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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当代优秀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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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叫你就当真了

作者:何也

  1.

  这一天坎上的盖三起了个大早。

  盖三已经多年没有这种起大早的习惯了。说真话起早贪黑又能怎么样?这年头起早贪黑的大都是脑子不管用、一穷二白的人。什么一年之计在于春,一天之计在于晨,根本就没有的事,多少人上当受骗了几千年了。这一天莫名其妙起大早的盖三有点儿看不起自己。起大早干什么,捡粪挣工分吗?挑担尿桶去地里浇菜吗?笑话,已经不是那种时代了。这一天莫名其妙起大早的盖三,又莫名其妙地逛遍了大半个村子,不知不觉的便在一个地方停下了脚步。其时整个坎上很静,天色朦朦胧胧的,还没有要亮的意思。这时候襄红月家的门突然打开了,襄红月的长发散乱,双手抓着裤头,跑着往前面的茅厕奔去。这个野蛮的女人把丈夫儿子都轰到外地打工去了,她则白天睡懒觉,晚上招来三两男女,用丈夫儿子寄回来的钱彻夜打她的麻将。盖三想道:这女人野蛮,不是个东西。

  盖三就站在那儿魔怔着,糊里糊涂想道。其实刚才盖三和从他面前飞掠而过的襄红月距离不过几步地,大概襄红月给憋急了,旁顾不及才没有发现他吧。果然撒完屎尿的襄红月头脑灵醒了,回头时便看到了还傻站在那儿的盖三:盖三,打大早的你就在我家门口干什么,站岗放哨哇?盖三说:我不干什么。我咯噔醒了,睡不着了,就出来走个新鲜。襄红月头发散乱,裤腰也扎歪了,胸前的钮扣也没有扣上,两只乳房大大方方的把那件白背心顶出了几处空档。刮了一小阵风,襄红月赶紧拢了拢衣襟,说:门外的风好冷,盖三你进屋来好吗,我有句话要对你说。

  盖三跟襄红月进了屋,襄红月临要上梯时对他招手说:盖三你愣着干什么,难道还怕一个女人吃了你不成?襄红月的用意不言自明。要是放在平时,盖三对男女关系并没有多少扒了碗里想碗外的需求,可是这一天莫名其妙到来的浪漫情调,居然莫名其妙地惹动了盖三的占有欲。盖三以为襄红月是想男人熬红了眼了。岂料她一边放纵情怀一边对盖三说:妈的盖三你知道吗,昨晚我打了几十圈麻将,竟赢了两百多块钱,乐了我个屁颠,可这下好了,任凭我怎样在床上打滚也睡不着觉!——原来并非如此,盖三听了这话后便凶狠了,莫名其妙地变成一个强悍的男人,偏她襄红月越发显示出一种忘我的激荡。此刻的盖三感到自己对这个女人是无法可想的,心中却涌起从未有过的一阵欢畅。

  天色放亮,村里响起了嘈杂人畜声。盖三翻身下床便要离开。襄红月说:盖三你慌什么,这时刻你当真走得了吗?我们两个还是放下心来躺一会儿吧。盖三一想也对,要是此刻离开襄红月的家,无异于把见不得天日的勾当抛在人家的目光底下。

  反正敢当死猪便不怕开水烫,就是着急,一时半刻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

  一场战事刚过,两人都觉得疲乏,果然一躺倒就一个钟头睡过去了。醒后襄红月爬到盖三的身上,笑道:这几个钟头的情景说到底怪呀,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躺在我床上的、躺在我身边的怎么会是你盖三?实际上此刻的盖三更觉人生的可怕:自己怎么会上半夜身边躺一个女人,下半夜就躺另一个女人了?心念至此,同时也使得盖三悲壮起来:说到底我盖三凭什么会遇上这种事?襄红月说:盖三你说,我们刚才——从天上掉下来的几个钟头,算不算也是一种缘分?盖三说:这我说不好,可能是我吃错药了。

  襄红月笑道:说起来你这个人该杀,吃错药还占人家的便宜。

  然后两个人轻脚下楼,简略梳洗完毕,襄红月便让盖三在厅堂坐下,说:盖三你好好坐着别猴急,我给你泡杯热茶,等你该走的时候再走。说完,襄红月就把门打开了,只转个身便又大声问道:盖三哥你吃过早饭了吗?你打大早登门,我想你大概有什么事吧?一时间里,襄红月前后并不搭界的话让盖三听得一头雾水。襄红月压低声音说:傻瓜,我这样一招呼你,左邻右舍听到的人不就以为你是刚到我家来的吗?盖三恍然大悟。这样一来盖三怦怦乱跳的一颗心,被襄红月一个小伎俩便搞得平定差不多了。盖三从这个女人的手上接过一杯热茶,好歹也能挤出一句来:红月,你这茶叶的味道不错嘛!就在襄红月给盖三使了一个鼓励的目光时,他俩抬头看见从门外走进一个人来。

  襄红月说:贵叔,你也喝一杯热茶?盖三慌忙招呼说:贵叔你也喝一杯吧,这茶叶的味道不错。

  贵叔说:原来是盖三登门,怪不得今天红月会起了个大早。

  襄红月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块钱递给盖三,对贵叔说:盖三想搞个项目,便到处筹借钱财,贵叔你说我一个妇道人家的有什么能耐,就借给一百表示个心意吧。

  襄红月要给贵叔泡杯热茶,不过是停留在嘴巴上的一句客气话,并没有真的动手。盖三见状,只好朝贵叔递上一支香烟。

  贵叔惊讶得很,眨巴着眼儿问道:盖三你要搞什么项目?盖三叹了一口气说:资金问题没有解决,还谈得上什么项目。

  襄红月朝盖三使了个眼色,盖三会意站起身来,接着说:贵叔你坐吧,——我还有别的事要忙,得先走一步。

  说完盖三就迈着匆匆的步伐走了。贵叔望着他的背影赞许地点了点头。襄红月说:盖三也真是,我什么时候成了百万富翁了,开口就要借一千八百!要不借他一百八十,他还赖着不想走呢!贵叔说:这年头的人就是心大,你肯借给他一百块已经不错了。

  2.

  这一天早上,盖三望家门往回走。寻思道:这个女人厉害,惊心动魄的一件事,经她轻轻一抹就过去了。要命的是,这个女人信口开河,我盖三虽算不上一穷二白,可也从来没有过动过心思要搞什么项目!算了,找个机会赶快还给她这一百块钱吧,要不等牛皮吹大就不好收场了。

  盖三回到家里,老婆粟花已经把早顿摆上桌。见盖三脸色难看,说:真稀罕你起得这么早,莫不是闹肚子了?在坎上,老婆粟花是有数的小美人之一。只是漂亮并不等于晓得风情。若非打大早这几个钟头的经历,盖三还真搞不懂这理儿呢。

  粟花见盖三态度冷漠不吭声,接着说:要是你身体不舒服,我陪你看医生去。

  盖三莫名其妙升起一股火气,朝老婆吼道:要说你笨,你又懂得我打大早拉肚子去了。告诉你吧,我盖三想搞个项目!盖三的话把老婆粟花吓了一跳:盖三你要搞什么项目?我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盖三说:我无聊说着玩罢了,口袋里没几个钱,搞得了什么项目!粟花嘟囔道:原来你吃饱撑着,还不如留点力气多刨几下地呢。

  盖三发现和粟花说话很烦,没有搭理她的必要。

  下午在地里给柚园除草,日头热得毒辣,盖三握锄的手显得轻飘和虚幻。也许是昨夜没有睡够的缘故,盖三的身上冒遍了虚汗。臂弯挎着只篮子的襄红月,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说:盖三,晚上我家打麻将三缺一,你来凑个数吧。盖三来不及琢磨回答,襄红月早已扭腰摆胯的远去了。盖三在心里骂道:妈的,这个女人的处事和她的身体一样成熟,没有深入了解的男人哪晓得她的厉害!迟些时候,料理完家务的粟花也随后下地,见盖三干活潦草,效率低得可怜,不禁大为恼怒:盖三你魂丢了。盖三一惊,以为粟花看出他什么破绽。不想粟花话一出口神色便恢复如常,盖三乍一绷紧的心弦就又松散下来了,叹道:成天里刨地,也不见刨出一块金银铜铁。

  要不你能怎么着?粟花望着向百几十步外正弯着腰摘菜的襄红月说,瞧人家襄红月,男人孩子都打工挣钱去了,田地也由别人做了,就丢她一人在家里享清福!粟花的话活活把男人噎在那儿答不上腔。盖三干脆撇下锄头,蹲到地上吸烟支,任凭日头曝晒。粟花说:小勇你也该管一管了,天天棍棒追打才肯上学,等他大了还得了!盖三说:婆婆妈妈的小鸡肚肠,小勇要不反抗才怪呢。粟花的一张脸顿时被丈夫气成了茄子颜色:行了,由你宠好了!粟花说罢,恶狠狠地加快了干活的节奏。

  盖三不再跟老婆理论,频频擦汗只等日头偏西。几个钟头下来,盖三干的活居然顶不上老婆的一半。

  3.

  入夜不久盖三赶襄红月家打麻将,他没有想到候在那儿的除了贵叔外,还有小包工头盖玉明的老婆谷仙丹。他一露面,谷仙丹便开口说:盖三你快坐下,我们三个都等你撒了几泡尿的功夫了。襄红月笑道:急什么,别看盖三瘟秧的样子,要是他真打下来,我怕仙丹你真受不了。贵叔说:我还以为盖三不曾打过麻将呢,没想到会这么厉害!都别说八竿子打不着的话了,我今晚是当徒弟来的。盖三笑着坐下。原想顺带交还襄红月一百块钱的盖三,见贵叔在场只好作罢。

  襄红月说:我才不管谁是师傅谁是徒弟呢。不过我倒有个建议,听说盖三打算在最近搞一个项目,所以晚上输钱的没话说,当赢家的便把钱捐献出来帮盖三一把,不知道大家意下如何?谷仙丹说:我举双手赞成红月的建议,可我有个要求,等盖三日后成了总经理,一定得委任我当个这样那样的官。襄红月说:这还用说,就让你当个挂在盖三屁股头走南闯北的“小蜜”吧。谷仙丹说:让我这个七老八十的黄脸婆当“小蜜”,我看除了粟花中意,却也不知道要妨碍多少人的胃口了!两个女人说完哈哈大笑。贵叔问道:什么叫“小蜜”?襄红月笑道:贵叔你放心好了,盖三没让你当上“小蜜”,至少也委派你当个传达室主任什么的。贵叔说:只要给工资,看大门我也干!谷仙丹说:贵叔这就太对了,要是晚上你当了赢家,可别铁公鸡拔不下毛来!看得出盖三挺焦急的,涨红了脸说:你们开什么玩笑,我心里根本就没谱儿!很显然,盖三底气不足的话在嘻嘻哈哈的男女中间一点儿都不起作用。襄红月说:我们说归说,重要的还是放开手脚,为盖三打好今晚的麻将吧!襄红月的话立即得到各人的响应,搅牌抓牌,很快拉开了战幕。

  这一夜盖三和襄红月几乎只打了个平手。谷仙丹把赢了贵叔的百来块钱强行塞进盖三的口袋,开怀笑道:盖三,要是我当不成“小蜜”,就当你的随身秘书好了。

  贵叔说:仙丹你割别人身上的肉孝敬公婆,倒也还算挺大方的。襄红月说:贵叔你要是不服气,明晚再来呀!贵叔说:行,在场四个,明晚谁也不许不来!

  4.

  这一天夜里,简直叫人哭笑不得,盖三非但没有还上襄红月的一百块钱,反而增添了谷仙丹的一百来块。这样,在盖三的口袋里,就有要搞什么项目的两百来块钱了。盖三夜后三更回到家里,老婆粟花和儿子小勇都在各自的床睡得贼死。也不晓得怎么的,盖三就是觉得自己胸口憋着闷沉的一口气无法透出。他迟疑一下,还是伸手把老婆粟花摇醒了。粟花几次扭开身子躲闪,也没能抵挡得住盖三的蛮不讲理。等他被粟花推开,已经瘫成一团泥了。粟花骂道:你干什么你,三更半夜的,像话吗?粟花的骂声一落,盖三便坐起身来,点上支烟狠狠地吸。粟花气坏了,夺下他嘴上的烟支往地上甩去:你跟谁深仇大恨,我带孩子、下地、煮吃的、洗穿的伺候你,可我知道在你的心目中,也不会好到哪儿去!盖三的脸挂上了:你有完没完?盖三看见老婆弯向他的肩背抽搐着,扎在枕上哭了。

  女人的种种委屈,其实也没有别的,归根结底恨的不过是无能男人的不争气罢了。同时,让女人较起心劲来,又会格外地认真。盖三的困顿占上风,一支烟没有吸完,他就歪倒睡过去了,发出猪一样无心无肺的鼾声。一时间,女人的泪水便有如河流倾巢而出了。

  次日盖三醒来,家里空荡荡的,便晓得孩子上学去了;老婆似乎比往时要起得早,该料理的家务一件不拉,并吃过饭下地去了。同时盖三发现,并没有像以往一样饭菜上桌等他用餐,搁凉在铝锅里的稀粥乱糟糟的,看得出恶气是朝勺子发作的,灶台上布满了飞溅出来的饭粒,情形跟猪食没有两样,让人惨不忍睹。

  盖三很少像昨天那样熬夜,一觉醒来,感到身杆子仍旧是晃悠的。他哆嗦着点上支烟吸,便整个儿的呆在那儿了。

  这时候有两个人从盖三家的门口走过去。盖三用不着看,听声音也晓得一个是小包工头盖玉明,另一个是包村副乡长廖彬。妈的这年头当官的有钱的只须傍在一起走,便像一定有什么项目要搞了。盖三没有想到,如同自己的暗骂被觉察到了似的,小包工头盖玉明和副乡长廖彬走了回头路,登上了盖三的家门。

  如此一来,盖三措手不及的神态便显得有点儿傻乎乎地不明不白的了。盖玉明递给他烟支说:盖三,我好像听谁在说,你要搞一个什么项目?盖三说:也不知道是谁在瞎谣传,其实我哪有这能耐。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胯下夹着一只皮手袋的副乡长廖彬说:盖三,“为民办实事”是我分内得做的,你有什么项目要搞,不妨如实相告,我廖某人会据理力争、尽力帮忙的。当然了,在我责任承包的地面上有人搞出项目来,也是为我的政绩增添了闪光点的。副乡长廖彬煞有介事,盖三的鼻尖冒汗了:这叫我怎么说好呢,我根本就没有过这份心思!盖玉明说:盖三,都什么年代了,你还这样保守。说实话你的泥水活远比我出色,要想真干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盖三体会不出盖玉明说的是否是真心话,只好说:玉明你别折我的寿了,改天跟你打工算了。这话无疑引起了盖玉明的兴趣:盖三我告诉你,我还真的在县城教师新村承包到了好几座楼的装修工程呢,要是你能带上几个人成立一个装修小组,还怕你没活干?盖三心动了:老呆在家里种几亩薄田也没劲,找得到人手的,我就去定了。盖玉明说:我家闲放着一套泥水工具,主意拿定了,就直接到我家里搬,也好省下一笔添置工具的费用。盖三已记不得自己到底点了几次头,最后盖玉明说声我在县城等你,便和副乡长廖彬一起走了。

  5.

  虽说盖三和盖玉明是读小学时的同班伙伴,但盖三的年纪却要大些。盖玉明走后的小半天,盖三除了吸烟喝茶外什么活也没干,几乎都在不停地思考去不去这个问题。去吧,发财不敢说,挣点小钱却是肯定的。还有几个女人所不停撺掇的——他盖三要搞个什么项目的话,也就有了几分的事实依据。只是这样一去,盖玉明就由同班小伙伴变成自己的老板了。爱面子不去吧,别说已经传开的“盖三要搞个什么项目”的话成了别人茶前饭后的笑料,老婆粟花对他日益变坏的态度恐怕也叫人受不了。翻来覆去拿不定主意的盖三,正在担心时间过得太快,粟花已经从地里回来了。粟花见锅冷灶黑的,歇下锄头便乒乒乓乓地生火做饭,莫名其妙地追鸡打狗,骂它们只会在家里挺尸,也不懂得到外面讨吃的去;喂猪时也张口便骂:挨刀等死的货,只有吃睡的能耐,逞什么强?!如此百般,不一而足;放学后,便跟似懂非懂的小勇搭成一台戏,母子俩一唱一和的,极尽挖苦嘲讽之能事。盖三见状只好暗自一声感叹:还是走吧,到哪儿不一样受够窝囊气的!这一天下午,盖三跑了地脚楼和祈家寨,联络了表弟孟火春和朋友祈秉智两人加盟他的“装修小组”。傍晚他便上盖玉明家了。这些年来盖玉明腰里鼓了,在村东头建造了一栋前有院落的别墅式楼房。他把一男一女送进城里的“贵族学校”去了,自己则往返于镇与县城之间,只留老婆谷仙丹看守这栋楼房。大概是这栋楼房太过招摇显眼的缘故,盖三发现自己竟然还没有来过盖玉明的新居。所以他一进门便被室内的豪华装修吸引过去了。大理石地板、木砖墙裙、塑胶壁面、石膏天花板;家电用具等摆设更是清一色的高档。毫无疑问,在刚进门的一段时间里,盖三欣赏而胆怯的目光毕竟满足了谷仙丹某种虚荣心,于是问道:盖三你这样东张西望的,莫不是发现这房子有什么问题吧?盖三说:哪里的话,这是一栋在城里才可能见到的房子。盖三并没有觉察到自己的话刺痛了这个看守空房女人的内心。谷仙丹说:盖三你知不知道,你拍马屁拍错位置了?盖三笑笑,说:这些天来,我总觉得只要男人过穷日子,就很难对付女人了。谷仙丹给盖三开了一听椰子汁,说:女人大多嫌贫爱富这不假,可男人就是男人,跟贫富有什么关系?盖三说:这你就外行了。

  穷男人对付女人的,永远只有无可奈何。谷仙丹笑道:可怜的盖三,我看得出你被粟花气得苦不堪言了吧?盖三说:我不相信你看得出。谷仙丹笑道:我还看得出你今天无事不登三宝殿呢!盖三说:不瞒你说,我明天就要到县城跟你家玉明打工了,这会儿是来取你家那套泥水工具的。谷仙丹说:那套泥水工具放在三楼阁板上,你跟我上楼帮忙取下来吧。

  盖三跟谷仙丹爬到三楼。谷仙丹找来一只高凳当垫脚踩了上去,伸长腰身便要搬下阁板上那口工具箱。这一天盖三似乎太过缺乏主动。他抬起头来,先是看到了谷仙丹一段白而柔软的肚皮,接着便看到穿高跟鞋的谷仙丹在高凳上拨了一个晃荡,抓了空摔下来。

  太可怕了,幸好谷仙丹没有搬动工具箱,否则的话他盖三的头早被砸成一颗跌地西瓜了。在惊惧中回过神来的盖三,这才发现一时间被吓得失魂落魄的谷仙丹狠命地搂着他的脖子,整个人都挂在他往后倾斜的身上,他的双臂正死紧地抱住她的屁股。

  仙丹你没事吧?盖三问道,赶快松开自己的双臂。

  都吓尿裤子了,还能没事?倾压在盖三身上的谷仙丹气喘吁吁的,骂道,妈的,今天老娘差点儿为你盖三牺牲了一条小命!盖三歉意地说:仙丹,不好意思。

  好不容易从盖三的身上剥脱下来的谷仙丹笑道:你装什么蒜说不好意思,红月在我面前老夸你凶狠,不会是真的吧?盖三被谷仙丹的话吓出了一身的冷汗,恳求说:仙丹,这可是胡说不得的。

  盖三你太小看我谷仙丹了。谷仙丹说,算了,还是由你爬凳子把工具箱搬下来吧。

  把工具箱搬到楼下后,盖三说:仙丹,其实我搞不了什么项目的,你的一百来块钱也就用不上了,想想还是还你的好。谷仙丹把钱推回盖三的口袋说:盖三你又何必把这话搁在心上,现在的人真真假假的,别太当真才好。盖三说:这么说你也早已看得出其实我是没有什么项目可搞的?谷仙丹说:这有什么关系?不过我还是赞成你先跟玉明干一阵,玉明最初也是那样小打小闹起家的。盖三说:我哪比得上你家玉明能干。谷仙丹说:这回让你盖三说对了,他明娶大暗养小,不能干行吗?!不小心惹出了这个话题,谷仙丹顿时气得脸色铁青说不出话来。

  盖三没有想到在外面风传的,谷仙丹其实也是心知肚明的。盖三扛了工具箱离开谷仙丹,回头望了一眼那栋别墅式楼房,不免叹道:不管怎么样,女人也很难活得称心如意。

  6.

  盖三把工具箱扛回家丢在一边,又随便扒了几口饭,便洗澡去了。盖三闭上眼睛也知道,粟花已觉察到他行为的特别,查看了工具箱后,还从他换洗衣服的口袋里翻出了两百来块钱。平时这个小心眼的女人总是把丈夫盯得很紧,盖三在女人视野以外的一举一动都会遭到她的穷追不舍。这一天晚上,盖三自己动手收拾几件衣服和日常用品,故意装聋作哑的让老婆干急。果然过了夜半粟花也没能入睡,终于把盖三摇醒了:盖三,你这几天到底怎么回事了?盖三说:我还能怎么回事?粟花火了:那你干吗扛了人家的工具箱?口袋里哪来的两百多块钱?盖三说:你不是老要我到外面去打工挣钱吗,我明天就走行了吧?盖三说完翻了身就又睡过去了。听说丈夫明天就去打工挣钱,粟花便不再追根究底,第一次对丈夫作出了让步。

  第二天,坎上的盖三和地脚楼的表弟孟火春以及祈家寨的祈秉智三个人在当陵镇汇合,然后乘上班车,赶县城去了。

  来得如此之快,的确让盖玉明深感意外,同时也显得十分高兴。他带盖三三个到工棚找了铺位,转个身带他们走过一条马路到了对面的“实惠快餐店”。店里挤了不少干体力活的吃客,有几个姑娘在不停地盛饭端菜,忙碌着。盖玉明对一个老板模样的、既年轻而又漂亮的姑娘介绍盖三说:小雪,盖三是我的乡亲加老同学,从今天起他们三个就在店里吃饭,吃六块钱的标准,菜要尽量办好,白米饭要足额供应。一直吃到干完活那一天再跟我结算伙食费。小雪姑娘说:晓得了。接着盖玉明又大大方方的带盖三三个上了快餐店的二楼客厅。见各位坐定,盖玉明又是泡茶又是撒烟支,说:装修的材料由公司统一提供,你们按照规格要求只认干活就行了。

  工钱是根据装修面积计算的。当然了,地板、墙裙、壁面、天花板,位置、用料不同,计算工价也是有区别的。我也懒得说,这儿有一张表,你们看了就一目了然了。

  盖三从盖玉明手上接过一张表,三个人依次传阅过后,盖玉明问道:怎么样,还有没有别的想法?盖三三个也并非外行,见表上标出的工价还算合理,也就不再持有异议了。

  盖玉明说:有一点得有言在先,工钱是必须等到整一座大楼装修完毕、验收过后才结算的。不过吃住都用不着花你们的钱,这一点也应该没有问题吧?见盖三三个点头表示同意。盖玉明说:好好干吧,进展顺利的话,一个人一天肯定不会低于五十块钱的赚头!

  7.

  盖三三个开始干活的时候,跟盖玉明就难得一见了。据说在盖玉明手头上运作的大大小小工程有十几个,他忙得不可开交也就情有可原了。倒是“实惠快餐店”的小雪对待他们的确不错,每天六块钱的饭菜在别的店至少得吃到十块钱。不管是工价还是吃住,跟附近的工地比较都是最好的。在相对满意的情况下,盖三三个拼命干活。虽然盖三三个干活谁也不懂得投机取巧,但舍得花力气,进展和质量都是没说的,让前来巡看的房主不停地暗叫庆幸。二十多天过后,一套百来平方米的单元房便在盖三三个的手下装修完毕了。因为用料高档,刚装修完的单元房上下光鲜,极尽奢华。这样漂亮的装修居然出自他们的双手,三个人在惊叹之余,一种令人陶醉的成就感笼罩了他们的身心。盖三特地买了一包好烟,三个人在一起坐在新房的地板上吸了起来。粗略计算一下,每人每天还真的能挣上五十多块钱呢!祈秉智说:要是能装修一个单元就领一次工资该有多好。盖三说:我们找时间跟玉明说说看。

  吃午饭的时候,小雪递给他们每人一条富健烟,说:盖经理说,你们三个刚装修完那套单元房,房主挺满意的。这三条香烟是盖经理要送给你们吸的。盖三说:小雪,下次玉明来的时候,请你招呼一声,我有话要跟玉明谈谈。小雪说:好的。不过他总是忙得像没头苍蝇似的,真要找他的时候还不很容易呢。

  如此一来,盖三三个除了干活以外,各自还多了一门心思,他们时不时的便往对面的快餐店望一眼。

  功人不负有心人,终于看见骑着摩托车的盖玉明出现在快餐店的门口。但等盖三下了八道楼梯,跑过马路,已经不见其人了。盖三问小雪:玉明人呢?小雪说:盖经理说有急事,一句话没说完就又骑车走了。

  也许这只是一件小事。但盖三却从这件小事发现到自己和盖玉明之间,隔着的是一段看不见摸不着的距离。

  除了努力干活,盖三三个无形中成了“有心人”。不久后他们晓得,原来“实惠快餐店”就是盖玉明出资给小雪经营的。天哪,看起来既白净苗条而又漂亮年轻得差不多可以当盖玉明女儿的可爱姑娘,居然就盖玉明养的小!盖三了解到这个事实后,使得他好几顿的饭菜吃起来都索然无味。

  掌握了这个情况,要找盖玉明就容易多了。几天后的一个深夜,盖三把另两个摇醒,便直奔“实惠快餐店”去了。到了快餐店的二楼接着要上三楼的时候,盖玉明已经走下三楼的楼梯,笑着说:干体力活的还熬得了夜,看来你们三个已经适应这种生活了。随后小雪也下楼来了,她身上穿的是一件薄可见肉的白睡衣,除了一条三角裤衩,里面什么也没穿。如此穿着的小雪在灯光下蓦然出现,顿时把三个干体力活的大老粗看得目瞪口呆。盖玉明也不以为意,给盖三三个撒过烟支后,对小雪说:招呼楼下炒几样小菜、搬一箱啤酒上来。小雪好听的声音喊出口不久,酒菜便上楼来了。在此期间,在这种情景之中,盖三三个表现的一直都是傻乎乎的神气。

  摆放了酒菜,小雪小步轻移,爬三楼睡去了。盖三三个这才既显得怅然若失而又如释重负。盖玉明说:三位放开手脚喝酒吃菜,在我这儿根本用不着客气。盖三对我最清楚,其实不管怎么说我也还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只是这些年来不种田罢了。

  到了这种时候,盖三也只好对同伴说:吃吧喝吧,既然玉明已经操办了,就用不着客气了。不知道是故意装的还是原本就这样,反正这一天夜里盖玉明的吃相显得很粗野,使得盖三三个吃着喝着便放开手脚,渐渐地气氛便融洽多了。七八杯酒落肚,盖玉明说:盖三,你们三个冒夜找我,怕有什么事吧?盖三说:玉明,我们三个有这样一个想法,看看能不能装修一单元就付给我们一次工钱?盖玉明说:这个不行。

  第一是我们原先就协定了的,工钱必须等到整一座大楼装修完毕、验收过后才支付。

  第二即使我愿意给你们,眼下也不能弄出钱来:因为不管是集资还是政府拨款,钱一概被教育局筹建办存进建设银行,我跟他们签了装修合同后,购买材料、预支伙食费等一切费用都得由我先垫上,——也就是说,到目前为止,我非但一个子儿没有拿到手,还得往你们装修的那座楼投下近二十万块钱呢。孟火春说:原来这样,说实话我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一层的。盖玉明说:现在的社会就是这样,想挣点钱就得舍得先从自己身上割下一块肉来。按理说凭我和盖三的关系,要不是我手头上运转着十几个大小工程得先注入三百多万资金,整天都在为钱头破血流,由我掏口袋支付你们一批钱也没什么关系吧。祈秉智有点担心说:到时候钱拿不到手怎么办?盖玉明说:放心吧,我不是跟他们签了合同吗?要是真拿不到手,我那近二十万的材料款不是全泡汤了吗?到时候我会比你们十倍急的!如此一来,盖三三个便感到不好意思再开口了。

  就在这时候,盖玉明又大声要楼下添酒加菜。祈秉智慌忙对盖玉明说:不行了,明天还得干活,该休息了。但添加的酒菜还是很快上楼来了。盖玉明说:不,今晚我们喝个痛快!说真话我每天都跟那些当官的有权的喝酒,可那不叫喝酒,叫活受罪!我已经好几年没有像今晚这样放肆喝酒了,想吃就吃,想喝就喝,说疯话也行——来吧,别拘束,干了!

  ……

  这一天深夜,盖三三个喝了个摇头摆脑才回到工棚,躺下便一古脑儿的沉睡过去了。

  8.

  隔天起来吃过早饭,盖三三个就又干活去了。干活的时候,盖三好几次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昨夜的经历:见到的盖玉明已是满不在乎的用不着避开同乡人耳目的样子,还有小雪一百个顺从的样子,看得出盖玉明的确是今非昔比了。孟火春叹了一口气说:昨晚看了人家小雪的样子,家里的老婆连女人也算不上了!祈秉智说:要说人家是嫩豆芽,家里的就怕连霜打的苦菜也不如了——我的妈呀,人家那才叫活!盖三说:你没有听盖玉明的口气有多大,手头上运转着大大小小十几个工程呢!他在家里建了一座我们坎上没人比得上的房子,高档的电器、摆设一应俱全;听说送两个孩子到大城市里的“贵族学校”念书就得花二十几万。看来这些年来盖玉明还真的挣了不少钱呢!祈秉智说:其实道理也很简单,男人得先有钱才可能有好女人。孟火春说:这世道没什么办法,只要你不争气,连家里的黄脸婆也不容你活了!祈秉智说:穷的时候男人不行,富的时候就是女人不行了。就像人家盖玉明在外面养了个小娇娇,家里的老婆不也拿他没办法?见盖三半天没有言语,孟火春说:不过在坎上我表嫂粟花可算得上是一个人尖儿,表哥你给气苦一回两回的也该服气才对。盖三苦笑道:别只看身材外貌,还不照样是小鸡肚肠!说来说去,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人家小雪不但容貌雅致动人,气量也大不一般。

  只是这样一个姑娘傍的当然就是盖玉明这样的大款了,难道还会下嫁你这种穷鬼不成?一时间盖三三个好像想一处去了,便都吃吃地笑了起来。祈秉智说:还是干活吧,别啃三天的萝卜干就想得道上西天!说到底盖三三个还只是认干活的料。不过有时候人一挪窝就奇怪了,大概钱还没有挣到手也是一个因素吧,三个竟不曾有谁想中途回去探一趟家。

  在此后的一段时间里,盖三三个到快餐店吃完饭,也隔三岔五上二楼坐一坐。

  小雪也从来不摆架子,总是热情有加地泡茶递烟,说话之间温言软语的,让盖三三个百听不厌。小雪漫不经心的,时不时的便打听一回坎上盖玉明家的情况,盖三也乐意如实相告。只是这个小雪姑娘的心思似乎埋得很深,轻易也看不出她的喜怒来。

  这就让盖三越发感到小雪是一个极不一般的姑娘了。

  9.

  盖不多三个月的时间很快过去了。盖三三个装修的三个单元住房完工了。至此邻近几座老师宿舍楼的室内装修也已全部接近尾声。认真计算一番,扣除伙食费,每个人的口袋还能放上五千块钱带回家,——盖三三个不免兴奋起来:不过苦干三个月,这可是一个体面风光的数字啊!在快餐店二楼找到盖玉明要工钱,盖玉明说:还早着呢,几座大楼一起验收合格、交付使用后,我才可能把钱拿到手。盖三问道:那得等到什么时候?盖玉明说:这我也说不好,快则十天半个月,迟则闹几年也是有的。盖三三个急了:让我们心中没底、干巴巴地等着,总不是个道理吧?盖玉明说:这样好了,你们是仍旧住在这儿玩几天,还是暂时回家等一等,我尽力在半个月内搞定这件事。

  苦干了三个月,竟连一个子儿也没有带回家,盖三三个吃不住劲了,也顾不得小雪站在一旁被吓得脸色铁青,一时间里你看我我看你的,祈秉智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盖三的眉宇间更是刹那间显得阴恶不堪。盖玉明对小雪说:小雪你先借我六百块钱给盖三他们当路费吧。小雪迅速到楼下取了钱交给盖玉明,盖玉明把钱分成几份压在盖三三个各自的手上:说心里话,我更不喜欢出现今天这种难堪的局面,大家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可我还没能把钱拿到手这也是事实嘛!一直喉管发硬的孟火春终于能挤出一句话来:那好吧,过半个月我们三个准时来取钱,到时候你不管怎样都得给我们!盖玉明说:我尽力而为,我尽力而为。

  盖三三个去时充满希望,回家时却只有一路的沉闷。这是他们原先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

  大概是离开三月的原因,粟花一见盖三回家时,居然激动得脸上布满了红晕。

  盖三心里难受,用力把两百块钱拍在桌上。粟花显然也不是不高兴,但她看见桌面上仅有的两百块钱还是撇了撇嘴说:我说盖三你三个月才挣两百块钱,到底是天天大酒大肉还是上了发廊嫖娼花掉?尽管粟花嘴上这么说,她还是殷勤地泡了热茶,煮了比平时好得多的一顿饭菜。也不管盖三听还是不听,粟花一边干活一边唠叨:一会儿说缴纳了电费和猪头税,一会儿说购买了化肥和农药,反正在他盖三不在家期间,不管她怎样精打细算还是花了近六百块钱。如此这般过了半天,粟花这才发觉盖三回家后一句话也没有开口说。粟花见状立即来了火气:盖三你怎么啦,见了大地方的花花绿绿,就忘了把心带回家了对不对?作为男人,盖三确实觉得自己理亏。到了夜里,盖三积蓄了几个月的精力似乎比窝了一肚子的恶气更为凶狠,搞得粟花眼冒金星,咬着嘴唇坚忍着,差点儿把被褥抓出几个洞来。粟花很受用也很惬意,但在嘴上还是饶不了她的男人:好你个盖三,到外面没有挣多少钱回来,倒是学会了花心,看你把人家折腾成什么样子!盖三不想理她,转个身不再动弹了。实际上整夜盖三都似睡非睡,几次发出深沉的呻吟,一次次吓得粟花要把他摇醒过来:盖三你怎么啦,这可是在自己家里呢!盖三迷迷糊糊的,烦了:睡你的去吧,谁不知道这是在家里!……

  10.

  打工回来的盖三,几乎就像在家里躲着了,除了天天下地干活,哪儿也不去。想起盖三三个月挣回来两百块钱,粟花忍不住就又开口挖苦他了:瞧你的窝囊样子,打工又挣不了钱,再不把地刨好,你还能干什么?盖三想自己其实是挣足了五千块钱的,但他却没有保证一定能从盖玉明那儿取到手,也就不吭声了。盖三已经失去刚到家时的激情,不免引起了粟花的另一层怀疑:才回家几天你便发蔫,是不是你心里有毛病?更让盖三受不了的是说这话的时候,眼尾跳动着充满轻蔑的挑衅。夜里盖三有意想把这个小女人摔打个半死不活,无奈就是提不起兴趣,盖三只好把头低下去。隔天儿子小勇考了30分,进了家门便目光惊惧地到处搜寻妈妈的身影。盖三帮了儿子的忙,把30分改成80分,改得很像,一点儿也不露痕迹,对儿子说:傻小子,这种世道不学狡猾点,便只有过穷日子的命了!粟花见儿子考80分,进步的幅度如同卫星上天,别提有多兴奋,一边给儿子煮了两个鸡蛋以示鼓励,一边说:只要小勇你读书争气,就用不着像你爹一样活得人模狗样的了!小勇悄悄地塞了一个鸡蛋给盖三,哧溜的一闪人影便出门找小伙伴玩去了。应该小勇拥有的两个鸡蛋居然一个停在盖三手上,粟花警觉了,识破了其中的伎俩,顿时电闪雷鸣,不分青红皂白把怒火全倾泻在盖三的身上了:天底下哪有你这种脚底流脓的爹,竟怂恿儿子偷鸡摸狗!你不怕他大了变卖了祖宗,我还担心日后没有依靠呢!……看来还是祈秉智说得对,穷的时候男人不行,富的时候就是女人不行了。就像人家盖玉明在外面养了个小娇娇,家里的老婆不也拿他没办法?到了约定的日子,盖三、孟火春和祈秉智三个就又在当陵镇汇合,赶往县城。

  正如盖三三个所担心的一样,他们并没有在“实惠快餐店”的二楼找到盖玉明。在二楼客厅,盖三三个喝茶吸烟等着的几个钟头时间内,便有好几拨脸色躁急的人来过。来人要不是问小雪说,盖经理人呢,是不是躲起来了?就是直接质问小雪:盖玉明怎么回事了,打手提关机,打寻呼也不回电话?!小雪气愤地说:我是他什么人?我凭什么知道?谁让你们来这儿撒野了?你们到底有完没完?来人说:小雪你是姓盖的什么人我们心知肚明!请你告诉姓盖的躲了今天躲不了明天,跑得了龙王跑不了庙!小雪气得说不出话,眼圈都红了。几拨人走后,盖三问小雪怎么回事。

  小雪抹着泪说:盖玉明这个王八蛋,叫他不要贪多他偏不听,这下好了全搞砸了,投标装修80个单元,有13个验收不合格得敲掉重来,没有按期交付使用还得处罚30%,一下子把投进去的几十万输了个精光!我这儿也不知道成了什么了,这几天前来催债要款的,一个个的只差没拿刀子砍人……小雪的话听得盖三三个心惊肉跳,眼睛发绿,事实是非常残酷的,突然间变得普天之下再没有什么可以相信的了。盖三语无伦次说:谁都知道我们装修的三单元,质量可是顶呱呱的!小雪说:正因为你们装修的好,房主们有了比较,用的是一样的材料,装修的质量却相差太远,盖玉明就更是有口难辩了。孟火春说:干得好也不行,干不好也不行,天底下哪还有道理可讲!小雪说:投标装修工程,要的是整体质量,他们才不在乎有几个单元是特别好的呢。祈秉智说:小雪你告诉我们盖玉明的去向,要不然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办好了。小雪说:说起来你们也不信,这些天来见了谁都是催债要款的,逼得盖玉明几乎想上吊了事,他关闭了所有的通讯工具,东藏西躲的,他的行踪还真的很难说。

  这一天盖三三个的心情都很恶劣,草草在“实惠快餐店”吃了午饭,然后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商议对策。入夜找了一家低级旅社睡统铺,第二天绝早便守候在快餐店的门口,见店门一开,盖三三个鱼贯而入,迅速上二楼的客厅坐下。穿着睡衣的小雪睡眼惺忪的,打着呵欠,朝楼下叫了一瓶开水给他们泡茶后,就又爬上三楼睡了。睡了个把钟头复又下楼来,不跟谁招呼,便顾自吃早饭去了。盖三三个也不放在心上,只管慢条斯理地吸烟喝茶,显示出一种雷打不动的足够的耐心。跟半个月前的情形一样,好几拨铁青着脸找盖玉明的人来了又走了。小雪脸上挂霜,在盖三三个面前跟盖玉明打寻呼或手提,每一次都没有打通,气得她不停地摔电话。中午盖三三个到楼下打盒饭上二楼吃,吃了饭就在沙发上瞌睡。孟火春架不住困倦,不一会儿便斜躺下去,随着轻微的鼾声连口水也流出来了。这样的午休其实并不轻松,盖三三个睡醒后,便可以见到各自眼球上布满了腥红的网络。午后四点钟左右,从三楼下来的小雪,无可奈何地对盖三三个说:你们上楼去吧。

  这样的结局在盖三三个的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这一天盖三三个对三楼卧室的豪华摆设一点也不感兴趣,他们终于见到了坐在卧室里面无表情的盖玉明。等盖三三个坐下后,盖玉明说:这一次我被他们害惨了,但是不管怎么样,我也不能亏待你们三个。这样吧,再等我十天,十天后我一定支付给你们工钱。要是你们信不过我的话,我立即给仙丹打电话,晚上你们回去我家搬东西当抵押好了,电视、VCD、冰箱、洗衣机,总之只要搬得动搬什么都行……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盖三也就觉得自己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了。祈秉智说:这样也好,我们再等十天,十天后还是拿不到钱,我们就只好硬着头皮搬东西了。盖玉明说:十天之后你们还拿不到钱,理亏的是我,我还有什么话说!虽然没有把钱拿到手,总算有了一定的效果,盖三三个乘车到了当陵镇分手,便各自的冒夜赶回家去了。

  十天的时间无疑过得很快。但是等盖三三个再次赶到县城,只见“实惠快餐店”的牌匾不见了,快餐店已经关门了,门上用粉笔写道:店面出租,联系电话××××××××。盖三三个按这个电话号码打电话,对方告诉他们说:我就是那楼的房主啊,小雪停止营业退租了,我总不能放它闲着吧,道理很简单,一旦把它租出去属于我的钱就来了。这下盖三三个的神情全都凝固在那儿了。后来他们找了整座县城的大街小巷和建筑工地,既没有找到“实惠快餐店”和小雪,也没有找到盖玉明。

  夜幕降落下来的时候,他们又回到曾经是“实惠快餐店”的门口,看见里面从上到下依旧是黑咕隆咚的,倒是身后由四座宿舍楼构成的教师新村,每一个单元都敞亮着灯——也就是说一单元不拉的都住上人了。盖三三个站在那儿,全傻了眼。

  盖三三个最终决定到坎上盖玉明家搬东西。毕竟住同一个村,情形差不多就像抄家一样到盖玉明家搬东西,一时间盖三心里非常难受。盖三对孟火春和祈秉智说:过两天吧,两天后的任何时候你俩到我家汇齐,想怎么搬就怎么搬。

  11.

  实际上不管盖玉明的处境如何,盖三都觉得自己被盖玉明愚弄得惨不可言。

  鼓动去县城打工,是他盖三带的头,当时他的口气是几乎可以担保的,可得到的却是一言难尽的结果。地脚楼的表弟孟火春和祈家寨的祈秉智是他很要好的朋友,这两个朋友的家庭状况向来不够理想,又经历这一次的挫折,承受的又将是一次巨大的打击。每想至此,盖三内心涌起的酸楚都是空前的。

  盖三没有说明原委,在一个月的时间内两次前往县城,而且两次都在县城过夜,老婆粟花对此大为不悦:好你个盖三,你倒说说看,你是到县城找相好去了,还是攒了私房钱到县城寻开心去了?盖三没有心情搭理老婆,满脑子盘算的是如何到盖玉明家搬东西:真的搬了,盖三还将面对一个——对他盖三挺不错的女人谷仙丹;众目睽睽之下,他盖三在坎上的声誉将会是何等的狼狈,也不知道面子要往哪儿搁去。可不搬不行,不搬他就咽不下被盖玉明愚弄的这一口气,不搬他就无法跟孟火春和祈秉智交代!……盖三的大脑被搅拌得如同一把火在焚烧,翻来覆去无法入睡。

  最后一次从县城回来的这一个夜,老婆粟花拒绝盖三碰她的身子,盖三便像心脏病患者,有一种上气不接下气的感觉。

  开口借钱难,盖三没有想到的是,只要摊到他的身上,连还钱也难。从县城回来的第二个夜晚,盖三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终于决定从老婆掌管的钱柜里偷出一百块钱。得手后,在夜色之中,他向坎上最为显眼的那座楼房走去。

  谷仙丹对盖三的到来并不意外。这一天谷仙丹穿戴清新,也许是长期养尊处优的缘故,这一天夜里这个三十大几的女人神态爽朗,表现出小妹妹才有的一种优雅情致。这让盖三心情复杂地想起了那个青春白净的小雪。谷仙丹见了盖三便说:盖三,你心情不好受我看得出来。盖三说:我盖三对你仙丹并没有恶意,可我今晚还了你一百多块钱,隔天就要来搬东西了。谷仙丹说:盖三你说说经过好吗,玉明在电话里说你们要来搬东西。盖三便把经过说了,包括那个小雪。

  可怜的盖三,怎么说你也还是斗不过盖玉明那个流氓无赖。谷仙丹感叹过后,问道,盖三你说说看,我跟小雪比怎么样?盖三说:小雪比你年轻白净。谷仙丹说:盖三你跟我上楼来,我要让你知道你的见解是错的。

  天哪,此一刻跟盖三那天起大早、在襄红月家的情形相差无几。在盖三感到自己迟疑不决的时候,他想起了那个只穿睡衣的小雪。谷仙丹说:盖三你怎么啦,胆让狗吃了吗?二楼的卧室只开乳白色壁灯。盖三并没有真正见过小雪的身体,也就没有了比较的可能。谷仙丹的身体修长,肤色更是白净剔透,只是和她偶尔出现在脸上的焦苦神情很难相称。谷仙丹说:盖三,不管怎么说我也还是斗不过盖玉明那个流氓无赖。盖玉明和谷仙丹好歹也是一对夫妻,盖三弄不明白谷仙丹为什么要反复说这一句话。谷仙丹说:盖三你太老实了,夜里你还想来还我一百多块钱呢。盖三说:不来还你这一百多块钱,隔天我就更不好意思来搬你家的东西了。谷仙丹说:盖三你告诉我,你家的粟花怎么样?盖三想起小雪,想起襄红月,最后把目光停在谷仙丹的身上,说:她是一个很一般的女人,即使她跟你一样有钱,她还是一个很一般的女人。谷仙丹说:盖三,说真话玉明、你还有我,我们读的书都差不多,只是你和玉明根本就不一样,你刨一下地只想见到一个浅浅的坑儿,可玉明一旦付出就想无穷无尽地占有。盖三你只想活个规规矩矩,其实这是不行的,男人不野蛮点还真不像是个男人呢。这就是我和玉明想离也离不开的地方。这下盖三能感到这个女人对他说的是肺腑之言,顿时和这个女人有一种亲近的感觉。谷仙丹的感觉更佳,立即便回报他了一个很好的状态。谷仙丹说:盖三,我知道粟花一定是一个好女人,可我敢说她并不是一个能让你成为真正男人的女人。盖三为这个理解他心情的女人暴发出真正属于男人的强悍。直到这一刻,谷仙丹才忘我地叫喊起来:盖三,红月夸你凶狠,还真的不假呢!盖三说:仙丹,这下我更不好意思前来你家搬东西了。谷仙丹说:你这个人,叫我怎么说你才好。在这座楼房里的大小件,要不用过七年也用过五年,即使都搬走,还能值几个钱?可你毕竟是坎上村人,到时候你就让老婆粟花来搬好了,怪不着你的。

  12.

  第二天午后,吊脚楼的表弟孟火春和祈家寨的祈秉智赶到坎上盖三家。盖三让老婆粟花带他俩到盖玉明家搬东西,他自己扛了把锄头下地去了。傍晚盖三回家,他从老婆粟花的嘴上了解到,孟火春和祈秉智分别搬走了盖玉明家的彩电和冰箱。见粟花只搬回价值千把块钱的VCD,心里便感到不很对头。粟花说:毕竟是同村人,我们三个一到玉明家,仙丹要我跟她上楼把VCD也搬下来让我们搬走,上楼后仙丹便悄悄塞给我两千块钱,要我等会儿随便抱一样东西过过场,别跟火春和秉智争大件。我晓得仙丹的好意,也就只好抱回这部VCD了。盖三声称要还人家,从二十张大票中抽出一百块钱,其余的尽归老婆粟花掌管。粟花喜形于色,扭着她好看的小屁股,上楼藏钱去了。

  当夜盖三去了襄红月的家。一见面襄红月就开口问道:盖三,我听说你老婆带人把仙丹的家抄了?盖三只好把前前后后的经过告诉襄红月。襄红月听说笑道:盖三,我晓得你今晚还钱来了。盖三说:都怪你那一天说我盖三要搞什么项目,还反复说了多次。襄红月笑道:你们男人哪,我随口开个玩笑,谁叫你就当真了呢。盖三说:可我就是觉得,这是不能随便开的玩笑。襄红月说:盖三,我再也不敢招惹你了。

  半个月后,谷仙丹搬住县城去了。盖玉明建在坎上那座显眼的楼房已转手卖给襄红月。搬家的时候,襄红月的丈夫儿子都回来住了几天,过后就又出门打工挣钱去了。

  在人生中,可以说有不少人会遇到一段不平凡的日子。盖三除了不停地回忆那几段经历外,对以后的日子是否会过得好一些,他甚至可以说连一点儿把握都没有。

  作者简介:

  何也,男,63年生,著名青年作家。福建文学院专业作家。86年至今已发表中篇小说8部,短篇小说50余篇,约80万字。作品多次获全国及省市奖;出版有短篇小说集《雾雨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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