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浩然
一
老梁家的媳妇过门以后,惹得家里邻居不高兴。特别是同院住的梁大婶,更是大惊小怪。就好象梁家出了个妖精。几个老太太坐到一块儿,说起话来,梁家媳妇就成了题目:“你们不知道呐,梁大伯两口子,听说儿子在外边搞上对象,出来进去抿着嘴儿笑,见谁跟谁说。实指望娶个哈哈仙,不曾想是个丧门神。”“梁大伯忠厚老实一辈子,长这么大没跟谁红过脸,好人坏人没得罪过一个。这回可让他儿媳妇给摘了牌子。”新媳妇留给人们这个坏印象,是从过门头一天闹洞房引起来的。
渤海湾这一带的村子里,娶媳妇闹洞房,是多少年传下来的老规矩。过门三天里边,不分大辈小辈,也不分远门近枝儿,都兴跟新媳妇闹着玩。有些地方闹得厉害,竟往新媳妇鼻子里撒辣面,往新媳妇的头上浇凉水。临出嫁的姑娘都害怕这一关。据说,这样闹闹,往后媳妇性子柔,好使唤;闹得越厉害,主人越高兴。要是谁家娶了媳妇没人来闹房,还要被外人笑没有人缘呐。
梁大伯为人和气,这是全村人所共知的,儿子河南是县里的青年团干部,又是自由对象,没说的,洞房应当闹得更热闹更厉害点儿。头几天,那些好凑热闹的人,就把蒺藜狗子、毛毛虫,还有辣子面,一切都预备齐全,单等洞房之夜,好好的把媳妇“整一整”。
说话到了办喜事这天,梁家院子里非常热闹。等洞房里的灯一亮,院里院外说话、活动着的人,全都嘻嘻哈哈地吵着、闹着,一齐拥进洞房来。前边那几个楞小伙子,冲着新媳妇摇头晃脑出洋相;上了点年纪的笑着嚷着在一边儿助威。只有妇女们留在门口和窗户外观阵。一个叫黄全宝的中年汉子,是全村有名儿的“刺儿头”,嘴尖、舌快、脸皮厚,哪家娶媳妇闹洞房也少不了他。这次他又被大伙选上代表,由他跟新媳妇谈判。他先是神气地向众人做个鬼脸,然后往新媳妇身边一坐,尖声细气地说:“喂,新娘子,你先出个条件:是要文的,还是要武的?说话呀,不用害羞。”往常都是这样:不论什么家庭出来的姑娘,也不论你什么样儿性气,到这个节骨眼上,总是又羞又怕地盘腿坐在炕上,低着头、咬着牙,任凭别人折腾。谁也没料到,这个新媳妇竟跟别人大不相同。你看她,见人们都进来了,就通的一声跳下地,不慌不忙地把垂到眉尖的一缕黑发撩耳后,接着,微微带笑地朝大伙儿打起招呼:“各位快请到炕上坐吧。往后咱们都是一个社里的人了,一块儿生活、一块儿劳动,就是一家子。我新来乍到,什么也不懂,求大家多照顾多帮助。请坐吧,坐呀!”准备要大闹一通的小伙子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的形势给吓得一楞,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僵在那儿了。脸皮薄的,不声不响往外溜;脸皮厚的,照旧是一个劲儿往前挤,有的人还要动手耍武。这时候,新媳妇朝大伙儿摆着手,说:“今天是大喜日子,应当热热闹闹。
咱们说笑尽管说笑,谁要动手动脚,那可办不到。“她脸上还是含着笑,声调可是很郑重。
人们见了这个气派都不敢再闹了。黄全宝可不管这一套。这个人一向就是心胸窄小,加上喝了几杯烧洒,更是没皮没脸了。他往前一凑,粗脖子红脸一跟新媳妇吵起来:“你咋这么洋相?谁让你来上政治课?你就快提条件!”新媳妇也被这个不讲理的人呕火了,就说:“我的条件就有一个:咱们要互相尊重,不能拿别人开心!”黄全宝无言可答,恼羞成怒,就一转身,抡着胳膊朝众人说:“算了,算了,不让咱们在这儿呆着,咱们都走!”他说着,一甩袖子挤出了新房。
凑热闹的人们,看着再呆下去也无趣,也就来个顺着台阶儿下,跟着往外挤。
梁大伯见此光景,可就架不住劲儿了。他厚着脸皮,跟大伙左陪情,右陪礼,好话说了上千万,怎么拦也拦不住。不一会儿人都走净了。刚才还是热火朝天,这时变得冷冷清清。
老梁家几世忠厚传家,这种伤人丢脸的事儿,还是头一遭儿遇着。梁大伯心里的火苗子冒老高:说媳妇吧,才过门不好开口;说儿子吧,儿子没错,又舍不得。他搓着手掌,急得团团转,嘴里嘟嚷着:“完了完了,这一回全村人都让她伤透了。”同院住的梁大婶,心肠热,嘴头快,最好管闲事儿;又搭上是当家近枝儿,总是更贴心些。她对新媳妇这种火暴劲儿,实在看不惯,就走进洞房来规劝。她按照梁家兄弟排行,称新媳妇“老五家”说:“在这日子口可不能闹小性儿呀。人得站的起趴的下,到那儿随那儿。当了媳妇,就不能象爹妈跟前当闺女那么娇贵了。”新媳妇笑笑说:“看您说的,我也没妨碍谁,只求他们不给我罪受,就不行?当了媳妇,也不能任凭别人耍笑着玩。社会应当尊重妇女。”梁大婶还是耐着性说:“我当新媳妇那天,十冬腊月往我脖子里灌泠水,我连个屁都没敢放。本来,闹洞房是多少年的老规矩嘛。”新媳妇的脑袋象货郎的小手鼓那么一摇晃说:“老规矩还行包办婚姻呢,河南怎么自己搞对象?老规矩不一定都能用。”梁大婶嘴里啧啧着,赶忙退出屋。
这天夜里,西屋河南小两口过的香甜甜;东屋老两口子可犯了大愁。梁大伯躺在炕上,下巴撑着枕头抽着烟,唉声叹气,旱烟叶一袋接一袋地抽成了白灰。河南妈是个老实人,一生遇到天大难过的事,也能逆来顺受;今儿娶了这么个儿媳妇,心里不自在,可是嘴上说不出来,只好默默发愁。
梁大婶也没睡着,她敲着梁大伯的窗棂,嘴贴着窗户纸儿,压低嗓门儿说:“大嫂子,我看老五家的性气可是野呀。趁河南在家,一定得把笼头给她戴上;要不然,等河南一拔腿,媳妇更不好使唤了。”河南妈坐起来,挪到窗户跟前,先叹了一口气,才小声说:“咳,遇到这样人有啥办法,反正咱们不能给她气受呀。”“大嫂子,不用打也不用骂,这种性子的人我经过,只能软磨硬捏。要我看呐,你就把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儿,都推到她身上。身上的担子一重,她就老实啦。面是越揉越好使,野性气也得磨。”梁大婶走后,梁大伯对女人说:“我看梁大婶的话对。设法把她拴在家里边,可别让她到外边给我惹事生非。”
二
第二天是个晴朗的日子。河南父子俩吃罢早饭,去留守营赶集。家里剩下婆媳两个。
串门儿的人还没有来,院子里十分安静。在收拾碗筷家具的时候,河南妈细细地端详一下儿媳妇的模样儿。只见她油黑的头发,梳着两条又黑又长的辫子;赤红脸,尖下巴,两只大眼睛亮晶晶的透着伶俐;嘴唇稍嫌厚一些,可是一点也不显难看;站在那儿,身大胳膊粗,浑身上下都是劲儿;她收拾家具、打扫内外特别灵巧快当,别人磨蹭半天的活儿,她不一会儿就做停当了。河南妈看着看着,心里又高兴又惋惜,暗想:“要是听说听道,性气老老实实,该是个多讨人喜欢的媳妇呀!”媳妇扫院子,河南妈把她叫到屋子里,先告诉她,这所住宅的四至;又告诉她东邻借去了笸箩,西邻借去了簸箕;哪庄有个姑,哪村有个姨,他们老两口子何年何月时辰生人……接着,打开柜盖,从里边掏出一包包一卷卷东西,摆了半炕,一宗宗一件件地给媳妇介绍用途。
新媳妇不声不响地坐在老人面前,看着婆婆那慈祥的面孔,听着婆婆那温和的语气,她很快就联想到自己妈妈。她妈妈要活着,也跟这位老人的年纪差不多少吧?在她十岁那年,妈妈掩藏爸爸和另外两个八路军干部,被叛徒告密,一起被敌人捉到秦皇岛害了。从那时候起,她就跟随哥嫂度日月。哥嫂也是共产党员,他们都用新思想的雨露灌她那幼小的心苗。
她是在野地里、烈日下长大的,一懂事儿就进了新社会,从来没有受过旧礼教的熏染,心地象一块水晶那么光洁。她不象有的农村姑娘那样,把一切心思都集中在花包袱和巧打扮上面;她有自己的理想,她决心把自己的全部精力,都放在集体事业上边。
现在,她见婆婆向自己交代这套家规和手续,心里早已明白八九。数点着开头那几个包儿,她还好奇地看看;过了会儿,一句也听不进耳朵里了,站起身来笑笑说:“妈呀,您不要给我交代这些了。这干什么用呢?”“哟,孩子,老娘们就指着这些打发日子的呀。”“等河南走了,我跟爸爸到社里参加劳动,这些事儿您照管就行了。”象一瓢冷水泼在河南妈的身上,不由得打个楞。她心想:梁大婶给自己传授的那套“下马威”是使不上啦,在这个媳妇的眼里哪儿有我这个婆婆?可是,她只会自己生气,说不出一句有分量的话来。
这当儿,从屋外传来一阵串铃般的笑声,随声进来了一群年轻的闺女媳妇。
打头的姑娘叫翠英,是生产队的副队长,一进屋就拉起新媳妇的手说:“大嫂子……”“嘿,可不要这么称呼,我叫边惠荣。”“哦,边惠荣同志。”妇女们都叽叽嘎嘎地笑起来。
翠英收住笑说:“大嫂,不,惠荣同志,昨个晚上闹洞房的时候,我们都在窗户外边从偷听,开头都替你捏着一把汗呐。后来,那群刺儿头都被你给降服了,大伙挺佩服你,都说:”这个新媳妇可给我们出了气‘,’早该有这么一个人出头露面碰碰他们,取消这个老规矩。‘可是,我们又都挺奇怪,你怎么有这样大的胆子?“惠荣咯咯地笑了一下,拍着翠英的肩膀说:”这叫自卫。妇女要提高自己的地位嘛,遇到侵犯自己的事,还能不反抗。“一屋子人又都被她惹笑了。
惠荣说着话儿,两只眼睛不住地打量这群姑娘,心里充满了快活。她们多象娘家村那群伙伴呀。有高个儿,也有矮个儿,有爱笑的,也有文静的……。在娘家,她和年轻的姐妹们,常在一块儿钻进青纱帐里锄草;一块儿爬到高山上摘果子;一块儿上民校、排评剧……压根儿不知道什么是劳累,什么是苦恼,跟她们生活在一起,永远是欢乐;看来只要自己不离开集体,到处都有这样的欢乐……翠英拉着新媳妇的手,上上下下,端详了好半天,又说:“你真好,一点也不象个新媳妇。你不知道,我们这村里,有的妇女可软哩,一动员她们下地,男人拦挡、女人坐坡,提出一百条困难堵你嘴,真叫人没办法。等你过了这个新劲儿,咱们就在一个生产队,你可得多帮助我们。”惠荣谦逊几句,就认真地说:“啥叫新劲?我这就跟你们去干活儿吧。”翠英朝河南妈那边看一眼,眨眨眼睛说:“才过门一天能做活吗?再说,我们今个是捣粪,你不嫌脏?”惠荣推了翠英一把,说:“真把人看扁啦。”她又转过头来告诉婆婆,“妈,我去干活啦。”河南妈左拦右拦没拦住,只好干生气。
傍黑,梁大伯跟儿子从集上回来,不见了媳妇,就问:“老五家哩?”河南妈把刚才发生的事照说一遍,气得老头指着老伴训开了:“你呀,简直是个木头人。谁家新过门的媳妇就下地?再说,她那野性气,你真放心?”还没容河南妈还嘴,只见梁大婶从外边气喘嘘嘘地喊着跑进来:“我的老哥嫂子,大事不好了。老五家随着一群丫头片子去捣粪,刚才干一阵儿,她就跟生产队长打起架来了,这会儿已经打到了社主任那儿去了。”梁大伯一步跳下炕,拍着大腿说:“怎么样,怎么样?我早就看出她是个惹事的班头,这还得了!”他说着就往外走。
河南上前拉住爸爸说:“您在家里歇着,我去看看,到那儿还好说话。”梁大伯怕到那儿下不来台,正不愿意去丢这份脸,就停住了,忍住火说:“你先把她弄家来再说。”工夫不大,河南小两口陪着社主任说说笑笑地走回来。一进门,社主任拍着梁大伯的肩膀说:“老哥,你真是好运气,娶了这么个好儿媳妇:不光手头能干,思想也很进步。今天她头一次参加劳动,就给社办了件重要事儿。”事情原来是这样的:惠荣她们四个人捣一圈粪,另一边有四个男社员也捣一圈粪,记工的时候,那四个男社员每人记九分,她们四个女社员每人却只记六分;惠荣觉得挺奇怪,就向翠英打听,翠英没好气地说:“从来就这样。”惠荣说:“这可不合理呀。怪不得妇女参加劳动的少了,毛病就在这儿。你们为什么不提意见?”翠英低下头说:“人家笑咱争工分,还得罪人。”惠荣说:“这是坚持原则,不是争工分。不得罪好人,违反政策的人,多得罪几个有什么坏处?走,咱们找他说理。”她说着就往队部走。她走了两步又停住,心里暗想:哥哥常批评自己办事情性子急,昨天上午还一嘱咐,到生地方,要多注意;这样急着解决问题,是不是又鲁莽了?于是她又跟翠英商量,跑了几个组,跟妇女们问了问,结果异口同音,都是一个样。有的妇女还发了脾气,声明今后再不参加劳动了。这回惠英心里有了底儿,就约大伙一同找队长。
队长一见新媳妇挑头给他提意见,满心不高兴,冷冷地说:“女的就是女的,怎么能跟男人比?”惠英说:“按劳取酬,还能分男女?我们跟他们捣一般多的粪,就该记一般多的工分。”队长越发生气了:“捣的多管啥用,你们有人家男人技术高、捣得好吗?”翠英接过来说:“我们干的就不比男人低,不信就检查。”队长气呼呼地领着众人来检查,想借机把新媳妇压一压。他二话不说,拿起铁锹,一边扒开了几大堆粪,半天也没扒出个大坷垃,又细又匀实,豆腐里挑不出骨头来,就问:“这是他们男社员捣的吧?”妇女们你瞧我我瞧你没吭声。
队长走到另一边的粪堆前,没等使锹扒,用脚一趟,里边的大坷垃就骨碌骨碌地滚出来。队长把铁锹往粪堆上一插,气虎虎地问:“这你们捣的吧……”他的话还没说完,看热闹的人都哗的一声大笑起来。队长抓抓头皮,红着脸说:“这堆粪准是黄全宝捣的,应当算作个别现象,不能代表男劳力,再检查别的堆。”谁想,男人凭着力气大点儿,干重活是会比一般妇女强些,可是干起细活儿就不行了;一边检查了五组,都没有妇女捣得细致。妇女们这回可抓住理,一齐向队长开火。哪里知道,队长存心不认输,朝惠荣扫了一眼,挺生硬地说:“你们不用逞能,男女的工分就得不一样,这是渤海社的制度。”惠荣见这种不讲理的干部,真恨不得当场跟他吵一顿;好不容易才压住心中的怒火,朝众人喊道:“他不讲道理,咱们找社主任去。”渤海农业社妇女发动不起来是一老问题,每到了农忙季节,劳动力不够用,活计都挤在一块儿,主任很发愁。刚才,他一直站在人群外边,事情的经过看得清清楚楚。他心里想:闹了半天毛病竟在这儿。这时,他挤进圈里,自己做了检查,批评了队长,立刻把工分不合理的现象纠正了……尽管这样,梁大伯认为得罪队长,是大错。临睡觉的时候,他把儿子叫到自己屋里,对儿子说:“河南呀,有几句话可不该我这当老人的说,不说又实在忍不下。你屋里人太不懂礼,太野性,往后说不定要给咱们家闯出什么祸来。我看,你回机关的时候,还是把她带走吧。我眼不见,心不烦,离开眼皮子底下,她爱啥样就啥样。”河南笑着说:“她是个热情、能干的人。就是性子直了一些;您要跟她呆上五天,保管拿她当宝贝。”梁大伯明知儿子在宽慰自己,摇摇头说:“不行不行,混不到一块儿,你要是疼你爸爸,还是把她领走吧。”最后,河南想了想说:“这样吧,先让她在家里住上一个月,一个月以后我回家休假;到那时候,只要您舍得放手,我就让她到外边住。”
三
新媳妇也有自己的苦恼。在娘家的时候,一天的活计完工了,她也不肯蹲在家里。她可以钻进饲养场帮助赵大伯饮牲口、拌料;她可以跑到瓜园里帮助刘二叔掐掐西瓜蔓,号号瓜种;她还可以坐在办公室帮助哥哥抄写总结,填填表格;她更可以挤进副业股摇豆腐包、泼豆片……。到处都是活计,到处都需要她帮一把手,而且每天都忙到深夜才回家。回到家里,哥哥总要对嫂嫂把她夸奖一番:“这孩子呀,真是穆桂英一样,阵阵离不开她。”这话里有疼爱,有鼓励,就象一股蜂蜜水似的味道,流到她心眼里;甜甜地睡着,睡着了,嘴角上还要挂着笑。可是眼下,到了这人地两生的婆婆家就不一样了。干活回来就得闲在家里,偶然走到人多的地方,不论男的女的,都用那么一种陌生的、好奇的眼光看自己,看得她怪不自在。别人说笑说得挺热闹,自己插不进嘴去;到处也象有活计,自己插不进手去。还有比这更苦恼的事儿吗?人嘴两张皮,这两天说什么话的都有。本来嘛,人的胃口不一样,眼光也不一样,一样的事儿,十样的看法。边惠荣在干部和年轻人的心目中,特别是在妇女们的心目中,成了个“大红人”;可是在她的邻居和公婆心目中,特别在梁大伯的心里,简直是一个烫手的粥盆:扔了心疼,不扔吧,手疼。梁大伯并没因为媳妇在社里逐渐获得信任使精神上的负担减轻,他反而越来越对儿媳妇的活动担忧。你越怕事,事越缠身。梁大伯时刻担惊的事,在一天晚上发生了。
事情就是这样巧。
梁大伯是个生产小组长,组里有一个最扎手的组员,就是在闹洞房的时候出洋相最多的那个黄全宝。黄家原是中农,本人性气不好,又奸滑,又暴躁,在社里总想着拐弯抹角找点儿小便宜。一年他跳了五、六个生产组,到哪个组,哪个组不愿意要他。到了梁大伯这个组里倒偏偏呆下来了。应当说清楚,这并不是梁大伯设法转变了他的脾气,只是梁大伯性情好,黄全宝办了点难见人的事,梁大伯也不惹他,远远躲开。这样才稳住了黄全宝的心。
抓稻秧的季节到了。梁大伯他们小组包了五十亩稻田。抓稻秧是个累活,也是个细活。
头一天,惠荣就发现黄全宝做活不实在。别人抓的很深,他的手几乎连泥也不沾,实在看不下去。晚上回到家,她就把这个意见对公爹说了。
梁大伯说:“他多会儿都是这样,不要理他。”惠荣听了,心里越发不高兴。第二天,她特地到黄全宝抓过的稻垄里仔细检查一下。不看还罢,这一看呀,可把她给气坏了。她回头冲着黄全宝说:“喂,这位同志,看你抓过的地方草还活着哪,抓深点吧。”黄全宝直起身子,翻白翻白眼珠说:“你说谁抓的好?”没等惠荣开口,别的几个妇女也不平地搭上腔:“你可以睁开眼看看,谁不比你抓的干净!”黄全宝根本没把一群妇女放在眼里,就扯开嗓子用大话压她们,而且专冲惠荣喊:“碍你事吗?你算赶哪辆车的?干部都管不了我!”惠荣也不示弱:“我是社员,你损害集体的一个针尖儿,都有我一份,何况你拿着社里的大米糟蹋?干部管不了你,社员有权力管你!”梁大伯连唬带劝,总算没有干起架来。
晚上,正好开队员会,社主任也参加了。把事情研究完毕,人们就下地找鞋子准备回家。边惠荣从人群里站起来:“主任,你们都晚一会儿走。”主任又坐下,和气地对她说:“惠荣同志,你有什么意见,尽管提吧。”惠荣把辫子往背后一甩,两只美丽的眼睛,突然变成两把锋利的刀子一样,朝黄全宝望去,愤愤地说:“黄全宝违反劳动纪律,做活投机取巧,别人提意见还不接受,这样下去……”黄全宝是个真松假刁的人,见此光景吓得发慌。他一见梁大伯在场,心里才稳定一些,就霍地站起来,大声吼道:“你胡说,谁不知道你是个厉害精?如今又找到我身上来了?说我投机取巧谁信,大伙问问梁大伯。”梁大伯在黑影儿里早坐不住了,汗珠子从他那老脸上叭嗒叭嗒地滴下来。他圆瞪起两只眼睛,几根黄胡子也直抖动。黄全宝一提名道姓,他更是架不住,猛的跳到惠荣身前,拉开要打人的架式:“你别在这儿给我丢人现眼啦!我们老梁家几辈子没得罪过人,遇着你这么个不安分的媳妇,简直要把人气死。给我回家!”姑娘、媳妇们都替惠荣捏把汗,翠英悄悄扯她的衣角,暗示她跑开。
可是惠荣并不害怕,冲着公爹理直气壮地说:“自从我进了梁家大门,好多人都劝我守规矩。现在我才闹明白这套规矩:就是上炕认识筷子碗,下炕认识一双鞋,见着谁损害自己、损害集体的利益也装聋装瞎装哑巴,用大伙的利益给自己买点好,是不是?我不能守这套规矩,这样的规矩搞不好社会主义。爸爸,慢说这件事情是他黄全宝办出来的,就是您办出来的,我也同样对待!”立刻,全场鼓起热烈的掌声……当大伙集中“火力”批评黄全宝的时候,梁大伯早就溜出了会场。
四
夏天的深夜,清凉、安静。西坠的月亮给东边那棵白梨树叶镀上一层金黄。缀在枝桠上半熟的梨子,象是翡翠雕刻的一样光洁、美丽。窗前的桂花,送来一阵阵的清香。
边惠荣轻手轻脚地推开半掩的房门,也没顾点灯就睡下了。她心里象是塞上了一团乱铁丝儿:又堵的慌,又扎的痛。
她尽量让自己象哥哥那样:遇事镇静,多检讨自己。她想呀想的,想的那么多,那么细致。她也想起半月前洞房之夜,梁大婶教训自己的话。现在看来,那些话里也有一点的道理。如今做了媳妇,再没有人用手摸着你的头,拿你当小姑娘看了。他们要象成年人一样要求你。自然,不该为讨公婆喜欢,就随波逐流。可是一点儿方式不讲,用直顶硬抗的办法对待有保守思想的老人,能够帮助他进步吗?能够相处得好吗?夜深了,惠荣闭上眼睛,好不容易才入眠。不一会儿,她又被公婆屋子里的响声惊醒。
她跳下炕,拉开门,见公婆屋里掌着灯火,传来一阵痛苦的呻呤声。她不顾一切,一步跨进公婆的屋里。婆婆正在地下急的转磨,公爹躺在炕上,面色煞白,哆嗦的象筛糠一样,身上的被子跳老高。她伸出手朝老人的额头上一摸,吓了一跳,脱口说:“高烧!”婆婆抹着泪,抽噎地问:“是急症儿吧?”惠荣点点头,急忙把衣服纽扣结好,低声说:“妈,您不要慌,好治。我去请医生。”婆婆吃一惊:“你怎么行?离这五六里,还要趟河。”惠荣说了一声“没关系”。就往外走。
婆婆扯住她,从后橱子里取出个纸灯笼:“天黑拿着这个走。”她跟着惠荣走出门外,呆呆地望着儿媳妇的背影渐渐消失。直到听见老伴在屋里呼唤她的声音,她才转进来。
梁大伯问:“老五家干什么去?”河南妈说:“去给你请医生。这么黑的天,真是亏了她呀。别看她野性气,还知道孝敬老人。”“她……”梁大伯闭上了眼睛,一颗泪珠从眼里落下来,心想:“无论怎么不好,她总是个孩子,当老人的实在不该那样对待她;何况她说的句句是理呢?对不起孩子。……”经过医生诊断,证明梁大伯的病情是着了凉,又加上一点儿火气,打一针,留下几包药片。医生刚走,鸡就打鸣了。
惠荣不想再睡。她生了火,给公爹做了一碗面条汤,等吃完,天色大亮,就忙着跟众人下地做活。
黄全宝挨了批评,心里很不舒服。他自知理亏,臭名又传出去了,再要搬弄是非,也是自找无趣。在地里,他总是把头一低,大气不哼干活。因为梁大伯闹病,惠荣代理了生产小组长,黄全宝自然要格外小心。他一边抓着秧,一边偷眼看着惠荣,见惠荣抓的秧又快又好;昨个晚上闹的那么难堪,就象忘了一样,还是说说笑笑的。黄全宝心里嘀咕:别把这老娘们看轻,不光厉害,也真有点心数,往后得提防她。
这一天,日头压山,一阵凉风带着海水的啸声掠过来,稻田里的水,滚起套套连环。
边惠荣跳到畦埂上,用手掠了掠被风吹散的一缕头发,朝着伙伴们喊起来:“喂,同志们,收工回家吃饭了,大家把家具衣服都带好呀!”随着她的喊声,人们一个个迈到畦埂上。黄全宝不愿跟大伙一道儿走,想从另一边上来;一不小心,光着的脚,踩在一根柳条茬子上。他哎哟一声跌倒了,鲜血立刻把稻畦里的水染红一片。
几个妇女都被这血水吓呆了,不知道怎么办好。
边惠荣本来已经坐在畦埂上穿上了一只鞋子,听得叫声,回头一看,大吃一惊;也顾不得脱去鞋袜,“嗵”地一声跳到水田里,直奔到黄全宝跟前,把他扶到田埂上。只见他脚丫子几乎被穿透,鲜血流个不止,疼的他脸上都失去了血色,汗珠子雨点般地滚下来。惠荣怕他血流过多,或者浸进水去,会出危险,得赶紧把伤口包扎起来;可是她把伙伴们都问遍了,不用说布,连条毛巾都没人带来。边惠荣一急,低下头咬紧牙,把身上穿的花汗衫右襟,用力一扯,丝一声扯下一大块。她往地下一坐,把黄全宝的伤脚往自己的腿上一搬,急急忙忙地包扎起来。鲜血流到边惠荣的裤子上,染红了一大片。
惠荣扶着黄全宝抬头一看,天色已经黑下来,就朝伙伴们说:“小琴,保英,你俩找人骑车子去请医生,越快越好;再过来个人,把黄全宝扶给我,我背他回去。”社主任找梁大伯个别谈心,两个人畅谈了半天,日落黄昏告辞回去,梁大伯把他送到门口外边。恰巧碰见众人拥着边惠荣背着黄全宝走过来。社主任慌忙上前从边惠荣背上扶下黄全宝,梁大伯也赶上前扶了一把。大伙一同来到农业社办公室。
这码事儿象一只长着翅膀的小鸟儿,不大工夫就飞遍了全村,男女社员都拥进了院子。
好心肠的梁大婶正做饭,提着火棍子就跑来了。
医生给黄全宝的伤脚上敷了药,又用纱布给包扎好。黄全宝拐着脚可以行动了。他拉住边惠荣,感激的说不出一句话。这个过去说话象机枪一样、只重金钱不重人的小伙子,如今竟呜呜地哭起来。
五
说快也真快,不知不觉地过了整整一个月。
这天,梁大伯到社里结算工帐回来,高高兴兴地跑到供销社里称了二斤肥猪肉,打了半斤老白干。他回来走到家门口,看见梁大婶正坐在树荫下边的石头上编草帽。梁大婶见他手里提的肉和洒,就问:“不年不节的,你买这个干什么?”梁大伯笑哈哈地说:“老五家过门一个月了,整天价忙里忙外,一顿踏实的饭也没吃上;趁今天没上工,做顿好饭犒劳犒劳她。”梁大婶说:“就是呀,媳妇心灵手快性情好,村里社里都喜欢,真是天下难找对儿;你就这么一个儿子一个媳妇,两颗眼珠儿一般,不疼他们疼谁呀。”梁大伯听别人夸奖,眉眼都笑了,说:“这连子,这孩子可卖了力气,一个男子汉也比不上她呀。刚才我去结帐,人家挣了二十三个劳动日,我才挣十五个。”梁大伯跟梁大婶说了会媳妇,心里更加高兴了。到了家,把买来的东西往锅台上一放,走进屋里,屁股还没坐稳,忽听窗外边传来一阵自行车的飞轮响,斜着身子从窗镜朝外一看,原来是儿子河南回来了。只见媳妇给儿子推着车子,一边往里走,一边咯咯地说笑。这是多好的一对呀。儿子、媳妇都是文武双全、思想进步,都是受人喜欢的人物,还有比我这当人家更光彩的吗?一股兴奋的热流通过老人的周身。他连忙跳下炕,拖拉着鞋迎出来。
小两口新婚离别,现在又重会,心里都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惠荣在外屋做饭,手忙脚乱慌了神。她抱柴禾点着火,忘了往锅添水;添上了水,才想起应当先剁肉;拿起刀来,又想起还没问老人做什么吃。惠荣忙折回屋,朝梁大伯问:“爸爸,这肉怎么吃呀?”梁大伯说:“你爱吃什么,做什么吧,反正这是为你买的。”河南妈从后园子里割了韭菜回来,见媳妇正剁肉,忙夺过刀来说:“放下,放下。早起来我不是对你们爷儿两个说了:‘今天是你们休息日,好好歇一天,明天好上工’,这些活儿我包干。”惠荣撒娇似地说:“让我坐在那儿不动一动,我可受不了,咱们娘俩伙着做吧,快做快吃,吃了好玩。”外屋里娘俩有说有笑地做饭,屋里爷俩谈开了家常。河南开口头一句就说:“爸爸,我来接惠荣。”梁大伯猛的一惊:“接她……”河南忍住笑说:“是呀,我在城里已经找到房子,您说是让她去呀还是不让她去呢?”梁大伯放下烟袋,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在家千日好,出外事事难,年轻人到外边挑家过日子不容易,当老人的怎么能放心?你离家又挺近,有空跑回来看看还不行?”河南说:“我们好说,只是你们老两口子……”梁大伯看了儿子一眼,心里不知啥味,小声说:“我们老两口子,你说,你经常不在家,我们身边能离开她这么一个人吗?”
一九五六年草于保定
一九五七年五月三十日改于京郊北蜂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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