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冬梅
爱很痛苦,不爱很难受。
人一过了三十岁对结婚这件事情就不会感到新鲜了,可是听到李冰结婚的消息,同事都长出了一口气。就像守着一条冻僵的蛇,终于看到了它的身体出现了生命的律动。
说实话,周晴走后,李冰压根就没打算结婚。他是发现小蕾是处女后才决定娶她的。李冰心里非常明白小蕾这样“奉献”自己大多是因为那八千美金,她以女人宝贵的贞操为撑竿越过了众多和她有一样想法的同类达到了自己的目的。李冰觉得小蕾这样做没什么,现在的女孩子都很实际,她的进入和周晴的离开都有道理,李冰觉得她没有错,在今天的世界里最难判断的就是对错问题。
李冰来单位发请帖的时候大家都来恭喜他,人们心里暗暗感叹老天终于给了这个痴情人以补偿。他们虽然不至于说李冰因祸得福,起码高兴李冰能有机会娶一个小他九岁的年青女人,男人能娶一个比自己小的女人终究是一件很荣耀的事情。
可是李冰自己一点也不兴奋,不完全是因为自己油了、厌了,而是看透了。李冰觉得自己从周晴到小蕾只是人生的一次流浪,和令人烦、累、俗的仪式没什么关系,若不是小蕾闹着,他才懒得折腾呢。
每个人都有自己以为最可怕的梦,李冰最可怕的梦就是周晴离开他。自从周晴答应李冰求爱那天起他的心里就多了一份沉重,那是一种深深的恐惧,李冰知道这种心理负担是因为他对她感情过分地投入造成的。李冰经常半夜里大叫着把自己和周晴惊醒,指着她说你可把我气死了,然后就给她讲述她和其他男人好自己去杀那男人的经过。最具体的一次是他梦见自己因为杀人被押上了刑场执行枪决。李冰看见了自己的母亲、父亲、哥哥和姐姐,李冰挣脱了警察跑向母亲大喊:你快把周晴找来,就说我原谅她了,让她快来看我。
那一次他们俩都哭了,周晴紧紧地把李冰搂在胸前安慰他,可是李冰的心理症结已经形成,李冰和她一样都没有办法减轻。但是命运不能因为李冰怕就免去他的不幸,离婚这个灭顶之灾还是降临在李冰的头上,但是他们离婚的理由不是李冰意料的周晴和其他男人好,而是她要去美国。
周晴的本专业是经济管理,刚毕业被分配到毛纺厂。但是不久就“跳槽”到一家独资企业,她在学校就是英语协会的理事,到了外企更如鱼得水,不到半年就被提升为经理彼德的助理,不久又调往总部工作,并拨给她八千美金动迁费。
工作不是留学,没有陪读的待遇。总部在美国,如果周晴去,就意味着和李冰分离。外面的世界风云变幻,周晴不想连累李冰等她。有那么一段时间周晴回家总是沉默,但是她的心理李冰早看了出来。当李冰意识到她只有身体留在自己身边的时候,就主动和周晴谈出了自己的想法:我不想让你委屈自己留在我身边,我没有能力给你创造美国拥有的一切,我能做的只是给你自由。
周晴对李冰的做法似乎早有思想准备,她把手里的书放下,很平静地说,我和彼德没有工作以外的关系。李冰说,这我知道,你永远不是用色情达到目的的人,有一点你骗不了我,你向往美国,我不想连累你。周晴仰头正视着李冰,他们对视好久之后,她一字一句地说:你必须留下这八千美金,否则我不走。
李冰离婚就这么简单,别人都以为那八千元是周晴给李冰的赎身钱,唯有李冰知道那是一种爱,生活本身充满了坎坷,周晴并没有天真地把在美国闯世界看得很容易,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八千美金都像高山上的氧气那样宝贵,可是她毅然留给了李冰。
李冰心里清楚,如果自己不提起这件事,周晴是不会说的。但是李冰不想看她去压抑自己,只是企盼她能因为舍不得自己心甘情愿地留下来。李冰想象她因为舍弃了这个机会而流下了眼泪,然后因为和李冰险些分离而抱头痛哭,可是她没有!她说她在国内经受了太多的压力和束缚,她要出去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她要破釜沉舟地做最后一搏,怀着安排好亲人自己去冒险的悲壮离开祖国。
周晴最后拥抱了李冰,他们都没有眼泪。李冰的胳膊直直地下垂,下巴抵在周晴的肩膀上,大脑一片空白。周晴扶李冰站稳了,回身到门边拿起行囊,李冰背对着她始终没有回头。
周晴的走,使平时难得见面的同学们一起汇合于李冰的住处。那六十平方米的房子出现了人头攒动的景象,但是十几个人的体积远不如周晴一个人在李冰心里占的空间大,李冰尽力表示出来的热情更让人感受到内心的空洞。大家不约而同地把怜悯、同情的眼神收藏起来,换成了若无其事的样子“神侃”,说平时李冰最感兴趣的世界足球、两伊战争、非洲难民……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李冰的脸上扫来扫去,根据他的表情调节自己说话的内容,如果谁的话使李冰笑了一下,那么这个人必定把这句话再添加些笑料抛撒出来。李冰往往自己也主讲,他是为了回报大家,但是他说出来的话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笑,于是他的笑脸便僵硬地挂在了空中,还得大家讪笑着接应。一会的工夫,大家就觉得自己心里被这些假笑的草稿塞得满满的。李冰也感觉到了,或者说他比别人更敏感,就站起来请大家上酒店,点高档的菜、最贵的酒。大伙谁也不说,都拿眼睛看着李冰,李冰就先举起酒杯说:大家平时都挺忙的,因为我卖了老婆才能聚一聚,来,咱们干!李冰和周晴婚姻的完结,对一大群朋友的心灵都是一次摧毁。曾经那么相爱的一对因为一方出国就分手了,说到底还是没有经受住外面世界的诱惑。周晴的走,甚至她给李冰的钱谁也没问过。但是同学们还是在周晴告别的眼神中体会到了一些,她穿一件灰色的真丝长裙,遥遥地在远处消失。风把她的裙子刮向了一侧,于是她的整个身影在人们的视线里就有了角度。除了一些忧伤她很平静,看不出自由的欣喜,没有脱离贫困奔向富裕的欢乐,倒是有一种吉凶交错的滋味。
应该说离婚给李冰的打击是致命的,就像李冰自己在心上剜下了一块肉,周晴用钱把窟窿塞上了。那种肉与灵的磨擦,钱与情搅拌产生的痛苦让李冰痛不欲生。
李冰在设计院工作,那时正巧在家画图纸,就几个月把自已锁在屋里,他出来的时候虽然对大伙还是微笑,可是大伙看他惨白的脸谁也笑不出来了。仿佛他被推进了手术室,大家都担心他能否过去这一关。李冰当时之所以逼迫自己活着,只是不想让自己死得被人耻笑。
周晴已经走了很久了,李冰晚上下班的时候还出来接她。他开始在楼洞口等,继而又走到十字路口,然后又来了周晴的单位,直到她们单位整个楼都黑了才往回转。走在路上看谁都像,到跟前才知道不是。李冰想在如潮的人群里发现周晴然后引她回家,插上门把把她拥抱满怀,再也不许她走开。每当李冰想这些的时候,离婚给李冰的苦都一件连一件地从心里跳出来直捣李冰的喉咙,可是李冰还是无法遏制自己的举动。
同学们开始了拯救他的工程。他们用以毒攻毒的方法,给李冰找一个女人,把周晴从李冰心里排泄出去。于是给李冰介绍对象是同学们一年来工作的中心和重点,他们都把生活的道理说得很实际:别说周晴出国,就是她死了,你那么年轻也不会终身不娶。梁山伯与祝英台几千年才能有一对,那也是经历了世代文人的美化。可是李冰的热情已经被周晴耗尽,他心里清楚:爱情是灵芝草,不是哪个婚姻园子里的气候里都适合生长的。他现在这样结婚,是不可能幸福的。既然不爱,李冰也不想拖累人家。
李冰还是接二连三地被拉去看对象,同学们工作之余三四趟地跑无非是为李冰减轻痛苦,李冰即使心里不感兴趣也得去应付一趟回报人家。同学们于是就给他打扮、买衣服、吹头发,在加上少许玩笑话,这一折腾他的心情果然好了不少。可是李冰每次回来都更加失望,面对着墙壁大笑几声吐出自己的郁闷。他断言今生的和女人的缘分尽了,勉强的延长下去只能是画蛇添足。谁能接上维纳斯的断臂呢!李冰本来以为拒绝会使那些和他见过面的女人们死心,可是众姐妹仍然热情不减发起了频率更高的围攻,李冰意识到一定是八千美金在作祟,何况他还有房子、待遇不菲的工作。他家的电话整天响,拔了插头竟有人找上门来。看来不拿出一个抵挡她们也难以安生,李冰于是就接受了小蕾。其实小蕾也远没有达到让李冰喜欢的程度,只是不讨厌她罢了。李冰永远生活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能像周晴那样真正走进内心的人,恐怕今后不会再有了。
李冰虽然心已经疲惫,可是身体却对女人蠢蠢欲动。和小蕾相处才一个星期就发出了性的冲击,可是冲动过后就打发了小蕾,把自己关在房里哭了个痛快。作为一个三十二岁的男人,能占有一个二十三岁女孩子的第一夜,反倒生出了那么多烦恼和委屈。
夜已经很深了,李冰手捧着带血迹的床单想起了受自己炽热感情围攻三年而坚守贞操的周晴。李冰不是哭和周晴之间的分离的结局,是哭从周晴到小蕾这短短的几年里中国女人就变贱了。如果硬归结到观念的改变,那就是她们把钱看得比身体和自尊更重要了。
结婚是他自己作出的决定,仅仅是为了承担责任吗?李冰不能回答自己。潜意识里还有另一个原因,找个人支撑自己,把自己交给她,让她牵引自己走出周晴的沼泽,让他过正常人的生活。他的心的失血过多,已经没有了气力,他迷失了自己太久,想把自己找回来。
可是他知道小蕾根本就没有这个能力,他自己也不可能心甘情愿地受小蕾摆布,一个听不懂自己说什么的人又怎么可能懂得自己的心,她根本没有把他破碎的心按照原来的图案拼凑出来的灵气!他和小蕾的联系只是性,而且是和爱分离的性。他觉得她就是一个公开又合法的性工具,有一种使劲用的冲动,直到听到小蕾痛苦得大叫才猛醒过来。他怀疑的看着自己,没想到自己原来是这样恶毒。
在夜深人静的时刻,即使刚在小蕾身上得到满足仰面躺在床上,从内心深处涌出来的全是周晴的影子。李冰每一件事情做出决定之前在脑子里都和周晴对话,李冰眼前总晃动那张带着小蕾处女红的床单和校园里周晴决然的脸。周晴所有的优点都仿佛凝结在她那贞节的品格上,她是李冰手里可以打败所有女人的一张王牌。他憎恨自己的透明,可是他没有办法。
不管怎么样,李冰结婚就堵死在他和周晴之间的最后一点光亮。
既然今生最宝贵最纯洁的爱情已经结束,李冰要在婚礼的前夜,为自己的心和爱情举行葬礼。他撇开忙碌的众人独自一人来到了殡仪馆。这里苍松翠柏、竹间的绿地。
天变蓝了,云变白了,他深吸了一口空气,浑身顿时轻松起来。一个足球飞了过来,他一抬脚就踢了回去,他踢球的时候跳了起来,在空中打了个飞脚。就像十年前在学院的操场上,引起一群孩子的呼叫声。
可是他一会就被母亲叫了回去,母亲让他表个态。他问表什么态,母亲就说了他必须和小蕾结婚的话。他说大伙都分到了糖了吗?母亲瞪了他一眼,严厉地说:“你现在该关心的是怎么把小蕾娶回来过日子。”母亲组织了所有人力对他展开了车轮战,从爷爷奶奶到兄弟姐妹,他们轮番上阵,搞得李冰不得安宁。他们无非怕周晴回来找李冰复婚。李冰说你们根本就不了解周晴,即使我不张罗结婚,人家也不会回来找我了。如果她不是把人格和自尊看得比生命都重要,懂得一点出卖自己也许就不用回国落得俗人耻笑了。
母亲立刻说:“那她灰溜溜地回到老家不见熟人是恶有恶报……”但是她说到这里立刻停了下来,他发现儿子的脸上的肌肉动了几下,就像有人在他的肉皮下抽一根线,拿针扎他的心。她于是又从另一个角度劝:你如果这样把小蕾撂了是怎么回事,她姑娘不是姑娘、媳妇不是媳妇的将来怎么做人,你是个男人,总该为别人考虑考虑。李冰说,妈,我不是小孩子了,我会考虑的。
他几乎没怎么考虑就高兴起来了,唱着歌为自己的婚礼忙这忙那。老人们说他想通了,小蕾说他看见周晴的下场解恨了,只有他的同学们心里知道李冰心里绝对不会像他表现的这样平静。任何一个人都能想象得出来,周晴在美国的遭遇,很可能只有卖身和回国这两条道路供她选择,她一定遭受了比排挤和压抑更难以忍受的痛苦。
应该说李冰的第二次婚礼还是挺隆重的,除了同学外还有李冰的同事、小蕾的亲戚、朋友以及同事、同学,把挂绿大酒店的一楼大厅的二十张桌子塞得满满的。
除了李冰家少数亲戚外,所有参加婚礼的人以前都见过新娘子,但是她踏着音乐走进大厅的时候还是令所有人眼睛一亮。她今天穿一件白色婚礼服,头上插满了各色的花,胖胖的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她一路向典礼的舞台上走来,就不断地有人将红包投进她的怀里。二十米红地毯走过来,红包已经在她面前积攒了大大的一堆,达到了她能捧住的极限,张扬了婚礼上那种特有的喜庆。
新娘明显比李冰年轻许多,在人们眼里这也许是李冰经历了风雨后迎来的彩虹。
周晴的结局使李冰的亲人伤口彻底愈合了,他们带着得意的笑夸小蕾,这个夸她懂事,那个夸小蕾善良。仿佛小蕾是一颗尖锐的石子,他们都亲自动手拿起她抛向周晴才心理平衡。
结婚典礼后,新娘和新郎就挨个桌子敬酒。小蕾的父母是很老实的一对夫妻,很正统地坐在首席上,李冰很恭敬地上前叫了一声:爸、妈。并朝老人鞠躬。这是事先没有的节目,人们都开怀大笑起来。
几个朋友为了调节气氛,把一个酒的包装盒子用鞋带穿过,当博士帽戴在了李冰的头上。那盒子黄底黑字很像过去大户人家供奉的灵牌,一下子让李冰想起了那个骨灰盒。如果把它放到骨灰盒上葬礼的气氛就出来了。要是以前他一定会流泪,但是现在,他觉得不必要了。
小蕾的一个闺中女友把李冰拉了过去,围困在一圈人里,让他和小蕾共同咬一块吊起来的糖块。那糖块掉在棚顶的拉花上,在他们即将咬上的刹那,其中一个故意用手将那绳子向上一提,李冰和小蕾竟然啃了对方的脸,于是大伙笑翻了天。
同桌的大多是熟人,最起码也有三两个相识,吃到一半的时候大家都成了熟人。
开始还说和今天李冰婚礼有关的话题,后来便借机推销自己,谈生意拉广告林林总总,把气氛弄得空前的热烈。
有位女士献歌《月亮代表李冰的心》,这曾经是周晴最拿手的歌,同学们都转脸看他,他却抱着小蕾就着乐曲跳起了舞。同学们只好和大家一块鼓掌。
婚礼结束了,吃饭的都走了,留下来闹洞房的人们却找不到了新郎。小蕾说他回家睡觉去了,可是他们来到他家叫不开门。“这小子娶个小媳妇乐疯了。”小蕾拿钥匙打开门,里面没有人,只有一张存折放在喜床上,打开是八千美金,上面写的名字是邢小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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