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唐伟
他们都叫我二傻子,其实我才不傻呢!阮玲玉要是有脑病我就和她搞对象,她要治好了,我就不和她了。因为不般配了。
听我瘫巴奶奶讲,我妈三十三才怀了我,怀了我之后六七个月她到农村去给人看病还外带讲课,很多大夫一起去的,叫支农医疗队,她和一个小伙子分派到一个小山沟子里,半夜有人砸门,送来一个老头子,当时已经快没气了,我妈看了看老头子,又看了看和她一道来的小伙子,那小伙子扭过头去,对送老头子来的那伙人说:我们就俩儿人,没带那么多医疗器械,你们还是往县城送吧。那伙人一听就急了,一个老婆子大哭小叫嚎个不停,还有一个姑娘大概是老头子女儿,扑通就跪下了。我妈就对小伙子说:小孙,你准备注射,我帮他排淤堵。小伙子说:他这怎么排啊,抽痰机在医院呢?我妈说:人工排。我奶说我妈是个大个子,长得水灵,肉皮透明透亮的。她让人们把老头子抬到床上放平,就弯下了腰,嘴巴紧紧贴住那老头子的嘴……在场的人都呆愣愣地看着,后来一齐哭了起来……老头子终于缓过气了,大家却都哭得上不来气了,和我妈一道的小伙子边哭边说:白姐,应该是我,应该是我做呀……说着他扭过脸去不敢看了。
我妈从农村回来,就查出了肝炎,我妈哭了好几天,她说不能打针吃药,我爸说咋能不呢,我妈说打了针吃了药孩子脑子就该有病了,我爸说那得治呀,孩子就凭天由命吧。
我生下两岁了还不会说话,孙大夫常来看我,有时他还哭,我妈就笑他不让他哭,他走时,我妈就教我说:孙叔走了,说孙叔再见有空来玩!可我光会张嘴流一串哈喇子,我奶说我妈看在眼里痛在心上,没人时连天地念叨都怪她,后来她死了,那是在我三岁头上,我奶说她是活活憋屈死的。我十二岁上了小学一年级,同学们叫我二傻子,他们爱跟我玩,他们一叫我二傻子我就答应到,我一答应他们就乐,我见他们乐我也乐,我也爱跟他们玩。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爸出了车祸,他骑自行车和一辆大卡车撞,一撞他就飞了,连下巴都不知道飞哪儿去了。早上起来他告诉我今天是星期天不用上学,让我跟奶奶好好呆着,他去街上给我买鸡脑袋,我爱吃鸡脑袋。我爸也爱让我吃,他说吃鸡脑袋聪明,吃哪儿补哪儿。说完他骑上车走了,一天也没回来,后来来人告诉我奶我爸被卡车撞死了,我奶就一头摔到地上,再后来她就瘫巴了,她说不清楚话,我是唯一能听懂她的话的人,再来人和她说话就由我帮着传话,来人说我是翻译,还夸我翻译得好。
我和瘫巴奶奶以前住在两间红砖房里。烧煤泥,挑公用自来水,胡同里住的都是医院的人,有一天来了个戴眼镜的,告诉我奶奶和我,让我们到前边楼里去住了,我乐得一宿没睡,第二天有人来收门和窗户,我把它们外加我妈过去的衣服统统翻出去,和那人换了一台电视机,电视机很脏,有两本书大,可是很漂亮,我们搬进那栋新楼后,我把它摆在中间的房子里,一通上电它就开始放出闪闪的光,拔起上边的细铁棍,就有很淡的图像,不过声音很清楚,唱东西的时候差点,说东西的时候最清楚。
我们住在最底层,头上的那家经常摔东西,有女人声音嗷嗷叫,他们家有电话,电话铃经常响,那东西很忙,很吓人耳朵,我经常在夜里被叫醒,我开始想过去的房子,可它已经被拆了。
头上那家的男人腰上还有一个电话,他经常站在楼门口我家窗户前打电话,他根本不用站那么近,他的电话有磁性,能钻进我家电视里来,不管看得见看不见他,只要我看电视时他打电话,电视就停止别的声音,只有他的话,非常清楚,等他打完电话,电视的声音才跑了回来。
那次他在外边,不知道是他往家打电话,还是他家的女人往他电话上打电话,那女的扯着脖子骂他,我可以通过窗口传进来的声音听得一字不差,当时我正在看电视,通过电视我又可以听见那个男人的回骂,女的骂男的:去死吧,你个畜牲东西!男的说:你个死×,你瞅你那个酸×脸相,扔大街上也没人捡你这样的傻×!女的说:马老邪,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我立马就跳楼!男的说:死×,你不跳你是我重孙子!又说:你还是撞墙吧,二楼,他妈吓唬谁?嘟的一声后,电视里的歌声回来了,可没唱两句,“马老邪”的声又钻进来了,他说:您好,传1059,吕经理,我和罗先生在富鑫城桑拿娱乐中心的三楼餐厅芳草阁等你有十几分钟了,速来,姓马,谢谢,嘟。
这时候就听外边“扑通”一声,然后有刺耳的惨叫声“妈啊”,我跑到窗前看,二楼那个女人就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妈啊”就是她发出的动静,我跑出去说:不是让你撞墙吗?她说:我操你妈的,妈啊!我说:我妈死了,有事你找我奶吧,不过,她是瘫巴!她尖叫:我腰,我腰啊!快帮我叫救护车!我说:又没着火,叫啥救火车。
我过去把她翻了个儿,她嗷的一声不动弹了,像一摊鼻涕,她后脑勺流血了,她旁边有一个大花裤衩子,绷在一个晾衣架上,湿淋淋的,沾了些泥,我捡起来说:这不白洗了吗,谁家的?楼门口涌出来好些人,有一个光头男的,他是我家对门里的,他念叨着:这是谁家的,谁家的?怎么这不小心啊?我说:是啊,白洗了,还得重洗。
光头说:什么啊什么啊,我说这是谁家小媳妇,这么不小心,家里人呢?我说:在富鑫城什么草阁里。
光头说:那还不去叫去,快去啊。
我说:咋去啊,在哪疙瘩呢?光头说:过小市场上大街头一家就是,快去吧,我先找孙大夫帮着急救。
我说:好吧,我试试,我不一定找着,找着找不着都不能怨我。
我穿过小市场上了大街,富鑫城原来就是一个挂着有颜色的灯泡的楼房,我也不明白它咋就叫城,我家那楼咋叫扶贫楼,按说也可以叫扶贫城了,我一边问一边找,服务员过来把我带到一个挂红色亮闪闪布帘的门口,我进去就叫:马老邪,马老邪你家人跳楼了!里边坐着几个人,点着电视,他们边看边吃喝,二楼的男人正被一个年轻女的端着杯往嗓里灌酒,听见我叫,一下子呛着了,喷了四周人一脸,那个年轻女的笑得浑身乱摇乱颤,撞得桌边上两个酒瓶和一个大盘子摔到地上,顿时大家乱成一团。
我注意到那个年轻女的眼睛很黑很亮很大,她右边的一只耳朵上挂着一枚钥匙,那眼睛和那钥匙闪闪发光。我被光亮照得喘不上气来。
二楼的女人摔得不能动弹了,马老邪找到我家,说是因为我动了她才不能动,让我赔医疗费,他说了半天,我奶一个劲儿朝他流哈喇子,他说要是耍赖他就到公安局告我去,他走后我奶瞪着我说真真真真……我问:真倒霉?她又瞪了瞪眼,我说:真气人?真?真好笑?我奶把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我说:明白了,真不要脸是吧?这时我发现我奶流泪了。后来我突然明白了,我说:枕头!我奶闭上了眼,露出了一丝笑容,我走过去,把她的枕头放平一些,她睡着了。
晚饭时我才觉得不对劲儿,经过一番研究,我认为我奶死了。
我跑到房门口叫喊:我奶死了,我奶死了!喊了一会儿,没有人出来,我只好回屋,坐在奶奶身边,过了几分钟,有敲门声,我很高兴跑去开门,是对门的光头,我说:我奶死了。他奇怪地看看我,说:那你乐个屁!光头翻了翻我奶的眼皮,说:是真死了,送医院吧。
我问:送医院?他说:都得送医院。又看了看我说:你不是二傻子吧?我说:我是啊,你是谁我咋想不起来了呢?他愣了一下,说:你认识我?我说:我想不起来你叫啥了,反正是我同学呗。
他哈哈笑,说:谁他妈是你同学啊?我说:不是我同学你咋知道我外号呢?他说:哦,哦哦。那你就叫我同学吧。
我说我叫你光头同学吧。他说那也行。
光头同学和我一起把我奶送到医院,接下来我们忙了好几天,最后把我奶的骨灰埋到一棵老槐树下,完事他说:哥们儿算又做了一件好事,回家哥们儿请你吃饭。
他把我领到他家,让我陪他喝酒,我们喝了大半瓶白酒,他的脸红得像要往外渗血。
我是名人之后,我祖上是大资本家!他说。
我问:啥是大资本家?他说:不信是不?不信你不信!他翻箱倒柜找出两片儿写着字的白纸,说:阮玲玉知道吗?这就是她老人家给我曾祖父写的遗书,我现在当了作家、艺术家兼诗人,我就更要加把劲儿,把我祖上的各种故事写出来,让群众都知道知道!有一年冬天,早晨我曾祖父起床了,然后他准备喝茶,不幸的是他发现紫砂茶罐里连一撮茶底儿也没有了,我曾祖父思索了一会儿,他皱着眉头,两个肩膀耸着,一只手抠着脚趾缝,他有严重的脚气,广东香山县的人几乎个个都有脚气,他抠着抠着接着叫来我祖父,他说:去找你舅,给我赊二两茶叶。
我祖父犹豫了一下,但他还是很听话地套上大卦,精神抖擞地踱着方步来到他舅的店里,他皱着眉头,两个肩膀耸着,对他舅说:赊二两“口噙”。这种茶叶据说是皇家专享的东西,年轻的采茶女采完茶后都要一丝不挂地接受检查,以防止夹带,有一些心眼儿多的姑娘就把茶叶噙在舌头底下,终于使皇家专享的东西流到社会上,大家就把这种茶叫口噙茶。
我祖父的舅看了看我祖父,眉毛立立着,嘴角挂着一丝不怎么地道的笑,说:赊帐?我祖父说:赊帐。
我祖父的舅说:那你让你妈来赊。
我祖父说:我妈死了。
我祖父的舅说:那完了,我只赊给我自己家的人。
我祖父说:好,你有老母吗?我祖父的舅愣了一下,从柜里一拳就把我祖父打到街上,我祖父的问话在香山县就是骂人,它的步骤是——你有老母吗——如果有我日你老母——如果没有我日你死老母。
我祖父嘴角挂着血回到家,向我曾祖父汇报了他的遭遇,我曾祖父听后大叫道:把咱家那镐头找出来!我祖父说:我没什么事,伤的皮肉,您犯不着跟他拼命。
我曾祖父说:把镐头找出来!我祖父犹豫了一下,但他还是很听话地脱了大褂,一溜小跑到堆放杂物的下屋里翻腾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一把锈迹斑斑的镐头。
我曾祖父伙同我祖父来到我们家祖坟前,我曾祖父指着高高耸立的坟头说:刨!由于坟头是鸡蛋清和的泥,我祖父和我曾祖父轮流刨了两个多时辰,终于让我曾祖父的爹妈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我曾祖父用他经常抠脚的那只手抠开他爹的嘴说:不好意思,我先借这东西用用,几年儿就还。
我曾祖父抠出来一颗晶莹剔透的大个儿珍珠,就是人们常说的夜明珠,我曾祖父的先人中曾有一位做过不小的官,据说还和林则徐一道禁过鸦片,可他老人家绝对不是个清官,这种珍珠真的能在黑暗中发光,我猜它可能含磷。
我曾祖父卖了珠子开始经营茶叶,两年后他宣布谁也不许给他内弟的店里一两茶叶,我祖父的舅不但没茶叶卖,最后连喝也喝不上了,因为卖茶叶的接到指示,多少钱也不许卖他茶叶。我祖父的舅一咬牙一跺脚,散了所有铺子,改行种茶,后来他拥有香山县所有茶园,孙中山爱喝的一品绿茶就是我祖父的舅种的。香山县改名叫中山县那一年,我祖父的舅喝茶,一片茶叶呛到肺里,把他活活呛死了。
我曾祖父垄断了茶叶生意后决定再找女人,他相中了县长的二女儿,我祖父知道他爹的心思后,主动请缨去提亲,他提着半斤口噙茶拜访林县长一家,一见县长就破口大骂人家叫女儿勾引他爸,被气得脸色紫青的县长撵出门后他逃往上海,我曾祖父追到上海,发誓要骟了这个畜牲。
在上海我曾祖父怒气冲冲看了一场电影,他喜欢上那个姓阮的女主角,出了电影院他怒气全消,决定留在上海做茶叶生意,于是他成了上海的茶叶大王,开始他在霞飞路买了房子,终于有一天他认识了女明星,并请她到自己的宅子里做客,他对女明星说:我第一次看到你的脸,一下就屏住了呼吸,那一瞬间我明白了什么叫女人什么叫美!姓阮的女明星要和母亲同住,还希望搬到新闸路以便于她上班,她是联华制片厂的台柱。民国24年3月7日午夜,她在我曾祖父的鼾声中写下了遗书。
当时我曾祖父在新闸路沁园村9号寓所2楼的卧室里打着呼噜,女明星把3瓶安眠药拌在一碗阳春面里,一口气吃进肚,然后推醒我曾祖父,问道:你是真心爱我吗?我曾祖父打呵欠说:真,我不卖假货。说话间他发现女明星神色异常,他就把她拉到被窝里,问:你怎么想起问这种话,难道对我还不放心?说着我曾祖父吻了女明星,并且抚摸她的乳房,可是女明星一点反应也没有,连连打呵欠,我曾祖父说:坏了坏了,你是不又干傻事了?以前她吃过一回鼠药,我曾祖父把她弄到日本人开的福民医院洗过肠胃。这当儿,女明星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迷迷瞪瞪地说:没有,我没吃安眠药。说着嘴角流口水,我曾祖父跳起来叫女明星的母亲,同时他发现了桌子上的3个空瓶子。
阮玲玉的死在上海乃至整个中国引起了强烈的轰动,她遗书中的一句“人言可畏”成为当时的流行语,她写道:我现在一死,人们一定以为我是畏罪,其实我有什么罪可畏呢?因为我对于张达民,没有一样对不起他的地方。别的姑且不说,就拿我和他脱离同居关系之后,还每月给他一百元,这不是空口说的话,是有凭据和收条的,是他恩将仇报,以怨报德,更加上外界对此中情况不明,还以为我对不起他。唉,那有什么法子想呢?想了又想,只有一死了之。唉!我一死何足惜,不过还是怕人言可畏,人言可畏罢了!阮玲玉绝笔,24年3月7日晚午夜。
在另一信纸背面靠下,她又写道:我不死,不能明我冤,我现在死了,总可以如他所愿,你虽不杀伯仁,伯仁因你而死,张达民,我看你怎样逃得过这个舆论!你现在可以不再诬害唐季珊了吧,因为你已经害死了我啊!现在她的遗书洁白地夹在我的相册里,它们不泛黄,我也纳闷,它们有种柳树叶的清香。
我曾祖父没能救活阮玲玉是因为他去的福民医院根本没有夜班制度,所以耽误了时间,在福民医院,我曾祖父情急之下还骂了不少脏话,尤其是对把门的日本浪人漆田,他骂道:你操母狗母狗都跑,你个赖皮把门的畜牲!漆田气得半宿没睡不说,第二天在街上迷迷瞪瞪走到天后宫西边的路岔,被虞洽卿外甥女的汽车给撞死了,虞洽卿赔了点钱,他是上海商业界巨头,上海物品交易划线的小职员蒋中正就是通过虞洽卿帮忙介绍,拜了黄金荣当先生,当时蒋中正的恒泰号经纪行赔得一塌糊涂,这是他和朋友凑钱开的,本来打算赚个天翻地覆,两个月后一算帐,赔了七万多块,而且这七万多块是蒋中正一个赔的,雷全顶他一个脑袋上,蒋中正当时都想自杀,后来虞洽卿帮他还了钱,虞说:你这人不是做生意的料,找中山樵去吧!还给了蒋中正200块钱路费,没想到蒋中正真拿着200块钱闯了一番天下,成了中国最后一个光头独裁者。
我曾祖父想在北区再找一家医院,逛了半天,汽油都跑光了居然没找着医院,我曾祖父下车指天划地跺脚骂老天爷的不公,突然发现右边墙上就画着箭头后边写着周氏诊所,周大夫一看阮玲玉说:唐老板,我这能耐肯定不行,我这儿有电话,你找能人吧!我曾祖父说:谁是能人?周大夫说:老把子路陈家兄弟!那就是当代的李时珍了!陈达明,陈继尧来的时候,阮玲玉已经是人事不醒了,嘴角竟然挂着一丝美丽异常的笑容,我的相册里有一张摄于殡仪馆的阮玲玉遗容照,我敢说那是全中国最美的死人。
陈继尧说需要人工呼吸,他呼吸了将近四分钟,后来神色惊惶面色绯红地走了,陈达明冷静地每15分钟注射一种浅黄色液体,在并不见效的情况下,陈达明带病人和我曾祖父来到薄石路中西疗养院,除了人工呼吸还输了氧,最后脱光阮玲玉全身衣服,放进热水浴盆,这中间女明星复醒数次,但旋即昏迷,最后还是停止了呼吸。
我曾祖父说:张达生,我他妈非活剥你皮!阮玲玉遗书中“人言可畏”谈成了当时的流行话,鲁迅都急了,写一篇东西,好像就叫《论人言可畏》,鲁迅还和他的日本朋友说:我落了泪。
鲁迅当时被人诬陷为拿了日本的钱,他其实是最岳飞的一个文人,受不得这个,所以他真的生气也真的伤心,有段时间混蛋编辑们不用他的稿,他只好请人抄写后再用化名投出去,有话不能说,我猜他写阮玲玉的事就像白居易写琵琶女。
我曾祖父的生意垮了,除了一些负影响,还因为他失去了心爱的人心也死了,他几乎痴呆了,在殡仪馆他身着黑色礼服,神色呆板,不停地将人们送来的花篮放到死了也艳若桃花的女明星遗体前,并且从此沉默寡言,有人说从那时候起他脑子里就生了病。
这人好面熟啊!我端详着光头递过来的照片。我见过她!别、别、别逗了你……光头身子一仰倒在沙发上,我叫了几声他不回应,他睡着了。
我想起照片上是谁了,我跑到富鑫城去找她,她一见我就笑,我告诉她我见过她的照片。
什么?我见过你照片!在哪儿?我们正聊着,突然冲进来十几名警察,我们和一大群人被带上警车。
在一间大车库里我被问了好半天,警察后来乐了,说:出奇,扫进一个傻子,快放了,回头传出去,那乐子大了!我说我不走,我是来找人的,我得把阮玲玉带回去给光头看。我指着她说:就是她,她是我光头同学的亲戚,叫阮玲玉。
警察叫她过来,问她叫什么,去富鑫城干什么,有身份证吗,她说她也是去找人的,没带身份证,家就住旁边楼。她指着我说:他可以作证,我是去找我男朋友的。
警察又乐了,说:他还给别人作证?这次放你,下次留神别让我抓到“现行”!我们出了大门,我说:光头该管你叫什么啊?她反问我:光头究竟是谁呀?我说:时间太久你大概忘了吧,他是我同学你亲戚呀!他究竟是干什么的呀?他是什么什么兼诗人。
哎呀这么恶心,奸尸人……判了多少年?多少年?你是问他多大岁数吧,这个我不清楚。
不说算了,你带我去哪儿呀?去见光头啊。
哎呀那种客人我可不接啊!不过今天多亏你了,不然真“现行”了,我陪你一宿吧,咱可说好,感谢归感谢,我可没有打折的习惯。
陪我一宿?也行,反正我奶也死了,家里也没个人。
我带她回到家,她四下打量一番,说:你家……这样啊?你掏得起二百块钱吗?什么二百块钱?跟我装傻是不?想玩把儿货到地头死是不是?我呸,我可不吃你这套,没钱我可走人!你乐走就走呗,我就是想让你见见光头。
我见什么光头我?你知道这么晚我没处去了,你他妈欺负人……她抽泣起来。
我说:我咋欺负你了?算了,算我倒霉,一百,这可不能再少了。
一百?什么一百?你别太过分了,老娘我也不是好惹的!没见过你这样不要脸的,得寸进尺啊你,你是不是还要我倒给你房租钱?你要是住一天就算了,要是一个月,就得给我二百五。
嘿,你倒来劲了!二百五?我看你就是二百五!……二百五?还真不算贵,我刚和我那色鬼糟老头子房东吵了一架,他他妈背后说我骚猫叫春,我他妈就不让他上!那糟体格子吧,出了人命谁担着?不过,姐们儿暂时没钱,下打租行不行?下打租?啥意思?不明白啊,下打租就是……我明白了,你是个……说了半天,大哥你贵姓啊?姓魏,我叫魏星,1970年4月生,汉族,门牌号五龙街道五龙煤矿医院住宅6栋4号,我妈是白大夫,她死了,我爸叫魏柱儿,他也死了,有事你找我奶,她是个瘫巴……她也死了,她,也死了,那你找谁呀?我找你呗,这样吧,我当你女朋友吧?是不是对象啊?就是那玩意儿呗,咋叫都行,你愿不愿意吧?我愿意也不行啊,我脑有病,我不能搞对象,我脑有病……那怕啥,慢慢治呗,你有钱吗?有钱我帮你治,上省里就能治好,我认识那儿的大夫……不行不行,我奶说我妈我爸早带我去过,不行。
你那哪年的事了,现在啥都发展了。
那我还没钱啊,不行不行,我不能搞对象。
你这人可真……对了,我脑也有病啊,你和我咱俩都有病,这就没啥说的了,这就可以随便搞了。
真的啊?!真的,这还有开玩笑的?行,行行!那你脑咋整的呢?你呢?听我瘫巴奶奶讲……我和阮玲玉聊着聊着,发现她睡着了,她更像光头给我看的那张照片了,我轻轻给她盖上一条毛巾被,又拿奶奶的枕头给她垫好,然后望了她一会儿,就睡着了。
早晨我睁开眼,发现她不见了,我跑到门口,喊了几声阮玲玉,招来楼上女人一阵臭骂,我躲回屋,肚子胀乎乎的,我跑到光头家,昨天我忘了给他关门,他还在睡,我拍醒他,说:阮玲玉昨天夜里来了,在我屋睡的觉,说跟我搞对象,她脑子也有病……光头红着眼看了我一会儿,翻了个身说:阮玲玉是我曾祖父的,谁也抢不去,除了死神!死神啊死神,你这美丽而庄严的狗杂碎儿,你这永恒而不见不散的骚娘们儿,我会把我的舌头翻腾成花蕊,献给你狂热而理直气壮的吻……我听得浑身泛起鸡皮疙瘩,我说:我得回去了。
我回到屋,看见奶奶的枕头上落着一根黑亮亮的长头发,放在鼻前有香味,这一定是她的,我尽情地闻,后来我紧紧抱着枕头又揉又搓,枕头开线了,里边露出一个塑料袋的小包,小包里有小本和两个黄闪闪的黄铁圈,我又去拍醒光头,他看过后蚱蜢一样跳起来说:傻子,你发财了,这是你爸给你存的存折,这金戒指可能你奶的,甭管谁的反正归你了。你有钱了,一共三万多块呐,哥们儿,你想咋花吧,想不出来我帮你想,花钱方面我也算专家!我说:好啊,三万多块,我还没见过这么多的钱呐,到哪儿去取啊?这事好办,就全交给我了,你这个,得上街道开个证明去,你就跟我走就行了,回来可得请我一顿了!嘿!有钱了,我不请你我请谁呀?说实话,你不告诉我钱的事,自己去取去,我也不知道,你说是不是?哎呀,你也不傻呀!我咋没想到呢?我最近想出门,还正缺钱花。
你甭后悔了,你是好人,想到你也不会那样做!这……倒也是。
晚上我们高高兴兴回到家,我有钱了,加上利息钱,我一共有了六万多块,两个口袋塞得满满的。
我请你去富鑫城喝酒!我对光头说。
好啊,够力度!我们喝了很多酒,阮玲玉没有出现,光头喝着喝着,不知怎么到对面小房间里和另一帮人喝起来了,我交了钱,没叫光头,出了富鑫城,迎面遇上孙大夫,他见我吃了一惊,说:小星,你咋能上这种地方来?我说我请个同学,他是大资本家的孙子,他姓曾的祖宗和阮玲玉搞过对象,阮玲玉今天早晨走了,她说她脑子也有病,不知道她还能不能回来。
孙大夫皱着眉说:你让他骗了,我知道这小子,他逮谁跟谁胡吹一个点儿,我还不知道他家咋回事?和我家一样八辈贫农,祖上都是从唐山郊区逃荒过来的!你少和他打连连,他典型的青春期狂想症,老跟他在一起对你的病可没好处,我说你听见没?我说:我看他是个好人。
好人?好人里挑出来的!对了,这地方以后你别来,来这儿的就没好人!他说着用手背朝我摆了摆,就急匆匆进去了。
我想了想,朝里边说:孙叔再见有空来玩!我一边往家走一边想孙大夫的话,想得我脑子很乱,肚子里也很难受,走到住宅楼口我就吐了,我抬起头,看见了阮玲玉,她就站在我家窗前。我说:“你到哪儿去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她说:我去取我的东西了,你个死鬼,你看你喝得那德性,男的怎么都这操行!我把手插进口袋,掏出那些钱,说:我有钱了,好多钱呐!她张大嘴啊啊了半天没说出完整的话,后来她身子一瘫昏了过去,我只好把她抱进屋去。
等她醒过来,我把所有递给她,说:你收起来吧!她接过来,用手死死抓着,说:我收起来?我说:对呀,你不收谁收啊,你不是和我搞对象吗?可是,可是……她又昏了过去。这次我相信她的脑子真的有病。可她长得这么好看,真可惜。
她第二次醒来,我问她:你的病治过没有?什么病?脑病呗,我想你应该去治治,你长得这么好看,要是治好脑子,一定能找个好对象。
那你呢?我,我治不好了,你不用挂着我。
你不想跟我搞对象了?当然想,如果你也治不好,我们就搞!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不是个好人!我笑了,我说:我第一次看到你的脸,一下就屏住了呼吸,那一瞬间我明白了什么叫女人什么叫美。
在我的劝说下,阮玲玉终于带上钱去治病了。走的时候她亲了我一下,亲在我的脑门上。她带走一枚金戒指,留给我一枚钥匙,就是她耳朵上的那一枚。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我、阮玲玉、我奶、我爸、我妈,五个人在一起。
作者简介:
唐伟,男,30岁,辽宁阜新人。1986年始进行文学创作及新闻采写,迄今发表各类作品150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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