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阿芳
有了对青春流逝的感觉就有了痛。
星期六的早上,我还在床上躺着,就听我奶我爸我妈在楼下吵成一团。我本不打算下楼的,想他们以往哪一天不吵个三五次的,不过是平常战事而已。但我后来听听不行了,我爸开始咆哮,我妈开始咆哮,我奶开始有韵律地嚎哭,而且我还听到左邻右舍围拢过来劝架的声音。我再不下去就说不过去了,尽管我十二分的不情愿,而且我心里十分清楚,我下去不下去都是徒劳,但我得下去,这是义不容辞的。
像这样的架事我家里时有发生,我感到十分厌倦,但又无可奈何,他们每个人看起来都是那么有道理,每个人吵起来都是一副不想活的样子,但他们又总是日复一日地活在世上。
我奶很伤心,我下到楼下的时候她正哭得喘不过气来。邻居老太给她舀了一碗水,老太的儿媳给她拧了把毛巾。但我奶不理会这些,她沉浸在无比的悲痛之中,不仅拉着长腔哭诉,腰节处还像安上了弹簧,将上半身和地面以水平或者垂直的角度交替存在着。
世上的人死了千千万,我怎好就不死的哩……我奶就在反反复复地哭这句。
我妈脸上全是横肉,横肉上不可避免地沾着几星子眼泪水。她口里不住地叫骂着,老坏货,有本事你就去死,要死你就去死,你怎么不去死的……吃的穿的哪一样不曾先让你?呃,做起来轻的重的都是我去……我爸是两边都不做好人,一会儿对我妈吼一句,一会儿对我奶咒两声,手里提着个喂猪用的铁皮桶,铁皮桶给摔得叮咚作响。
场面十分精彩,当事人也都全情投入。我几乎想折身再回到楼上去睡大觉,因为我对这场面实在是无可奈何、无能为力并且无动于衷,以前他们吵架时我也像他们一样激动,哭着上去劝架,但我现在不了,他们吵架时我比谁都冷静,有时候我甚至躲在楼上听音乐。
但是我今天想我应该制止这场纠纷,因为邻人之中有人看到我下楼了,我再这么屁股一扭不负责地离去,只怕要遭到舆论的谴责。我在想我以什么方式制止这场纠纷。半分钟后,我从碗柜里取了一只瓷碟子,我把瓷碟子顶在手心来到现场,他们就在门槛前的晒谷场闹事,晒谷场是水泥地。我把碟子拿到场心掼了。他们总算注意了一下我。但因为我奶是个聋子,又因为哭得太投入了,没听到那声碎响,所以场面只是稍微冷静了几秒钟的样子又恢复了。我只好又跑进厨房,搬来一叠海碗,一个个照着地上去砸,他们终于都惊愕了,瞪着我。我知道他们没一个想死的,因为几个碗碟就令他们心疼了,想死的人应该万念俱灰才是,断不会痛惜这点东西。
我砸完了,冲着他们一摊手。我说没了,我去买新的。然后我顺理成章地骑上自行车去了镇上,不管他们是接着闹,还是不约而同地去默默地缅怀那些不幸丧身了的碗,我算是逃离了现场。
我在小镇是个名人,小镇上起码有一半以上的人认识我。我成名的方式并不罕见,任何一个像我一样活在小镇的女人,过了三十岁还没有嫁掉的话,她别无选择地会成为小镇的名人。我就是这样成名的。关于这一点,我相信只要是稍微有一点生活经验的人都能够理解。
我在成名之前是个默默无闻的女子,所到之处,引不起人群的任何骚动,过得自由并且自在,我面对生活就像好莱坞最优秀的影星对着摄像机的镜头。但我成名之后就从好莱坞回国了,我感到我的生活就像国产演员演戏,心里甭提多清楚自己是在演戏。
我在小镇的维维电器修理部坐了会儿。维维电器修理部的掌门人是我初中同学,同时也是个男的,大名何银海。何银海的老婆向红梅又是我小学的同学,所以我经常会在他们的小店里坐坐。
我很怀疑这何银海能不能干好这修理工的活儿,因为他一点儿也不像干这个的。
首先是个人条件不充分,指头短关节粗,拈个零件磨蹭半天,再说他中学时物理可一点儿不拔尖。但他就是在做这一行,他老婆日常也是呆在店里,店门口搭了个架子,兼卖水果。
我问向红梅,我说你儿子呢?向红梅发了胖,体态十分臃肿。她自作主张地在小镇的美容厅文了眉毛和眼线,造物主于是决定将原先赐给这女人的一点点纯朴与和善也收了去,落得个一无是处。
听我问起她的儿子,向红梅一下来了精神,她或许认为这是她唯一可以将我比下去的地方。向红梅文上去的眉毛挑得老高,骄傲地说,我儿子打酱油去了。
九岁的小朋友会打酱油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向红梅不是在向我炫耀这点,向红梅向我炫耀的是她有儿子这件事。同一个没有儿子,甚至连老公都不知寄在哪里养着的女人相比,这确实是值得骄傲的。
何银海在一张落满灰尘的台子上歪着头修一台黑白电视机,他结结巴巴地拧下一圈螺丝,然后一个喇叭样的零件被启了下了,他只是用块布将零件擦了擦,之后又投了上去,开了电视,脖子绕到屏前收看,大概还是不行,于是又开始拆另一个零件。我坐在边上一张凳上看着何银海忙,他在上一只齿轮样的小零件时我恨不得冲上去代劳了,他实在是粗手粗脚得让人心里冒青烟。我看不下去了,又不想这个时候回家,所以就借故和向红梅说话。
向红梅取了一个纸箱子从何银海的台子前过,看样子是想拿去装那堆烂水果。
这时候何银海一不小心将一个小零件碰掉到地上,又眼睁睁地见着它滚到台子底下去了。何银海立刻俯下身去寻找,没找到,倒蹭了一鼻子灰。
何银海埋怨向红梅道,我修理时叫你不要从这里过来过去的,光线挡住了,这么小的东西,找又不好找。
向红梅说,我是在玩吗?水果烂了不清出来,好的也被闷烂了,没得赚还要贴老本,靠什么活?你理由多呢?一天到晚转东转西比谁都忙,卖点水果了不得了。何银海一边用一根扫帚柄从台子底下往外掸一边气呼呼地说。
向红梅用力将纸箱往地上一掷,明显来气了,直起嗓门叫,我卖水果没了不得,你修电器有了不得?三天两头的有人找上门来要你重修,钱没得给还说要你贴工钱,你好你了不得你怎不给你老婆买大房子住,吃大鱼大肉的?何银海感到向红梅这么说十分不给他面子,怎么说我也是个女的,又是他的老同学,所以他也完全不给他老婆面子,刻薄地回敬道,住大房子吃大鱼大肉?也不撒泡尿照照你什么脸?你也配?眼见着向红梅要大闹修理部了,他们的儿子何小鹏适时地回来了。我连忙走过去扶过何小鹏的肩说,鹏鹏你眼尖,快给你爸看看零件掉哪儿了?何小鹏这孩子平时还算蛮神气,今天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气息有点萎萎的。他有点恐惧地看了他妈一眼。向红梅正双手叉腰地立着。
何小鹏正要去给他爸爸找零件,向红梅突然对着儿子大喝一声,站住。何小鹏惊惧得打了个哆嗦站住了,用眼神可怜地向我发出求援。我知道这孩子一定是把打酱油的钱买东西吃了。
向红梅走上前去,厉声问何小鹏,酱油呢?向红梅拖过何小鹏的手检查一遍,扬起手在何小鹏头顶上舞了两下,何小鹏的脑袋也跟着晃了两下。向红梅继续追问,酱油呢?让你打酱油,你偷着买东西吃,好吃,你怎么不怕丑的?你一天要花多少钱吃冷饮?呃?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有没有吃冷饮的脸?向红梅很快就将何银海骂她的话骂还给何银海的儿子,虽说没有动手打,但一根手指不停地在何小鹏的脑袋上戳来戳去的,总能量也不比打个爆栗子轻。
我觉得何小鹏挺可怜的。社会进步很快,但他的母亲没有进步,这是他终身的遗憾,就像我对我妈的遗憾一样。但他毕竟比我晚生二十多年,所以我觉得他的母亲比我的母亲更加不可原谅。
我走上去,冷淡但是坚定地对向红梅说,你别这么着教育孩子,他是你生的也不能这么对他,你大人有气更不能朝孩子撒,我不觉得你家孩子犯了什么了不得的大错。
那孩子听我这么一说,忽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理解这孩子哭的原因,我小时候也是一个感情十分脆弱的儿童,挨了打骂不一定哭,得到旁人的同情时最容易动情。
我带着何小鹏到街上转了一圈,给他吃了好几支冷饮,后来又担心他吃坏肚子,就买了蛋糕米糖等的甜点给他吃。我领着何小鹏买吃食的时候有人友好地向我打招呼,我也有来必往地回呼,但是我前脚一走几乎所有人都会对着我的后背补述一句,唉,自己没孩子就只好眼馋别人家的孩子,牵着何二家的孩子到处买吃的。
说实在的我根本没眼馋别人家的孩子,尽管我给何小鹏买了吃的,何小鹏对我讨好不已,不停地喊我姑,但我不是真喜欢他,这么对他,一是看他可怜,二是我闲来无事。
我把何小鹏送回修理店。何银海向红梅夫妻两人正在各忙各的,见何小鹏手里提了不少吃的,向红梅显得不好意思,又谢我又责备孩子,还盛情地留我吃饭。我撂下何小鹏,转头对向红梅说,哪能在你这儿吃饭?我等会儿要去市里。
去市里完全是临时起意,我牵着何小鹏逛的时候看到去市里的中巴车回到小镇,一个念头就冒了出来,去市里吧。那时候那个念头还仅仅是个萌芽,送完何小鹏萌芽就完全成熟了,我决定立刻就往市里赶。
我上了中巴车,拣了一个稍微干净一点的位子坐了。我希望乘客能够少点,因为我坐的是一个双人座,而我又不希望有个不讨喜欢的同座。车开了没久,我很快就多了个同座,是个提篮挎筐的农民,他完全不能领会我满面的厌恶,大大方方地在我的旁座上落了座。从他身体上发出的气味,我推断他是个养鸡的。我的心情因为这个养鸡的农民变得十分糟糕。我不是一个有涵养的公民,我直截了当地厌恶我感到厌恶的一切东西,并且不加掩饰地体现出来。
车上有个十分聒噪的女人不停地讲话,先是为车费和司机讨价还价,三块钱的车费她只肯出二块,理由是她以前总是出二块,这次也只能出二块,司机说谁收二块你坐谁的车去。接着她说她只有二块钱请司机帮帮忙做做好事,司机不肯做好事她又说她还有五毛钱就二块五吧,并且将自己的口袋布翻过来请司机检查,见多识广的司机完全不理会她这一套,硬生生地说,三块,没钱你就下去。僵到后来还是司机胜了,女人气呼呼地付了三块,付钱的同时声称再也不搭他的车了。
车开了没多会儿又上来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和先前赖车票的女人相识,后个女人一上车就受到前个女人的热烈欢迎,两个女人坐到了一处。
后个女人问前个女人,你弟弟的老婆有没有回来?这一问不要紧,全车人于是都知道了这个女人有个弟弟,弟弟买过一个外地的老婆,外地老婆吃过她弟弟买回来的很多肉和蛋,最后还是溜了。女人在车上拼命地骂,仿佛惹她的人就在车上。
她骂道,你不愿跟我弟弟就不要在我家一呆就是两年,我弟弟什么都买给她吃买给她穿,最后她一声不吭就走了,我弟弟钱也没了,名声也坏了,现在哪有婆娘肯跟他……曾有人比喻骂脏话的人就像一只破了一道口子的污水罐子,眼前这个女人就是那样一只罐子。因为她骂的话太脏太难听了,我连玩味的兴趣都没有了,扭头朝向窗外。
老姑娘的心情总是不胜悲凉。车窗之外,两岸的油菜花开得芬芳馥郁,招来成群结队的蜜蜂。路边的农户也基本全盖上楼房,楼房又如何,农民家的鸡鸭有时候都养在家里。
我到达市里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我决定把潘婷约出来逛街。
潘婷是我大学时的同学,交情不错。我毕业后进了小镇的银行,她留居城市,成了一家濒临倒闭的房产公司的会计。上次我单位出公差来市里,想约她吃顿饭的,结果她连声招呼我去她那里吃。我去了她公司,在楼上办公室找了一圈都没找到她,后来经一善人指点,在临街的后门处发现了她,她正起劲地招呼人吃快餐。见到我,她羞涩了几秒钟,随即就神情自若地摊牌,你们同事呢?我请客,吃快餐,我们公司做的,味道还不错。
潘婷是个直率的女人,那天她请我吃快餐就显见了这一点。她告诉我他们公司撑不下去了,她在公司里混了几年什么都没有得到,现在连吃饭都成问题了。然后她就开始羡慕我,说我在银行上班至少可以不用为钱发愁。
我确实不必为钱发愁,我爸我妈都是勤苦的劳动人民,把钱看得比什么都重,过得却又比任何人都省,其敛财行动常常令我叹为观止。我妈经常为洗衣粉和我奶吵架的,怪我奶洗衣粉洒得太多。我妈得空就教育我:有的时要记着没的时,钱要聚在那里。我说聚着干什么用呢?我妈就分析,万一有灾年荒年,三病六痛的,没钱怎么行?我说灾年荒年的,发大水或者大地震,人都死了,留着钱有什么用?我妈就说,不有子孙后世吗?一般这个时候我就不再多话。
潘婷说我不必为钱发愁也是真实的。定居这样一个乡下小镇,有钱都没地方花,而我又不曾有钱到那种程度,有专车接送,那样我还可以出去消费。但我还是常常搭公车去市里,买衣服买鞋子,吃汉堡包喝珍珠奶茶。我去市里一般都是我请潘婷的客。我不在乎那点请客的费用,有潘婷陪着聊聊总好过一个人清逛。而潘婷也总是十分乐意我去市里,用她的话说,她在市里没什么朋友,贴心的就更凤毛麟角了。
我打电话给潘婷时她说她正在家里洗头。我约她在大娘水饺见,她说她一刻钟后就到。
潘婷如约而至,我俩点了几两不同馅儿的水饺,各点了一份鸭血汤,一份凉拌肚丝,两只藕饼,一笼汤包。自助式的,潘婷抢先买了单。
我问潘婷,我说你发财啦?潘婷看起来神采飞扬。没,她说,总让你请客不好意思。
客气什么呀,我说,咱俩是谁跟谁呀?潘婷抬眼看了我几秒钟,说,我是不是你玩儿得最铁的?我略一迟疑,很肯定地点头回答说是。
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潘婷说,你借点钱给我,多少都不嫌少,当然是多多益善。
干吗?我问。
打了个店子。潘婷说,在八仙城,正在装修,欢迎光临指导。
做什么的?我问。
做服装。潘婷说,我有个亲戚是做进出口服装生意的,货源可以从他那儿组织。
嗨,蛮好的,我说,自己做老板很神气呵。
走投无路。潘婷喝一口鸭血汤瞪眼说,我再在那个破公司混下去,我女儿以后念书都没钱缴学费了。
好的,预祝你成个大富婆,我说。
我也想呵。潘婷一脸的神往。
我说,你要借多少钱?潘婷竖起了一根指头,我说一万?唔,不,潘婷这时候显得有点拘谨。
你不会跟我借十万块钱吧?我小眼睛瞪得溜圆。
有五万……也可以。潘婷有些难为情地说。
没有,没那么多。我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我最多只能借给你一万块钱,我说。
你……潘婷不太相信地看着我,你怕我还不起吗?那倒不是,我说,我确实没那么多钱。
呃,银行效益不错的呀,你……不就是一点工资吗?我说,我花钱又不计划的。
场面冷了一会儿,我和潘婷都埋头吃了一会儿东西。后来还是我先发言,我说一万块钱要不要?要,我现在就取给你,我有卡在身上。
好吧,那就先借一万。好像是我跟潘婷在借钱。
我从银行提了一万块钱人民币给了潘婷,给她时我想,如果她提出要打个借据什么的,我也不会执意拒绝的,但是她没有提,完全没有提的意思,我只能在心里小声地安慰自己说算了算了,算了算了。
出了银行门,潘婷就歉意地表示她有事要先走,服装店上的事,我不便于让人家摞下正事陪我闲逛,我慷慨地请她忙去,我一个人逛一会儿就要回去了。
我很失望,真的,我想潘婷肯定也是同样失望,她或者以为我有钱不肯借给她,或者想我原也不过是个穷鬼。我是感叹我没什么真朋友,潘婷跟我借钱了,我立刻就感到我们的友谊不再像从前那么纯洁了,仿佛有被人利用的嫌疑。这或者不是事实,但我不能控制自己去这么想。
我悲观地走在街上,眼神茫然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他们看起来不像我那么悲观,女孩子们打扮得很勇敢,妆上得像是夜总会领舞的,我年轻的时候从没敢这样地化过自己。我拐进了路边的一家书店,拣了一本美容瘦身的书小作研究,半小时后我感到腰酸背痛不能忍受,于是我决定离开书店。无巧不成书,我脸朝东站在书店门口,一个女人从东向西走,从书店门前经过,于是我惊异地发现那个女人是我高中同学——胡玲。
我和胡玲决定将叙旧的茶几从书店门口搬到肯德基。在肯德基小坐了片刻胡玲盛情邀请我去她家,她说去我家吧,今天不要回去了,就住在我家,我老公到省城进修去了。
我跟着胡玲去了她家。她家在一个环境幽雅的住宅小区里,三室两厅的房子,装修得很奢侈。
进门换了鞋,我视察了整套房,然后由衷地感叹,你家好舒适呵。
胡玲谦虚地笑笑,说,嗨,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
我和胡玲一直到晚间就寝前的谈话都还是比较愉快的。十点过后,胡玲征求过我的意见后关了客厅的电视,我跟着她过到卧室。胡玲丢给我一件睡裙,一本杂志,然后我们两个人就歪在床上聊天看杂志。我们泛泛地聊了很多话题,把互相所知晓的老同学的消息作了通报。胡玲说班花钱小丽怀了葡萄胎死了,所以她吓得不敢要孩子。我觉着脸为这个可怜的女人哀悼片刻,并对胡玲的决定表示理解。然后胡玲问我怎么还不结婚的?我说我找不到合适的人,我们小镇的人讲究门当户对,我在银行上班,我家里就一定要我找个事业单位的女婿,别人介绍的那些女婿候选人总是高不成低不就,搞得现在背地里人家都叫我要求高姑娘,也没媒人再上门了。
胡玲开始以这样的语气说话,她说,姑娘大了,也应该嫁了。
是呵,我说,我也想快点嫁出去,换季大减价的招牌都打出来了。
说说,胡玲说,你要找什么样的人?是个男的就嫁。我开玩笑地说。
没那么急吧?胡玲坏坏地笑,说了一句很露骨的话,是生理还是心理上的需要?胡玲是已婚妇女,她或许觉得开这样的玩笑很正常,但她忽略了我的生存环境和由此而衍生的心理环境,鲜有人和我开这样的玩笑。但我毕竟不是封建社会的小脚女人,所以我尽管面上有点不自然,但是心上并没有介意她的玩笑,而且仅仅将它当作玩笑而已,而玩笑是不一定需要回答的。
没想到胡玲却不肯放过这个话题,扯了几句之后,她又开始这样问我,午夜梦醒之时,有没有渴望过男人的怀抱?她的问题我无法回答,是个人就会有六情七欲,我完全否认,那是明显玩虚,我承认,真不知这女人底下还会问出什么出格的话来。我不知道她究竟想问什么,我想她只不过还是在开玩笑,我还是笑而不答。然后我说,我困了,眯一会儿。我想把这个话题淌过去。
我瞌着眼睑假寐。胡玲见我没了声息,自个儿靠着床枕翻阅杂志。她哗啦哗啦地翻完一本又捡过我丢一边的。在她探身俯过来的间隙里,我从微睑的眼缝里看见她正在打量我,她的眼神令我心惊,冷汗“唰”地一下从我的毛孔里渗了出来。
我将手臂捂到眼睑之上。我不想让我痉挛般跳动的眼皮暴露我的发现。
胡玲也许只注意了我短暂的几分钟时间,她依然抱着杂志坐回她的那一侧床。
我借故一翻身背朝向她。然后我开始翻来覆去地追忆我和胡玲的交往始末,我忽然发现,我和胡玲实在谈不上有什么友谊可言。
我无法准确地描述出胡玲眼神中的意味,冷淡、冷漠、轻贱、玩味、居高临下、嘲讽、厌弃,仿佛都带着点,又仿佛都不能完全地概括,然而有一点我却可以坚定地确信,那里面没有友谊。
胡玲是一个很会过日子的女人。早晨起床时,她家的钟点工已给她做好了早餐。
早餐是西式的,很丰盛,牛奶、鲜榨果汁、火腿煎双蛋、肉松以及鲜奶蛋糕。如果不是昨晚我无意间窥到的一瞥,我将十分动情于胡玲的盛情款待。但是现在我不这么想,胡玲昨晚肆无忌惮的扫视践踏了我的自尊,我不是泥制的,不可能任由人去捏个形状。
吃完早餐我想着我马上就起身告辞,但是天公不作美,偏偏下起了雨,人不留人天留人,我只好忍耐地把屁股搁在胡玲家沙发上等雨停。
胡玲为我和她自己各冲了一杯咖啡,体现了一个优雅闲适的少妇的日常生活。
咖啡搁到茶几上,胡玲问我看不看黄片?我翘着嘴巴说,你看黄片?看的,胡玲大大方方地点点头。
我不看,我正经八百地说,很纯洁的样子。
胡玲抿一下嘴,做了个很欧式的耸肩动作。说,无所谓呵,我老公在家时我们经常一起看。
风声雨声读书声我不作声;家事国事天下事关我屁事。我脑海里忽然想起这两句对联,也就真的不再作声,但心里还是疑惑胡玲怎么尽想往黄处谈。
胡玲很豪放的样子,带着点假天真。她忽然说,你不会还是个处女吧?哈……仿佛我要是真没被人睡过就一定是从棺材底儿下爬出来的,迂腐到发霉的地步。
我豁然开朗,明白了胡玲处心积虑地想弄清的不过是这样一个疑问。她对我这样一个三十岁还没有嫁掉的,行为保守的女人充满好奇,她想进一步窥视我的生活和心理上的状态,如果可能她甚至想开成布公地和我探讨一下,当我的生理或者心理发生需要时是如何处置的?她在做一个类似于社会学问题的探讨,但她的探讨与对这个社会的研究无关,不过是想满足她的小人物的窥视欲望。一句话,她在调戏我,玩味我,解剖尸体一样地解剖我。她装作很豪放,是想引导我豪放。如果有什么艳史,艳史附着在一个熟人的身上将比黄片生动传神得多,她想听,听一个熟人亲口描述出来——这不正是报告文学之所以畅销的折射吗?我对胡玲充满了愤恨,但是我不露声色。我说,难道我不应该是个处女吗?傍晚时分,我回到小镇,跨上我丢在车站的脚踏车,骑回家。
我妈见到我就问,到哪里流亡去了?我妈总是在无意间把词汇用得很准确,战争发生时的逃离不正是流亡吗?我无心理会我妈,只想洗个澡回到楼上睡觉。
我买了一大袋零食回来吃,各种各样的,有一部分是给我奶的,但我也得先挎到楼上去,等我妈不在家时再拿下来给我奶。我奶也配合得很密切,每次一接手总是及时地藏到她自个儿房里去。
我正在清胶袋里的东西,我妈进了我的房间。我妈看见我手里拎了一袋柿饼,视线立刻凝住了,她说,这是给谁的?我沉着冷静地回答,我自己不能吃吗?我当你又是给老八十买的呢,别没牢坐,她又不止你一个孙辈。
我妈平常总是唤我奶老八十,我奶七十岁的时候我妈这么叫她,现在我奶已经快九十岁了,我妈还是这么叫她。我妈不准我给我奶买东西,她的理由是,我大伯家的儿女买一样东西给我奶,我才要买一样东西给我奶。我不能听我妈的,按她说的那样,我奶怕一年只能收到两三包红糖。再说我也不会跟我大伯家的儿女比,他们基本都是农户,有个堂兄是做木匠的,经济条件都不好。
我妈见我说柿饼是买给我自己吃的,略微放了一点心。她在我房里的沙发上落了座,看她的情形,仿佛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和我谈。果然我妈开了口,她说,毛锋今天来的,他……我妈刚开了个头,一阵由远而近的电瓶车的声音传了过来,很明显地停在了我家的门槛前。我妈说,是毛锋。
毛锋是我的堂姐夫,是一个手艺人。这种手艺也只有在农村里才找得到活儿干,具体讲就是给鬼置业的,用料很简单,芦苇秆加彩纸,用浆糊一糊,然后卖给死了人的人家付之一炬,算是给亡人送了去。我高考之前我妈就一颗红心两手打算,考不上大学就准备让我回来学这活儿。拿我妈的话来说,这有什么不好的,既不用挑呀担的,上门去给人家干活,吃了人家潮的(指饭菜),拿了人家干的(指钞票),好得不得了。当然,这是以前的事了,现在而言,做一个银行职员和做一个鬼差相比如何,这点认识我妈还是有的。
毛锋来我家了,我妈连忙拉着我的手要我和她一起下楼。我比较惊奇,毛锋是我的堂姐夫,是我大伯的女婿,堂姐的老公,是一个完全依赖于我父亲的血缘关系缔结而成的亲戚,而我妈对我爸身上的亲戚往往比较失礼,今天毛锋却受到礼遇,不禁令我稀奇。
我妈热情地给毛锋泡了茶,并且执意要留他吃晚饭。毛锋在我家厨房的木凳上落了座,我和他客套了几句再准备上楼,这时我妈叫住了我,她说,哥哥是来给你做媒的。
毛锋是来给我做媒的,有人来给我做媒,四五年之前这在我们家是常事,那时我妈的态度就像计划经济体制下的国营商店的营业员,傲慢之极。现在不了,现在我妈把给我做媒,哪怕只是有这个意向的人都当恩人。
毛锋又把那男的条件复述了一遍,毛锋话音未落,我妈就急得跳了起来,发问道,不讲他是在税所上班的吗?毛锋耐心地更正道,在税所上班的是他哥哥,他本人也是个大学毕业生,暂时还不曾找到工作,他爸爸和我是同行,在同一户人家做手艺时谈起来的,小伙子我见过,跟着他爸爸一起做手艺时见的,长得四方大脸……他哥哥谈对象没有?我妈打断毛锋。
哦,他哥哥,毛锋说,他哥哥小孩好几岁了。
行了,我妈站起身,以斩钉截铁的手势截断了毛锋的叙述。我妈说,我女儿做一辈子老姑娘也不会谈给一个鬼差。
毛锋之至不欢而散,我妈再不提留他吃晚饭的事,只有我奶,因为耳朵不灵光,知道是要留她孙女婿吃晚饭的,后来发生了什么她没听到,所以见毛锋推着电瓶车准备走人,急得不行,颠着小脚冲出去喊,吃晚饭哩,这就好了哩。
吃过晚饭,洗漱过后,我上了楼,我妈又跟了上来。我斜着身子侧到床上,我妈坐在我房里的沙发上,她看上去不胜忧郁。我不想和她多作交谈,但是又不好赶她走,这时候我闻到一股很浓烈的臭味,我使劲嗅了几下,然后我蹙着眉头问我妈,什么臭?我妈说对面严家泡在河里的榆树刚刚捞上来。我认为这个解释合理,于是不再追究。
我妈看上去还是那么忧郁,与她在同我奶斗争时的脸孔判若两人。我妈看着我,哀怨地说,你的大事要什么时候才能办呵?我愧对我妈,同时也厌烦她的念念叨叨,于是我一掀盖被说我要睡了,明天还要上班呢。这时我感到我的左手臂处一阵清凉,探眼一看,一堆粘稠的猫粪盛开在粉红色的被头之上。“阿噢”一声,吃进胃的晚饭沿着来路奔涌而出,面筋烧肉还依稀可辨,那原是要烧给媒人毛锋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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