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方晨
这年头,只会给老婆织毛衣的男人,算不算是个好男人?1陈兆林在一个小局里当差。天一冷,局里就计划派他烧锅炉。往年干这活儿的是一个退休老干部,上个月死了。
陈兆林对小局的工作向来都是毫不含糊的,这一次却面露难色。他想事先跟妻子商量商量,可又怕她一口反对,自己无法向局里交待。
眼看就得起火了,陈兆林暗暗着急。他的妻子今天下午刚从商店买了一斤二两毛线,正站在镜子面前把毛线搭在这个肩上搭在那个肩上地比划着。陈兆林鼓鼓劲把事情给她说了,也不知她是不是没用心听,还是觉得真行,反正她说:“行。”陈兆林几天来的顾虑打消了,便高高兴兴钻进厨房做饭。饭做好了,吃。吃完了,妻子朝沙发上一躺,看电视,他就坐在旁边缠毛线。他妻子看着看着,黄金时段的电视剧就说再见了,陈兆林也刚好把毛线缠完,缠了三个大球。他妻子告诉他,三天之后她就要穿哦。他赤胆忠心地表示自己有把握,随手将一个线球往空中一扔,再张手去接,眼皮凑巧一眨,那线球就落在他的指尖上,又弹到他妻子头上。他妻子骂他一句,他心里听得蜜儿似的。都到黄金时段的电视剧说再见的时候了,妻子真骂么?他这家伙灵着呢,拦腰抱起她来,嘿嘿笑着进卧室做爱去了。
这一天陈兆林还跟妻子做爱,谁想到她第二天就去找野男人。看看,看看,就这事儿!陈兆林第二天值的是夜班。值完夜班早早回到家里,一看连个人影儿也没有。
他明白这还不到他妻子的上班时间。他妻子叫于婷,图书馆的图书管理员。
等到了傍晚,于婷从外面回来,脸上还生着气。陈兆林可不知道她去找野男人,他为自己昨夜没能陪她而感到内疚,便千方百计地哄她高兴。她到底高兴了,可是陈兆林又该去值班了。他不去不行。于婷就说:“好好,你去吧,你去了我就再去找野男人。”陈兆林信都不敢信,但他拿不动脚了。
于婷又说:“我昨天就找过一次啦,别提多美啦。”看看,看看,就这事儿!陈兆林头都要晕了。
2陈兆林有了一肚子苦恼。群众反映暖气整整一夜都没有正儿八经地暖过,陈兆林是怎么搞的?小局里的领导在小局里住。天刚亮,小局里的领导就把群众的反映告诉给了陈兆林。平时陈兆林工作是最负责的。他没法儿向小局里的领导解释,但到底是自己不对,他一晚上都在想于婷的话。于婷的话真不真假不假。他要信呢,想到两人以往感情那么好,那样的事她做不来。要不信呢,可她是这么说的,她说着玩么?况且她也的确没在家过夜。他得问问她去干什么了。他当时就该问问她,可是他头晕了,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家。
值白班的小卢来接替他了。他真希望自己赶到家时于婷还懒在被窝里没起来,那样就足以说明她撒了谎,她是说要再找一次哩。他心里的疑团一开,也许能够趁机伺候伺候她,把她守的两夜空房补过来。可是,他又没有看见她。他更慌了。
陈兆林魂不守舍的站在房间里,不知干什么好。他看见刚刚起头的毛线活儿还在床边的小桌上放着,那是前天晚上他跟于婷亲热后乘她熟睡悄悄起床干的。他两眼一模糊,直觉得一阵心酸,不由得把活计拿在手里端详起来。于婷这辈子没学会织毛衣,她现在穿的毛衣都是陈兆林亲手给他织的。陈兆林弟兄三个,没姐姐没妹妹,从小什么活儿都学,织毛衣的活儿学得最好。可是于婷不光不会织毛衣,连饭也不会做。当初谈恋爱时,于婷就郑重声明自己将不干家务活,陈兆林认为她只不过这么说说罢了,到时候该干的都得干。结婚之后才发现于婷果真说到做到——你就是要她干她也不会。有时候她看陈兆林织毛衣看得眼热了,也想动手一试,那非弄个一塌糊涂不可。陈兆林脑子里早存有这么个想法,女人只要漂亮只要撒娇就行。
于婷生得妩媚动人,他的一颗心被她俘得牢牢的,他才不在乎她会不会织毛衣会不会做饭呢。他觉得自己就是为于婷干活的,他要把自己的全身心都献给他,只要她高兴,即使让他死呢。
陈兆林觉得自己的心被辜负了,眼里差点儿掉下泪来。
于婷中午回来的时候,陈兆林正默默地坐在床上织毛衣,他似乎没有听到于婷的脚步声,所以当他发现于婷站在了跟前,就吓了一跳。他立刻装出笑模样,放下手中的活,要去碰她,可她一扭身,躲开了。他的手也像害怕了似的,往回一缩。
于婷坚持让他辞掉烧锅炉的差事,他好为难,想起小局里的领导向他透露的群众反映,脸很灰。于婷还是那句话,你晚上再值班我还去找野男人。
陈兆林察看着她的脸色,很像是真的。他觉得自己软不拉叽的,直不起腰来。
于婷说:“你就不敢说你不想干。你怕小局里的领导吃你,你甘心当冤大头。”陈兆林吞吞吐吐了半天才说:“局里安排的,咱不能想咋的就咋的。”他其实想说当初我征求过你的意见,你同意了。可他怕再次得罪于婷,就不敢说。女人,太容易忘事儿。陈兆林又说,工作嘛,反正得有人干。县处级老干部肯干的事,咱就不能干?他为自己找到了这样一条理由。
于婷推他一把,赶他去做饭。他闹不清于婷到底是什么用意。他想,天底下有这样的事情么?她的男人给她做饭吃给她织毛衣穿,却是为了让她又饱又暖地找另一个男人。这太窝囊了一点吧。
3烧锅炉可不是闹着玩的,弄不好会爆炸。小局小,一炸能炸个稀烂。可是小局虽小,也有百十口子的职工家属。关系到人命的差使,能闹着玩么?陈兆林当然晓得玩忽职守的严重性,出了事故他担待不起,就是不能总把暖气烧得暖暖的,职工的那些反映,也会压得他喘不过气。话再说回来,烧锅炉这差使能找到他,还不是看在他平时工作勤恳负责的态度上?这叫领导信任,群众拥护。他不能轻易在烧锅炉这件事上把他在小局里一贯的好口碑给砸了。
陈兆林就这么想着,又来接替小卢的班。小卢是个单身汉,正谈恋爱,对晚上的时间很珍惜,见陈兆林来得很迟就很不高兴。“你太粘老婆了,陈兆林。”他说,“领导今天都说了,你太粘老婆了。”陈兆林想起今天早上领导专门来告诉他群众的意见,再看小卢的脸色,不是假的,心里便咚咚地跳。
小卢急于走,也不跟他多说话。他想,这一夜他一定得把锅炉烧好,以免群众再有反映。可是到了后半夜,他怎么也坐不住了。他要回家看看于婷在做什么。
站在家门前,陈兆林止不住浑身发抖。四周静悄悄的,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行窃的小偷。在楼道里只有一盏功率很低的白炽灯泡,刚能把眼前照亮,但这对于陈兆林来说就已经太刺眼了。他对它表现出了少有的恐惧。他的心里也像支起了一面小鼓,他很怕它的声音会把整座楼房里的人惊醒。他想马上敲开房门,从这灯光下躲开,可是在这一刻他的两条胳膊软绵绵的,就像根本不是他的。
陈兆林终于从自己家门前惶惶而逃了。在他回到锅炉房旁边的值班室时,他觉得自己刚刚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的细节他全忘掉了,但他忘不掉那种可怕的冷森森的感觉。穿过墙壁和户外的黑暗,他看见有一个人在寂静的寒冷的大街上慌张逃窜,路过昏黄的街灯时,这个人的影子单薄得像一张被雨水淋过的纸,在他的脚下瑟瑟地响。
陈兆林带着一双熬红的眼疲惫不堪地来到家里。于婷在床上一动不动地坐着。
他看到这个的时候心里有些轻松,但立刻就被深深的羞愧淹没了。他走到于婷身边,才发现她这样在床上坐了很久了。
于婷脸上冷冷的,一语不发。陈兆林仍旧很心疼她,就让她躺下,等他去做早饭。
还没容他走开,于婷就哇的一声哭起来。陈兆林狠狠地一愣,于婷搐动着肩膀向后一躺,眼睛也闭上了,泪水涌出眼眶。陈兆林慌忙俯身抚慰她,她却突然用力将他一推,不让他碰她。“隔壁的司机不是好人。”她擦眼抹泪地说。
陈兆林早就听于婷说过这样的话,他一直就是不信的。那个司机在一家公司开小车,他倒没看出什么,于婷却不这么认为,因为她发现常有年轻女人坐他的车到他家里来。现在于婷又这么说,陈兆林虽不信,那脑袋也往大里一涨。
接着,于婷就倒在他怀里告诉他那个骚司机昨天在她家门口走动了一夜。她听得出那个司机的脚步声,而且她还能断定他穿的是一双泡沫底拖鞋。
陈兆林直发呆,任凭于婷的眼泪把他前胸的衣服都打湿了。她是那么可怜,她抓住丈夫不放松,怕他再跑掉不来保护她。“你不要再去值班了,好么?”她张开凄凄楚楚的泪眼眼说。
陈兆林不能够回答她。她明白了,一下子变得冲动起来,猛地松开手,跳下床去。“我再去找野男人,”她一边穿鞋一边嚷嚷着,“夜里我就把大门敞开,谁要来就来!那才美呢。”陈兆林望着她那激动的样子,深感无可奈何。他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于婷不知怎的,穿了半天也没把鞋穿上,忽然发觉原来把鞋穿颠倒了。她有些气急败坏,抄起鞋就朝陈兆林的脸上扔去。陈兆林没提防,紧接着“哎哟”一声,用手捂住了脸。
等他拿开手,他就看见于婷紫紫地走出家门。可是眼前只剩下他一个人很久了,那层无限悲惨的紫色仍旧在门口那儿不停地晃。
4于婷有个女友,叫朱施。在结婚之前,两人来往频繁,结婚之后就渐渐疏远了。
朱施在一家大公司的公关部当经理,最能看出人的脸色。陈兆林两口子琴瑟和谐,朱施要再频繁地在他们两人的小天地里出现,算什么?况且朱施至今还是单身一人,她心里没别的念头,还怕于婷会有什么想法呢。就这样,陈兆林有一年时间没能见到她了。听于婷谈到她,知道她的口碑已经不好了,正轮流让两个合资企业的老板包着。
果然,陈兆林再见到她时就看出她已非同凡响,珠光宝气且不说,关键那股神气,显露着生活的优裕,并透着一种无忧无虑的虚空,仿佛在做一场美梦,美到在梦里都不相信那是真的,满眼萦绕着迷幻的腾腾云雾。
陈兆林哪有心思想到朱施会突然出现在眼前!他疲惫地,焦虑地离开小局的锅炉房,僵硬地骑在车子上。这条回家的路他已按部就班地走过多少年,即使他闭上眼,那车子也照样不会出偏。
“陈兆林!”朱施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车把一晃他就下来了,回头就看见朱施袅袅娜娜地从一家专卖店门口走过来。
“模范丈夫,”朱施浑身散发着馥郁的香气,“你们两口子昨晚上干什么去了?让我在家门口等了半天。”陈兆林掩饰着自己的苦恼。在光采照人的朱施面前,他有些自惭形秽,还有些替于婷委屈。
“于婷在家,”他说,又马上支支吾吾起来,“于婷……”“我可是敲了半天门哩,”朱施说,“把你家邻居都引出来了。”“不会是……”陈兆林说。
朱施就笑了。“也真有你们的,”她说,“结婚都几年了,还像个小夫妻似的,整天关紧着门。好吧,我还有事,你转告于婷,说我很想她。有空再去看她。”陈兆林愣愣地看着她上了一辆出租车,消失在大街上。
这一回陈兆林没有在家见到于婷。虽然他很困,但他一点也不想睡。床上整整齐齐的,还像是他昨天收拾过的样子。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发着呆,一直到于婷上午下班回家。
可是于婷并没有走进卧室里来。她在门厅里换上拖鞋,嘴里哼着欢快的歌子,根本不关心丈夫是不是也已回来了。
陈兆林料她不会很快到卧室里来的,就主动走出去,在她背后低低地叫了她一声:“婷。”于婷吃一惊似的,回头看了看他。“你吓死我了!”她不满地说道,“我还以为是个坏人呢。”陈兆林绝不会相信她不知道他已到家里。他想他必须跟她谈谈了。不料于婷却不再理他,虽然不再哼歌了,但仍快乐得像个小姑娘,走路一跳一跳的。
有了要跟于婷谈开的念头,陈兆林就暗暗寻找机会。他先去做了饭,端到桌上,看着于婷吃得比什么都香,欲言又止了几次,就是开不了口。
一时饭罢,陈兆林收拾着桌子,试探地说道:“我在街上碰见朱施了。”眼角悄悄观察着于婷的脸色。
可于婷并没有什么反应,勉强对他说道:“这个朱施,傍上大款也不来看我。”陈兆林心里不能不再次格登一下,盘子里的余沥也差点弄洒。于婷的所作所为对他来说是极其残酷的,但如果他戳破她,对他应该是更加残酷。陈兆林克制住了自己。
这天夜里该陈兆林在家休息。于婷跟他没大说话,他一边织着未完成的毛衣活,一边暗想于婷是不是还要出去。在电视屏幕跟前于婷很快连连打起了哈欠,伸伸懒腰,也没招呼他,就去卧室睡了。陈兆林也说不出自己是不是放了心,但他的确是没心再织了。在卫生间洗盥完毕,就上了床。
于婷面向里躺着,陈兆林身上带着干净的气味,连他自己闻着都有股冲动。他向于婷伸出了手,想要把她的身子扳过来,但他的手迟疑了一下才落到她的身上。
他感觉到于婷微微地一抖,刚要继续动作,啪!就被于婷重重地在手上打了一下。
于婷一挪地方,使两人隔开了能放下一个小孩的距离。
陈兆林绝望地躺平了身子,心里直冒凉气。
5在白天里陈兆林受到的煎熬并不亚于晚间。人们看见他的眼圈都塌了,眼睛也像大了许多。小局的暖气被烧得忽冷忽热,使很多人都来锅炉房看个究竟。不看不知道,一看都吃惊了,陈兆林这么个人蜷缩在锅炉房里,怎么就像是一位被皇帝打入冷宫的皇后呢?看他的样子,大概还被斫了四肢装入酒坛了吧。
陈兆林就被小局的局长叫去了。局长和善地对他说:“你得树立为人民服务的思想。烧锅炉也是工作需要,局里是看你平常工作勤恳才这么安排的嘛。”陈兆林更是诚恐诚惶。这不,局长都找他谈话了!从局长室里出来,陈兆林直抖,他可抵挡不住从各个办公室投来的那些审视的目光。
到了锅炉房,他才后悔起来。他想自己何不顺着局长的话茬提出自己难负党和人民的重托,恳求局长考虑换人呢?他觉得自己失去了一个大好的机会。可要让再转回去,那是万万做不到的。
陈兆林真切地感到自己是那样的孤立无助。他变得脆弱起来,像根细长的冰溜子,又是那样可怜,甚至比装在酒坛里的皇后还可怜。
此时此刻陈兆林不想到于婷还能想到谁呢?他已不敢想望企求于婷太多的支持,于婷只要说一句她还在爱他就足够了。
小卢来了,陈兆林急切地离开锅炉房。但是这一天于婷很晚才从外面回来。陈兆林一眼就看见她穿着一件以前他从没见过的蜜色羊绒大衣。于婷穿着这件衣服也并不是不好看,但陈兆林却觉得更适合于朱施。
接着陈兆林又闻到诱人的香水味。陈兆林对香水一窍不通,但不知怎么,他一下子就想到这是一种很昂贵的香水,一滴能抵他一个月的薪金。在这香水味里还掺杂着一点酒味,陈兆林也是不喝酒的,他也想不出会是哪种酒,只相信这酒绝对不是经常在广告中看到的随便来自哪个小县的酒品。
这样的于婷让陈兆林萎缩,也让陈兆林越看越觉得她离自己很远。他伸手也够不到她,喊声也不能使她听到。
所以,当于婷对他说话时他着实地吃了一惊。
“陈兆林,”于婷叫他全名,“你不想问问我去什么地方了吧。”陈兆林下意识地摇摇头。
“我去了新世纪!”陈兆林更是吓了一跳。你想啊,新世纪是什么地方?新世纪是本市最豪华的一座宾馆,开销大得令每个工薪族谈起来都咬牙切齿地骂娘,且惆怅满怀地发挥最大限度的想象力,暗暗地心向往之。别说是陈兆林,就连小局的局长也未必踏进过新世纪的门。
“我跳了舞,唱了卡拉OK,”于婷喜形于色地说,摇着手腕,“投了保龄球。”夸张地打了个饱嗝,“连夜宵也吃过了。”陈兆林依旧无话,只是发呆。
“我说陈兆林,你真是白活了。”于婷还不罢休,“你知道不知道,你也让我也白活了。我今天才算见了世面。陈兆林,你就不问问我是跟谁出去的?”陈兆林发出了一声哽咽。于婷还以为他要哭了,但他一伸手,拿过毛衣活儿,低头织了起来。
于婷愣愣地看着他。突然,她的眼睛乱转了,小小的耳坠也在乱晃。她看见了沙发背上的鸡毛掸子,便一把抄过来,狠狠地朝陈兆林抽过去。啪!啪!连抽了好几下,但陈兆林岿然不动,双手照织不误。
“陈兆林,你记着,从今以后,我要穿名牌!你给买两千块钱一件的羊毛衫去!”于婷吼着,将鸡毛掸子一丢,跑进了卧室。
第二天于婷醒来,头一眼就看到枕旁放着一件簇新的手织毛衣。可是陈兆林并不在屋里。她抓住毛衣,搂在怀里。
6小卢的个子很大,睡在锅炉房的床上满满的。陈兆林来早了,他还没起床,但他已醒了。陈兆林让他下班,他却不想走,他要在局里的人都来上班的时候走,陈兆林知道那样是为了让人们看见他。
锅炉房里没有坐的地方,陈兆林就去察看了一下锅炉。时间仍旧很早,小卢在床上往里挪挪,腾出地方让他坐。
“嫂子是不是把你关在门外了?”小卢问,“我看你像是一夜没睡的样子。要不我起来,你眯一会儿。”陈兆林忙说:“是我看错表了。”小卢正要表示不相信,却听他又说:“小卢,我是老实问你,你告诉我,像你这样的,高大威武,头脑也灵活,在哪里混不到一口饭吃,非要总呆在一个小局里?一个月不过几百块,抖抖缩缩的,还生怕谁不满意。”小卢本不想说真心话,但陈兆林流露出的真诚使他不忍心骗他,就说:“老陈,我来打个比方,”他略想一想,“就说社会上有些女孩子,很能挣大钱,却又让人瞧不起,但活得最光鲜也是她们。另有一些女孩子,她们守住了贞洁,但也只能过那种暗淡的穷日子。难道她们就不想也活得光鲜?不是不想,是不能够,脑筋不能够,本性也不能,就只好这样了。我就像这后一种女人,没挣那种大钱的本事,能守住现有的一点就不错了。所以,我就最怕丢饭碗。你听说有哪个有本事的人怕下岗的?轮不到下岗他们就辞职了。这个饭碗对我来说就是一个好女人的贞洁,我要好好守住它哩。”陈兆林不晓得小卢怎么就想起来拿女人作比方,仿佛他是有所指的。陈兆林很不安,不想再谈,幸好上班的人陆续到了,小卢也便起床离去。
陈兆林魂不守舍地呆在锅炉房里。午后起风了,刮得昏天暗地。到小卢来接替他上夜班时风还没止息。
“老陈,”小卢用舌头清理着灌进嘴里的尘土,说,“你猜我在路上碰到谁了?我碰到了嫂子。”陈兆林一激凌。
“我从图书馆门口路过,看见嫂子上了一辆凯迪拉克。好家伙,这么长!”小卢比划着,就说这么多。
7在寒风里,陈兆林骑着自行车踽踽独行,街上只偶尔飞驰过一两辆空载的货车。
陈兆林觉得整个城市的大街就好像是他一个人的,陈兆林还觉得寒风也像是专为他吹,专为他呜咽,不管他朝哪个方向骑,风总是对着他的脸吹来。一个为爱情伤心的人这时候还需要什么呢?有这空荡荡的大街,有这通灵的寒风,来配合他的忧伤,也算够了吧。陈兆林不过是在一个小局当差,如此规格还怕是他消受不了的。这也难怪陈兆林好像有些对谁怀着歉意似的,总是紧傍着街边走。
陈兆林眼睛不停地搜寻着街道两旁的酒店宾馆歌厅,并时不时回头看看后车座,夹在上面的提兜里有他为妻子新织好的毛衣。他在家里发现它还放在床上。于婷没有穿它外出。
此时的陈兆林是在冒着寒风为妻子送毛衣。昔有孟姜女,今有陈兆林。陈兆林虽不能比那哭倒长城的孟姜女,但心里的那段千回百转的柔肠也算是极为可佳的了。
像小卢那样魁伟的人都肯自比女人,陈兆林也不免在寒风里越来越觉得玲珑,轻柔,随时都有可能乘风而起。
与街上的冷冷清清形成鲜明的对照,那些鳞次栉比的宾馆酒店歌厅却如盛极的交际花,在醉梦中也不忘展示自己的风骚。陈兆林的眼睛在搜寻,确切一点说,是在搜寻一辆车。那种车叫凯迪拉克,车身如同一枚导弹。陈兆林深信这样的车在这样的时间里是不会深锁在车库里的。陈兆林一路走去,数过了上百家的宾馆酒店歌厅了,在有可能停放那种车的地方,他就停下来,多留点神。
凯迪拉克在这个城市里也许只不过三四辆,但宾馆酒店歌厅夜总会却是数不胜数的,它们轮番出现在陈兆林的眼前,陈兆林不知道它们是不是很像每天出现在于婷面前的浩如烟海的书籍。于婷是图书管理员,但于婷很少想到要读一读那些宝贵的书,她站在书架下,其实是跟一个卖零酒的还不会喝酒的小伙计站在酒桶旁边一样的。酒是卖给旁人喝,经她修修补补的书籍也是给别人看。陈兆林就想到了于婷在图书馆里的情景,想到那众多的宾馆酒店歌厅在自己面前就如同于婷面前的书,他要一本一本地抚摸它们,用目光。
陈兆林经过了金海岸大酒店。
陈兆林经过了新世纪宾馆。
陈兆林在柏拉蒙歌厅下了自行车……陈兆林在大名大厦前终于看到了一辆车身修长的凯迪拉克,他的心都要跳出来了。但是他被人拦在了门外。陈兆林把车子推到墙角,等待着他妻子的出现。寒风也吹进墙角里。陈兆林就想万一于婷不在大名大厦,他岂不在这里白等了?陈兆林记住了大名大厦,又要到别处试试。
事实证明陈兆林的决定是对的。陈兆林在海河路上的心悦歌厅前再次看见了那种车。陈兆林本来没想到那种车会停在心悦歌厅前,因为心悦歌厅看上去一点也不起眼,而正因为这样,陈兆林的胆子才比在大名大厦前大了些。他把自行车停在一边,从车座上取下毛衣,向歌厅门口走去。
一团歌浪向他扑来。他连忙收下步子。歌浪是出人意料地猛烈,在歌浪里还伴随着一股股的热浪。陈兆林畏缩了。陈兆林开始从歌厅门口耀眼的灯光中退去,可是,里面走出了两位小姐。
“进来玩吧。”她们很平常地说。
陈兆林想逃,她们已经在两边拉住了他的胳膊,拉得不紧,而他却脱不开。
“进来玩吧。”她们又说,没有过分的热情。
陈兆林想到了自己怀中的毛衣,心一横,大步走在了她们前面。
在歌厅里面绝对不会使人想到这会是从外面看到的心悦歌厅。脚下像踩着温润的玉石,平滑中恰到好处地带着点涩。灯光半明半暗,白色的装饰物在墙壁上像是涂着层厚厚的银粉,发出奇怪的荧光。舞池里的男女在镭射灯的照耀下忽隐忽现,幢幢人影造成了错觉,仿佛这个大厅里容纳了不止上千人。
两个小姐从陈兆林跟前走开了,陈兆林眼花缭乱地站在那里。热浪在增强,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怀里紧紧抱着的是什么。于是,僵硬从他身体的外围袭击过来,很快到达了他的内心。
8在蹁跹的舞者中,也有一个僵硬的身体。那就是图书管理员于婷。她的女友刚才小声告诉她:“别往后看,你的那位来了。”“我受不住了,朱施。”她说。
“再忍着点儿!”朱施说。
舞曲简直没完没了。
“朱施,我真的受不住了。”于婷有了要哭的意思。
“不要紧的。”朱施说,“来,靠边一点儿,让他看见你。”“朱施,”于婷哽咽了一声,“这玩笑开得太大了。”“你怕什么?不就这一晚了么?明天你就不用再难为他了。一个冬天的时间还不好过吗?天气一暖和,一切就又跟以前一样了。”“可我这就想跟他回去。”于婷的步子乱起来。
“你呀!”朱施无可奈何。
舞曲完了。人们纷纷入座,可是陈兆林已不在歌厅里了。于婷急切地用目光搜寻着。
“你俩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朱施叹了口气,又说,“我都有些羡慕你们了。”在重新响起的舞曲声中,朱施面向大厅边上的KTV包房里招呼一个男人。
“彼得!”从里面应声走出一个人影。
“把于小姐送回去,”朱施说。
“于小姐不玩啦?”“少管闲事!”朱施说。
彼得就嘿嘿一笑,转头向着于婷:“那我们走吧。”朱施又拉他一把,放低声音说:“我警告你,趁早别打于小姐的主意。她不是我这样的人。”彼得就摸摸朱施的脸。“说得可怜见的。我看于小姐要是再开开窍,肯定有人争着出大身价,你不帮帮她吗?”“让你去你就去!”朱施不耐烦了,“还在这里讨人厌。”出了歌厅,彼得开出凯迪拉克,从里面打开车门,于婷就上去了。车子慢慢开到路边,彼得正要提速上路,忽然听到一种撞击声。
于婷本来心不在焉,车子上路了才意识到可能发生了什么事,从窗里回头一看,便马上叫道:“停车!”“不过是擦了一下,”彼得淡淡地说,“管他干什么?”“停车!”于婷又叫,并向前探出身去,使彼得的手在方向盘上一抖,车就左右打起拐来。“我要下去!”彼得把车停下了。“小姐,风很大,对皮肤不好的。”他说。可是于婷已经推开车门下去了。
寒风吹得于婷一个趔趄。她站住了,又马上向被撞倒的人跑去。
那人已从自行车底下爬出来,于婷本想上前扶她,但风把她顶住了。
“毛衣!”陈兆林指着掉在地上的包,说,“别让风吹跑了。”于婷站不住了,一弯腰,蹲下去。
“我给你送毛衣来了。”陈兆林说,“你坐车走吧。这事不怨那位先生,责任在我。”9冬天还没有结束,陈兆林白天在家的时候图书管理员却可能在班上。
有一天,陈兆林值夜班回来发现枕头底下压着一本有关毛衣编织法的书,一看就知道是于婷从图书馆拿来的。陈兆林随手一翻,越看越觉得有趣。
正巧于婷今天没穿他织的那件毛衣,他的手一痒痒,也不去睡了,从柜子里拿出一卷线头,配好色,精心地在毛衣上织了一个图案。
那是一个玩偶。陈兆林左看右看,说不出的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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