在一起过一辈子！小米不吱声，只是哭。
王玉说，说实在的，是我欠你的，只要离了婚，这个家都归你。
小米最后把泪一抹说，我什么也不要，只要我女儿。
小米抱着女儿回家也是在秋日的一个黄昏，那时的太阳似落似不落的，一地金黄。小米身后背着包袱，前怀抱着孩子，孩子会叫妈妈了，小嘴很甜，一路妈妈妈妈的叫个不停。叫得小米眼里汪汪的。来到村头时，小米见前面来了一辆机动三轮车，小米忙把头低了，躲到了路边。
三轮车来到她跟前停住了，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问，这不是小米吗？小米不好不抬头了，一看是高杰。车上拉着个女人，女人在车上坐着，女人长得挺俊俏。高杰问，小米，回娘家？小米忙笑着说，回娘家。
高杰问，你对象没送你？小米的泪就要落。小米就笑笑什么也没说。
高杰没有注意到这些，就给车上的女人介绍说，这是我对象，小麦，这个是我的同学小米。
小麦就点头，点着头笑了笑。小米就还着点头，笑。
高杰说小米，我俩去医院，她过几天就要生了。小米就看到小麦脸红着很幸福，小米就有点羡慕小麦。
高杰说，小米，没事的时候，咱老同学再在一起拉呱，我们走了。
小米就给高杰和小麦摆手，小米看到小麦很安详满足地坐在车上，小米眼里的泪就要落。
小米想，假如那天我要去看电影，假如那天我要去老槐树下，也许今天坐在高杰车上的不是小麦，而是我小米了。
越想小米越难过，小米的泪本打算都往心里流的，这回，却流了出来，湿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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