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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当代优秀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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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泣的色彩

作者:佚名

  〈一〉

  苒青总是认为,在她和达明之间,存在着一种属于缘份的东西,一种命中注定无法躲避的东西。

  第一次遇见达明,是在上海的民航售票处。没买到八月五号的票,苒青很有些心焦。当她从窗口挤回来时,看见一个小男生正眉飞色舞地与另一个人说着什么。苒青的第一个印象就是:他的嘴真大!而且心里愤愤地想: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要去美国吗?有什么可值得炫耀的?九号那天,苒青去机场买临时票,又碰到他。他问苒青:“你要走吗?”苒青说:“走,说什么也走。”在那个夏天,所有离开那块土地的人,都有一种仓促逃命的感觉。所以,他们一起买了票,是头等舱的,自然就坐到一起了。

  那时,在苒青看来,他是个根本不起眼的小男生。她觉得,在自己生活里有过的那些男孩子,各方面比他好多了。在飞机上,她几乎没和他说什么话。尽管后来,他跟苒青说,苒青睡着的时候,把手臂搭到了他胸前。

  到了纽约,张帆的朋友去机场接她。她知道达明没有人接,心想大家都初次来异国他乡,理应尽量帮助,就让他一起去了那人家里。第二天,苒青去“灰狗”车站,达明去送她。上车之前,她礼节性地和他握握手,说:“以後再联系。”也许是命运安排,就在她踏上车的那一瞬间,她回头一望。就是这一望,给她带来了灾难:她迄今为止的生命里最痛苦,失落最多的恋爱。

  那时,达明站在那里,疲倦不堪的样子,满脸的茫然,无助。苒青的心底,有那么一丝东西微微抽动了一下,顿时是满腹爱恋和心酸。她真想走下车,回去,紧紧地拥抱他一下。

  但是,她没有。可她知道,今生今世再也忘不了这个小男生了,有种朦朦胧胧的东西,悄悄泛起。苒青从此便感到,她和这个小男生之间,或许会发生点什么不一般的事情。

  “灰狗”车站,是在四十二街一座大楼里。但是,不知为什么,苒青的记忆里,总是有那么一方灰蓝的天,一轮发白的太阳。达明显得又瘦又小,象个与妈妈走散了的孩子一样不知所措。

  一切安排好后,她给他写了封短信,他的回信也不长。她真正想起他的时候,是秋天。

  苒青惊异,第一次来到异国他乡,怎么会有这样一个秋天!那枫叶是怎样的红啊,红得触目惊心。苒青担心,它们随时会滴下淋漓的鲜血。她感到恐惧不安。那满山遍野的燃烧,是种太疯狂太绝望的美丽。苒青被深深地感动了,她似乎能悟到一种怎样的热烈和执着。每一片红叶,都有一个美得惊人的梦,不然,它们不会这样毫无保留地炫耀自己。苒青知道,它们不会长久,不会的。

  风雨来得也是出乎意料地早。不到两天,红叶全凋零了,泥水中,行人的脚步毫不留情地碾过,苒青觉得红叶在哭泣,在流泪。就在那个时候,她更深深地感到了一种孤独,一种深藏心中,郁积已久,却又表达不出的孤独。初来时那种新鲜和兴奋消失了,一种极度的厌倦和寂寞绝望地攫住了她。每天走过森林的时候,她只想放声哭喊,或者走进去,向森林深处走进去……因为孤独,所以总想逃避点什么,远远地。但她无力逃避,她不能逃避。悲哀笼罩着她,忧郁追逐着她。日子一天天寒冷阴暗漫长起来,苒青每天所盼望的,就是黑夜降临。夜晚,黑暗中,她拼命地思念呵,思念时,她咬住被角无声地哭泣。

  她想张帆,想她新婚即别的丈夫,尽管那婚姻是某种特定情境下的产物。想起机场上,她只是握了一下他的手,说了声“我走了”,然后泪流满面地进了候机厅。不是因为离开张帆,是因为离别,离别总是让她心碎。后来,张帆告诉她,他在机场外一直等到飞机起飞后看不到了才离开。从那后,他一直失魂落魄……苒青从不记得张帆有失魂落魄的时候。张帆,我等你来,我一定要履行自己的承诺,给你做个好妻子。我要让你因为有了我而幸福、快乐,我发誓要做到。没有张帆,苒青无法度过几年前和初恋的男友,那个小有名气的校园诗人分手后那段痛苦的日子,更不会来美国。她告诉自己要报答他,用自己的一生做代价。

  当然,理智上她知道,有些亏欠,她永远也报答不了。

  但是,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让她想起了达明,想起那个小小的男孩。她想她应请他来,来看看这样一个凄艳绝顶的秋天,纽约那样的大城市,是看不到这样让人心悸的景色的。她写了封信,他回信说太忙,来不了,可是在她心里,却莫名其妙升起一种期待。期待什么,她并不知道。

  那时,她写了一首诗:日子里从此没有了你的歌声多么沉寂的日子啊……是怎样的季节呢我们一起怀念过去的冬夜你唱起遥远的歌谣拉近天边温暖的白雪……苒青不知这首诗是为谁写的。但她依稀仿佛地觉得,什么时候,有过或将有那么一个冬夜,柔软的白雪,轻曼地覆盖着大地,密密匝匝的没有叶子的树枝,多情地捧起一勾新月,天空是淡紫色……灯光下,苒青听他唱歌,没有歌词……他的面容好忧郁,眼神好悲伤……她轻轻捧着他的头,吻着他的黑发,柔声地说:“哦,哦,我的孩子,我的可怜的大孩子……”,苒青不知道他是谁。苒青的想象力相当丰富,她常给自己编童话,而且,常浸淫于这样的童话不能自拔。

  可是苒青在等待。每日每日,她似乎习惯了望眼欲穿的徒劳的寻找,心已习惯了痛苦的挣扎。在这遥远的异地,她不知为什么要期待,也不知想寻找什么。她不应有时间和闲心去期待和寻找。她知道,正因为这种寻找和期待,她总会失去些什么,总会有什么要离开她。

  她得为此付出代价。

  不知从什么时候,她开始盼望见到达明。她编织了好多很美丽的故事,在她和他之间。

  她很激动地期待着。那将是个温柔宁静的梦境。

  直到现在苒青才明白,她从这场恋爱中,只得到苦痛和失落,唯一的原因,就是在故事开始之前,她曾用那样理想,那样绚丽的色彩去描绘过了。图画中,只是那个站在白白的阳光中弱弱的男孩子。实际上,达明,他,是一个……那样的……小男人。痛定思痛后,苒青才绝望地发现,自己从一开始就错了,然后是一错再错!错得太完美了——竟然没有什么可挽回的。苒青失去了自己,失去了自己的一切。

  一切都是从那个圣诞节开始的。苒青相信,在她以後的生命里,唯一不能忘记的节日,就是这个圣诞节。

  期末考试之前,她给他打了个电话,说寒假要去他那儿。从此,她便兴奋异常。她一连几天没睡觉,也吃不下东西。去的前一天晚上,她坐了一个通宵,读完了两本琼瑶的小说。

  她为自己感到可笑,却又控制不了。她“设计”好了剧情,那将是符合她想象力的一出爱情剧,浪漫而温暖,也许,疯狂。

  见面时,他问了一句:“你来了?”苒青只是微微一笑。

  苒青觉得有些不安。她心跳得很慌,隐隐地有种兴奋。她告诉他什么也不想吃,只想睡。他去别人房间看电视去了。她睡不着。她把一张小卡片放在他桌上,卡片上是一片红枫叶,还有一句话:“送你一片枫叶,一片相思,你是否把我忘了很久很久……”苒青在上面又写:“希望你喜欢这卡片……不要在意。我是个极端喜欢简单化的人。”他回来过几次,苒青总是装睡。可她的心却跳个不停。深夜一点他看完电视回来的时候,她正靠在床头看小说。他们讲了好长时间的话。他先是坐在床对面的椅子上,后来又坐到了床上。他的眼神中有那么一种东西让苒青心跳。苒青不知那是否自己所期待的。

  三点多的时候,他告诉苒青:“该睡了。”苒青乖乖地躺下。他说:“我去洗澡。”苒青以为他会去别人房间睡,所以,直到他关了所有的灯,只留下了一盏昏昏暗暗的台灯时,她还是没有意识到真正会发生什么。

  他走到床边,坐下,说:“可以吗?”苒青的头,在枕头上不自觉地向里移了移。就是这么一移,给了苒青一个从此不断受伤的机会……苒青到现在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这样地允许自己对他不设防线。难道她期待的,就是这些吗?难道她就是这样相信他吗?这也许是她想象的“剧情”之一,但是,不应这么快的。

  不,不是的,一想起那个在灰蓝的天空下白白的太阳里那个小小的孤弱的男孩,苒青就知道,自己心里真正所期盼的,不是这些。那是个如晨雾般朦胧温和的梦,是月光中的小提琴曲,是秋日中,红叶般成熟宁静的相知……不是这样的相亲,这样……象血肉横飞的搏斗一样的相亲。为了这种相亲,她把自己赔进去了。

  苒青知道,自己的心中,一生都不会释然……她如何承受得起!

  〈二〉

  苒青最无法忍受的,就是早晨窗外乌鸦“嘎嘎”的叫声,那么尖厉,那么刺耳。一到四五点钟,天刚开始泛白时,它们就叫开了。苒青总是把窗关得严严的,可是,她对乌鸦的叫声过于敏感,总是能被它们吵醒。她的心“突突”地跳着,怒火在胸中燃烧,咬牙切齿地,她用被子把自己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裹起来,可还是隔不断那种声音。早知这样,她宁可屋外没有小河,没有树林,没有草坪!她很委屈,觉得一个人在外流浪,为什么总要有那么多苦楚。即使几只乌鸦,也可以置她于死地。这里是十分宁静的,除了清晨的鸟鸣,没有大城市中那种喧嚣。苒青不明白,在纽约时,在达明那儿,窗后是医院,不时有救护车的“呼啸”,走廊里,经常有人高声说笑,隔壁的音乐惊天动地……但她能够睡得死死的。也许,枕着一个男人的手臂,和着他的呼吸,心中可以分外踏实许多,沉稳许多,少了那么多惊惧?当从恶梦中醒来,惊魂未定,会不由自主地向他怀里依去,他仍旧酣睡,手却轻抚着苒青的背……这是怎样的一种安全感呢?以前,苒青认定自己是个坚强的女人,因为,她已忍受过许多得不到的悲哀。到了美国,她才发现,自己是那么软弱无能!以前,有人问她:“苒青,有没有需要男人的时候?”她诚实地说:“有。孤独寂寞的时候,曾盼望会有人相伴。即使不能相知,孤灯下,能有双注视自己的眼睛。也许因为我是女人,我的世界只有一半。但是没有男人我也能活,我相信,我有足够坚强的神经,承受起生活所强加给我的一切不幸。”但是,现在她发现,自己迫切需要一个男人,一种依靠。许许多多的时候,她茫然无助如同等待宰割的羔羊。艰难越多,她越想逃避。她尽量地逃避。她常想,如果有个男人在身边,她就可以小鸟般地躲在他臂下。纵然他不是那么强壮有力,但就因为他是男人,他得独自去为她抵挡外面的一切。苒青曾自认为不是个很传统的中国女人,她曾声言无论在哪一方面,在与男人的对峙中,她决不放弃自己的独立性。但在美国,在这个被认为最能给人独立自主权力的国家,她却心甘情愿地想放弃自己,只想变成一棵藤蔓,去攀援大树。或许,在国内时,她熟黏那种文化,游弋其中,如鱼得水,她熟悉那种人际关系和生活方式,对于所有的挫折,她已具备了一定的抵御能力。在这里。除了英文字母,一切几乎是全新的,她就象一个被断奶的婴儿,又突然地被扔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而且必须自己寻找食物。这种不适应,深深改变了她原有的人格,她从迷惑焦躁到颓废消沉,几乎完全失去了自信。如果有个男人在身边,就会好多了,她常这样想。可她也说不清楚应该有个什么样的男人。

  苒青认识凌力,是在刚来康奈尔的第一天。凌力去“灰狗”车站接她,是中国学生联谊会安排的。当时,苒青并未记住他,直到一个月后联谊会的迎新晚会上,她才知道他的名字。

  那时她刚疯狂地跳完一支曲子。在国内时,她从不进舞场,只是无聊了,自己会在房间扭几下。可那天晚上她只想跳,拼命地跳,想在地上翻越滚爬,想痛呼乱叫。她闭着眼睛,任心中那种挤压得“咯吱咯吱”响的情绪支配着她的手脚。她和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对扭着,也知道自己肯定是一副放浪不羁的样子。音乐一结束,她已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一下子摊倒在椅子上。

  这时候,他端两杯饮料走过来,递一杯给苒青:“你是个疯狂的女孩,对不对?”苒青笑笑,不置可否。

  “本还以为你是个很文静的女孩呢。”他喝了口饮料。

  “为什么?你以前又不认识我,”苒青觉得从未见过他。

  “什么!”他大叫:“你不认识我!是谁接你来的?”“我实在想不起来,真的,对不起,”苒青的确是记不起来:“我只记得是个小男孩,我忘了他的名字和长相。”那天苒青在车站等了好久,后来,那男孩来了。上了车,他说了他的名字,又问了苒青的。可她过后便忘了。

  “可我记得你,穿红体恤衫,米色短裤,白球鞋,是不是?路上和你说话,你只是点头、微笑,进了镇区,你又惊又喜地大叫了一声:”我的妈呀!这是一个童话世界嘛!‘当时我就笑了,说:“苒青,过不了两天,你就觉得这是地狱了。’记得吗?”苒青眨着眼睛,一副拼命回想的样子。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我什么也不记得了,真的。也许,那时刚下飞机才一天,时差还没换过来,脑袋糊里糊涂的,象做梦。”苒青可怜巴巴地说。

  “好了,不记得就不记得吧,看来,我还不够吸引人,是不是?”他挥挥手,很大度地说:“我叫凌力,以後可不许忘了。”“可我明明记得是个小男生啊,”苒青很认真地说。“你有种什么样的心理?喜欢小看男人?我身高一米八三,体重一百七,算小男生吗?”但苒青的确记得是个小小的男生。她迷惑不解。

  舞会结束后,凌力送她回家。

  乌鸦在窗外一声接一声地叫着。就象把钝钝的锯子,一下一下地撕拉着她的神经。她希望它们全死光。“上帝,饶了我吧。”她翻来滚去,头发散乱地堆在枕头上,泪流满面:“我要死了。它们要杀死我了。”她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苒青悲哀地发现,自己是这么无助无能。“没有人来救我,没有,”她很疲倦。“谁来救我?”她试着想坐起来,但头很晕,只好再躺下去。

  透过百叶窗,苒青知道,太阳已升高了。奇怪,一到了这时候,乌鸦也不再叫。昨天下午,在校园的草坪上,苒青看到两只乌鸦定定地站在那里,头都抬的高高的,望向西方。漆黑的羽毛,很有种神秘、凝重的味道。就因为有这种黑色,苒青不明白它们怎么会有那样的声音!她觉得它们应是最沉默的。

  “张帆,原谅我,”她迷迷糊糊睡去,却又听见其他人都起床了。“我没有办法。”一想到张帆,想到他那双诚实关注的眼睛,想到他的期望,苒青就觉得好惭愧,好内疚,就觉心里沉沉的。尽管她可能从没爱过他,他的爱也不是她希望的样子,但他的确是为她好,希望她好的。

  可有时她真想堕落。放弃一切,四处流浪。也许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但是,只要堕落——不再梦想,不再追求,不再抓住那种欲求不得的悲哀不放。彻彻底底地,在心内,在身外,将自己完全地放逐。

  她知道她会深深地伤害张帆,虽然她的心里是那样地不情愿!苒青忍受不了孤独,更抵御不了寂寞。在她的天性里,一直有种想拼命摆脱孤独寂寞的愿望。她一直在努力地逃避,可是,孤独寂寞就如她的影子一般死死地缠住她不放。有时,她想,孤独和寂寞也许是她的命运,自从她诞生,就是她的生命所在。孤独寂寞时……孤独寂寞的时候她会疯狂,她只想,只想……杀死自己——切开手腕。这是她所想出来的唯一能逃避孤独寂寞的办法。

  午夜后,她给张帆写了封信,便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冥想。也许,有那么一天,所有有过的一切都会烟消云散?对她来说,世界依然是浑浑沌沌的一片,一切都可以从头开始,从头学起?现在我还活着,我还得活,可是,为谁,为什么?无论什么事情,苒青总想有个答案,否则,仿佛什么都没有了意义。她的头脑从未停止过思考,她总在想一些别人看来太无聊、太无用的问题。她没有办法克制自己。从她的内心,她真希望脑子有一天会是一片空白。

  就在她恍恍惚惚要睡去的时候,电话铃响了。是凌力。“苒青,你睡了吗?”他的声音很关切。

  “你怎么这么晚还打电话来?”苒青有些恼怒,因她刚有睡意,这样一被惊醒,又很难入睡了。

  “你过得好吗?”凌力并不在意。

  “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苒青声音怪怪的,她觉得想哭,她最怕别人问“你过得好不好?”“我知道你过得不好,”凌力叹口气:“你也太……苒青,你为什么不能使自己快乐起来?”为什么?苒青真想对他大吼。谁不想使自己快乐!可苒青没有这个能力,她只能使自己悲哀。

  “想开些,不必太认真。人生就是那个样子。不要执着。无论什么事,太在意了总是会伤自己的心。你看我,天天只想快毕业,赚点钱,找个漂亮老婆,星期天开车出去玩,这不很好吗?知道你会说我庸俗,但我比你快乐!象你,每天都那么敏感、忧郁,对自己又有什么好?”苒青知道凌力说得很有道理。可她的心,从未在地上过。不知道在哪里。游子,她只是天地间一个渺小无用的游子。她觉得自己是那样的无用,对任何人,包括对自己都无用。

  “你知道,凌力,我不能,我无能,我什么也做不了……”苒青开始哽咽。“我并不想这个样子,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天天这个样子。”凌力沉默了好长时间。苒青也不再说什么。她敏感地觉察到,在凌力无声地沉默里,似乎有种她想拒绝却想……想试一试的暧昧。

  果然,凌力又开口了:“苒青,是否孤单?”他的声音有种诱惑。如果是别人,在别的时候问苒青这样一个问题,她肯定会流泪的,可是在这个时候,她知道,她得清醒。

  “是的,可是,不是现在。”苒青断然地说。即使此时此刻,她也孤单,特别是当有关过去的和未来的思绪野马般奔腾的时候,她更觉得天地间空空荡荡只有自己一人,没有人走近她,没有人听到她的呼唤,没有人回答她,没有人和她对话。

  凌力又沉默了一会,说:“苒青,如果什么时候,你觉得孤单,寂寞,或者——”他顿了顿:“或者,你希望有人陪你,就告诉我一声。”一种受辱般的感觉袭击着苒青。她一字一顿地调侃道:“那么,你将怎样帮助我?”她提高了声音:“多谢你关心。但是,再寂寞再孤独,我也不会……我宁可,我宁可——”宁可什么,苒青并不知道。也许,这种帮助是必要的?但决不会是凌力。他太“俗”,帮不了苒青。

  “晚安,”她不想再多说。但她无法使自己静下来。直到天快亮时,她才浅浅地睡着。

  可是,这些乌鸦——她又一次觉得,死了会轻松的。活着是这么艰难!几只小小的乌鸦,居然能使她疯狂!怎么忍下去呢?

  〈三〉

  苒青不知道来美国的目的,一点都不知道。她从未想到过自己会出国。以前,她只是寄希望于张帆,希望张帆出来后,她可以来陪读。她怕独自面对一个陌生的世界。她不想独自地去应付什么困难。她常觉得对于那些即使是很熟悉和习惯的一切,她也无能为力。她总想逃避什么。她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坚强的女人。她希望能有什么人为她安排好一切,她只需过种既定的生活。她吃不了任何苦头。

  苒青不想读书,不想做任何动脑筋的事。她知道,即使自己拿到博士学位,也没什么用处。多少年来,她唯一的梦想,就是能有一间小小的屋子,有一屋子她喜欢读的书,她只需呆在屋子里读书、编故事。她不知道怎样才能实现这个梦。也许,该嫁个有钱的丈夫?对于苒青来说,婚姻常使她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味道。在很小的时候,她常会想象嫁给一个很穷很穷的男孩,就象七仙女和董永一样,然后奇迹般地给他一种幸福快乐的生活。随着年龄慢慢增长,感情上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纠葛,苒青终于发现,她永远不可能在婚姻中找到归宿。她可以死命地去爱一个人,在这样做的时候,她也会想和这个人永远相守。可是,一旦想到婚姻,她总觉不可靠,不可信。她不相信世界上有永恒的情感,而婚姻,实际上是使某种东西变成两个人的永恒。

  但她还是结婚了。在她的手中,有一份花了十七块人民币得来的红缎面结婚证书。张帆也有同样一份。可它从未使苒青产生一种神圣的感觉,即使在刚刚拿到手的时候。她只觉得很滑稽。苒青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结婚,她总也想象不出自己是一个男人的妻子,和一个男人是自己的丈夫的那种情形。但因为要出国,因为结了婚张帆就可以陪读来美国,而张帆好象把来美国作为他生活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为了报答他曾在她痛苦的初恋结束后给予了她安慰,她才有了这张证书,有了一个结婚的概念。没有婚礼,没有蜜月,没有洞房花烛,什么什么都没有,她便已是人妻,但她并不为此觉得幸福和自豪。而且,就在她和张帆去领结婚证那天,她和张帆在路上因为要乘车还是要走路去这么点小事大吵一场。当他们板着脸,填好表格,拿到各自的结婚证书时,她笑了:“这就算结婚了?”当然,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有她要嫁的人的话,那个人就是张帆。张帆是实实在在地疼着她爱着她让着她的。

  转眼之间,苒青来美国已经一年。这一年,在苒青的生命中,也许是最困难的一年。出国以前,她以为美国是天堂,她会在这个自由富裕的国度里自由自在地成长和创业,来了以后才知道,她得独自面对怎样的困境!金钱上的贫乏,学业的繁重,生活上的不适都没什么,最使苒青绝望的就是孤独和寂寞。这是一种她坚信永远克服不了的孤寂,不是因为没有朋友,不是因为独处,而是一种文化上的寂寞,一种漂泊异国他乡的孤独。没来几天,苒青就发现,美国人节奏很快,情感也是粗线条的,而苒青又是多愁善感惯了的,她觉得自己是被置身于一个无边无际的大沙漠中。在写给国内朋友们的信中,她大骂美国文化是“杂种文化”。她不明白,到底是因为什么,使得她和那么多同胞想方设法地来到这块土地上,而且,好多人还想在这里扎根。仅仅是因为所谓的“自由”和“富裕”?实际上,苒青不应多愁善感,她不应有时间多愁善感。即使不吃不睡,她应付起功课来也是力不从心。她不应有空闲多愁善感。可她实在是孤独、寂寞!孤独寂寞时她就拼命怀念,怀念另外一块土地上她曾有过的那一切。因为怀念,这里每一个日子都变得越发单调、漫长起来。

  为了使自己轻松些,苒青选了英文课。她的英文本来就糟,来到这里后,不知是一种什么心理,她总是对英文有一种抵触情绪。在她看来,英文也和美国人一样,太粗糙,不象中文,可以表达出那么复杂细腻的情感。她不想承认有这种感觉是因自己的英文太差。

  英文课得常写作业。苒青记得第一次写作业,她的题目是《中国女人的情感危机》。她故弄玄虚地胡乱写一气,象“性沟”、“婚姻与爱情的分离”、“男人心理的回归母体倾向”等等。英文老师很感兴趣,苒青却在心里不停地骂自己。她觉得,写这类题目仿佛是在出卖作为一个中国女人的人格,无耻透了。她当然不知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责备自己。

  英文老师很胖,却喜欢穿得鲜艳,苒青觉得她至少有五十岁了。她很会说,也很能说,苒青坐在那里,看着她,灵魂早已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她的目光总是空空洞洞,英文老师也总是问她:“苒青,你还在这里吗?”苒青抱歉地笑笑,把眼睛盯在书上,却不知在看些什么。

  苒青知道英文老师不喜欢她,什么样的老师都不会喜欢这样的学生。可苒青觉得英文老师很伟大,因为她告诉过苒青,在她读研究生时,丈夫便为了别的女人和她离婚了。她自己带着三个孩子,从两岁到八岁,硬是念完了学位。苒青想象不出那是种什么样的日子。她觉自己太无能。

  苒青很喜欢英文老师办公室墙上的那幅画:紫色的天空,金色的星星,一个黑色的被夸张得变了形的人体。苒青觉得这幅画里有一种无法言传的深奥的哲理。每当她凝视这幅画时,她就会感到一种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她想爆发,想渲泄,可那只是一种内心的挣扎。即使自己痛苦得扭曲变形,她也只能扯过一片忧郁的紫色,严严实实地裹住自己。那些金色的星星,只是一种诱惑,一种诱惑人去梦想却又无法捕捉的空朦!那时,苒青还没有毕业,读研究生二年级。她总想画点什么,她觉得,若是蘸着自己的鲜血,在一片黑色上随便一抹,便会诞生一幅惊天动地的杰作。自从那时,她便有了个总也摆脱不了的愿望:切开自己的手腕,让殷红的血流淌。

  为了她,张帆可以摘下天上的星星。苒青有时觉得他很可怜。为了让苒青快乐,他想尽了办法。记得有那么一连几天,苒青忽然来了兴致,画了好多鬼。三只眼的,两个头的,没有腿的……苒青竭尽了自己的想象,她觉得很开心。苒青难得有那样心平气和的时候。

  张帆高兴得不知怎样讨好苒青,为她买了许多作画的白纸,为她削铅笔,还把那些画一张一张地钉在墙上。嘴里不停地说:“苒青,你真聪明,真有天才,你该去学艺术的。”苒青于是也不知天高地厚了。她忽然萌发奇想,要学时装设计。因为张帆夸她对色彩敏感。她兴冲冲地去买了一套日本出版的《文化时装讲座》,又去时装设计班交钱报了名。可是,没过两天,她就把这事忘到脑后了。

  苒青对英文老师说:“苏珊,我以前见过你的,真的,好久好久以前了。”英文老师的头发是少女般的童花式,并且染了黑。她穿着一件火红色的体恤衫,一条蓝底印有大朵红色郁金香的裙子。这身打扮,让苒青觉得忙乱不堪。更让苒青觉得烦躁不安的是,英文老师胸前别着一只大大的金光闪闪的猫型饰品!苒青坐在她面前,眯起两眼,直直地盯着英文老师不断翻动的两片薄唇。其实,她内心很明白,自己从没见过她,只是这种感觉,这种坐着听一个人不停地讲什么而什么也没听见,连自己在哪里都不知道的情形,以前一直有。

  英文老师吃惊地瞪大眼睛。她的眼睛是蓝色的,是那种幽幽深深的蓝。上课时,它们常能使苒青想起苏联电影《第四十一个》中女主人公开枪打死爱人后令人心碎的凄唤:“我的蓝眼睛!……”如果只是这双眼睛,是富有诱惑力的,苒青想。蓝色的眼睛会使人有一种想走进去沉睡不想醒来的欲望。如果英文老师是个男人,而且是个不太老、不太胖的男人的话……苒青最不喜欢的就是胖男人。胖男人令她想起褪光了毛的猪。英文老师脸上涂着厚厚的粉,却掩盖不了褐色的老人斑。薄唇画成了两条血线。苒青很喜欢白人婴儿,皮肤白得透明,可以看见底下蓝莹莹的血管。仿佛用指甲轻轻一画,那皮肤就会破裂。而且,每个婴孩的眼睛,竟是那么清澈无邪,折射着太阳和彩虹的颜色。

  英文班上有个日本女孩,叫和子。长得还可以,只是妆化得很浓,两个眼圈涂得蓝蓝的,嘴上抹着荧光唇膏。她对苒青倒挺客气,有事没事会聊上几句。可是,对日本人,苒青总是有种不友好的态度,她认为日本人生性野蛮凶残,不然,二战时他们怎么会杀了那么多中国人。

  和子喜欢谈论她的丈夫。她总说他“非常漂亮”。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在苒青的印象里,好象难得有那样好的天气。英文课后,和子邀苒青去“艺术广场”坐坐。那儿实际上只是一片巨大的草坪,有深灰色的柏油人行道纵横交错。天蓝得可怕,透明一般,苒青觉得它不是在头顶,而是在脚下,直有种想跳进去的冲动。广场旁教堂的钟楼庄严肃穆,尖顶直刺而上,犹如一股冲天的怨气或怒气。远处群山起伏,湖面波光鳞鳞,苒青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没有席慕蓉诗中那种“山川庄严而温柔”的感觉,而是觉得自己周围的一切在这片祥和的氛围中是绝对值不真实的。

  她和和子相对而坐。和子的手里,折着一只漂亮的红纸鸽。苒青仰头看着天,风吹过的时候,头发便乱乱地遮住了半边脸。她总试图从万里无云的晴空中看出点什么。

  “苒青,喜欢这儿吗?”和子有一搭无一搭地问着话。她的头发很长,很柔。日本女人似乎都有一头漂亮的黑发。

  “不,我会死在这里的。”苒青的神情很严肃,她的脸上现出一种痛苦的表情,眉毛也随着紧皱到一起。

  “为什么?”和子的声音里有种夸张的不解。她把折好的纸鸽放在掌上,歪着头仔细打量着。

  “不知道。感觉而已。”苒青冷冷地说。她讨厌和子的做作。她总觉得和子在刻意表现一种女人气,日本女人气。

  “你不该这样,苒青,康奈尔是所著名的大学呢,况且你又是博士生,还有资助。”和子很认真地劝慰着。

  苒青开始有些不耐烦。她最恨听这些话。她觉得一切都和她没有关系。她不喜欢什么康奈尔,博士,资助,她可以不要这些东西,因为它们并没使她高兴。她不知她要什么,也不知什么会使她高兴。

  远处,两个光着膀子的美国男孩在玩飞盘,金黄色的头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白色的飞盘旋转着,在绿色的草地映衬下,好象某种系着梦幻的东西,在两双手中飞来传去。苒青好象也有过这样的时候,在好多好多年以前。她的心里,掠过那么一丝若有若无的温柔的痛楚。

  她轻轻地叹口气,对和子说:“你有你丈夫的照片吗?能不能给我看看?”和子从书包里掏出皮夹子,抽出一张照片递给苒青,脸上是一种期待和愉悦的表情。

  苒青突然大笑起来,笑得满眼是泪。“哦,和子,这就是你漂亮的丈夫吗?哈,多么丑陋的日本人!瞧他的眼睛,细得象一条线,还恶狠狠的,鼻子朝天,雨可以滴进鼻孔里,牙齿暴突,门牙大得吓人,简直是一个活生生的龟田嘛。”苒青只是知道,龟田总是小时候看的电影里那些呲牙瞪眼拿着刺刀对中国人骂“八格呀噜”的日本军官。

  和子的脸涨得通红,她一把夺过照片,大声地说:“你太粗鲁了!”站起来飞快地离去。

  苒青依然坐在那儿,茫然地看着和子背后飘飞的长发。她知道自己太无礼,但是,她有了种发泄之后略微的轻松。其实,她说这些话是毫无意义的,不要说和子的丈夫没有那么丑,即使丑,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但她就是想刺刺和子,什么也不为,她知道说这些话时,自己的心里很是有种恶狠狠的劲头。

  苒青迷迷糊糊地又在那里坐了很久、很久,那两个金发男孩也在那里玩了很久、很久……天空依然晴朗得不真实。

  苒青想给张帆写封信,却不知该写什么。好长时间没写了,有时似乎忘记自己有个丈夫在国内。刚来的时候,她每星期写一封,什么什么都要告诉他。她不想让张帆为她担心,在她迄今为止所遇到的男人中,张帆是最爱她的一个。可是,自从去年冬天去了一次纽约,自从她和达明之间发生了那些以后,要给张帆写封信是很难很难了。往往地,几个星期也写不了一封,张帆总是来信问到底怎么了。

  苒青为张帆感到难过,有时她真想写信告诉他,到底怎么了。可是她知道不能。等他来了再说吧。来美国,该是他此生最大的愿望吧?从苒青认识他,他唯一不变的话题便是“出国”。

  “张帆,你好,来信收到,勿念。”苒青坐在桌前,摊开的信纸上,只写了这么几句。

  她呆呆地坐着,脑子里想象着张帆此时正在做什么。她发现,根本不可能再对张帆说“想你”“爱你”等等。她有时很奇怪达明会怎样给他的“妻子”写信。他是很会说些水份很高的甜言蜜语的。苒青很奇怪女人为什么会喜欢受骗。

  《圣经》上说,蛇引诱了女人,女人引诱了男人,这是人类罪过的由来。这样看来,男人比女人愚蠢多了。可苒青总觉得达明是在和她玩一场游戏,她却傻得当真了。达明很聪明,她不是对手。再说,她没有玩游戏的心思。随他去吧,她常常会这样叹息。她觉得自己已死下一条心,什么都不顾及了,哪怕达明把她杀死碾碎,她也绝不哼一声。

  她唯一担心的是,张帆怎么办?

  〈四〉

  张帆的每一封信,都是要苒青好好生活,好好读书,少打长途电话。苒青无法想象没有电话的日子自己会怎样过。有段时间,她几乎每晚都要给达明打电话,知道他在电话的那一头,心里总是种安慰。布朗夫人曾不解地说:“苒青,你每天总在讲电话。”因为孤独,苒青在心里说。凌力告诉过她,这儿中国人打电话最多,时间最长。苒青知道,中国学生在这儿的日子并不是那么好过。中国人性格内向,举止拘谨,大大地妨碍了与别国人的交往和勾通。而中国人彼此之间,也有好多是“老死不相往来。”中国学生的学业不错,但好多国家的人都缺少对中国学生实际上的人格的尊重。中国太穷,所以中国人好些方面太猥琐,让人看不起。在周围的中国学生中,苒青发现他们很容易三三两两地结成一个小团体,周末一起玩玩,平时打电话聊天儿。凌力告诉苒青他曾和另一个男生在电话上从晚上十一点聊到早上五点,而他们就在相邻的两座楼里!布朗夫妇和由美子都是难以遇见的好人。但是,苒青总觉得他们并不能理解她。她的英文也不允许她与他们深谈。凌力是任何时候都可以听她谈的人,可在她的观念里,他过于“凡夫俗子”。苒青发现自己需要一种心理上的认同,一种也许只是表面上的理解,至少是一种默许式的倾听。也许,这是因为她缺少判断和支配自己行为的能力?世界总是很小很小。圣诞节从纽约回来后,苒青和凌力在电话里聊天。说了一会儿,凌力大叫:“达明和我同系,低一年级。”他们都是北大物理系的,凌力早来两年。而且,更巧的是,凌力有个可能会成为女朋友的同学,现和达明又是纽约大学的同学。苒青顿时觉得和凌力亲近了许多。

  凌力不是苒青以前圈子里的那种人。苒青觉得她以前的那些朋友都很无私,从不图回报。凌力却常想“吃豆腐”。早时苒青曾告诉过达明,凌力挺善解人意,是那种什么事都可商量的人。当然,她心里知道凌力并不是那么无私。

  有一天晚上,凌力邀请苒青去参加联谊会举办的“中国问题研究会”。凌力是联谊会的负责人之一。会后,凌力问:“我们开车去兜风怎样?”苒青当然一百个愿意。

  深夜的小镇是十分安静的。一个行人也没有。只有路灯,忠实地立在路边,洒着祥和的光。苒青突然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在国内时,她总缠着父亲要摩托车。她想有辆摩托车会是件很痛快的事,心情不好时,开足油门,疯狂驰骋,哪怕一头撞死……她催促凌力把车开到最高速,这么晚了,难得会有警察找麻烦。她打开收音机,让摇滚乐响得震耳欲聋。

  凌力把车开到郊外的湖边。他熄了火,沉默地坐着。苒青很讨厌这种沉默。凌力的呼吸她听得一清二楚。她想狠狠地用什么塞住他的嘴。

  她打开车门,一步跨了出去。外面寒风刺骨,可以看见湖面起伏着银白色的波浪。她穿黑色套装,里面白毛衣的领子上,缀着一只黑丝带系成的蝴蝶结。对于黑色和白色,她有种特殊的偏爱。

  凌力出来站在她背后。他的手臂有意无意地擦着她的前胸。她走开两步,双手抱肩,目光紧盯湖面。实际上,她什么也没在看。常常地,她会梦见一个湖,湖上结着蓝色的冰,一道接一道的白色圆形印痕,从湖心向外伸展开去。她赤裸着顺着那些印痕慢慢游移,一只黑色的大鸟,紧贴她的肩膀无声旋转。没有天空,没有大地,就那么一湖蓝色的冰,白色的圆圈。她从来没走出过……“苒青,你今晚很迷人。”凌力的话在这样的时候很是让苒青翻胃。

  “我这辈子从没迷人过!”苒青冷冷一笑。

  “真的,你这身衣服使你很脱俗。特别是你里面那件毛衣,真的很漂亮呢。把外套脱了吧。”凌力边说边试图扒下她的外衣。

  苒青用力扭转身,挣脱开。“莫名其妙,为什么非要你喜欢?”她很恼火,却也不得不控制些。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有人的。也许,凌力没有那么坏,也没那么大勇气,但是,还是小心些好。她知道人在长期孤寂的环境中,会有怎样的欲求,何况是男人。

  凌力悻悻的,松开手。苒青无言地看着他,目光中并没有责备的意思。她有些可怜他。

  凌力有些太“笨”。其实,苒青是很容易对付的。达明,那样一个不起眼的小男人,不是轻而易举地就使她整个投进去了吗?毕竟,深夜的湖畔还是很迷人的。特别是清冷的水色,好象在有意无意地炫耀一种神秘,一种诱惑。美国人是不愿也许也无法领略这种静谧、净化的美丽的,他们喜欢酒巴、餐馆、保龄球场或计算机游戏室。如果在国内,再冷的天,这儿也会是恋人们的天堂。多么空旷的湖边啊,湖水轻拍岸边的礁石,如泣如诉,光秃秃的垂柳枝条默默地抚着水面,也让苒青的心里,悠悠地产生出一股怀想,一股感慨,一股很宽容的温柔。

  “凌力,谢谢你。这儿真美。似乎在国内时,我也去过这样一个地方。”苒青轻声地对凌力说:“不知为什么,有时对周围的一切,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凌力笑笑,没说什么。苒青知道,凌力是不会懂她的心境的。

  “回去吧,这里太冷了。”凌力的手在苒青的肩上拍了拍。苒青抬头看看他,又垂下头,没有言语。凌力的手也就一直放在她肩上,直到她上车。苒青心里很有些不舒服。她不怕受伤害,却又在某些方面不愿让某些人沾某些便宜。可是,她又是个太软弱的人,从来就抵御不了孤独的诱惑。以后还是不要跟他出来了吧,她想。可是……她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孤独过!

  〈五〉

  窗外又在下雪。已经是春天了,可是这儿的天仿佛除了雪就是雨。苒青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呆呆地看着静静洒落的雪花。记忆里的童年,好象总有美丽的白雪花,打湿身上的花灯芯绒衣裳,弄脏脚上的红灯芯绒鞋。都多少年了呢,苒青叹口气。不知现在家乡的冬天是不是总有白雪厚厚地覆盖大地,苍翠欲滴的松枝驮满一片晶莹?听说现在那儿的气候都变暖了,雪可能也少了吧?可这鬼地方怎么总这么多雪呢?想起家,想起以前,苒青总是心疼,总是恍惚,对于生命和人生本身,她向来缺乏一种透彻的理解和接受。

  “苒青,我今天开车去学校,要不要带你一起去?”在学校图书馆做事的布朗先生在客厅里喊。苒青的住处离校园挺远,加上康奈尔又在山上,得爬很大的坡,每天她至少得花二十多分钟走到系里。走路爬坡,总让她大汗淋漓,可过不了多长时间,风一吹,便觉一种刺骨的凉。每到这种时候,苒青就想哭,就觉得有种莫名其妙的委屈。布朗先生有时开车去学校,他是个很善良的人,只要苒青愿意,她就可以搭他的车。可是,她又不愿听他路上抓紧每一分钟对她讲道。他们夫妻都是虔诚的基督教徒,他们的热心传教,常使苒青尴尬不堪。

  常常,当他们正不厌其烦地谆谆教诲苒青时,苒青心里却正想着对于他们来说很罪恶的事情。这往往使苒青觉得自己不可救药。

  “谢谢,不用了。”苒青根本不想去学校。她不知是不是还有别人象她这样常逃课。她的课最早的是早上十点,但她还是隔一、两个星期逃一次。她根本对那些不感兴趣。她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张帆来信说他申请出国被拒绝了,单位不批。规定从一月一号开始,凡申请出国探亲者,须配偶在国外一年以上方可批准。张帆一月三号收到苒青寄给他的所有材料,新规定刚执行了两天。苒青怀疑自己潜意识里也许并不想张帆来,不然,她完全可以早一些时间给他寄材料。张帆信上说他因此很沮丧,什么事都不想做。苒青不但没为他担心,反而有种说不出来的烦。她觉得张帆想来美国并非是要和她团圆,而是他只是想来美国。就象他们结婚并不是因为张帆说“我爱你,我们结婚吧”,张帆永远也不会这样说。而是苒青说“我如果能出去,一定把你带出去”。苒青从没想到要出去,是张帆为她联系的。张帆联系了两、三年也没拿到资助,就说给苒青试试,也许苒青的运气好些。他给苒青造了假的成绩单,盖上用肥皂刻的图章。结果苒青的运气真的好,联系了三个学校两个给资助。她没食言,拿了护照的第二天就和张帆领了张结婚证。虽然因为一件莫名其妙的小事去领结婚证的来回路上他们一直在吵,以致于苒青气得那天中午饭都没吃,可法律上他们是夫妻。当然,苒青并没把这些看得很重,不然,就不会有她和达明之间的一切了。只有当和达明之间的这一切给她带来苦痛时,她才觉得有愧于张帆。张帆永远也不会做这样的事。他说过不管和哪个女人结婚,他都会很专一。这是他的本性。有时她很怨张帆,如果不是他把她弄出来,她是不是就不会受这么多苦呢?在国内好好呆着,过一种很清贫很浪漫很轻松的日子,不时地有“爱情”滋生,比在这儿忍受这种孤独寂寞好多了。当然,假如不出来,她说什么也不会结婚。她根本不想对任何一个人许诺一生。她至今还没发现这样一个人可以让她爱一生许诺一生。

  吃了午饭后,她看了会电视,也觉没什么意思。美国的电视片大都是娱乐片,在她看来,根本没内容。她于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对着外面发了会呆,心想还是去办公室看看吧。

  她穿上国内带来的“鸭鸭牌”羽绒服,是那种说不清颜色的颜色,做工很呆板。大陆来的学生很多穿这种,所以单凭衣服苒青就可以判定是不是大陆来的。她知道很难看,但是也舍不得花钱去买。她的钱,舍得花的只是买食物和给达明打电话。况且,这种衣服倒是很暖和,特别是这种下雪天。

  她扣紧领口,系上帽子,微低着头,慢慢悠悠地走着。因为天冷,路上行人很少,即便有那么几个,也是脚步匆匆。路边停满颜色不一却都头顶白雪的汽车,几家主要为学生服务的书店、速食店、小百货店的门都关着,看不见里面是否有顾客。这些,苒青都熟悉了,可是,越熟悉,她越觉得陌生。在国内念书时,从宿舍到教室,不管远近,都是在校园,只需要走那矮矮壮壮的法国梧桐间的柏油马路。而在这儿,却要穿过居民人口和学生人口一样多的小镇,才能到那没有门的校园门口。所谓的校门,其实是一座桥,这端连着小镇的“大学街”,那端便是校园了。桥下是一山涧,雨后往往水流很深,很急,现在已经结冰,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积雪。苒青从来不敢往下看,她怕那种眩晕的感觉。听说有个日本女孩因为成绩不好而跳进这条深涧自杀了,尸体第二年春天化了冻才找到。苒青想不管她的成绩多糟她也不会自杀,能让她死的,只是一个“情”字,特别是和男人之间的情。

  康奈尔是美国八所“长春藤”学校之一,校园的美丽和学术的卓越一样有名。校园坐落在山顶,俯瞰整个镇区和咔由咖湖。校园依地势起伏有致,溪流、湖泊、瀑布夹杂其间,更不用说大大小小的树林、森林和草坪了。刚来时,苒青曾为片片绿缎般的草坪,草坪上活蹦乱跳的长尾巴小松鼠,凉爽沁人肺腑的森林,和波光涟滟的湖水赞叹不已,在国内,连城市里的公园都没这样漂亮呢。可是,时间长了,也就腻了。特别是这种阴阴冷冷的天,一切都随天气一起变得灰蒙蒙了。办公室在系里的计算机房隔壁,“吱吱”的打印机声一直不断。

  苒青去时,大家刚吃过中饭,正在聊天儿。苒青跟每一个人说声“嗨”,便坐在自己的办公桌边听他们议论系里那个据说学术上很有名的女教授依达。苒青没来之前,系里的录取通知书上说依达是她的指导教授,她给依达写了封信,还寄了几张照片呢。可来了后,不知为什么,又换成了美籍华人珍妮陈,一个五十多岁从没结过婚的老女人。“依达挺能干呢,听说她在哈佛念博士时就发表了很多在我们这领域影响不小的论文呢。”金发碧眼,丈夫在镇上一家建筑公司做工人的凯琳说。苒青很喜欢她,因为她很热心,耐心,苒青上课时一个字也听不懂,一堂课下来,笔记本上总是白纸一张,凯琳就把自己的笔记复印一份给苒青,苒青不明白的地方,她就解释给她听。“太能干的女人总是不怎样。不然,她怎会离两次婚?”向来尖酸刻薄的另一美国女生玛丽说。她个子比苒青还矮,大概只有一米五五左右,又胖,所以,二十八、九了,连个男朋友也没有。她说话向来没人愿听,在办公室人缘很差。也许是她心里很自卑吧,所以她就用尖刻做保护层?“她太瘦,连个屁股也没有。又神经质,你看她上课时双手总是在腹前搅来搅去。”胖胖的,有着硕大臀部的印度学生杜儿咖,眨着她的大黑眼,撇撇她的棕色大嘴说。杜儿咖来自印度的名门望族,却很平易近人,虽然说话常很“噎人”。

  所有的人都笑了。连那两个从不加入女生谈话的美国男孩杰夫和司考特也忍俊不禁。这一年,共来了十个研究生,只有他俩是男的,便显得非常珍贵了。杰夫一来就被高年级的一个女生缠得紧紧的,气得别的女生见了她就瞪白眼。司考特是同性恋。他高大俊美,一头齐肩金发在脑后扎起一条马尾巴,走路慢腾腾的,从背后看,很象一个女郎。苒青很惊讶他怎会有那么红艳的嘴唇,真可以说是娇艳欲滴了,让人产生一种想吻的冲动。她本以为司考特在他的“爱情”中扮演女人角色,可当他在一个“派对”上把他的“达令”介绍给她时,她愣了。他的“女朋友”是个纽约“唐人街”出生的华人小男孩!他又瘦又小,脑后一缕黑发长及腰际,见了司考特,总是小鸟依人般地依偎在他身边。而司考特的那份柔情,可能会使所有在恋爱中的男人自愧不如。他看那华人小男孩时的目光总是温柔似水,含情脉脉,一会儿给他拿饮料,一会儿拿零食,无微不至。司考特曾对苒青说,同性间的爱和异性间的一样热烈、缠绵,可苒青怎么也不明白两个男人怎么做爱。但她不好意思问。“你们都别这么刻薄了吧,”一向厚道的上海女孩晓晴说。她和苒青同一导师,平时也是对苒青很照顾。“依达也挺可怜,好不容易嫁了个她喜欢的,又出车祸死了。一个人孤单单的,连个孩子也没有。前些天她还和我说起来要去收养个小孩,不然太寂寞了。”“可我上星期去文学院的聚会,看到她坐在一个小男孩的膝上。后来人家告诉我说他是心理系的研究生,比依达小八岁呢。”总是化妆浓得象女鬼似的韩国女生惠江说。有次可能是惠江没来得及化妆,苒青看到她的脸坑坑洼洼,还有好多黑点。

  苒青觉得很厌烦。别看她们背后这么说依达,当面还不是照样巴结她?惠江和玛丽选了依达做论文答辩委员会的主席。看来外国女人和中国女人一样地喜欢背后说人长短。人的劣根性都是一样的。也许看到了苒青脸上显出的不耐烦,晓晴走过来,拍拍苒青的肩,小声地问:“苒青,这些日子过得怎样?”“还好,老样子。”苒青很疲惫地笑笑说。她们在一起总讲中文,尽管办公室有人抗议,她们也不理睬。中国人之间讲英文,总觉怪怪的。“她们这么这样讲依达坏话?真残忍。”“是啊,没多大意思。我要去计算机房,你呢?”晓晴背起书包。

  “我去图书馆看中文小说得了。”苒青打个哈欠说。

  外面雪已停了。洒过盐的路,雪化成水,把路边的雪也染成灰褐色,很是丑陋。苒青无精打采地走着,黑色帆布书包长长地拖至臀部。她不记得自己在国内时曾有过这个样子。

  〈六〉

  “安娜,你这身衣服漂亮极了。”苒青对来自墨西哥的安娜恭维道。安娜的五官长得很好,只是有些显老,而且,汗毛太重。今天她穿一件海军蓝衬衫,同样蓝底白点长裙,一条白丝巾,松松地系在颈上。

  “谢谢,”安娜拍拍苒青的肩。因为都是外国人,所以彼此之间要亲热些。

  “苒青,近来过得好吗?”安娜关切地问。

  “怎么说呢?”苒青叹口气:“还过得去吧,只是总不开心,非常沮丧。”“你是不是太孤单了呢?一个人住吗?”安娜的眼神很真挚,一抬腿,坐到了苒青的桌上。

  “和一对美国夫妇还有一个日本女孩合住。可是没什么可和他们说的。可能是文化差异吧。”她自嘲道。

  “你有中国朋友吧?”“有几个,可也是不这么谈得来。即使和他们在一起,我也觉得孤单。”苒青一手托腮,语调里透出一种很压抑的东西。她说的是实话。

  “我刚来时也是这样。没有朋友,一到周末就嚎啕大哭。”安娜表现出一种同病相怜的样子:“后来,我就去看心理医生。在那儿,我认识了一些和我有类似情况的外国学生,大家一谈,心里就轻松多了。”苒青不怎么相信。在国内时,即使她有那么几个好朋友,也常常是觉得孤独寂寞,觉得自己和别人格格不入,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记得出国前,有一天晚上,也是深夜,那几个常和她在一起玩的小哥们在对面的房间里搓麻将。平时,她总是陪伴他们,给他们做夜宵,但那晚因第二天得给学生上课,就先回房间了。

  她那时是一个人住。一间屋子,大大的,除了一张床,就是一张书桌,还有一个装满了书的原木书架。四周空空荡荡,墙壁是惨白的颜色。她躺在床上,熄了灯,瞅着窗外婆娑的梧桐叶子出神。小哥们的吵闹欢笑声不时传来,她听得见,可觉得那是在另一个和她无关的世界。她不知自己是谁,她觉得白天的自己和晚上的自己不是一个人。她睡不着,打开收录机,听那首不知听了多少遍地歌:轻轻地捧着你的脸替你把眼泪擦干这颗心永远属于你从此你不再孤单……谁能擦干我的眼泪,谁能对我说他的心永远属于我!苒青很是伤感。她想着张帆,他们刚领结婚证不久,为的是张帆以后可以通过“陪读”出国。可对她来说,张帆好象还是陌生人!他们相识三年,什么时候张帆说过“这颗心永远属于你,从此你不再孤单”呢?也许张帆爱她,可他从没对她说过“我爱你”,他只是说他再也不会去找别的女人。苒青没有一种相属的感觉,她多么希望自己能完完全全地属于一个人!心,不再动荡,不再漂泊。

  可她停不下来。在她的感情世界里,仿佛总是没有驿站,没有终点,她只能不停地跋涉,不停地挣扎。她好累,好疲倦。如果前面有棵大树,让我停靠,磕尽鞋里的泥沙,那么,我不再流浪,不再漂泊。她常这样想。可是……张帆是个很忠于感情的人,也许,他就是那棵大树,苒青却没有结束旅途,她挣扎着,不相信眼前的一切就是她魂萦梦系的一切,她所希望自己拥有的一切。“我吃了那么多苦头,付出那么多,不是为了这一些,不是!”每当朋友们劝她现实一点时,她总是这样回答。为了哪些?她并不知道。

  苒青知道自己又要失眠了。她开始烦躁不安。顿时,对门传来的声音使她十分恼火。特别是麻将牌在木桌上“唏哩哗啦”的响声,利锯一样拉扯着她的神经。她按耐不住了,咬住牙关,不让自己歇斯底里地喊叫起来。她趴到床上,用枕头压住自己的头。不要这样,不要!她跳下床,光着脚,只穿着短短的睡裙,开了门,一步闯进对门的屋子:“你-们-能-不-能-轻-一点?”她咬牙切齿地吼道。她的头发乱蓬蓬地披着,脸涨得通红,两眼冒火。他们待她如同手足,平时事事让她。不过,也从未见她发怒,只是有时很能撒娇。所以,他们也没在意,继续专心玩着,其中一个还打趣说:“苒青,不让你玩你忌妒了是不是?你根本不够格。”另一个说:“快回去睡吧,明天你不是还要上课吗?去晚了,学生又要去系主任那儿告你了。”苒青上课敷衍了事是有名的。

  苒青全身抖动着,不再说话。她在门口呆立了几秒钟,三步两步闯到桌前,三下两下把麻将全推到地上。他们这才知道,苒青是真火了。但他们也没说什么,在桌上垫了一条浴巾,继续玩。

  苒青回到房间,怔怔地坐在床上,好半天回不过神来。她下意识地把收录机开到最大音量,是节奏强烈的摇滚乐。隔壁的人“咚咚”地敲着墙壁,她也不理睬。

  “受不了,真受不了。”苒青象一只被围困的野兽一样,在屋里窜来窜去。她不知自己想找什么,想做什么,不是因为他们的吵闹,不是,她明白,她只是觉得无望,觉得闷觉得对一切都很失望,很绝望,一切都不是她想象的,不是她想要的。没有人能懂她,没有。

  她开始流泪。那震耳欲聋的音乐,更给她一种被困孤岛的感觉。四周都是茫茫大海,她无处可去。逃与不逃都是死路一条。别人都在岸上好好地活着。她面前没有灯光,她什么都看不见。这些“哥们”和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们每天都很快乐。张帆离她很远,他从来不知道她。她痛苦地发现,她的世界里,只有她自己。她开始无声地流泪……第二天,苒青去医院看神经科。她含着泪对那个老医生说:“我有神经病。我睡不着觉,睡着也是老做恶梦。我好孤单,可觉得孤单时又不愿和人打交道。我经常哭,觉得活着很没意思。”老医生慈善地看着她,笑笑说:“你没病,可能是过于多愁善感,造成神经衰弱。吃点中药吧,凡事想开些。”他给苒青开了一副中药方。苒青没吃,她知吃了也没用。

  为什么总是逃脱不开那种孤独和寂寞!苒青很是不明白。

  “苒青,这儿有男朋友吗?”安娜笑着问她。

  “这……”苒青想起达明。但她知道,办公室的人都知道她是结了婚的人。“没有,”她否认道。

  “啊!”安娜吃惊地扬起眉毛。“你们中国人真不可思议!你一个人,一个人!难怪你不开心呢。”安娜叫起来。

  “安娜,难道你不知道我已结了婚吗?”苒青为自己感到恶心,她不明白为什么要装出一副忠贞的样子来。大概是还脱不了中国人的虚伪吧?“可他还在中国!你们也算夫妻?”苒青知道,安娜本来在波士顿有个未婚夫,后来嫌太远,分开了,在康奈尔又找了一个。

  “他过段时间就会来美国了。他们单位规定我出来一年以上他才可以申请出来。”苒青知道安娜不会明白这些。可事实的确是这样。刚来几个月,苒青就把银行证明寄回去了,但张帆的学校没批准他。苒青有时觉得这是天意。如果张帆上个学期能来,她寒假也不会去达明那儿,她的日子也就不会是这样,有这么多苦痛。这是一种无法诉说的苦痛。她也悲哀--夫妻团聚的机会,竟完完全全要受赐于人!“可无论如何,你得有人陪伴。一个人,”安娜做了个极痛苦的表情:“太难了。要不要给你找个墨西哥男孩?”苒青大笑起来。“谢谢你,安娜,用英语谈情说爱我会觉得不舒服的。”在苒青看来,只有中文才能表达明出那份缠绵、那份惆怅、那份热烈和那份痛楚。她从没想到要和其它国家的男人搅和到一起。

  即使有达明,她还是孤独。从这儿到纽约开车至少五个小时,她不会开,也没有车,每次都是坐“灰狗”或达明和别人的车去,每次都是很疲倦。疲倦得她有时真想把这一切画上句号。苒青何曾有他陪伴!还有另外一种孤独。躺在达明怀里,她还是孤独。当两个人的肉体结合得毫无空隙时,她仍然觉得她和他之间还有长长的一段距离。那是永远也不可能走完的。每在这种时候,她总是诧异,刚刚这样相亲相爱的两个人,实际上,彼此十分陌生。不要说什么心心相通,脉脉相连,就是她对他的这份苦恋,他又如何能懂?她为他付出的那一切,他又怎能知晓?苒青常为此忧伤。世界上,还有比心爱的人不懂自己更为落寞的吗?你在为他流泪,为他痛苦,为他牺牲,为他绝望,他却隔岸观火,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夜静如水的时候,在心里静静地和他对话。告诉他:爱你,用生命……风摇动窗外的树叶“沙沙”做响,一股冷气,从玻璃缝中持续不断地透进。期盼他有回音,期盼自己的脉搏紊乱,因为那将是他思念的电磁波在干扰,期盼他走进自己的梦,握住自己的手……什么也没有。即使用心对话,何曾有回音!不眠之夜,看月影西移,祈求他黎明时走进,为自己拭去眼角的泪花;血色黄昏,拖着疲惫的脚步,盼望信箱里有他一纸素笺……什么都没有。

  “安娜,你爱你男朋友吗?”苒青想轻松些。

  “我很喜欢他。他挺有趣。不过,我发现艺术系有个巴西人挺不错呢。昨晚我们一起去酒巴跳舞去了。当然,我现在的男朋友不知道。”安娜很得意。

  “你会和他结婚吗?”苒青很认真地问。

  “怎么可能!我从来还没想到要结婚呢。那是四十岁的事吧。我找男朋友,只是为了不孤独而已。”苒青理解,她可以理解一切人。可是她自己做不到。她选择一个男人,肯定是因为爱他。既然爱,她就想长相守。本来,在国内时,她就自认为是最解放的了,因她总是说“相爱就相守,不一定有婚姻。”她爱达明,她希望不要分离。所以,她老是有种怕失落的恐慌。失去他,我会死的,她常这样想。

  “安娜,如果你和他分手,会难过吗?”苒青在任何一次感情起伏中,都要受许许多多的苦。

  “不一定。如果他是最好的,我当然会难过。如果不是,可能不会。”“可你们在一起很长时间,分开总是不容易吧?”“为什么不容易?说声再见就行了。若真处得不错,以后还可以做朋友嘛。”苒青是做不到的。她想,除非爱得不深,才会这样洒脱。要么永不相遇,要么永不分开,没有别的选择。如果相爱已深,分手后任何的接触都只能是一种回忆的痛楚。有时,她很是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总是割舍不下这么多?情感上,她总是完全地投入自己,受苦太甚时,她也希望能淡泊一些,可她总是潇洒不起来。她想这也许是文化的缘故。中国人过于重情,实际上,也许过于重虚,不务实。西方人处理感情的方式常常使她目瞪口呆,但她就是学不会。

  达明也曾对她讲过:“我们可以是好朋友。”她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她不知自己是不是太贪婪,总不想放弃得到的那些。虽然,她有时也很清醒:放弃与得到之间,并没有什么区别。世界上,没有对于人生永恒的东西。得到之后,也许发现,那并不是自己想要的,那时就会自动放弃;但在没有得到之前,她无论如何也是不会放弃的。

  达明并没有使她少些孤独,自从一切开始后,她更觉孤独。特别是在她觉得受了伤害却又无从诉说的时候。她思念他,呼唤她,每一个夜晚,都因此变得漫长起来。失眠时,她流着眼泪默念他的名字;入睡后,梦里她四处找他,最后只能站在风里悲伤地哭泣……因为爱他,每天下课后她都把自己关在屋里给他写信,打电话,不想见人,不想与人交谈。她总觉得自己只要一开口,就会在别人面前失声痛哭。她逐渐地远离他人。达明经常狠狠地伤害了她,她痛不欲生,却又难以诉诸于人——这时,她就会有一种被世界遗弃的感觉。

  “苒青,不要在意太多,不要追究太多,不要想结果。那么你就会快乐好多。”安娜哲学家般地劝道。苒青深有同感。但是怎样才能做得到呢?她的天性就是在意太多,追究太多,太想知道结果啊!〈七〉我太失望、伤心了。这两个词,未曾失望、伤心过的人是体会不到它的滋味的。我真的是失望、伤心!所有的悲剧,在你我相见时就埋下了伏笔,你我相聚的第一刻就拉开了序幕,而现在,已上演好久了。你看它高潮迭起,是不是?什么时候是剧终,我不知道。剧终会怎样,我也不知道。但悲剧总是悲剧,不会以喜剧来收场。作为悲剧中的女主角,我已疲倦万分,只希望它早点结束。你使我的每个日子都灰沉沉的,尽管现在是风和日丽的春天。

  那撕裂、掏空、疼痛、晕眩,以及怨恨……那空洞洞的遥远的声音;那个恍恍惚惚不知发生了什么的感觉……我记住了这样的日子,今生今世,刻骨铭心!心里,已经为它点上了白色的小蜡烛……不知世上有多少女人象我这样整年心里都飘着雨雪,结着冰。可胸口的创痛依旧新鲜,血,汨汨流淌。可我无奈,我无法用它涂抹我的世界。我的面前是这样灰暗。可是我多想,多想就这样一下切开我的手腕,蘸着那般艳红,为自己画上一幅今生唯一想画的图画:黑色的天空,白色透明的躯体,泼洒着鲜艳的晚霞般的血……那肯定是很美丽,很动人的。

  苒青坐在桌前,泪水顺着脸滴到纸上,斑斑点点。她每天都给达明写信,她觉得自己的内心,就象夜里海边礁石上的草棵,一阵阵地被风卷过,被海浪侵袭过,她得不停地挣扎。

  她的功课,已经越来越跟不上了,她知道这样下去,她非得被淘汰不可。若想保住资助,各科平均分数至少得B以上,可她有一科的期中考试已是不及格,那是在她从达明那儿回来的第二天。就是那次,她知道达明“结婚”了。可她顾不得这么多了,她已失去了这么多,她还怕什么?她知道她没有能力去争取别的,她唯一能赌一赌的,就是达明。她是一个什么都输光了的赌徒,她没有什么再怕输掉的。认识到这一点,她非常悲哀——她付出一切,仿佛就是为了失去一切。为了给自己一点点平衡,她把一切她所忍受的都归罪于达明,尽管她知道,那是她性格的悲剧。她恨他,有时,她是那么恨他,以致于想起他来,她会用所有的最恶毒的词汇诅咒他,她会想象自己用什么手段去报复他,在她的想象里,她是不惜任何手段的。

  外面的天渐渐暗下来了,窗外树上新发的芽苞,在暮色中看去,只是一个个小小的黑点。树林里的溪流,远远地传来“哗哗”的声音。天是淡紫的青色,几粒疏星已廖落于天幕。布朗夫妇和由美子都还没回来,四周寂静得能听见夜慢慢降落。

  中午,苒青的导师珍妮陈,那个美籍华裔教授又把她叫到办公室,很不高兴地告诉她说,系上对苒青很不满意,苒青平时干的活不多,功课也不是很好,但念及这是苒青的第一年,系里愿意再给她一些时间。苒青一直低头不语。“苒青,你有什么打算?你倒是说话啊。”珍妮不耐烦地问:“你怎么老是这种不在乎的样子?”我根本不在乎这些,从来没在乎过。苒青想大叫,这些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我真看不惯你们中国学生这种样子!这是在美国!不好好念,来干什么?你们光知道美国好,为什么不知道美国的竞争很厉害?不想吃苦就呆在中国好了!”珍妮骂中国人时,就把自己当美国人;骂美国人时,就当中国人。她四十年前来美国,才十六岁,口袋里只有二十美元,尽管她的继父是香港有名的商人,但她说她就为争得那口气,决不要他一分钱。

  她聪明勤奋,硬是靠着奖学金读完了大学和研究生,拿到了博士学位。

  苒青也懒得理她。我和你不一样,她心里暗道。你可以不需要男人过一辈子,可以一辈子单身,我不行。我身边必须有个男人,而且必须是个我爱爱我的男人。我为男人活着,没有男人我生存不下去。我忍受不了孤单,也忍受不了寂寞,我忍受不了一个人的世界。我需要心的慰藉,也需要肌肤相亲。“苒青,我在跟你说话,你听见没有!?”珍妮提高了嗓门。她很胖,头发短短的象男人。苒青从未见过她穿裙子。有时,晓晴跟她嘀咕说怀疑珍妮是同性恋。

  “听到了。”苒青心不在焉地说。听到和没听到又怎样呢?她有些茫然地看着珍妮。

  “苒青,你是不是很忧郁?”珍妮问道。英文里的忧郁好象没有中文里的忧郁“严重”,是被人们时常挂在嘴边的。听说,康奈尔大学有百分之七十的学生因为“忧郁症”看过心理医生。“你也许应该去看心理医生。”“我去过,没有用。”那次听了安娜的建议后,尽管似信非信,苒青还是去了学校的诊所,心想反正是免费的,就当做聊天儿好了。可那个中年的女心理医生好象是弗罗伊德的忠实信徒,她让苒青回答完十几个问题,确定苒青真的有“忧郁症”后,便开始不厌其烦地问苒青的童年。苒青自己也念过些心理学书,知道弗罗伊德那一套就是从人的童年时代,寻找人格形成的轨迹。一般说来,成年人的心态特点,是由其儿童时期所发生的某件或某些事所影响的。心理医生问苒青的父母是否吵架,是否虐待过她,是否酗酒或吸毒,是否本身是忧郁症患者。苒青觉得这些问题简直是对父母的污辱,她很凛然地回答说:“我的父母很相爱。他们很爱我们。我是在一个幸福正常的家庭中长大。”她告诉心理医生说听父母讲,她从小就多愁善感,而且经常生病。后来,她又看了太多的小说,从不看正经书,总把小说当生活,走不出自己的幻想。现在,她在一个陌生的国度,精神上特别寂寞,压力也大,加上和达明之间的这场恋爱,她实在没有办法面对这样的现实。有时,她痛苦得想死。但是,一想到那样爱她的父母,她连死的勇气都没有。哪知,心理医生一听到她想死,马上惊惶失措,拿起电话告诉精神病医生说她有一个紧急病人。精神病医生和心理医生的区别是,精神病医生可以开药,而心理医生只能“听”和“劝”。听说苒青有想死的念头,精神病医生让苒青马上去见她,连时间都不用约。精神病医生也是个中年的女人,很和蔼,象妈妈。苒青怀疑只有女人或不太聪明的男人去念心理或精神分析,因为这样的职业不需要什么大本事,能听能说会道就行了。

  “苒青,告诉我,你为什么忧郁?”“我想家。我不喜欢这里。我不爱我丈夫。我爱别人。”“想家为什么不回去呢?不喜欢这里为什么要呆在这里呢?再说,你都二十六岁了,怎么还会这么想家呢?你是个成人,苒青,你不再是爹地和妈咪的小姑娘。你说你不爱你丈夫,离婚就是了,和你爱的人在一起。只做使你自己不痛苦的事。”你不明白的,你不懂,苒青在心里说。美国的心理医生怎能治得了中国人的心理病!既然人的心理受制于环境和文化,美国人怎能洞悉中国人的内心世界?从那开始,精神病医生让苒青坚持服用抗忧郁药“普若扎克”,并让苒青每星期去和她见一次面。那药也真的很管用,一段时间后,苒青发现自己很安静,本来能使她流泪的事,象达明的信,或者给达明打电话,或给父母写信,都不再使她流泪了。她不再绝望。可是,后来,她也为此疲倦了。每次去见医生,她都要问苒青:“你过去的一个星期中感觉如何?有过死的念头没有?”让苒青觉得若她没有死的念头真是对不起医生的关心。再说,她也怕这种药将给她带来副作用。她怕自己由此变成一个没有知觉没有感觉的人。她宁可在大喜大悲中毁灭,也不愿在麻木中生活。两个月后,她告诉医生说:“我感觉很好。我一点也没有死的念头了。我很乐观。我想我再也不需要来见你,再也不需要吃药了。”医生也很高兴,好象她把苒青从死亡线上挽救回来一样:“祝贺你,苒青。我也希望从此不再见你。”其实,死亡的念头何曾离开过苒青。也许是在很早的时候,在没有来这儿之前,在没有和达明之间的一切之前,她就有这个念头了。当然,它只是她面对不了现实时的一种逃脱,但她永远也不会有勇气和力量去死的,那只是一种幻想,一种诱惑。有时,苒青为它深深地着迷。“苒青,你这样的精神状态无法念书的。你会被淘汰。”珍妮的语气挺担心。其实,尽管她脾气不好,系里的别的学生都不愿跟她,她手下只有晓晴和苒青,但她各方面对她俩还是挺关心的。她念及晓晴和苒青不会做饭,也没时间做,更舍不得出去吃,便经常带她们俩去吃学校的食堂。康奈尔的食堂,质量是实在不错的。都是自助餐,可以选择的种类非常多,生熟荤素都很齐备。每次苒青和晓晴都是放开肚皮吃,也不担心胃和体重。在外面吃这样一餐,至少得十几块钱,一般学生是负担不起的。

  “无所谓的。”苒青叹口气说。

  “苒青,我很讨厌你这种无所谓的态度。怎么可以无所谓?这是康奈尔,你知道多少人想进都进不来吗?这是有名的‘长春藤’学校!”我知道的,苒青想。又能怎样?念什么学校我从来没在乎过。我只希望感情上幸福。可我从来没幸福过。不幸福我是什么事都做不了的,什么也不在乎的。爱情一直是我的支柱,没有幸福的爱情我便没有一切,尽管我知道我是多么的因此而浅薄。

  “苒青,你若是这种态度我无法帮你的。不然,若系里决定对你要做什么的话,我还可以帮你说一下。可你这样让我没法说话。”珍妮的脾气不好,人缘也就不怎么样了。她二十年前就做了副教授,至今还不是教授。每次都没人提她,尽管她的教学和研究都做得很好。

  但是,尽管大家不喜欢她,却都怕她,因为她谁都敢骂,什么话都敢骂的。

  “珍妮,谢谢你。不过,没什么的,没必要为我去争取什么。我真的无所谓的。”“那你有什么打算?”“暂时还没有。”此时,苒青又在给达明写信了。和他说话,不管是在电话上还是在纸上,都使苒青心碎,疼痛难挨。回忆起纽约四十二街“灰狗”站上那个小小的男孩所给她带来的温馨的感觉早已荡然无存,每每起他来,只有怨和恨,有堵在胸口的吞不下吐不出的悲哀。他会要了我的命的!因为他,我竟然一无所有。她忘不了那天。是春节前的一天,她想去掉“它”,既然它已被决定了去掉的命运。她想去达明那儿,和他一起过春节。她不愿再忍受那种不适,既然没有理由再忍受下去。是晓晴送她去的,在那个灰蒙蒙飘着细雪的下午。从那以后,一到这样的天气,苒青就有被抽空的疼痛和眩晕。完了之后,晓晴把她送到灰狗站。好冷,苒青穿着一件十美元买来的旧呢大衣,内着白色的毛衣和墨绿裙子。就是在这种时候,她也希望见到达明时,她不会看起来太难看。

  在车上的五个小时,她一直昏昏沉沉。车内和车外都是漆黑一片。她不知一切是否只是个梦。她欲哭无泪。

  当达明把她从车门上搀下来时,她觉得自己轻飘飘的。她没有看清达明的神色。

  “达明,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在等地铁时,她对闭着眼睛对他说。她的声音仿佛从遥远处传来,连她自己都听不清楚。痉挛的疼从小腹阵阵涌来。

  那天晚上,她什么也不说,只是哭。无声地哭,她愧对于那没有机会来到世上的“它”,更愧对于自己和自己的期盼。她哭了好久好久。泪水把半边枕头打得湿漉漉的。达明不得不趴在她身上,说:“苒青,难道只有这样吗?难道只有这样我才能安慰得了你吗?”可是,只有哪样的什么才能安慰得了我的失去和苦痛!她在心里拼命喊道。苒青的一切都被掏空了。这辈子,能填补吗?302号空间魏先和失业我终于辞去了别人眼里的那份美差,终于在经理先生把一张提前转正表和一张解雇通知书同时放在我的办公桌上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把公章钥匙以及所有工作计划交给了经理先生向他说一声对不起之后离开了那家呆了二十八天的台资企业。

  我知道如果我不设法钻空子把那张解雇通知书放到经理先生的那位死对头厂务经理的名下,就意味着给我。我很自觉拿自己开了刀。那是一场可恶的权力之争。

  我又一次背起了简单的行囊。走出那家气势颇为雄伟的台资企业,我问自己:我又失业了吗?外面的阳光很鲜艳。我漫步在工业区宽敞而洁净的水泥道上。这是一个新规划的工业区,一排排气势雄伟的厂房在阳光下竭尽全力地炫耀着现代工业文明,我知道在这里面有许许多多远离故土的兄弟姐妹每天都要在里面熬上十二三个钟头或更长时间,他们吃着含“金”量颇高的米饭不见油星的青菜,住着十几个至几十个人一间的“集中营”。流浪这个在我当年看来多么浪漫的生活方式现在显得多么无可奈何。也许生活就是这样,表象五光十色极具诱惑力,但当你真正走进去的时候才会知道它的严肃。

  走到街上,一家刚开张的酒楼乐鼓冲天,正放肆地制造着噪音。我很想找个安静的角落坐一下,但走进我视线的除了高不见顶的楼宇和川流不息的车辆之外,就是步履匆匆的人群。

  我踏上了一辆巴士,乘务员小姐可能有点讨厌我大大小小的行李,卖票的时候声音很不友好。

  走进302当我抬手按响西乡翻身自由村某栋四层小洋楼302房的门铃的时候,是1997年8月28日上午10:00整。这里住着我一位自称被诗书画出卖又被诗书画创造了色彩和远方的朋友学。这时也不知道他在做些什么,在这位老弟眼里是没什么时间观念的,他的生活就像他的头发和胡子那样一如秋天的乱草,永远都是杂乱无序。

  直到我的手指按得发软的时候才传来学那带着明显睡意的鸭公声,一听是我,就骂了一句,开门。

  三房一厅的空间住一个身高不足1米70体重不超过65公斤的人应该说是够富足的了,但对学来说就未必。尽管我早有所料,但当我推门而进的时候还是差点被这位伙计房间的艺术效果感染得晕眩过去。鞋子跑到了床上,被子躲到了墙角,四面墙上贴满了大大小小的纸片,纸片上有一些月也朦胧鸟也朦胧山也朦胧水也朦胧世界都朦胧的诗句和一些比毕加索老人家更加抽象的画;颜料彩笔画夹书籍纸张臭袜子臭鞋天女散花满地都是,一股股大拼盘似的气味沁人心脾,不知该说是个垃圾储存库还是一个艺术的梦幻世界。

  见我呆愣愣不知所措,学拍拍光膀子挠挠头嘿嘿嘿地憨笑几声,连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收拾一下。我也笑笑,揶揄道:不必不必了,要保持英雄本色嘛。心下却想:凭这个样子怎么去挣回他的房租和生活费呀?学又问我不是好好的嘛为什么不干了,我说你怎么越来越俗气得像个诗人了打工有为什么的吗?啤酒和诗为了表示欢迎我的光临,学那天一个人在厨房猫了一个下午(我本想帮帮他但越帮越忙只好作罢),弄了一顿颇为丰盛的晚餐。正当我们准备放开肚皮往下灌的时候,我的call机响了,是鹏,这使我吃了一惊。他不是在遥远的湖南的某所学校调教一群小弟弟小妹妹的吗?不是说要好好地过一把“司令瘾”的吗?怎么又跑出来了呢?鹏使我想起那位穿长衫吃茴香豆的孔兄。他被人冠以“青年诗人”的光荣称号,在诗歌的树下曾有过一段辉煌的日子。他常常神采飞扬地从那只非常“古典”的箱子(一个五十年代的木箱)里翻出一本非常“现代”的相集(封面是一个全方位开放的女人),里面保存着他和一些诗人的精彩一瞬间以及一些大作家的墨宝。然而冠以“青年诗人”光荣称号的鹏也要面对大多数现代文人所共同的尴尬处境:贫穷。

  所以他穿胶底布鞋上街,在这座雍容华贵的城市面前小心翼翼,他可以春风得意地在精神的天堂天马行空驰骋千里,但在现实生活面前却常常愁眉苦脸一筹莫展。他曾豪情万丈地穿了他那双心爱的胶底布鞋头顶烈日从深南路的东头走到西头又从西头走到东头以准备完成一首题为《世纪绝唱》的长诗,黄昏的时候他却一脸沮丧和失望地回到住处,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然后哭丧着脸跟我说:今天有20个乞丐和20个婊子一起围着我要去了我仅有的67块5毛钱。然后很不耐烦地找我要了六十块钱出去了,回来时满嘴酒气,语无伦次地说着一些令人莫名其妙的话。过了几天,他决意回家,临走前他神情颓然地免费使用了一次荆轲“壮士一去兮不复返”那句名言,然后把那支曾给他带来鲜花和掌声的钢笔扔出老远。再后来他来信告诉我他回家后重执教鞭并办起了一个文学社,日子过得虽然不是轰轰烈烈但也清静逍遥,始终漂浮不定的心似乎找到了栖息的家。

  我曾为此欣慰不已。是什么原因促使他告别心灵的依所又长足远行来到这个令他失望的城市来呢?鹏挎着那个简单的行李包裹着一身山风和泥土的气息走进302房,面对我俩的疑惑,他故作轻松地唱了一句:钱啦,是我生活中的宝中宝。然后兀自干巴巴地笑了一阵。

  我和学相对一视,什么都没说。

  为庆祝我们“三人帮”的再度聚首,学扛了一箱金威啤酒回来。那晚翻身自由村某栋四层小洋楼302房的灯彻夜通明,三个人都灌得东倒西歪。趁着酒兴,鹏第一个拿着筷子唱起了“高山有好水,平地有好花,人家有好女,无钱莫想她”的山歌,开始的时候还颇为动听,但唱着唱着便颇有狼哭鬼嚎的味道了。后来,他既不敲也不唱,却断断续续含糊其词地跟我们说起他心爱的还没过门的媳妇、视钱如命的丈母娘、每月两百四十块的薪水、那群可爱的小娃娃和令他无比向往又无比憎恨的诗歌,说起这座挫折多多但也机遇多多的城市,这座给他无限灵感和力量也给了他无尽迷茫和颓丧的城市。还说起他所在学校那个桃李满天下却仍然只能穿着用汽车轮胎自制而成的凉鞋走进课堂的老教师……钱,钱……后来鹏也抱着啤酒瓶一直喃喃着这个字。

  喝了啤酒的学也开始像一只发情的猫需要发泄了,他时而拿起画笔或徐或疾地在画板上鼓捣一下,时而阴阳怪气地吐出一些让人云里雾里的话来,譬如:一坛醉死过星星的老窖/从李白的手中/跑出来/看戏:戏如人生/被路越走越远;再如:被大地纹过身的青鸟/对月光缝补出来的河流说/她是我将来往返天堂的鞋子;还更有一些好笑的句子:这时候,四季如床/男人姓凸女人姓凹/凸凸凹凹之中:/水是善歌善舞的鲜花/……不说了不说了/只要你记住/穿过陌生的河流/人最重要的是:/生前鸟语/死后花香,等等等等。

  我一直在默默地想:我又一次成了一个短暂的“自由人”,是否应该做一点应该做的事,于是我就想到了那篇题为《又一个驿站》的难产的小说。在一年前就东画西画了,可居无定所的流浪生活(也许只能算借口)使我漂过了一个驿站又一个驿站,而《又一个驿站》却迟迟未能形成成品。这使我产生许多内疚和惭愧来,因为这不单是我一篇小说的命运,乃是我整个文学之路的悲哀,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写东西思考东西了,而曾经有那么多师长和朋友对我注入那么多的心血,对我抱有那么大的期望,现在的我呢?为了追逐另一种生活,我逐渐远离了原本疯狂挚爱的文学那块深沉而静寂的、充满瑰丽的神奇土地,按着一种流行而庸俗的思维方式在一条喧嚣的路上走着,不愿思考,也不想静止,过着一种表象热闹的虚浮生活。或许我早就已经令他们彻底失望了。

  唉!这生活!当三个被酒精烧倒的家伙都翻着白眼各自揣着各自的梦歪在了柚木地板上的时候,黎明已悄声无迹地爬上了窗台。

  找工的鹏我原计划下定决心趁着不用上班完成《又一个驿站》的,但不知啥原因,每次提起笔的时候却特想睡觉,任何努力也无济于事,后来便干脆放任自流,经常睡得天昏地暗不知子丑寅卯头昏脑涨分不清东南西北。学仍然是每到晚上就像一只发情的猫到处寻找发泄,偶而还会发出一两声怪叫,把我从睡梦中惊醒,便跟他吵,吵着吵着就会差点干起来。这时的鹏却仍无动于衷睡得非常安详。不过这也是不难理解的,他每天大清早地爬起来给我们做好早餐后(他那未过门的媳妇以后准幸福得要死),就要夹着那个鼓鼓胀胀的包乘车去市里的人才市场兜售自己。那包里有十多个诸如什么作协会员证、XX会获奖证、XX学院函授结业证之类的红本本。

  第一天去应聘的时候他显得激情万丈信心十足,他说等他找到工作之后请我们去东海大酒店吃饭。东海大酒店中餐厅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子,就住在我们楼上,一次买了一台电脑搬到二楼时已经气喘吁吁,正好碰到上楼的鹏,鹏便自告奋勇。后来那女孩给他一张香喷喷的名片,告诉他她是东海大酒店中餐厅的一个主任,欢迎他去吃饭,一定给他打折。第一天找工回来,鹏显得异常兴奋,他告诉我们那天有五家单位叫他“等消息”。其实那时我很想大声告诉他别高兴得那么早,那只是美丽一点的拒绝,一种富有中国特色的拒绝。我们中国人都是保留了一些传统美德并发扬光大的,是么?对伤害面子这类的残忍事情谁乐意做呢……又不是有巨额利润可图!等消息?见鬼去吧,这一等准让你等到天荒地老。我本想解释一下,但看到他一脸的激情,就也残忍不起来了。当后来每天招工单位给他的结果都是那句复制出来的“等消息”之后,鹏才发觉事情并不是真的那么美妙了。

  放牛岁月一不留神日子便在半梦半醒之间溜去十多天。这天吃过午饭(其实只是两个面包,学出去了,我还不知道怎么使用煤气灶),百无聊赖地坐在阳台上发呆。阳光非常刺眼,一阵接一阵的热浪扑面而来,鼻尖上很快有了许多细密的小汗珠,我仍然没动,该给心情晒晒太阳了。

  前面是一片面积不算很大的荒地,这片荒地和周围气度轩昂的楼宇相比显得有点委琐和寒碜。尤其是那几间用石棉瓦隔起来的散乱的简易棚子,更是像几个衣着褴褛的贫穷人家,卑微而低贱,与这个现代都市显得如此的格格不入。与破败的棚子相比,荒地上那一簇一簇拥起的青草就要精神和妩媚得多,具有无限的生机和活力,绿绿的柔柔的,微风一吹,便欢快地摇摆个不停。

  这么嫩的草应该是牛的美餐——我突然间想起故乡那一生充满苦难和厄运的牛,想起被牧鞭甩掉的少年时光。

  放牛是我少年时期的一项重要工作。放学后随便扒几口凉饭或者找几块薯片什么的安慰一下咕咕乱叫的肚子便吆喝着一头牛出门了。放牛也是少年时期的一大趣事,每次放牛都会有十多个吆喽兵结集一块,黄昏的暮霭里一群放牛娃会选好第二天的根据地。我们有十多个革命根据地,在那些根据地上,我们用泥巴锅子煮饭、过家家、结拜兄弟、捉特务、扮皇帝老儿,有时候还会“拉帮结派”常常被打得鼻青脸肿狼哭鬼嚎。最扫兴的时候,我们正玩得疯,那贪嘴的牛跑到绿油油的作物地里作威作福大肆美食去了。偏又给人家逮个正着,做势要把牛儿牵走,大伙儿慌了神,得齐齐一个劲地作揖求饶。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放牛便成了一件苦差,牛儿一大群,有限的土地上长出的有限的草远不能填饱牛那大得惊人的肚子,只好放弃玩乐的时间去扯一些草根,或者去很远的山上去打草,那很远很远的山上有很多很多嫩嫩的草但也有很多很多的荆棘和令人头皮发麻的蛇。那时便想,以后长大了一定不要放牛。如今,放牛已只是回忆中一些褪色的片断,那一帮放牛的顽童早已各奔西东,那些“革命根据地”也早已面目全非,而我却老是怀念那段放牛岁月,老是觉得自己仍然是那个未曾长大、常常为牛没有草吃而发愁的牧童,这喧嚣的异域他乡便是那很远很远的山。

  风一吹,那鲜嫩的草又一起一伏地摆动起来,我觉得非常浪费。当我再次注视这块长满绿草的荒地时,觉得它没有刚才那么委琐和寒碜了,我想它绝不是被人忽略和遗忘,或许是在蓄势待发,等个好价钱呢。

  我被腰间突然响起来的呼叫声吓了一跳,原来是一个也住在某栋四层小洋楼302号出租屋的叫玲子的女孩子留言,告诉我她又给我写了一封信。玲子?我苦笑一声,摇摇头。她跟我一样是沦落天涯的年轻人,也同样如一叶浮萍生活在人间的底部,但我们却住在同样叫302的出租屋走着两种完全不同的路。

  玲子玲子第一次给我写信还是一年以前的事。信的第一句话是这么写的:“可能你不会理解,但我还是要说。”接着她告诉我她是一家夜总会的“小姐”,属于可以“一陪到底”的那种,现在正抽着“圣罗兰”忍痛给我写信。刚才一位阳痿的男人用烟头在她身上烧了两个疤,尽管现在还火烧火燎地痛,但她觉得还划算,因为她得到了两千块钱的回报。

  她一再强调给我写这封信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太闷太闷,想找个人说说话,她周围那些人是没有那耐烦听她唠叨的。他们不懂理解。

  信中说她常常在深夜两三点的时候独自在寂静而空荡的大街上走啊走啊,脑子里满是支离破碎的家、弟弟面临的失学的无助、花花绿绿的钞票和一张张陌生男人的脸。她成长于一个畸形的家庭:父亲是个生意人,曾经赚过一些钱,就像许多有钱的生意人一样吃喝嫖赌挥金如土,后来终因走私东窗事发而走向逃亡生涯;母亲是个慵懒得出奇的人,家务不管孩子不管整日垒麻城。在父母的影响下,玲子自小就花钱如流水,养成了好逸恶劳的习惯。可是自她父母出事后,家境一落千丈,玲子开始了有生以来最深刻的思考。面对必须支出的生活费用,眼看弟弟面临失学时无助的眼神,想起以往一掷千金的奢侈生活,她在十四岁那年选择了那条被人所不齿而在她看来无所谓的人生之路。

  她还说她常常感到迷惑:是对?是错?她是肮脏的是下贱的是不知廉耻吗?不,她不断询问又不断否认。她认为她只是用一种万般无奈的方式来索取起码的生活需要,从某一个角度来讲,甚至认为自己是纯洁的,活得坦坦荡荡,不像某些人披着一张一本正经的外衣,尽干些丑陋卑鄙或阴险恶毒见不得人的勾当。而善良的人们对她总是不屑一顾嗤之以鼻,还有那些外表一本正经满肚子男盗女娼的男人,当他们在她身上恣意张狂的时候,那华贵外衣掩盖的自私、丑陋和扭曲变形的灵魂一览无余。他们支付的不仅是金钱的代价,还有人格和自尊的代价,那才是真正卑鄙无耻,真正的下贱可恶!她还告诉我她今年十七岁,原来晶莹透剔的眼睛现已如照着她在深夜两三点钟独步的路灯一样呆滞怠倦,信的最后留了她的电话号码。

  看完信,我瞠目结舌,我发了好长的一个呆,这就是十七岁的人生理论吗?这就是一个本应天真无邪的少女的人生观、价值观和金钱观吗?沉思良久,我拨起那个电话号码,我想告诉她:有谁能完整地属于自己?你应该把你深夜独步的时间推迟三四个小时,那时朝阳和晨露会在你的眼里注入醒悟和希望,会还你一双晶莹透剔的眼睛。

  后来我们成了朋友,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

  我曾问她:难道你没想过要回头吗?她是这样回答我的:我可以回头吗?生活给我机会吗?我又问:你以后怎么办?以后?她笑笑,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不过弟弟的书还是要念完的。

  值得一提的是我和她就在同一座城市,而且近在咫尺,但我们极少见面,甚至连电话都很少用,最多的联系方式是写信,在通讯异常发达的今天,我觉得写信是一种非常美妙的交流方式。

  那是一种非常美的距离,我们都心照不宣地保持着。

  流产的《驼铃》当夜跨进302房的时候,学和鹏已不知疯到这个世界的哪个角落去了,他俩总是要到深夜一二点钟才归屋。想静下心来“研究”一下学那些令人稀里糊涂的诗和画,却越“研究”越稀里糊涂,到后来只有发呆的份了,只好另外找了几本书翻了翻,还是看不进去,就开始烦躁起来。一股一股的热气前呼后拥,快乐的蚊子也开始载歌载舞。尽管把电风扇开到了最大档和把硕大的拳头挥来舞去,汗水仍然如泉水般喷涌而出,蚊子们仍在奏着震耳欲聋的摇滚。

  真他妈的!我吼一句,逃出302.一股略带咸味的风迎面走过,我顿时平静了很多。桔黄色的街灯下,三三两两的行人悠闲地散着步聊着天,几个打工妹手拉手并着肩肆无忌惮地笑着从我身边走过,一股劣质的香水味冲鼻而来。

  我的后背被人猛地拍了一把,吓得我双脚发软。转身一看,却是光着膀子把上衣捏在手里的学和光着脚丫把鞋子提在手里的鹏,正要发作,学赶忙涎着脸打拱作揖:九千岁,失礼了!我的气不打一处来,性子马上一蹿老高,正要向他诉诸武力,鹏赶紧插进我俩中间打起了哈哈:九千岁请息怒请息怒,万岁爷也是一时兴起,不要计较,不过想必你老人家南征北战久经沙场也不会经不起如此小小一吓吧?他俩如此一正一反一唱一和,我的火气稍微小了一些,后来学还真一个劲赔不是跟我说什么宰相肚里能撑船大肚能容天下难容之事之类的奉承话,奉承话毕竟是受用的,后来我便根据中国人的心理习惯干脆把气全消了,做出一副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嘿嘿”两声:万岁爷、八千岁,何事如此兴奋啊?——对于如此称呼,应追究无聊的学。某日闷得发慌的学把历代皇帝老儿的姓名一一摆了个谱,发现皇帝中姓得最多的是跟他一个姓,便自封“万岁”,又根据前朝一个臭名昭著的大奸臣与我同姓而呼我为“九千岁”,关于鹏的“八千岁”,是因为鹏说他的幸运号码是“8”。

  回家再说,回家再说。学拉着就往302走。

  回到302,他们像读圣旨似的宣布要办一份诗报,万岁爷自告奋勇掏腰包。

  那晚我们三个人为诗报的刊名而争得可用你死我活来形容,我说要《猎人》,鹏说要《天涯》,学则说要《说话的石头》,讨论来讨论去,到凌晨两三点钟的时候才达成一致:取名《驼铃》。因为我们就像一群艰辛跋涉的骆驼,我们要让诗歌像一串串悦耳的铃声回荡在空旷而广阔的荒漠。

  我们很快约到一些诗友的诗稿,然后我们分头行动:我负责电脑排版(借用学一个朋友的电脑),鹏负责找印刷厂,学就负责出点子画插图什么的。

  那天,我排完了最后一版已是下午两点多,长长地嘘了口气,看着电脑里图文并茂的《驼铃》,不禁得意地嘿嘿了两声。我并没有急于打印出来,因为肚子已经发生暴乱。到街边胡乱吃了一碗米粉回到学朋友那里开启电脑准备完成我最后一道工序时,灾难发生了:电脑因CIH病毒侵入已全部处于瘫痪。“黑色的26日!”我咬牙切齿地骂道。

  我灰心极了。鹏和学强烈要求我另外找一部电脑重新来过,我已没了那份兴致,黑头灰脸地说了句:有些感觉属于我的只有一次。

  出租的女人和菜贩子我买菜学做饭鹏洗碗在这些日子里已成了一条不是规矩的规矩。到菜市场要横过一个丁字路口再沿着公路走上一段。公路上的车子真是多得不得了,像乡下快下雨时那些搬家的蚂蚁,前不见龙头后不见神尾川流不息络驿不绝。当我正准备横过那个丁字路口的时候,一辆红色的出租车在我身边停下来,走下一个重施浓抹袒胸露乳穿短得几乎可以看见底裤的短裙的女人,还拿着手机,样子很了得。我想这应该是个出租的女人,可能也住在出租屋(不知是不是302房),弄不好那个手机也是个出租货。果然,那女人看见我定定地看着她,以为来了生意,便问:先生,需要帮助吗?我微微一笑,说:太需要了。她马上就说:好!那去我的出租屋,前面一点拐个弯那栋四层小洋楼的302房就是(302房?那么巧?)。

  那女人直接的程度令我怀疑她不是一个出租的女人而是一个勒索犯,我装糊涂:去出租屋干嘛?那女人一怔:先生不是需要帮助吗?我哈哈一笑:小姐我想你误会了,我需要的是钱的帮助,因为很快我就没钱吃饭了。那女人顿时花容失色,气恼地骂了一声衰仔便急急地走了。

  菜市场人声鼎沸,菜贩子们的叫卖声此起彼伏,灿若鲜花的笑容很夸张,没有一点真实感。在比较熟络的胖子那个肉摊挑了一点肉,称好,伸来一只油腻腻的手:老细,八块。我漫不经心地摸出钱包,一看,不禁格登了一下:在这些浑浑糊糊的日子中,钱包里只剩下薄薄几张散钱了。清点一下,竟不够肉钱了,有点尴尬,就对胖子说:刚才忘了带钱,等一下拿来,行不?胖子认真地看了我一眼,刚才还笑容可掬的脸马上生动得如打霜的早晨,他扔出一句有棱有角半生不熟的话:没钱就不要来买菜嘛!然后将那点肉收了回去。

  这个世界真精彩!我在心里咕咕咕地笑了一阵子。

  回到302房我跟学和鹏说起那女人和菜贩子的事,他们一点都不以为然,还说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司空见惯了。看样子在今天这些芝麻小事已只配做茶余闲话。

  我明天开始出去找工。吃晚饭的时候我跟学说。然后又拍鹏的肩膀:你明天有伴口罗!怪怪的招工小姐和怪怪的学人才市场的人真多,大多一副满腹经纶高深莫测的样子。据闻在深圳的街上碰到的十个人中间起码就有七八个是大学生,我不知道这是赞叹深圳的人才济济呢还是讽刺深圳的冒牌货太多。顾名思义,人才市场之所以称为市场,理所当然是交易的场所,是交易就难免你挑我拣,于是卖者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极尽推销之所能想卖个好价钱(斯文一点说是好身价),买者则沙堆里面找金子群马中间挑良驹,他们端的是统一的伯乐架子但大多数没有多少伯乐眼光,他们往往显出一副不耐烦或者居高临下的样子(不过我敢肯定他们中间有一些也曾经有过风餐露宿被查暂住证的大盖帽吓得屁滚尿流的经历)。

  鹏一下子就不见了,他哪怕只有0.1%的机会都要去磨上半天嘴皮然后放下一份资料的,他老是教育我人活着就要学会给自己制造一点希望。

  我并不着急,找工这门子事光急是没用的,机遇很重要。我首先将整个展厅逛了一圈,发现有一半以上的单位在招业务经理、业务主管或业务员,其中有一个共同的前提条件就是要能说会道。有一个展位甚至直言不讳地打着“你能把死的说成活的吗?你就是胜利者”的牌子招人。这使我想起买东西老是买到伪劣产品的原因。

  妈的,这个社会就是自由得那么起劲,竟然要把死的说成活的!而有些人就是那么出色,竟然可以把死的说成活的!我终于选定一个摊位并坐下来。那位招工的小姐看起来非常令人舒服,尤其那双风情万种的眼睛很容易让人想入非非,只是嘴唇涂得红了点,灿烂得像怒放的罂粟花,美丽得让人怀疑是不是一个陷阱。坐下来之后不知怎么搞的突然之间竟有点紧张,在脑海里放映了无数次如何应付面试的幻影片一下卡了壳。我问了一句废话:请问这里招工吗?说完心里懊恼得不行。没想到那小姐也回了一句废话:你是应聘的吗?结果两个说废话的人就不约而同地笑了,笑过之后便开始了审讯式的交谈。

  在交谈过程中我发现这位招聘小姐的业务能力很一般,发问的方式非常之生硬和老套,譬如问到特长时她问“你有什么特长”而不是“你觉得你在哪些方面比较出色”,再如问到沟通能力时她问的是“你说话如何”而不是“你的语言表达能力怎样”(其实这本身就是一个多余的提问,在交谈过程中不已经看出来了么),招聘小姐的业务能力和她那张姣好的脸成反比,这使我觉得有点可惜和遗憾。

  正当我们聊得起劲的时候,那小姐突然指着我的简历说你是写诗的?听着那惊讶的语气我还以为碰到一个缪斯的崇拜者,赶快点了点头。可惜我的判断失误,那小姐马上把资料递了回来,说:不好意思,听说你们诗人都是怪怪的,天马行空的不能脚踏实地,你的特长不适合本公司,请另谋高就吧。我解释说不是每个诗人都是怪怪的何况我还根本上称不上是诗人。可是任我如何努力,那小姐怎么也听不进死活就是那句“不好意思”,气得我真想破口大骂,但末了我只是说了句“小姐你才是一首真正的怪诗”便走了,心下却想这妞肯定是被哪位多情的诗人骗去了童贞。

  走出人才市场,一个卖假证件的家伙侦探般闪到我跟前问我要不要证件,毕业证未婚证身份证驾驶证或者会计证学生证退伍证等等都有,我便问他如果我买了你的证件那我那个红本本谁买?我又一次想起在深圳的街上碰到的十个人中间起码就有七八个是大学生的传说。再走了一会儿,一个四肢健全五官端正的年轻人向我理直气壮地伸出那只乞讨的盆子,盆子里已有了一些零零碎碎的散钱,加起来估计不会比我口袋里少。

  回到302出租屋,学正赤着胳膊趴在地板上乱划,旁边放了一些诸如《运程与手相》、《易经八卦》、《命运和姓名笔画》之类的书。见我回来了,一个鲤鱼打挺跃起来抓住我的手左看看右看看,又摸摸我的耳垂,又一本正经地看我的脸,搞得我莫名其妙,便不耐烦地说了句你发哪门子神经!学不恼不怒,又趴在地板上划了一会儿,突然一下子蹦了起来,兴奋地跟我说:你这一个星期就不要出去找什么鸟工了,去了也白去。我二话没说照准他的嘴就是一巴掌(当然不敢太重),我正为今天在街上一不小心丢了一小团纸巾被罚了五十块而气恼。

  学没有还手,估计是打不过我,但嘴一点都不软:等着瞧!你这一个星期找到工了我跟你姓,你以为你是谁!我当然不会信那套鬼话,第二天我迎着日出走出302又踩着晚霞走进302,可还真一无所获,只好默不作声地让学指桑骂槐地嘲弄几番。以后几天都是如此,便把气朝学出:就你个乌鸦嘴!学倒不指槐骂桑了,嘿嘿嘿地奸笑几声:怎么样,这下信这个邪了吧?我没再争吵,当然不是信那个邪,在遭遇挫折的时候,信念非常重要。

  搬出302在第十天的时候我终于接到这个城市边缘的一家公司的复试通知并顺利通过,当我哼着小调踩着夕阳的余辉走进302房准备把这个比较振奋人心的消息告诉学和鹏时,鹏和学都已穿戴整齐地等我(其实学的打扮很滑稽:一条领带已破得不成样子,西裤倒还笔直,可惜没穿袜子,一双皮鞋也张开了嘴),鹏一见我就冲我大声说,走,我们去东海大酒店!原来他的工作有了着落,他一个搞文字工作的朋友把他推销到一家杂志社去拿一支红笔干修修补补的活计。我一乐,也把我的情况跟他们说了一下,大家一阵雀跃。

  来到东海大酒店,一位把嘴唇涂得一塌糊涂的咨客小姐告诉我们要找的那位主任小姐已经走了。鹏似乎有点失落。后来我们没在东海大酒店吃饭,却在一家路边的家乡口味的大排档炒了几盘菜你一杯我一杯的大干特干起来,直到大排档收摊我们才一路踉踉跄跄走回302号出租屋。

  第二天是个艳阳天,跟我离开那家台资企业那天的天气差不多。我和鹏撤出302.学有点不舍的样子,我便笑着说:这下好了,你又可以恢复你的英雄本色了,什么时候也让海子顾城毕加索他们那一伙子惊讶一下?说完又拍拍鹏的肩膀:老兄,可要好好干哟,小媳妇在等你娶过门呢!几乎是同时,学和鹏一齐说:就会说我们,你呢?我一愣,是啊,我呢?现在我又有一份工作了,这意味着我的食宿又暂时有了着落。可是走出302我又是一个驿站了,而难产的《又一个驿站》要什么时候才能诞生在这个充满阳光的世界呢?唉!先不管它,路总是慢慢走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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