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梁弓
像狐狸一样地骄傲，我在田野里奔跑。
——韩代《狐狸图上的诗》
1
不能说所有的一切都是围绕狐狸进行的，但这绝对与狐狸密不可分。
狐狸，狐的通称，哺乳动物的一种，外形略像狼，面部较长，耳朵三角形，尾巴长，毛通常赤黄色。性狡猾多疑，昼伏夜出，吃鸡鼠，鸟类，家禽等。毛皮可做衣物。较常见的是草狐和赤狐。
这是词典上对于狐狸的解释。我对狐狸知之甚少，也仅限于以上几点，但这并不妨碍我对狐狸的喜爱。
因为有了狐狸，所以才有了这个关于韩代的故事。
2
韩代喜欢月光，月光常常光顾教工宿舍楼南面那一大片空旷的操场，所以只要你稍微留心一下就会发现韩代经常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夜晚的操场上对着天空发呆。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也许根本就没有为什么。总之事实就是这样。
你才来还不知道，半夜南面的操场上经常有狐狸出现！这是新教师韩代刚进学校时门卫老奇给他说的。老奇说，狐狸有这么大，嗯，就跟狗似的，身子雪白，眼睛绿，“嗖”的一下能蹿出好几丈，黑夜里怪吓人的。老奇说这话时动作和表情都十分丰富，绝不比任何一个专业演员差。
老奇四十几岁，已经看门二十年了，看样子还能撑二十年。他没有老婆，理所当然的也就没有孩子，用他自己不知从哪儿听来的话说这就叫单身贵族快乐无限。
老奇总喜欢这样说，似乎很得意，然而奇怪的是人们看到的却常常是他不得意的时候。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也许根本就没有为什么。
当然，也许这多少跟狐狸有点关系。
是的，这的确跟狐狸有关。至少韩代是这样认为的。韩代有时候甚至怀疑老奇会不会是狐狸的化身。其实他自己心里也很清楚这是绝无可能的，却总也抑制不住这种奇怪荒诞的念头。
狐狸有灵性，夜里去操场坐坐会给你带来灵气的。老奇以长者的口气对韩代说，但也别去得太勤，去勤了狐狸也能把你的灵魂带走。
真的吗？韩代淡淡地一笑。
当然是真的。老奇眼睛一瞪，伙房王老头的傻闺女知道吗？她就是夜里在操场上变傻的，那天晚上……我是说你夜里真的在操场上见过狐狸？韩代打断他的话说。
那当然，这还用说？老奇翻翻白眼珠，显然对韩代的突然插入很是反感，再也不说了。韩代也不作声，静静地思索着，然后默然地离开了。
从那以后人们发现韩代几乎是天天把自己埋藏在更深更远的夜空里。
哪里有什么狐狸，都是老奇这家伙自己瞎编的！同事们都摇头叹息，仿佛看见韩代正一步步走向万丈深渊，随时都可能摔得粉身碎骨。
3
校长陈方局是在韩代刚刚结束对狐狸尾巴的修改的时候来的。
韩代用两天的时间画了一只想象中的狐狸，雪白雪白的，开始还满意，后来总感觉哪儿不对劲。他审视良久，终天发现问题出在尾巴上。狐狸的尾巴应当是蓬松的，充满温情的，但这条似乎还远远不够。韩代就开始涂改，一遍，又一遍，直到陈方局敲响他那扇经常关闭的木门。
那时韩代手里还握着画笔。韩代仍然把目光集中在狐狸身上，说外面是谁？门没锁，自己进来。于是陈方局便在“吱呀”声中把自己关在了门里。
韩代回过头，说是陈校长呀，真是稀客。随便坐，水壶里有水。
陈方局说，我不渴。然后陈方局就站在韩代身后看他看狐狸，很专注的样子。
陈方局说，你这画的是狗吗？我看怎么不大像呢？韩代说，这当然不像狗，它要像狗就麻烦了，因为我画的是只狐狸。
陈方局“噢”了一声，说原来是狐狸，我说狗哪有长得这么丑的。这句话让韩代很不高兴。韩代随手扔掉画笔，说陈校长你有事？陈方局说，没事，没事，我只是随便过来看看。噢，不过也就有一点小事。
韩代笑了笑，说陈校长你有话就直说好了，跟我用不着客气，怎么说我也是你的下属嘛！陈方局说哪里哪里，那好，那我就直说了，听说你班上有学生谈恋爱，有没有这回事？一双眼睛紧紧盯住韩代，仿佛要看穿他的心似的。
韩代被他盯得很不舒服，转过脸说你是说赵光和吴静吧？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
陈校长，你看我这狐狸尾巴画得怎么样？陈方局附和地说一声还不错，又说你知道他俩的事怎么不跟我说一声？韩代说，这种小事有必要吗？陈校长，你看我这狐狸尾巴是不是很神气？陈方局说，这事还小？狐狸尾巴早晚有一天要露出来的。
韩代愣了一下，说陈校长你说什么？陈方局说没什么，没什么，我说这件事要尽快处理，上头很重视，已经来过好几个电话了。小韩，你在这事上可不能大意，弄不好要出麻烦的。
韩代无奈地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4
说实话，韩代私下里认为赵光和吴静还是挺般配的，才子佳人，天生一对。但学校坚决要制止，他也是毫无办法。
韩代把赵光和吴静单独叫进办公室，询问一番。吴静很坦率，勇敢地承认了，但赵光却不行。赵光说我根本就没跟吴静谈过恋爱，我时间这么紧，哪有空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赵光说得好像挺是那么回事的，韩代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赵光见韩代无话可说，得意地说韩老师我是不是可以回去了？韩代说你先别走，你说你们俩到底有没有这事？你就是承认了也不要紧，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赵光说，我也知道这种事无所谓，但我确实没干过，你让我怎么承认？赵光说这话还好，他实在不该说后面一句话。赵光说是吴静那么笨我怎么能看上她？我就是谈恋爱也要找个比她强的。
这句话很恶毒，韩代几乎当场就想给他一个耳光，但终于还是没忘记自己的教师身份。韩代摆摆手让赵光先回去，然后把这句话告诉了吴静。
韩代以一种很隐讳的方式告诉了吴静，吴静这么聪明，当然不会不懂。吴静沉默了好久，最后只说了一句话。
吴静说这家伙真不是个东西。
韩代说这家伙是不是个东西，以后你不要理他了。
韩代以为事情到这儿就结束了，但事实上问题远远比他想象的复杂。吴静是县教育局吴局长的女儿，所以陈方局一定要赵光退学，陈方局说赵光不退学会影响学校以后的前途。韩代问吴静怎么办，陈方局只说这件事是由赵光引起的，应该由他负责。韩代说，不能换个方法吗？陈方局说，不行，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消息一传出来，赵光顿时傻了眼。赵光本以为自己成绩好，学校不会动他的，哪知会闹到退学这种地步。事情到了这一步，他也别无他法，只能放下架子去求韩代了。
因为上回那句话，韩代对赵光的印象很糟糕，但想到要他退学，感觉这也太残酷了。韩代叹口气，说这事也许只有吴静能帮你。赵光说韩老师那就请你叫吴静跟她爸说说情，放过我这一回。赵光说着眼泪都要落下来了。韩代扭过脸，说我试试看，不过不一定行。
不是不一定行，是肯定不行。陈方局信心十足地说。后来的事实证明校长到底是校长，很有见地，早知道吴静不愿帮忙，或者帮不上忙。韩代想自己去找吴局长，被陈方局劝住了。陈方局说你不要去，你去了也是白浪费时间。
现在摆在赵光面前的好像只有回家一条路了。
三天之后赵光带着满腹的遗憾走了。那是一个雨过天晴的傍晚，彩霞满天，夕阳如火。老奇说狐狸最喜欢在那种时候出没于草丛之中。
5
自从发生那件令人不愉快的事情之后，吴静突然多了个习惯，那就是跟韩代聊天。
吴静原以为韩代是个很孤僻的人，后来因为恋爱的事跟他接触几回才发现其实他也挺随和的。韩代甚至可以让她去自己的宿舍玩。女学生去男教师的宿舍，这在一般来说是不允许的，但吴静不是一般的人。
在韩代房里，吴静可以随便翻他的书，看他的画。吴静尤其喜欢那幅狐狸图，这让她想到了辽阔的草原，遥远的天空。吴静想生活在遥远的天空下辽阔的草原上一定是件很美妙的事。吴静端详着那幅画，说韩老师你怎么不在上面题几个字？题几个字肯定更棒。韩代想了想，就在上面添了两句诗：像狐狸一样地骄傲，我在田野里奔跑。
吴静瞧瞧那诗，说韩老师这是你自己写的吗？韩代点了点头。吴静又说你是朦胧派诗人吧？韩代说你看我像诗人吗？吴静歪着脑袋说像，你是我见过的人当中最像诗人的一个。韩代笑了笑，吴静马上趁机说韩老师你把这幅送给我了吧？韩代立刻敛起了笑容，不置可否。吴静又问一遍，韩代只好说你要别的什么都行，就这幅画不行。吴静说那我就借两天总可以吧？韩代想了半天说只能是两天，两天后你就还给我。
两天后吴静果然把画还过来了。吴静看着韩代小心翼翼地收好画，说我爸挺喜欢你的画的，他想请你吃顿饭。韩代摇摇头，说你不知道我最怕见领导吗？吴静笑了，说不要紧，你就当他是普通的学生家长。韩代说那更不行，我从不跟学生家长吃饭。吴静说那我就让我爸命令你。韩代说说来说去你爸还是领导。吴静忍不住“扑哧”一笑，说韩老师你真能说，不过你再能说也没用，明天中午我在镇西餐馆等你，你可别让我失望。
第二天中午，韩代上街老远就看见吴静站在饭店门口，笑眯眯的。吴静白裙袭地，长发披肩，如出水芙蓉，散发出一种韩代从未感受过的美丽。韩代不觉竟有些紧张。
韩代上前打个招呼，说你爸呢？吴静说他有事不能来了。韩代说他怎么会不来呢，吴静说他不来怎么啦？他不来最好，咱们正好能畅所欲言。
于是两人边吃边谈，谈到很多东西，甚至还涉及到了爱情。吴静说经常见别的老师的女朋友来看他们，怎么不见你女朋友来？韩代说我还没女朋友呢。吴静说我不信，你在大学里没交过女朋友？韩代转动手中的杯子，笑而不答。
韩代在大学里曾经有过一个女朋友。
韩代的大学是在南方读的。在韩代的记忆里，南方是平静的江面上一只快速行驶的舰船，让他这个陌生人一时无所适从。只有在陶陶园，也只有在陶陶园，韩代才能找到真正的自己。
陶陶园在学校的东南角，是个荒园，经常有狐狸出没其中。韩代酷似狐狸，总会在开心和不开心的时候去坐一坐。在那儿，韩代认识了他的女朋友，然后毕业时又分手了。他们在一起很快乐，他们分手只是为了让自己更快乐些。当然，这些并没有必要跟吴静说。
吴静也不追问，说我们学校以前有老师找学生的，你没想过找一个？韩代开玩笑地说我当然也想过，只是还没发现合适的。吴静说我怎么样？韩代笑了，吴静也笑了。
后来人家就都知道了吴静是韩老师的女朋友。
再后来人家还知道韩代把他的狐狸图送给了吴静。
6
可以想象，韩代与吴静的恋爱一开始就遭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反对。当初老奇传出这个消息时就不无忧虑地说韩代这小子真是糊涂，他谁不好惹为什么偏偏要去惹吴局长的女儿？这回他肯定倒霉了。
果然，这话说过没几天陈方局就找上了韩代。陈方局用最直接最有效的方式证明了传言的可靠性。
陈方局沉吟一下说，小韩，你还年轻，你这样做不是自毁前程吗？韩代说这是我们两人之间的事。陈方局苦笑说你怎么到现在还这么糊涂，赵光的教训你忘了？赵光的教训韩代当然不能忘，但他感觉这是两件完全不同的事。
陈方局说，你现在有两条路，一是断绝与吴静的关系，一是调离教育单位。你读过十几年的书，该怎么做心里比我清楚。
韩代说，没有别的路可走吗？陈方局摇了摇头。
陈方局说实话跟你说这是吴局长的意思，我只不过是中间跟着跑腿的。陈方局还低声说了句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何患无妻。
没想到韩代这时候竟笑了。韩代想这跟妻不妻的毫无关系。
后来韩代说你让我再考虑考虑。
7
韩代还没考虑清楚，父亲韩德成就来了。韩德成的到来无疑使这个问题复杂化了。
韩德成风尘仆仆地从乡下赶来，正撞上韩代跟吴静在宿舍里说笑。韩德成的脸色很难看。吴静也知趣，偷偷看一眼韩德成，又偷偷看一眼韩代，然后偷偷地溜了出去。
韩德成一屁股坐韩代床上，一句话不说，只是闷着头吸旱烟，一袋接一袋。屋子里顿时烟雾缭绕。韩代感觉很闷，说爹咱们出去走走吧。韩德成瞪他一眼，出去了。
爷儿俩来到学校西部的池塘边，坐在老柳林底。韩德成仍是一声不吭，韩代也只能不吭声。周围静悄悄的，只有知了在树上不停地叫着，更加让人烦躁。
那个夏日是韩代一生中最漫长的夏日。
韩代终于忍不住了，说爹你有什么话就说出来，你这样我会很难受的。
韩德成猛地一磕烟袋，说你还会难受？你不是在这跟局长的女儿享福吗？韩代不敢搭话。韩德成接着说你也二十好几的人了怎么还不懂事，那局长的女儿也是咱惹得起的？你就是想找女人也得先看准人再说。陈校长说了，过两天给你介绍个对象，你千万不能再胡来了。
韩代只有继续沉默。
韩德成又说，我要说的也就这么多，以后怎么做你自己思量吧！你要非这么别扭我也不管了。韩德成说完就要走，韩代一把拉住他，说在这吃完饭再走吧。
中午爷儿俩在小饭店里喝了两瓶啤酒，喝得满脸通红。而平时他俩都滴酒不沾。
从饭店里出来，刚好遇上了赵光，身后还跟着几个人。赵光恶狠狠地说你这混蛋竟敢抢我的女人，你不想活了。上去照着韩代脸部一拳，打得他鼻子开了花。韩德成从怀里掏出把刀子，冲上去瞪着血红的眼睛说你们敢打我的儿子，你们来呀，你们有种就都上来。那几个人见突然间闯出个疯子，都很害怕，后退几步转过身就跑。
韩代抹抹鼻子上的血，说爹你怎么带刀来了？韩德成冷冷地说这把刀本来是要用来宰你的，宰不了你就宰了我自己。
8
如果说昨天韩代面前还有两条路的话，现在一条已经被堵死了。韩代在接受这唯一的选择之前还想跟吴静再谈谈，不然总感觉心里不舒服。
同样在那家餐馆，同样在那个位子，同样面对白裙长发的吴静，韩代努力地想要寻找同样的感觉。
结果，他失望了。
吴静说，我们就这样结束吧，我实在不想你为难。
韩代点点头。
吴静说，其实我们还是有希望的，只要你愿意等到我毕业。
韩代又点点头。
吴静说，我说什么你都是点头，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韩代叹口气，说你说怎么样都行，我绝对尊重你的意见，不过我不想考虑太远的事。吴静说你不相信我？韩代说不是不相信你，我是不相信我自己。
明天把那幅狐狸图还给我。韩代幽幽地说。
9
陈方局是个言而有信的人，他说过要给韩代介绍对象，很快就兑现了。陈方局介绍的是个护士，一个月一千多块，工资比韩代的还高。
韩代说，她的性格怎么样？陈方局说，人很老实，你一看就知道了。今晚我叫她去我家，你们俩先见个面。
陈方局瞧瞧韩代的装束，想给他说晚上穿件正式的衣服，但没好意思开口。
晚上韩代穿得很随便，但女孩却着意打扮过，样子似乎还不错。韩代倒没什么特别的感觉，有点心不在焉，连陈方局什么时候出去的也不知道。
韩代平时挺善谈的，今晚却不想开口。但他不能冷场，只能没话找话，后来不知怎么的就把话题拉到了动物身上。韩代说你喜欢狐狸吗？女孩摇摇头，说我最讨厌狐狸了，狐狸狡猾。女孩还说她讨厌蛇，因为蛇阴险毒辣。
韩代笑了。
狐狸和蛇是韩代最喜欢的动物。
后来韩代又说了些话，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说的什么，只知道陈方局要他送女孩回去。回去要经过操场，韩代说，我们去那边坐会儿吧？女孩为难地说天这么晚了，我明天还要上班呢。韩代想如果是自己就可以不上课陪她，但他没说。女孩又说明天吧，明天我有空。韩代说明天就明天，然后送女孩回去了。
回来后韩代独自在操场上坐了一会儿。韩代又想起了那只狐狸。韩代想老奇真的见过狐狸吗？是不是自己画的那只？这样想着想着竟睡着了，醒来已是月上柳梢。
韩代想狐狸大概不会出现了，丫起身慢慢向宿舍走去。
“呼”的一阵疾风刮过，听起来十分吓人。韩代突然停住脚步，下意识地回头望一了眼。朦胧的月光里，似乎有一条白影从操场中央倏然而过。
作者简介：
原名刘猛青年作者，现为江苏桐山大许中学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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