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炎
爱情如一堆沙子,没有了流动的空间就会板结、僵硬,甚至死亡。
1
我牵着我的影子来到海滩。这是2001年的秋天,风很大。我的风衣在寒意渐浓的风中飘曳,飒然作响,而我的影子随时都会离我而去,远走高飞。习惯了,一个人在孤独的周末到海滩走走,呼吸自由的空气,看自己身后逶迤而去的一串脚印,有些怀旧的意味,感慨而不伤感,回忆而不缱绻。这样蛮好,我觉得。
浪子很大,一波一波冲上海滩,这是大海的激动,只缘有风。整个大海像是一锅沸腾的水,而天空平静得近乎麻木。大海动摇不了秋天,如同某种恒定的东西,不会为外力所动。秋天真是一个好季节,尤其有风。
看不到春夏时节来这儿堆沙雕的孩子,当然也听不到了那些澄明顽皮的笑声。
这挺合我的心境。我站在逶迤的海岸线上,望风起浪涌,而闭上眼,心灵中却静如止水。
孤独真好。
放逐自己真好。
海浪的下面,该是从前的那些沙雕。那些沙雕千奇百怪,有的很粗糙,有的却很精致。这是最简单而又最具诗意的工艺品,朴素的劳作折射出人的想象力,有着强烈的理想化色彩。有一些风平浪静阳光流丽的日子,它们成了城市边缘的一道景观。但现在,我知道,它们是一堆废墟,海浪的手指轻轻一捻,它们就土崩瓦解。
它们的消失像它们的存在一样富有戏剧性,诞生和死亡只有咫尺之遥。
在这个新世纪多风的秋天,或许不会有人注意到我——一个女人,穿红色风衣,伫立在大海边,目光穿过海浪,像一尾鱼搁浅在沙雕的陈迹里。
然而也未必,没准还会有一个男人,耿耿于怀的样子,间或会向这里投来忧怨的一瞥呢。
那个男人是艾亮。
我苍白地笑笑。我这么一笑,想必你已心领神会,在这个故事里,艾亮是个顶重要的人物,而且是与我这个女人密切相关的人物。男人和女人的故事总也画不上句号,即便是在这个秋寒透胸的日子。没辙。
好吧,我告诉你。
2
认识艾亮是在我第三次应聘的公司里。我做文员,驾轻就熟的一份工作。艾亮就坐在我对面,皮肤很白,中等个,眼睛奇大,似乎可以包罗万象,而实际上清澈见底。但这些都未引起我的注意。我注意他是因为他的瘦,那种扒掉皮就见骨头的精瘦,猴似的。所以一个月后的某个轻松得意的时刻,我第一次叫他——瘦猴。
艾亮很幽默,是那种说出话让你笑得腹痛,而自己却不动声色的幽默。我不是个幽默感太强的女人,但那时我需要幽默,特别需要。艾亮偶尔的调侃会使我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而且会解释我心中某种难以排遣的积郁。艾亮是个活宝,而我的生活中——起码是某个阶段——需要这个活宝。
后来几乎是在无意间,我发现我们成了朋友。一切都在不知不觉地改变,我,艾亮,两个萍水相逢的人。我们的交谈越来越多,最初谈工作,谈衣食住行,渐渐地就谈起了生活,谈心情,谈过往岁月里的心情故事。好多次我下班时工作还没做完,艾亮就陪着我,帮我上网查资料,或者出去买点快餐食品,为我补充给养。
“别这么鞠躬尽瘁的,也像我一样成了瘦猴。”艾亮说,一脸浅笑。笑里有种男人的温存。
“那倒省得减肥了。”我说。
“别犟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真理呀。”艾亮说,眼睛里有点逼我“就范”的意思。我心里一热,放下手里的工作,拿起食品,嘴却不软:“好吧,给你个面子。”我吃,艾亮看。
窗外的都市已经华灯大放,目光一伸出去,便跌进了一个灯红酒绿的海洋。
在眼前这方雅静的空间里,只有我和艾亮,像是悬浮于这个城市之上。我们似乎突然被封闭了,隔离了,与这个城市毫不相干。
艾亮的眼神里分明有风景飘移,零零落落地湮灭于岁月的雾中,只剩下记忆的漂萍沉沉浮浮。
“今天我特别有种倾诉欲。”艾亮说。
“怎么?你这个快乐的瘦猴还有什么要倾诉的?”我觉得“倾诉”这个词用到我身上才比较合适。因为我会心痛。
艾亮神色郑重,甚至有些伤感。
“我想起了我的女友。”艾亮说。
……我怔了一下,本能地,无端地。
“以前怎么没听你提起过?”好半天我才问。
“因为我不愿说。——我想把她彻底忘却。”艾亮的眼里有两颗星星在晃。
我的心颤了。那一刻,我读出了艾亮真实的忧伤。
“说给我听听。”艾亮沉默了好一会儿,好像在抑制着某种激动。
“知道吗?我是被女友逼出来的。”“为什么?”“她嫌我烦。”“这倒有意思。”我说,“像你这样的人,女友和你在一块儿该快乐才是。”艾亮苦笑着摇了摇头,一口气叹得长风过谷一般。
“恰恰相反,她不希望我老陪着她,——而我只想给她快乐。”“不可思议。”我说。我觉得艾亮这个人是个好男人,会带给女人幸福的男人。
和他在一起特别轻松愉快,倒是不见了他,让人难免惘然若失。当时我是这么想的,我这么想并没有把艾亮和我置于某种特殊的关系上。我说过,一切都在不知不觉中潜移默化着。
“还是你理解我。”艾亮低低地说,挺动情。
我笑笑:“后来呢?”“后来……”艾亮努力回忆的样子。
“如何?没点一波三折的故事?”“什么都没有。”艾亮终于肯定地点点头,“有一天她打电话告诉我,我们分手了,从此谁跟谁都没关系。我如雷轰顶,我说别这样,我要见你,我无论如何要和你长谈一次。哪知她说,你再敢纠缠我我就报警!”天!我瞠目。
我得承认,我恨那个素昧平生的女人,我觉得她是个怪物,而艾亮的遭遇让我同情。我甚至感到了艾亮心中的痛。
“所以你一个人跑到了这里?”我说,我竭力使自己保持平静。
“是的,我必须走得远远的,逃离那个伤心地。”艾亮说。
我们沉默。
良久,艾亮看着我,忽然问:“你呢?”“什么?”“你的……过去。”艾亮有些吞吐。
“我没谈过朋友。”我说。
“那么,过去的经历,也给我分享些好吗?”艾亮那时的表情近乎恳求。
我别过脸,望窗外。我看到我昨天的故事就在外面的世界上云一般浮动。云很厚,有雨。
“你真要听?”艾亮重重点头。
“好吧。”我咬咬牙,说。
我知道,我的“倾诉欲”也上来了。我闻到了我潮湿的声带上咸涩的味道。
3
提起我的过去真有点尴尬。
大学毕业后我没去端政府的铁饭碗,而是只身来到了这个南方的海滨城市。这符合我的性格,当然,也是“挥斥方遒”的那份少年意气所致。我的兴奋和幻想很快破碎在了求职的艰辛里,第一家公司我只干了10天就自己炒了自己的鱿鱼,因为老板只认我的脸蛋而不在乎我的才干。“跟我搞公关。”老板说。“我不适合的。”我说。“我教你,很好做的。”“还是请您另换比我更合适的人选。”我严肃起脸。
“你怎么可以不听我的安排?”老板瞪起眼,目光像七月流火灼烈逼人。那一刻我已经作出了断然的决定:“因为我不愿意!”“你……”老板气粗了,呼呼地。我甚至有点好笑,仿佛自己是个胜利者:“从现在起我正式辞职,再见。”很显然,我离开这座办公大楼分文未获,但我不悔。不迎合、不屈就、不违心、不出卖人格,这是我的“四项基本原则”。
在走入第二家公司之前的那段短暂的时日里,我过得很狼狈,现在回忆起来像一匹狼,一匹雌性的、饥饿的狼。囊中羞涩,每一分钱都要抠成两半花。高跟鞋丈量着这个城市的面积,失望之余品味唯一的收获——脚底打起的水泡,痛彻肌骨。
我用针把它们挑破,积液淌出来,我的泪也落下来。有几次我真的打退堂鼓了,我想立马奔火车站买一张返程的车票,但最终我打败了这份软弱,我不能输给自己。
那会让我一辈子耻于见人。其实找一家普通的公司并不难,但我坚守自己的原则,不屈就。于是在一个阴阴的日子里我终于坐在了第二家公司的写字间里。环境、待遇、工作都好,老板也相当不错,矮矮胖胖的很和蔼,整天笑眯眯的,让人舒心。
应该说,我在那里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时光。第一次领到不菲的薪水时,我的幸福大海涨潮般淹没了我。我一气喝了两瓶啤酒,吃了一盘大虾,好好地为自己庆贺了一下。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后来我想到了“命运多舛”这个词。人好像总走在劫数之中,所以才有了“在劫难逃”这个晦气而又无奈的成语。有一天矮矮胖胖的老板突然邀我晚上吃饭,他说有事要跟我谈。当时我心情不错,而且对这个半大老头毫无戒备,就爽快地答应了,甚至还有些窃喜哩:老板看得起我嘛。
下班时同事毛丽盯了我好久,眼神怪怪的,让我不明所以。当时我仍然没有多虑,现在想想,那个眼神已为我以后的“故事”打下了伏笔。
酒店里,老板殷勤地为我斟酒夹菜,秃脑门熠熠生辉。
“你干得不错。”老板说。
“哪里,差得远呢。”我谦虚道,心里却高兴得什么似的。没有什么比老板的褒扬更顺耳的。
“我准备为你加薪。”“噢……是吗?”我竟激动得把筷子里的菜掉在了桌布上。
“这是你应该得到的回报。”老板说,两只眼睛或出于赏识或出于满意而笑成了两弯月牙。
“谢谢……谢谢老板!”我的嗓音有点颤。
“来,为咱们的良好合作,干一杯。”老板举杯,和我“叮”的一碰。我们都一饮而尽。
那晚我和老板都喝了很多酒。
走时,老板执意要用车送我。我有点飘飘的,就同意了。车上,老板突然冲动地揽住了我的肩,我一惊,酒意尽失。
“别……”我打掉他的手,心突突狂跳。
“你看不出吗?我已经喜欢你很久了,才女啊……”老板的酒气喷到了我的脸上。
“你醉了!”我厉声说。
“不,我说的都是真的。”老板竟动情得变了调,“答应我,今晚去我的别墅。”“你再胡说,我真的生气了。”我别过脸,身子紧贴车门。
“算我求你了……你是我这辈子最心仪的。”老板的秃头抵到了我的腋下。
“不可能!”我终于爆发了,“请停车!”车依旧飞驶,街景一闪即逝。
“别不识相。”司机说。
“混蛋,没你插嘴的份!”老板有些气急败坏,像头发怒的狮子。
我的心揪成一团。
“好吧,好吧。”老板语气软软地说,“我不勉强你。不过无论怎样,请允许我送你回去。”我没答。
那晚我一夜未眠。此前的好心情被撕得粉碎,老板的形象大打折扣。想到往后还要在老板的手下听令,我感到恐惧。凌晨三时,我爬起来写下了辞呈。
第二天一进公司,财务处长就通知我加薪的消息。幅度相当大。我愕然,我原想昨晚的不快早把老板的许诺击成了碎片,不料他倒言必信行必果,还算个男人。
但我转念又想,没准这又是个更大的饵,在钓我这条“贪吃”的鱼。
我推开了老板的门,毅然决然。
“这是我的辞呈。”“不要这样,听我说。”老板站起来,一本正经,“为昨晚的事,我向你郑重道歉。你在这里工作,会有足够的施展机会。”我咬着唇,一言不发。
“你这样的女子我很钦佩,都怪我一时冲动,再次请你原谅。”还能说什么呢?我终于点了点头。仔细想想,老板还是有原则的。
本想一切恢复正常,哪料树欲静而风不止,倒霉事接踵而至。我的一份材料出现了严重错误,给公司带来了不小的损失。老板这次勃然大怒,我无可辩驳,尽管我知道这里面定有蹊跷。
那天,毛丽却高兴得做了新娘一样。
我留意到毛丽已很久没和我说过话,表情冷冷的,眼神怪怪的。我这人向来不在意同一阶层人的态度,你冷淡,我疏远,犯不着跟你低三下四。
可我却没想到这里面潜伏的危机甚至“杀机”。
离开公司那天毛丽竟破天荒请我吃饭,我更是困惑不解。
“让我设个辞别宴,为你送送行。”毛丽说。
“不用了。”我说。
“不,我必须设。”毛丽坚持。
“为什么?”我问。
“到时我会告诉你的,咱们走。”毛丽的语气不容置疑。
吃着饭,毛丽的眼圈突然红了。
“我是不是哪点都不如你?”毛丽说。
我一时哑然。平心而论,毛丽相当不错,气质、容貌、身材、能力都不亚于我。
但毛丽表现得有点露骨,少些内敛。
“怎么这样讲?”我说。
毛丽叹口气,而后逼视着我:“知道吗?我嫉妒你!”我一愣。
“既生瑜,何生亮呢?”毛丽苦笑一下,把一口酒灌下去,说,“是我害了你。”“你……你是说……”我脚底发寒,怆然和愤怒一齐啃啮着我:“你好卑鄙!”“是的,我卑鄙。”毛丽说,腮帮微微抽搐着,“所以我要向你道歉。你走了,我们不再是敌人。”我起身欲走。
“别……”毛丽情急地抓住我,“干了这最后一杯,让我们成为朋友。”我仰脖饮尽杯中残酒,头也不回地撞进城市喧嚣的河流。
我知道,我的心在滴血……
4
这次撒泪泣诉后我如释重负,心情彻底轻松了,而艾亮那天则听得双眸潮润。
“你在替我伤心?”我问。
“我忍不住……”艾亮说。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权当做了一场恶梦。”我说。
“可恶梦的阴影哪会那么容易消散呢?”艾亮的泪湿了睫毛,像说给我又像说给他自己。
“嗨,昨日已随烟雨去,过去的都过去了。”我故作轻松。
艾亮沉沉地,不语。
这会儿轮着我安慰他了。我觉得艾亮像个受了伤的孩子,需要母性的呵护。
“好了,别愁眉苦脸的,没事了。”我说。
“真的没事了?”他有些天真地看着我。
“对,一切都好了。”“都好了……一切?”“嗯哼?”我冲他做了个鬼脸。
艾亮笑了,那朵明亮的挂着泪水的笑让我也差点落泪。
周末,艾亮冲我低语:“明天有事吗?”“大概没什么要紧事。”我说。每个周末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过得一塌糊涂。
“那……我想跟你商量件事。”“快说吧,咱们之间还用得着这样?”“我……我想带你去海滩。”艾亮的眼里闪着异样的神采。
“海滩有什么好玩的?”“那里有好多沙雕呢!”艾亮兴奋得像个孩子,“我们也去堆,保证会让你玩上瘾。”“真有这么大吸引力?”我半信半疑。
“去了你就知道了。”艾亮胸有成竹。
“好吧。”我说。与其说是去堆什么沙雕,倒不如说是为了满足艾亮的心愿。
但是海滩的确一下子征服了我。碧天流云下,大海无垠地汪洋着,博大,宽容,让人想到了地球的胸怀,或者某种温软的乳液。而绵延无尽的海滩构成了大海的底色,干净,疏松,质地纯粹。那是个好日子,只有一点点的微风,煦煦暖暖地在阳光中徜徉。不少孩子笑闹着,在用童真的眼睛和童话的思维堆着沙雕。我和艾亮俯身端详,城堡、金字塔、房屋、人物……不一而足,那是孩子们的世界,有着简单的创造力。
“怎么样?”艾亮笑着问。
“蛮好玩的。”我说。
“咱们也动手吧。”“学小孩子?”我笑。
“不,雕砌咱们的青春。”艾亮说了句文绉绉的话。
“好主意。”我赞赏。
那天我们整整堆了一天的沙雕。我堆房,艾亮就堆桌椅;我堆车,艾亮就铺路;我堆山,艾亮就雕出台阶;我堆一个人,艾亮就也堆一个人,不同的是,我堆的是男人,艾亮堆的是女人……最后,艾亮精心地堆出了一个围墙,护住了林林总总的“风景”。
“真不错,简直是一个完整的世界。”艾亮欣赏着面前的杰作,说。
“真好。”我有着实实在在的满足感。
“这是咱们最完美的合作。”艾亮看着我,眼睛里浸着海水一样的蓝。
“算不算珠联璧合?”我逗他。
“世上恐怕找不到比我们更默契的人了。”艾亮说。
我读出了他眼中的意味深长。
我怦然一动。
后来我想我和艾亮的爱情就是在那天“雕砌”起来的,在此之前我们只是彼此有好感却始终模棱两可,而沙雕则使我们的关系有了明确的定性—我被圈在了艾亮的城墙里,或者说,我和艾亮创造了一个梦幻般的爱情城堡。
老实说,我并不想匆匆忙忙地恋爱,起码是不想草率。我的爱情理想相当高,心中多年来雕塑的白马王子堪称无可挑剔,非现实中人所能比拟。而艾亮无论从哪个角度讲都与我的理想有差距。但我却不可救药地陷入了他的温柔之乡里,欲罢不能,难以自拔。我想也许我注定要和这个人厮守一生,梦无法取代现实。我相信天意,相信缘。有了这样的想法,我就觉得艾亮没什么不好,甚至相当不错。不是吗?他文弱、真诚、细腻、温存,还有那么一点点脆弱,现在找这样的男人实属不易。
接下来的事似乎顺理成章,一天夜里我们的爱情终于碰撞出了火花。那是一个落雨之夜,我加了两个小时班,回去时艾亮送我。雨很大,虹影在长街中迷迷幻幻地闪烁。艾亮撑着伞,我第一次和他靠得那么近。不觉间,我的腰被一只手轻轻地揽住了。我感到温暖,踏实。我们都不说话,哗哗的雨声似乎在灵魂中喧响,如歌,如潮。在一家小餐馆里吃了夜宵,周身热乎乎的,心也辣辣的烫。
“艾亮,路不远了,我可以自己回家。你也早点回去休息。”我说。
“不,我要把你送到家。”“不用了……”“可我怎能放心你一个人回去?”艾亮一脸疼怜,“这么大雨,还是让我送你吧。”我没法拒绝这张挚诚的脸。我愈来愈脆弱的防线被艾亮的关爱一点点地浸没着,坍塌着……雨中的脚步踩响了青春的弦,有些紧张,有些紊乱,有些急促。
但我仍然用最后的理智和情感的骤雨做着虚弱的对抗。
“好了,我到了,你自己小心。”我说。
艾亮站着没动。
伞篷上的雨声像急骤的鼓点。
“再见,艾亮。”我踅身欲走。
“别……”艾亮竟动情地抓住了我的手,我看到他眼中斑驳的虹霓明灭闪烁。
“艾亮……”我的呼吸短促起来。
“我……能不能……进去坐坐?”艾亮的语气如同梦呓。
良久,我无语地点点头。
……这个暴发般的痛楚、疯狂而又甜蜜醉人的雨夜啊!
5
就这样,婚姻来得迅疾而又水到渠成。我们很甜蜜,灵与肉都融为一体了。艾亮对我像宠物一样宠着,家务不让我做,他系条围裙,风风火火地烧菜煮饭、打扫卫生,边干边兴奋地哼着小曲,而他需要的犒劳仅仅是我的一个轻吻:“老婆,亲我一下嘛。”有时,我看他实在太累,做活的间隙偷空捶着腰,心下不忍,便要他歇着,我做,可他脸一唬:“一个大男人这点小活算什么?好好看你的电视。”我说:“那我就给你打打下手,夫唱妇随嘛。”“不用不用!”他很坚决地摇了摇头。
我一叹,喉头热热的,这般的呵护,没法让我不感动。我感谢上苍,把这样一个好男人赐给了我,几世的造化啊。
很长时间里,我都认为我是个有福的女人。每当从报刊上看到一些女人不幸的遭遇时,我总感叹,世上像艾亮这样的男人,多一些该有多好啊!于是,我更感到了艾亮的珍贵。
无疑,我是幸运的,比谁都幸运。
每天,我和艾亮都如影随形,在同一节律中生活着:一起上班、一起进餐、一起散步、一起香眠……艾亮的脸上每天都挂着抹不去的微笑,真实、生动、灿烂,而我更是被爱情之霖滋润得春水荡漾。
但是这种平静和谐的局面还是被打破了,公司老总颇为赏识我的才学,将我安排到一个分公司任经理,尽管同在一个城市,毕竟不可能总与艾亮厮守在一起了。
那天我特别的高兴,晚上艾亮正要下厨,我说:“别辛苦了老公,咱们去酒店好好庆贺庆贺。”艾亮显然有他的想法:“还是让我给你做几个拿手菜,在家里还不比外边好?”“嗨,你怎么这么小家子气!”我一把拉过他,“走,潇洒吃一回。”我点了不少菜,还特意要了两瓶干红葡萄酒。艾亮一直木头木脑的,全然失去了往日的精神,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
那天我的心情的确太好了,所以对艾亮的表现并未怎么留意。当时我只是想艾亮或许不愿意这么破费,他是个很会过日子的男人。但今天的意义不同往常,我们奢侈一次,值。我必须承认,我是个事业心很强的女人,一旦机遇来临,我会毫不犹豫地抓住,并为之一搏。
我斟了酒,举起杯:“艾亮,为我们的未来,干!”艾亮缩手缩脚地举起杯,饮了一点点(我已经一饮而尽了),而后默默地看着我。
“怎么这样看我?”我说,“像没见过世面似的。”艾亮苍白地笑笑,没言语。
“我提职你不高兴吗?”“哪能呢……”“那是这些菜让你心疼?”我逼问。我不许他以任何理由破坏我的好心情,在那个时刻。是的,谁也不能。
艾亮突然轻轻地叹了口气:“以后你会有很多这样的机会。”我笑了:“艾亮,你小心眼了不是?嫉妒我?”艾亮又想掩饰性地笑,但没笑出来,眼圈倒红了:“你……你这一升,我……我们……”“不放心我?”我倒有点好笑。
艾亮直直地盯着我:“每时每刻,我都要看着你,才会踏实啊!”我俯过身去,动情地吻着这个还是这么容易受伤的男人,喃喃地说:“放心,老公,我永远是你的。”艾亮孩子气地笑了。
一顿饭整整吃了两个小时,愉快而又伤感,热烈而又缠绵。
饭后,我还是激情有余,又让艾亮陪着逛了会儿街。街边一盏灯把我的身影高度放大,投射到旁边一堵墙上。我欣赏着我的影子,我觉得自己特别可爱,是那种了不起的可爱。而艾亮的影子在我一侧像棵弯弯的病柳树。
回到家,连澡也没洗,我就把自己扒了个精光,双臂环绕吊在艾亮的细脖子上,有点嗲地说:“老公,今晚你要让我疯狂。”我们终于把彼此折腾得精疲力竭,拥着绵软无边的夜色沉入梦乡。
6
也许艾亮的猜测并非多余,我留给他的更多的是孤独。作为一个不看着我就不踏实的男人,在我不在他身边的时候又不仅仅是孤独那么简单,那里面有着更多的渴盼、担忧、猜疑、焦虑和失落,简直是种煎熬!但我没办法,我想他应该调整好自己。
最初的晚归艾亮还嘘寒问暖的,每当我看到他微微泛红的眼圈时,都禁不住心弦轻颤。
“别这样,生活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我安慰他。
艾亮只管闷头给我夹菜,一言不发。
“你更该多吃点呵,现在家都撂给你了,最辛苦的是你嘛。”我也给他夹菜。
艾亮竟泪花盈盈了。
“我算什么,我只怕你一个人在外面……”“我很好,不用为我担心的。”“可我总放心不下,我不在你身边,就没人保护你了。”我啼笑皆非:“你怎么了?我又不是掉进了鳄鱼潭。”“可……”艾亮一脸的委屈。
“好了好了,我的好宝贝(天知道,我竟然用了这个词),我倒是劝你多保重自己,省下心好好休息工作。”艾亮的泪居然悄然滑下。
我感到尴尬,有点不可理喻。眼前的一切突然让我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别扭和滑稽。我皱着眉,递过去一条手绢:“你到底怎么回事?总像是长不大一样!”那一刻,我的确有种想法,觉得艾亮不像个男人。而这种想法让我失望,让我恐惧。
晚上在床上我给艾亮一个后背,很晚了,我听到艾亮还在叹,悄悄地压抑地叹,而我的心中也在叹息。
但是莫名其妙的叹息注定要延续下去。我的应酬越来越多,业务也在我的努力下卓有起色。我对这种忙而充实的生活感到惬意,但每次回家后看到艾亮那张神色戚戚的苦瓜脸(这张脸什么时候已经变成这样了?这还是当初那个善解人意、谈谐风趣的艾亮吗?不,简直判若两人!),我的愉快和满足随之荡然无存。我和艾亮的话语越来越少,过去那种激情之夜不复存在。
一天晚上,我陪一个客户在花都大酒店吃饭,而手机每隔10分钟就会响一次。
每次都是艾亮,和谐的气氛不时被中断。艾亮的话中有一句:“我做了几个你爱吃的菜,等你回来。”“我忙着呢,你自己吃吧。”“不,我要和你一起吃。”“你这人怎么这样固执?我真的脱不开身,对不起。”“我一定要等你回来,否则我就绝食!”艾亮竟然用了威胁的口气,那口气里分明有一种男人的绝望。
席上的人都把目光对准了我,客户的脸上挂着一丝古怪的浅笑。
我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几乎有些失态地吼道:“你还有完没完?没出息!”我坚决地关掉了手机。
客户索性笑出了声来:“你老公对你可真好啊。”我听得出他言语中的弦外之音,但我佯做平静:“是啊,他是我事业的支撑,我的大后方嘛。来来来,为我们合作成功,干杯!”酒入口中,却有种别样的苦涩。
散席后,送走客人,我正欲上车,却蓦地注意到台阶一侧孤零零地站着个人,很单薄的样子,缩着头,袖着手,弓着腰,一副可怜相。我的眼睛瞬间涌满泪水,不是悲伤,不是气愤,更不是感动,那种滋味莫可名状。
我愣了足足三分钟,才向那个人说:“你……你为什么来这里?”“我等你回去吃饭。”艾亮说,声音微微发颤。
“你这是出自己的洋相还是找我难堪?你到底什么意思?”我有了抑制不住的哭音。
“没什么意思,我就是等你回去吃饭。”艾亮直视着我。
我坐上车,砰地关上车门。司机劝道:“经理,别这样,夫妻间有话好话……其实,我看艾哥也是关心你……”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司机下车去找艾亮说些什么。我好容易平静下来,拭干泪,开门下车。司机说:“你看,我们经理来叫你了。”艾亮呆呆地站着。
“走吧,有话回家再说。”我说。
艾亮摇摇头。
“怎么?你还想怎样?”“我不坐你的车。”艾亮说。
“你……”“我们步行回去,好吗?”艾亮的声调潮湿起来。
“还是坐车回吧,艾哥。”司机说。
我狠狠地理了下头发,对司机说:“算了,你走吧。”“这……”“走吧。”我果断地摆摆手。
小车渐渐驶去。我和艾亮相对默立。艾亮突然哭嚎般恳求道:“答应我,这经理不干了,我养着你!”“到底为什么?”我泪眼迷朦。
“我可以不要命,但我不能失去你呀!”“你什么时候失去我了呢?”“很快……不,也许现在。”艾亮悲痛欲绝,“你不在我身边,我的世界就空了;我不呵护你,我的生命就枯了。我要你和我天天在一起,就像从前一样,形影不离,永远厮守,那样,我幸福,你也幸福,不是吗?我们还去海滩,去堆沙雕,你铺路,我搭桥;你建房,我砌墙……”我终于什么也没说。
7
决裂的时刻很快就到了。
在艾亮那种密不透风的理想化了的儿女情长里,我觉得有点透不过气来。不错,那种朝夕相处、耳鬓厮磨的爱情简直美好得像个童话,而对于我则是一个近乎宿命的符咒——我注定要失去这个世界,而失去这个世界会使我疯狂。
我当然不会答应艾亮。
“我尊重爱情,而且自始至终我都会把心交给你。但是你不该干预我的事业。”我说。
“你难道不理解我吗?我不是干预,这一切都只是为了一个愿望,你好,我也好。”艾亮辩解道。
“我懂你的心思,艾亮,可你太偏执了,你在走一个极端,知道吗?”“难道海枯石烂、地老天荒是极端吗?如果这是极端,为什么那么多人还千古吟咏呢?”“那只是一种精神意义上的厮守,而生活不是童话。”我提高嗓音。
艾亮焦躁地徘徊着,良久,沮丧地说:“我没办法让你接受我,没办法……除非我把心扒出来!”我摇摇头,只有沉默。
那一刻,我蓦地明白了他从前的女友为何会离开他。
忧闷、压抑,终于在一个秋阳芊芊的日子使我产生了一个念头,找个人倾诉,否则我无法释怀。也许在那时,我已经有了某种潜伏的愿望,只是它的锋芒会刺痛艾亮同时也会触痛我。所以我不敢承认它的存在。它只是一个虚拟的假设,一个荒谬的悖论。但10天之后,它和我的爱情结局一同登场。我想这就是宿命,你预感到了,但你却无能为力。
我打电话约了一位年轻的同事,我的副手。
我们在咖啡馆聊了许久,然后一块去吃海鲜,下午我们到游乐场痛痛快快地玩到黄昏,晚上吃西餐,之后,我们去唱歌、跳舞。
真的,那时候,我忘记了艾亮。
我活回了我自己。
青春的潮水在我的周身流淌,我生命的原野上,阳光流金,花枝烂漫……分手的时候,同样的情形像一个复制的场景,再现在混沌的夜色灯影之中。
艾亮在等我。
“我跟了你一天了。”艾亮低低地说。
“什么?!”我一阵晕眩。
“你坦白告诉我,那个男人是谁?”艾亮的语气生硬而冰冷。
“卑鄙!”我终于从齿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请你告诉我。”“好吧。艾亮,我郑重告诉你——”我已经心寒齿冷,一字一顿地说,“从现在起,你再也没有权力干涉我的生活了。”“我是你丈夫!”艾亮吼道。这是他第一次对我吼,嗓子尖得叫人恐怖。我从未想到他还有这么大的嗓门。
“不,艾亮,我们结束了。”“什么?你……”艾亮的的身子明显地晃动了一下。
“是的,彻底结束了。”“我是爱你的,”艾亮的泪水折射出迷离的灯光,“这怎么可能,我是爱你的呀……”和艾亮办完离婚手续后,艾亮说:“咱们再最后一次去海滩,行吗?”艾亮的脸色苍白如雪。
我无言地点点头。
海滩是永远地辽阔,没有尽头。只是那些曾经亮丽一时的沙雕已被海水冲垮了,只留下一堆废墟,依稀可辨它们最初的风姿。对我来说,此刻只剩下了回忆,而永远没有了想象。
艾亮像是在喃喃自语:“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连沙雕也没有……”我看着波浪涌溅的大海,说:“也许这是一个合理的结局。最近我刚刚看了一篇文章,说爱情就像一撮柔软的沙子,如果你给它留下一定的空间,其实,这个空间并不需要多大,那么,它就会自然地滑落自然地流动,而如果把它挤压得过紧,没有一点间隙,它最终只会板结、僵硬,一切都面目全非。”“可我们曾经用沙子砌成了美丽的沙雕。”艾亮有些激动,也有些颤栗。
“不错,可惜它经不起一个浪花。”我说,“因为,我们失去了底座,永远。”又一波浪冲了上来,淹没了所有的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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