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看来这个男人也很值得同情呢”,我说,“本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和儿子一块儿生活了,而这个孩子却被他痛恨的爸爸彻底洗了脑,非但没能接近,还对他抱以难以忍受的轻蔑态度”
沙也加轻声笑了笑。
“和我一样啊”
“一样?”
“父母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被子女看不起呢”声音很消沉。
我没有作答,挠挠脸颊,她只要一说到这个话题,不管怎么安慰都是无济于事的,在昨天的对话中我已经深且体会到了。
她叹气道,“当然,并不是因为这样就可以虐待儿童了”
“你和佑介的父亲不一样”我的反驳略显单薄。
“没有不同,一样,完全一样”果然,这个反驳只有让沙也加的语气更加强硬。
把这个话题早点结束才是上策,我转移了话题。
“总之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对这户人家基本都了解了。还不明朗的,也就只剩下佑介的死因和他父亲和祖母后来的去向。不过这个我觉得还是到派出所去查来得更直接”
“佑介的父亲和奶奶……吗”她嘟囔着,抬头看着我。“对了,那个人果真是御厨夫人吧?”
“相册上那个穿和服的女人吗,肯定是错不了的”
“那个老奶奶去世是在我上初中的时候,离现在已经过去了十五年。那之前她一只住在这里吗?”
“从佑介的房间一直保持着23年前的样子来看,还是认为她不住这儿比较妥当”
“佑介死了以后,就出家里搬了出来?”
“多半是,说不定去了横滨”
“横滨?为什么?”
“你的父母离开这里之后,就搬到了横滨吧?我猜想御厨夫人会不会也跟着一块儿去了呢,不过佑介父亲去了哪儿我猜不到”
“也不可能住在这里的吧”沙也加环顾了一下房间,“若是住在这里,不可能还把御厨启一郎和佑介的遗物放着”
“肯定全部扔掉了”
我把身体往后躺下,双手枕在脑后,感受到了床单上扬起的尘埃,伸了个懒腰。
沙也加走了过来,坐在了我身旁,“关于佑介的死因”
“你有什么推理吗?”
“也不是什么推理啦,我一下子想到的,只是一种可能性”
“什么都行,说说看”
然而她迟迟都没有开口,拿起积满灰尘的床单,又放了下来。似乎在做着心理斗争,我没有催促,而是静静地等着她。
“会不会是……”大概过了两分钟,她终于说话了,“被杀害的呢?”
我从床上一下子跳了起来,“被谁?”
“当然是,‘那混蛋’——他父亲咯”她说,“难道还有别的可能吗?”
“怎么会,不管怎么虐待,不可能会那样吧?”
“那可不一定。即便不是故意杀人,我觉得也可能是失手杀死的”沙也加低着头,捏了下嘴巴,“我有的时候也会害怕,这么下去说不定把美晴给杀死……”
我抱起胳膊,考虑了一会儿看着她的侧脸说,“要不要睡一会儿?”
沙也加抬起头,眼睛湿润了。
“今天一天我们已经知道很多了,不过也很累了,要是头脑不好好休息的话就不好使了呢。总之先到这儿吧,接下来的天亮之后再说好了”
沙也加用手指按着眼角,把头发往后撸拢。
“对不起,我只会给你添乱……”
“没关系”
“你睡这儿?”
“嗯,虽然有点灰尘,总比劣质的木房要强”
“那我就在楼下的沙发上睡”她站起身子。
挽留她应该就趁现在了吧,我突然萌生一个念头。想对她说,就一块儿睡这张床吧。但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呢?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晚安”我说。
朝房门走去的她,停下了脚步。
“晚安”她头也不回地说。
“我觉得还是把烛火熄灭的好”
“我会的”
“还有”说着,我又踌躇了。
“什么?”她问。
我停顿了一会儿,说道,“想上厕所马上就叫醒我好了,别客气”
嗬嗬,沙也加笑出了声,“我想应该不会”
“那就好”
“晚安”
她关上了房门,房里的烛火摇曳了一下。我下了床,准备吹熄它。
2
我小睡了一会儿后,天开始亮了。本来为了不睡过头还把手表设了闹钟,不过在这之前我就醒了,大概睡了不到三小时吧。不过脑袋已经很清醒了。
我打开窗户望着窗外,雨已经完全停了,阳光直射对面的半山腰,周围的草原也一闪一闪的,今天似乎是个大晴天。
因为太阳没能照进来,所以室内出奇地暗。本来以为这幢房子的朝向是正南方,或者南偏东,但现在从日光的角度看,似乎是朝着西南方的。
“西南……吗”我远眺着窗外的景色,一个人自言自语着。
心里似乎有什么不能释怀,说不清道不明的,某件事情。
但现在一时无法意识到问题所在,也有可能是,本来想当然的以为这个屋子里能够看到日出,但事实并非如此,我感到有些意外而已。
不对,我重新意识到,不是这样的。
会产生这栋房子略微偏向东边这个念头,一定是有理由的。我并非进行着无凭无据地主观臆断。
我转身拿起放在床上的佑介那本日记,里面是不是提到过这个屋子的朝向呢?不过翻了几页之后我便确信,并不是日记所写到的,而是更不起眼的某处。
我手捧日记,开始张望整个房间,心中不免泛起一丝急躁情绪。为什么对这一点那么在意呢?
天文望远镜映入了眼帘。
我走了过去,打开了边上那个装有备件的箱子。拿出观测记录用纸,上面写着“七月二十五日清晨水星观测”的字样。
就是这个了,我是看到了这张纸才认定这栋房子朝东的。
我再次来到窗前,确认着周围的景色以及太阳的位置,想再次确定这是否是自己的错觉。
然而,我并没有搞错。这幢房子的确向南偏西。至少,从这里看不到日出。
这是怎么回事?这个矛盾该如何解释?
我仰面躺在床上,两手不停搓着脸。手上沾满了油脂,闪闪发光。
绞尽脑汁一阵后,脑子里出现了一个猜测,是迄今为止从来没有想象过的设想,不过它的确能够让很多疑问豁然开朗。
我站了起来,快速走向楼梯,通往地下后,从原路来到了屋子外面。
地面上由于昨天的那场雨泥泞得寸步难行,我注意着脚边,沿着房屋的外侧墙壁往前走,这一点也印证了我的猜测。
“我真傻啊”绕着房子转了一圈之后,我叫了一声。
回到屋内后,沙也加已经起床了,把窗帘也拉开了。“早啊”她看到我后,跟我打招呼,“你起的真早啊”
“这幢房子是西南朝向的”
对于我突然冒出的话,她有些莫名其妙,嗯?皱起眉头。
我指着窗户,“虽然是早上,但太阳光也照不进来,所以应该有点偏西”
这是她总算明白了我所说的话,她瞟了一眼窗户,说“啊,是啊,不过这又怎么了?”
“你看看这个”我把观测记录用纸递给她。
她看了看,不知道其中的意思,作出一副发呆状。尽管这是连小学生都知道的常识,但不经常用的大人也会慢慢遗忘。
“你应该还记得水、金、地、火、木吧?这是太阳系行星的顺序。水星是离太阳最近的一颗,要从地球上观测水星的话,应该怎么做呢?”
“怎么做?”
“肯定要朝着太阳的方向咯,因为水星一直在太阳的边上”
“啊……”
“在白天也能观测水星,不过要用特殊的仪器。而如果这种家用的天文望远镜会受太阳光的影响而看不见。所以一般在太阳将要升起或者即将落下的时候,是观测的最佳时期”
“这里写的是‘清晨’呢”她看着记录用纸说。
“是的,所以启一郎一定是在日出的时候观测的。当然之后太阳光就会射进来”
“二楼的房间看不见日出吗?”
“看不见”我摇摇头,“不管脑袋从窗户伸得多长都看不到”
沙也加瞪大了眼睛,“那是怎么一回事儿呢?”
“我费劲了心思,最后想到一种可能性。因为十分离奇,可能会让你笑话”
“我不会笑的,你说吧”
“很简单,从前这个房子是朝东的”
“从前?”
“我猜测,这幢房子是重盖出来的”
可能这句话出乎了沙也加的意料,她呆呆地站在那里,目光开始在周围扫视起来。转了一圈后,又重新回到我身上。
“重盖的?但佑介的日记上只字未提啊”
“是的,也就是说,这里是在他死后建造的”
“也就是说这个屋子并没有那么古老咯?”
“没我们想象的古老”
“但是,到底因为什么原因要重建呢?既然特地去重建,现在怎么可能没有一个人住呢?”
“这点我也感到很奇怪,不过如果的确是重新盖建的话,至少可以解决一个很大的疑问”
“什么?”
“存在于你记忆中那间谜一样的房间”我手指向厨房的方向。“就是有着绿色窗帘和黑色花瓶的房间,为什么这栋屋子没有呢?明明在你记忆里存在着。答案就是,你记忆中的那幢房子,和这里完全是两个地方”
但她当即就否认了我的猜想。
“这不可能啊,我记得就是这幢房子,错不了的,完全没有不同之处”
“那么关于绿色窗帘和花瓶的房间的那个记忆,你不再想了吗?你能断言不存在那种房间吗?”
“那个……”沙也加低下头。
我手搭在她肩上。
“说实话,走进这个房间之后,我自始至终抱着一种印象,那就是这房子几乎看不出因使用而造成的腐朽”
沙也加扬起脸,我看着她继续说道。
“比如说你现在脚下的地毯,布满灰尘是事实,但几乎可以说没有任何磨损。不光是地毯,我看了看餐桌周围的地上,椅子的脚上竟然完全没有擦伤的痕迹。其他东西也是一样,每一件东西都是新品,给我的感觉只是放置的时间久了而已”
“怎么可能……你看,到处不都留着有人生活过的痕迹吗?”
“是吗?”
“是啊,佑介的房间,御厨夫妇的房间、还有厨房都有使用过的迹象啊”
“那我想问你,你觉得为什么这里不装灯呢?”
“灯的话,你是指日光灯吗?因为这里的电闸被电了阿”
“不是这样的,不是电闸被拉了,而是这里本来就没有电”
听到我这句话一霎那,沙也加变得面无表情,随即慢慢地作出一副惊恐状。“胡说……”
“是真的,我刚才确认过了,要不你亲眼见证一下?”
好的,我去看一下——她并没有这么说,只是不住地摇头。
“没有电,怎么生活呢……”
“无法生活”我说,“至少这里的家用电器让我感觉没有电是不行的,然而事实是这里的确没有电。那么结论就只有一个了,这里从一开始就没有人住”
“为什么谁都不住呢?”
“我也不知道,本来就没必要造一幢没人住的房子啊”
沙也加双脚无力地瘫坐在了沙发上。双手抱着头,有些充血的眼睛怒目而视。
“会有这种事情?那么那些都是什么啊?佑介的书桌,摊放着教科书和笔记本,父母房间里的摇椅上放着的织到一半的毛衣。那些东西你怎么解释?”
“某个人有意想要复原这一切——只能这么认为了吧?”
“复原”
“是的,比如这个房间”我环顾着卧室,“这个房间的摆设和你记忆里的一样吧?”
沙也加机械地点着头。
“它再现了旧式屋子以前的时点,简直就是一个复制品呢。当然,我完全无法得知这么做的目的何在”
“我完全不敢相信”沙也加干瞪着空气,身体也开始颤抖起来。
“解决疑团的关键,就是你记忆片断里那个有着绿色窗帘和黑色花瓶的房间。如果真想把这个房子恢复原貌的话,为什么偏偏没有那个房间呢?只要知道了这个理由,我感觉所有的疑问都能迎刃而解了”
沙也加哀叹道,
“说到底还是得依赖我的回忆来解决问题呢,但在这个关键时刻我却什么都想不起来。总觉得头脑里好像竖起了一面墙,怎么都走不过去”
“那堵墙总会有入口的,我一定会找出打开它的办法”我站了起来。
“去哪儿?”
“我去研究一下消失的房间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回答。
3
我站在沙也加声称应该有一扇门的那堵墙跟前,再次整理起思绪。
如果要摹拟一幢老房子,而只剔除其中的一间房间,应该如何进行构造呢?如果是靠边的房间,只要去掉那一部分可以,但现在这个房间位于卧室和和室之间,要剔除起来就没那么容易了。
我在脑海里描绘着整幢房子的结构图,走进了和室。
壁龛的另外一边,也就是靠近卧室一侧有一个壁橱,宽度为房间的一半,有一扇隔门。打开之后发现里面空无一物,连上下的分割板都没有。
我退后一步,审视着整面墙,顿时感到很蹊跷。墙的总宽度大约是一个半房间,其中有半个房间是壁橱,那剩下的宽度应该突出来才对啊。这堵墙里面是卧室,但卧室靠这面的墙壁并没有凹入这一部分。
我往墙上敲了敲,传来了一阵极为空洞的声音。
一阵不安向我袭来,我仔细察看着墙壁,并没发现什么异样,又再次走进了壁橱内。我发现靠里的三合板上,大约腰际处钉有两块手掌大小的木片,我抓起前后摇了摇,感到这板明显没有固定,嘎嗒嘎嗒晃动着。
我钻进壁橱,两手抓起两块木片,试图用力拉了一下。三合板向上滑动,下面出现了缝隙。我趁势将其越拉越高,板就这么和墙壁分离了开来。
随即出现的空间里,堆放着各式各样的零碎物品,我的心情一下子就像发现古代遗迹的考古学者一样。
“能把手电给我拿一下吗?”我大声叫道。
沙也加马上拿着手电筒走了过来,看到在壁橱中的我发现的这个秘密储藏室,立刻惊呆了。
“这是什么呀?”
“我现在正准备搞清楚这个呢”我接过手电。
在那里面放着的都是一些罐子、餐具、以及金属的装饰品,每一件上都蒙着很厚的一层灰。
“说不定是放在原版房子里面的东西呢”我说。
“快让我看看”
沙也加说完,我从壁橱里退了出来,她钻进去后,立刻就把手伸了进去。
她拿出来的,是一个黑色的细长花瓶,那一定是在她反复提到的,在她记忆中那个房间里出现的花瓶。
沙也加拿着花瓶慢慢地转向了我。
“果然那个房间是存在的呢”
“肯定就是这个花瓶吗?”
她又看了一眼手中的花瓶,用手掌擦去灰尘后,露出了白色小花的图案。
“肯定不会错”她不住点头,“我见过这个”
“好,换我进去”
我又钻了进去,开始察看起其它的东西。看到一个铝合金的小盒子,打开后里面装着一只镂空的橡胶垫,像是天文望远镜专用的,还有一些二楼曾看到过的观测记录用纸。
“喂,怎么觉得这些东西都像被烧过一样?”沙也加在边上说,她拿起的是一个装有茶器的木箱,看上去黑黑的,但并不是涂上去的颜色,而是被烧焦留下的痕迹。
“真的呢”
我看了看别的东西是不是也有类似的痕迹,又找出了一个掉了右手的人偶,以及一只烧得焦黑的日式木屐。这些东西,似乎正默默诉说着这里所发生过的一切。
“火灾吗?”说着,我点起头,“原来如此啊,这样又可以解开一个疑问”
“什么意思?”
“原来的那幢老房子最后怎么了呢,它是大火而烧毁了。但有一个对那栋房子有着深深眷恋的人,试图把那幢烧毁的房屋重现于世”
“然而那个时候却没有造放着这个花瓶的房间?”沙也加拿着花瓶,说道。
“很有可能那个房间就是起火处,所以他不想造了,而将其作为一个隐秘的收藏室,在里面放着老房子在火灾后留下的东西——应该就是这样吧”
“火灾……吗?”
沙也加凝视着花瓶,像是在回忆着很久远的事情。可能是听到火灾两个字而想起了什么吧。
“你爸爸或者妈妈有没有跟你说过火灾的事情呢?”
“可能说过”她用力摇头,“但我忘了”
这也难怪,我点点头,又开始在老房子的遗物里搜寻起来。不久我找到了一只圆形小闹钟,金属的外壳已经是锈迹斑斑,玻璃上也是伤痕累累,不过数字刻度和指针都还在。
时针指着11点10分。
我递给沙也加看。
“我终于知道这个时刻意味着什么了,一定就是火灾发生的时刻”
她拼命眨着眼睛,像是松了口气。
“原来是这样……,但为什么全部把这个房子里的时钟统统调到这个时间呢?”
“可能是想说明在这个时点之前房子还存在着吧。而一到十一点十分,所有的一切都慢慢地化成了灰烬。当然,除去这里面的东西”我用手电照着这个秘密收藏室。
这时,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在墙壁的内侧,和我身高差不多的位置。
我站了起来,把手电的光投了上去。那是一只十字架,和地下室的那个不同,是用金属装点的,看起来很气派。
旁边刻着一行文字,我用手指擦去灰,依稀能够看清楚了一些。刻得不太规范,字迹不是很工整。
我叫来了沙也加。
“你看看这个”说着,我照亮了十字架上的文字。
看清的一瞬间,她表情僵住了。
上面刻着:‘佑介请安息二月十一日’
4
“这就又回答了一个问题”我关掉手电筒的电源,“佑介是死于火灾,既不是被杀,也不是自杀”
“死在了那个房间里吗?”说着,沙也加端出花瓶,“那个放着这个的房间……”
“多半是”我闭上眼睛,深吸口气又呼了出来。
“所以只有那个充满禁忌回忆的房间没有复原,是吗?”
“所以就在这儿安一个十字架”说着,沙也加回过了头,“说明佑介长眠在这里?”
“安息在这里……吧”
回答后的一瞬间,脑海里突然萌生了某种想法,感觉自己似乎明白了这幢房子的意义所在。
“难不成,这栋房子,是那个作用?”
“那个?那个作用是什么啊?”
但我没有立刻回答,一边整理着思绪,一边在六塌的和室里来回踱步起来。目前为止一直萦绕在心头的每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一股脑儿回荡在脑子里。并且我一个一个加以确认,这些细节是否和我的推论有矛盾之处。
“日记呢?”我停下脚步,问道,“日记放在哪里了呢?”
“昨天是你看的,会不会在二楼父母的房间”
我飞奔出和室,来到了楼梯口,沙也加也跟了过来。
然而在走上楼梯前,我在玄关前停了下来。鞋箱上挂着的一幅壁画引起了我的注意,里面画着某个地方的港口。
“怎么啦,喂,到底怎么回事?”沙也加拉住我的袖口。
“我看到这幅画的时候竟然没有注意到,真是个大傻瓜啊”我指着画说。
“这幅画怎么了?”
“我马上跟你解释,先去拿日记”我走上楼梯。
到了父母房间,我打开佑介的日记,从第一页开始,我要找的地方,就在一开始不太使用汉字叙述里。
“果真如此”我看着日记,说,“这样所有的一切都能明白了,好,我们再下楼”我轻轻推着沙也加。
到玄关的地方,我再次指着那幅港口的图画。
“你看到这幅画之后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吗?”
听到我这么问,沙也加考虑了一会儿,最后摇摇头,“我没觉得有什么奇怪,这幅画又怎么了”
“画是没什么问题,问题是它挂在这栋房子的玄关处,这么一个深山老林挂一幅港口的画,不觉得有点不合适吗?”
然后,她倾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又看了看图画。
“确实有点不相称,但挂什么样的画是个人自由吧”
“那是另一回事,不过我由此察觉到有些不自然,还有一件事,你读读这里”我把手里的日记摊开,指着其中一段让她看。
日记如下记述着:
“五月十二日阴天转晴今天很热,大家也都叫着热死了热死了。大扫除完用水洗手的时候顺便把脚也洗了一下,真舒服。大家说想到海边去,我很喜欢游泳。回到家里,妈妈也穿上了短袖。”
等沙也加看完抬起头,我说,“很奇怪吧,一开始读的时候,我就打了个问号,不过也就这么读过去了,这就酿成了祸根”
看到她露出不解的神情,我指着日记说,
“因为天气热而要去海边你不觉得太奇怪了吗?当然,一般的孩子的确会有这种想法,但如果是住在这长野的深山里,去海边不就不自然了吗?明明松原湖就在这里附近”
啊,沙也加张大了嘴。
“你现在应该知道我想说什么了吧?”我合上日记本,“这栋房子不单单是重建的,而且它的原型根本就在别的地方”
“那个地方就是……”
“到现在就不用我说了吧,也就是你们一家搬家前住过的地方,横滨啊。这幅画上很可能画的就是横滨的某个港口”
“也就是说,把原来在横滨的房子,在这里进行复原?”
“就是这样”
“为什么要这么干呢,干吗要隔得这么远”
我考虑这该如何解释这个问题,无意识摸了摸下巴。能够感觉到我胡须长了不少,不过在这里我也没法剃。
“你知道科诺索斯宫殿的传说吗?”思忖了一会儿后,我进入了正题。
不知道,她摇头表示,似乎还为我为何会转到这个话题感到惊讶,眉毛动了一下。
“这是库瑞塔文明的标志性建筑物。在里面有一件让考古学家万分头疼的房间,初看上去像是国王曾经使用过的,但又有着很多不解之处。比如排水设备,虽然造了类似的东西,但只有一半,完全无法使用。另外还有房间的制作材料,建造楼梯的石头虽然非常容易加工,但同时损耗也非常快,而且在那座楼梯上完全找不到因人行走而产生的磨损。这间房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大家都感到非常疑惑不解”
“那是什么呢?”
“那些学者脑筋转到最后,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正确答案就是,坟墓”我回答。“死者来到这个世界上曾生活过的房间,为了召唤幽灵的房间,总之,就是一个坟墓”
能看出来,沙也加脸上没了血色,她两手捂住胸口,用充满不安的目光扫视着周围。然后用有些扭曲的表情说,
“你是说这个房间也是一样?是坟墓……?”
“这么一想逻辑就通了,没有电、没有任何住过的痕迹,多半下水道一开始就没有挖过吧。这个房子说到底就是一个复制品,不是为了人住而造的”
“怎么可能……你看,这不是还有很多东西嘛”
“但缺少了重要的东西的确是事实啊。而且明明已经过世的两个人的遗物,却像他们还活着的样子完好的放在这里,你不觉得不自然吗?如果这房子是为了活着的人而造在这里的话,这些东西应该很早收拾掉了才对。这栋房子,就是给死去的人住的。你看到那个柱子上的刻痕了吧,那就是佑介曾活在这个世上的成长记录呢”
我说到这儿,顿感自己的话语有些毛骨悚然,背上不觉泛起一丝凉意。
“但就为了造一个坟墓而进行了这么大的工程,未免有点……”
“不,其实并不会花费很大。土地租用费也不贵,也不用电力、煤气、水管,只要造个空壳就行了。正因为如此,才挑了一个这种地方,这样就掩人了耳目,只是会费事一点。尤其令我惊讶的是佑介书架上的书,那一大排关于蒸汽车的杂志和书籍都是为了再现历史而从古书店买来的呢。而原来的那些书籍很大一部分已经在火灾里烧毁了”
“有那么多旧书呢”说完,沙也加往我手上看了一下,“但这本日记没有烧掉啊”
“这个吗”我仔细端详着手上的日记,“可能是没有放在书架上,而妥善保管在了别的地方,所以免于了这场灾难”
“真是讽刺啊”
“说得是啊”恐怕没有烧掉的东西也不会很多了,除去那个壁橱里的秘密空间放着的那些,放在了铝制箱子里的天文望远镜可能也残留了下来。
“如果真如你所言,那究竟是谁造了这个房子呢?”
“能够想到的有两个人,就是佑介的爸爸和祖母。尽管那个施虐的男人为了祭奠儿子造这种房子有点难以想象,但作为父亲,招致儿子的死亡之后大彻大悟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
沙也加两手撑着脑袋。
“那我爸爸在这里干嘛呢?他还时不时地来过儿呢”
“既然这里是坟墓的话,那来这里的理由不就只有一个吗?”我看着沙也加,看她没有回答的意思我继续说,“就是扫墓咯”
“佑介的?”
“当然咯”
“冰箱里放着灌装果汁,还有爸爸讨厌的牛肉”
“应该是佑介喜欢的东西吧”我静静地说,“带到墓地的一般不都是死者生前喜欢的东西嘛”
沙也加沉默地低下了头,发出了呼呼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那是她鼻孔里发出的呼吸声。
“玄关的门还用金属固定住了呢”她抬起头说。
“为了防止盗墓吧”我回答,“当然小偷肯定是以为这里是别墅才会闯进来的”
“这样啊……”她靠在了墙上,“也就是说,从昨天开始我们就一直在坟墓里啊”
“后怕了吗?”
“有点,不过”她抬头看着天花板,“一想到造这个房子人的心情,我更多的是感到悲哀”
“我也有同感”我说。
我回到了卧室,之前还一直觉得满是灰尘的沙发和家具,不可思议地一下子变得威严起来。
“我们俩就像安迪.琼斯一样呢”
“完全没区别”我同意,那是我和她一起看过的电影之一。
“喂,既然这里是坟墓,那遗体会不会埋在下面呢”
“我觉得不太可能,因为遗体的处理手续非常繁琐呢”说完我歪起头,“不过我也说不准”
“的确说不准呢”她说,“都已经作成这样一个坟墓了”
“是啊”
“要是埋着的话,很可能就是那个隐秘的壁橱下面”
“可能,因为那边还安着十字架”说着,我想起了一个小疑问,“地下室也有一个十字架吧,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因为是坟墓的入口吧”
但我心里总觉得这么解释不过去,拿着手电筒走了下去。沙也加没有跟来。
来到下面后再次观察起那个十字架来,是木质的,极为简陋。为什么不一块儿做一个像样一点的呢?
我用手电照了照周围,发现靠近天花板附近的部分有一些划痕。在混凝土上,用刀片一样的东西刻上去的。
我从口袋掏出手绢,把表面的污垢擦去,我的猜想应验了,那上面也有文字。
5
传来一阵下楼的脚步声,我赶紧转身离开墙壁。
“你发现了什么?”沙也加问,“看你迟迟不回来,所以还以为出了什么状况呢”
“我发现一个有意思的东西”我把手电夹在腋下,两手拍去灰尘,“不过也不是什么重大发现”
“你又检查了十字架吧,有什么新情况吗?”
“嗯,果然这里也刻有文字”我用手电照了照。
‘安息吧二月十一日’——混凝土墙壁上刻着这样的文字。
“和上面的十字架旁边刻着字的一样呢”
“是啊”
“但这又是什么?”她指着写有‘安息吧’字样的上方。“好像被削过一样”
“就是单纯的磨损吧”
“不是哦,你仔细看”
沙也加说道,我又把脸贴近了墙上。
“有点怪吧?”她说,“好像这里本来也刻了什么字,后来又被人抹去了,你不觉得吗?”
“好像是”我首肯着,“但也有可能是写错了啊”
“嗯,虽然可能……”她仿佛依然不肯放过这部分文字,一直在盯着看。“到底是写错成什么了呢?就单单‘安息吧’几个字”
我从沙也加身边默默地走开了,此时对于她的疑问,胡乱搪塞并不是一种好办法。
沙也加一下子双臂无力地垂了下来,看着我直苦笑,
“我搞不明白了”她说,“可能你说的对,是写错了之后划去的吧”
“我们还是从已经查清楚的事情着手比较好”
“嗯,你说得没错”
她走向楼梯,我在身后轻轻推着。
“要不这次我们就到此为止,回东京好吗?”我回到房间里,发起提议,“关于这栋房子我们已经有所了解了,你父亲到这里来的理由也知道了,而你孩提时候究竟看到过什么场面,我们也都有所猜测,差不多目的都达到了啊”
“我的记忆还没有恢复呢”
“这我知道,但我们继续在这里呆下去,也没法解决这个问题啊。如果你想进一步了解御厨一家人的话,我倒觉得去横滨调查会掌握一些实质的信息”
然而沙也加没有回答,走到了钢琴边,打开盖子,按了其中一个键,只听到一声含糊不清的音调。连对音感完全没有自信的我也知道,这并不是原来的声音。“我就像这样弹过钢琴,很久以前,离现在很遥远”她看着四周,“就在这个房间,错不了”
“这幢房子的原型里的那个屋子吧?
我一说,她微微笑了笑,“是的,原型的家”
“你经常会去那个家里玩,肯定会走进和这里一模一样的卧室吧。所以你弹着放在那里的钢琴玩儿,也没有什么稀奇的啊”
“弹着玩儿……”
她搬来椅子,坐在了钢琴面前,她摆出的姿势让我感觉正准备演奏一曲。但我从没听说她还会弹钢琴。
但她连琴键都没有碰,直接把头转向我。
“我觉得我会弹”沙也加说,“尽管这想法有点傻,但真的觉得是这样!虽然我并不知道手指该怎么动”
“大概你以为女孩儿差不多弹钢琴都会一点吧”
“不是这样的,该怎么表述呢。有一种触动我心灵的感觉”
她焦躁得拍起了大腿,不过可能是意识到了自己现在声张这种情绪也无济于事,马上叹了口气,然后说,
“我不回去,想在这儿多呆一会儿”
“但该查的地方我们不是都查了吗?”
“还有没查的啊,比如那个保险柜”
“那个啊”这回轮到我叹气了,“不行啊,不知道密码打不开呢”
“是怎样的密码呢?需要输入几位的数字啊?”
“是两位的数字,组合有好多种呢,拨号盘的旋转方向也是固定的,总之短时间靠瞎猜是打不开的”
“若是那么复杂的数字,肯定会在那里记一下的吧?”
“我也是这么以为的,但哪里都找不到”
“数字……啊”沙也加面向钢琴,盖上了琴盖。“反正我想再呆一会儿”语气相当平静,似乎决心不可动摇。
“我知道了,但先去吃一顿如何,我肚子饿了”
“我也不知道我饿不饿,你一个人去吧,我一个人在这里。我觉得要是现在出门,好不容易迫近事情真相的心情又会被拉远的”
“那我帮你买点什么吧,一直吃三明治会有点腻,我买点饭团和红茶如何?”
“嗯,交给你了”沙也加有气无力地回答,为了追回丧失的记忆,连心也被带走了。
我一个人驶向了城镇,一边开着车,头脑一边里回顾着这次的旅途是不是解决了问题。而此时此刻我慢慢开始觉得,这注定是一场失败。当然我不否认,目前所有的题团正渐渐云开雾散,但如果重新扪心自问,这是为了沙也加吗?我无法回答自己。倒不如说,我担心的是到最后会伤害到她。尽管她自己没有意识到,但这种可能性很高。
幸运的是,昨天那家便利店已经开始营业了。我买了几个饭团和蔬菜色拉,还有两罐绿茶,决定不再多买,不管怎么说,这是在那栋房子里的最后一顿了。
回来的途中经过了松原湖,可能是预见到星期天的游客会多一些,湖畔的商店也比昨天多了些生气。
她正靠在二楼夫妻房间的那个摇椅上,呆呆地望着窗外。听到脚步声后,转了过来。
“我一直在等你回来呢”她说。
“等我?为什么要等我”
“等你看里面的东西啊”
“什么东西里面?”
“保险柜里”她随口回答。
“保险柜?”我看了看衣橱,让我苦恼了许久的那个保险柜,如今已被打开了。我长吸口气,看着沙也加,“你怎么打开的?”
“我试了几个号码”她做了一个拨动号盘的动作。
“你知道密码?”
“嗯”,她点头,“和这个房子有关的数字也就这几个了啊,二月十一日、十一点十分。02,11,11,10”
“就打开了?”
“嗯”她回答,看不出一丝得意劲儿。
“哎呀呀”我说,“我还费了那么大的力气,真是笨蛋一个啊”
“这种事情无所谓了”她从凳子上站了起来,走到我的身旁,“你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看看”
“你还没看吗?”
“没呢”她说着,作了个明显是装出来的笑容,“总觉得很害怕,所以就等你来了”
我也一样怕啊,我在内心说着,把手伸了进去。
里面放着的,是一只灰色的A4信封。从凸起的程度来看,里面不光装了信纸一类的东西。
信封上用黑色记号笔写着‘御厨藤子夫人’的字样,也就是御厨启一郎的妻子,佑介的奶奶。而反面则写有‘神奈川县警小仓庄八’。
“是警察啊……”
“里面有什么呢?”
沙也加催促下,我打开了信封。里面有两张信纸和一双蓝色的手套,这双手套看上去是儿童用的。
“日记上提到了这双手套的事情呢”沙也加说,“应该是过大年的时候吧,‘我第一次戴上了妈妈给我织的水蓝色手套’”
我把手套摊在手掌上,拇指和食指的地方已经被烧没了。
6
在信纸上,和信封同样的字迹如下写道:
“长期向您借用的东西,我现在还给您。这可以称得上是您外孙的遗物,所以想必您一定会很伤心,但这是我们工作的职责,还恳请您原谅。
就在昨天,我们署里得出了最终报告。先把结论向您汇报一下,这次的火灾经认定,似乎是一起由于用火不当而造成的事故,起火的源头是位于一楼中间的雅和的书房。这些天空气过于干燥,因此而引发的火灾频频发生,相信夫人您也知晓一二吧。
但请恕我直言,就个人的观点来看,我却不能认同这个结论。几个疑问在我心头久久不能散去,其中一点是,在那个起火的房间发现了一个一斗的灯油罐火烧后留下的残骸。
关于这一点,我就这么向夫人您阐述吧。
据说,雅和嫌特地到地下室取灯油灌入暖炉麻烦,所以经常在房间里备有一个灯油罐。
我们从您的原家庭保姆那里也得到了同样的证词。
然而对于这点,我却怎么也弄不明白。从火烧后的遗迹来判断,雅和的书房应该放着很多笨重又漂亮的家具和电器,而在如此富丽堂皇的房间里,放上一个像灯油罐如此煞风景的东西,就算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都是很难想象的一件事情。
说实话,事到如今我依然抱着我最初的观点,或许夫人您听到这个不吉利的想象会勃然大怒,没错,那就是,这场火灾会不会是一场策划好的父子俩同归于尽。
在现场找到的那双佑介的手套,也印证着我的这个推理。这双我替您代为保管的手套上,手指的第一第二关节的中间,清晰地留下了茶色的细长型条纹,我们查明了那是铁锈一类的物质。为什么铁锈条纹会沾在那个地方呢?我们探讨了所有的可能性,其中最有说服力的,就是这是在提灯油罐的时候留下的。因为在灯油罐上有一个金属的把手,一旦上面生锈了之后戴着手套将其拎起,会留下几乎相同的痕迹。
所以我才将那双手套保管了一段时间。
但就鉴定的结果来看,手套是否被用作搬运灯油罐这一点无法加以确定。既然无法断定,那在法律上就没有任何效力,相信夫人您也知道。
其它也存在一些就单纯的火灾而言无法解释的疑点,但每一个都缺乏绝对的说服力,成不了决定那是一场父子同归于尽悲剧的证据。
虽然心又不甘,但我还是决定对本次案件就此罢手。事实上别处又发生了一起重大的案件,我实在是不得不把精力转移到那边。
可能我和您之后不会再有机会见面,请您注意自己的身体,祝愿您尽早从悲痛中重新站立起来”
在署名的后面又有一段附言:
“附言最近接到一起奇怪的举报。二月十一日,也就是案发的当日,有人在动物园看到您二人的身影。从时间上看这纯属不可能,夫人您自己也说是一个人出外购物了,完全不吻合。我们也向那个举报者说了,但他似乎坚持自己的意见。可能只是看到了一个和您长相类似的人物吧”
读完后,我把信纸交给了沙也加。她急忙开始看起来,趁此期间我查看起信封里的那双手套来,正如信上小仓警察所言,在手指的地方有一条茶色的条纹。
“怎么会这样”我不由得叫出了声,佑介的死,果然还是出于人性丑恶的一面吗?
“同归于尽……”沙也加小声嘀咕,“火灾果然不是单纯的事故吗?”
“似乎无法断言呢,那个人也说这只是推理而已”
“但这里写了有很多可疑的地方呢,包括那双手套上留下的痕迹”她盯着我手上的东西看。
“确实在书房里找到了灯油罐的焚骸有点奇怪啊”我说,“要放在平时,警察一定会再深入调查一下的呢”
沙也加似乎从这个微妙措词上听出了一些问题。
“什么叫‘要放在平时’?”马上提出疑问。
“御厨启一郎是法官吧?当然在警察里也会有人脉。因为这个原因,很可能警察就没有深究下去。如果御厨夫人对上级领导提出请求不想让其反复调查的话,那就更不用说了”
“你是想说,御厨夫人明知这是一场策划的情杀,却想要隐瞒?”
“存在这种可能性”我回答,“反过来说,警察没有积极地进行深入调查恰恰正是说明了这并非一起单纯的火灾呢”
沙也加目光再次落到信纸上,随即又抬起了头。
“如果这是场谋杀的话,那策划的应该是谁呢?是这个叫雅和的父亲?还是……”
“根据这个刑警的推理,是佑介策划的”
这个回答貌似没有出乎她的意料,她一点都没有吃惊。或者说,她的表情看起来更像是自己的担心被验证了一样沮丧不已。
“灯油罐……如果是佑介搬的话,也是理所当然呢”
“发生火灾的是中午十一点,而且是二月十一日也就是休息日。说不定御厨雅和还躺在被窝里呢,他似乎很喜欢喝酒,所以连着醉上两天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如果此时佑介策划一场同归于尽的谋杀,真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呢”
“你觉得他是怎样放火的?”沙也加问道,目光中透出一丝胆怯。
“这还用说嘛,做法再普通不过了啊,趁对方睡着的期间洒上汽油,点上火。很简单,孩子都会”
“做完之后自己怎么办呢?跳入火海?”
“应该是吧”
对于我的回答,沙也加沉默了一会儿,一直望着我的眼睛,似乎在说,会是这样吗?“你不同意?”我问她。
“这种事情,他办得到吗?”她露出不解状,“这种可怕的事情”
“当时的佑介被这个爸爸折磨的痛苦不堪,这从日记里不难感受到。人类被逼急了之后可是会做出难以置信的事情的”
“这我知道”沙也加一只手撑着脑袋,侧着脸,一副无法释然的样子。
我把手套放回信封。
“无论如何,我们没法再作出进一步的推断了,说是佑介策划出的谋杀,也只是这个刑警做的推测而已”
“是啊”她小声回答,飞速阅读着信纸,接下来吸引了她目光的,是最后的那几行字。“这个附言”她给我看,“是这么一回事呢?”
“什么也不是啊,肯定只是容貌相似”
“但这种不值一提的话他干吗要特地写在附言上呢?”
“说不定他个人觉得这个插曲很值得注意呢”
“我可不这么觉得”她摇摇头,“而且你不感到这个举报本身有点问题吗?”
“怎么?”
“你看嘛”她舔舔嘴唇,一边整理着自己的思路,然后继续说道,“虽说在发生火灾的当天看到了相关人员的身影,但特地为这事儿去联系警察不有点奇怪吗?那个时候御厨夫人在哪里,跟火灾会有什么关系呢?要是怀疑夫人放火,为了验证她的不在场证明的情况还好理解,但从信上来看似乎又没有这种意思”
被她这么一说,我又读了一遍附言,沙也加说得似乎很有道理。
“嘿,你也觉得怪吧?”沙也加窥探着我的表情。
“还不好说呢”我慎重地回答,“发生一点点事故,把明显无关联的人向警察通报的也大有人在啊。说不定这个举报人就是这种人,而这个刑警把这件事写在附言上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吧”
“是这样吗?”
“那你说还有什么可能性?”我反过来问她。
沙也加对着窗户,一边咬着自己的右手拇指,足足考虑了三十秒的心事。
“动物园……”她嘟囔着。
“嗯?”我没听清,“什么?”
她看着我。
“这里提到的动物园我有点印象,发生火灾的当日去了动物园……火灾和动物园……”她捧着脸,聚焦在空气中的一点。“并非无关联,这两者有联系,我有种感觉”
我僵硬的笑了笑,把手搭在她肩上。
“你太累了吧,还介意这种微不足道的事情。把没有意义的事情强加上一个意义”
“不是这样的,我真的想起了什么东西”沙也加说完,嘴里不断重复着,动物园、动物园。似乎坚信着这是个可以让自己恢复记忆的咒语。
“我们吃饭去吧,或许转换一下心情会更好噢”
“不好意思,请让我安静一会儿”她的口气一下子变得比先前强硬起来,这使得我不由得从手中滑落了信封。这声音将她从专注的思考中一下子唤醒。她对刚才自己的话语有些惭愧,泛出了一丝苦笑,“对不起,明明给你添了那么多麻烦”
“这倒没关系,只是我觉得钻牛角反而不好”
“是啊”她点头,“你说得没错,转换下心情或许更好。你给我买什么了?”
“也没买很多”我拎起放在地上的塑料袋。
“那我们下去吃吧”
“你先下去吧,我把这里稍微整理一下”
“嗯”
沙也加走出房间,确认她走下了楼梯后,我走到了房间角落里的衣柜旁。打开下面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本圣经。
一听到动物园倒提醒了我,昨天在检查圣经的时候,里面似乎夹着两张动物园的门票。那个时候没怎么留意,连日期也没看。
门票夹在差不多一半的地方,是三厘米的副券。有两张,一张是成人票,另外一张是儿童票。
而日期是——
没错,虽然有些泛白看不太清,的确是二月十一日,年份也一致。
这不可能是偶然,小仓刑警的信上提到的那个举报者所言属实。在火灾发生的当日,御厨夫人去了动物园。
而且,夫人绝对不是一个人去的。
在信上的附言部分也写到了,‘看到了您二人的身影’。那张成人票的副券应该就是夫人了,但儿童票是谁的呢?当然不用说,肯定不会是佑介的。
背后吹来一阵不祥的冷风,我不禁缩起了脖子。指尖似乎像冻住了一般,连拿着的动物园门票都快要掉了下来。
我把门票重新夹回圣经,关上了抽屉,但就连这两个动作都做得非常笨拙。
背后传来嘎吱一声,我屏住呼吸回头一看,沙也加惊讶地望着我。
“你在干吗呢?”她问。
“我什么也没干啊”我站了起来,“只是看看抽屉里面有什么东西,里面就放了一本圣经”
我一边说着,一边脑海里迅速思索着如果她提出想看一看的话我该如何应付,但未能想出办法,腋下渗出了冷汗。
“既然是基督教徒有圣经也不奇怪嘛”她说。
“嗯,是啊”
“我们下楼吧”
“嗯”
我松了口气,跟在她后面走出了房间
7
“我想了想,觉得你的情况可能并不能算很特殊”我咬了一口饭团,说道,“一般的人儿时事情都会忘得一干二净的,上小学前的事情就更不用说了”
“然后呢?”沙也加看着我。
我用灌装绿茶兑着兑下了饭团。
“我们就到此为止吧,我个人认为,我们已经没有权力继续挖掘御厨家的秘密了。这一切好不容易才埋葬起来”
这话多少起了些效果,沙也加也面露顿悟的神色。
“埋葬在了这个坟墓里?”
“是啊”我点头,“在这个坟墓里”
沙也加抱起胳膊,靠在了沙发上,凝视着我的表情。
“我发现你有些奇怪”目光中充满了狐疑。
我脸变得有些僵硬,“奇怪?哪里奇怪了?”
“怎么说呢,好像一下子变得消极了。在此之前你一直很积极地进行着推理……到底是怎么了?”
“没什么啊,我只是提议,既然谜团都已解开,我们是不是该到此为止了。就像我刚才说得那样,我们没有权利去掘御厨家的坟墓啊”
“真的只有这些?”
“当然咯,否则还能有什么?”我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
相视了几秒后,她移开了视线。
“我可不认为谜团都解开了”
“是吗?我们已经对御厨家的这场悲剧几乎了如指掌了呢。御厨启一郎对长子雅和断了念,而把孙子佑介当成自己的儿子来抚养,雅和因此所产生的心理扭曲,在启一郎死后以虐待佑介的形式表现了出来,而为了逃脱这种折磨,佑介策划了一起同归于尽的火灾,这一切的一切我们不是都知道了吗?除此之外,我们还需要知道什么呢?”
“总觉得还缺了什么”
“你多想了”
“不是”她从沙发上站起来,仰视着卧室的天花板来回踱步,停在了钢琴跟前。“刚才你讲述的故事里,没有出现我啊”
“当然咯”我装得很平静的样子,“你基本上就是一个局外人,和佑介遭受虐待以及房屋被烧毁完全没有关联”
“是吗?”
“是啊,你想说什么”
沙也加在钢琴前的凳子上坐了下来,深呼一口气。
“我记得我看到过”
“看到过什么?”我问。
她停顿了一下后回答,“房子烧完后的……场景”
我倒吸口气,“烧完后的场景?是御厨家吗?”
“不知道,但我觉得很有可能,四周笼罩着浓烈的黑烟,很多人围了过来,而那边是一幢被烧黑的房子……”她轻轻闭上眼,“我和另外一个人在一起”
“大婶,也就是你妈妈咯,说不定那时候你们亲眼目睹了御厨家的火灾现场”
沙也加睁开眼睛,再次深呼吸,胸口大幅起伏着。
突然,她的目光似乎正捕捉着什么,最后停留在了我面前的桌子上。
“你在看什么?”我分别看了看桌子和她的脸。
沙也加看看我,然后从桌子上拿起一个用海苔卷着的饭团,接着当宝贝似的双手紧握,像是在眺望远方的眼神凝聚到了饭团上。
“喂……”
我叫她,却没有回答。她就这样跪在地上,嘴里不停的念叨起来。我侧耳听着,沙也加正这么说着:“别喂它东西,要被骂的,别喂东西”
我晃动着她的身体。
“振作一点,你怎么啦?”
她回头看看我,那是一种被强制中断了思绪的愤怒眼神。
“求你了,别来管我”她压抑着怒气。
“这不能看着你不管啊,你把心里想的跟我说说”
“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十分钟,不,五分钟就够了,让我静一静”
一阵强烈的焦急感向我袭来,但我却摆脱不了这个局面。
“那我去隔壁的房间吧,你有什么事就叫我”
她默默地点点头。
虽然我心里堵得慌,但还是走进了和室。在满是灰尘的榻榻米上盘腿坐下,抱着胳膊。
别喂它东西——
不可否认,沙也加的记忆正在一点一点恢复,我却无法判断自己是否该袖手旁观。如果可能的话,我真的想立刻带她离开这里。但这样真的对她来说是最好的结果吗?
她说我变得消极起来,对于直觉敏锐的她,拙劣的演技是混不过去的。的确,我消极、胆怯了起来。
看了看手表,我来到这个房间已经过了八分钟。我尽量不发出声音,去卧室看看动静。但沙也加却不在。
“沙也加!”我大声呼喊着,朝楼梯跑了过去。飞奔到楼上的夫妇房间后,发现她正蹲在衣柜前。
沙也加回过了头,就像录像里的慢镜头一样,手上拿着本该夹在圣经里的动物园门票。
“沙也加……”我又叫了一声。
她嘴唇微动,一开始是喘气的声音,然后才出了声。
“为什么?”她说,“房子着火的那天,果然御厨夫人去了动物园啊,可这是为什么呢?”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我会和夫人一起去了动物园?”
“你?怎么可能”我试图一笑而过,不过却没成功,脸不自然地抽搐着。
沙也加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摇摇头。
“确实去了,我想起来了,很久以前,在我很小的时候,那个牵住我手的女人,虽然长相不记得,但穿着和服。那不是我母亲,因为我母亲是不会穿和服的”
“这是错觉,你肯定记错了”
“那这是什么啊?”说着她拿出那张门票,“二月十一日,就是发生火灾的那天吧。成人票和儿童票,刚才那封信上也写了,有人在动物园看到了御厨夫人”
我无言以对,得想一个像样点的借口才行。但由于心急如焚,迟迟找不到搪塞之辞。
“夫人去了动物园,究竟是和一起的呢?这个小孩儿是谁呢?不是我吗?”
“现在什么都不好说啊”
“你别骗我了”她用很低却很刺耳的口气说,“你刚才没把这个给我看吧?”她把紧紧握住副券的手使劲儿伸了出来,“我注意到你藏起来了,不过我想过会儿再看,所以装作没有看到”
“冷静点,你现在有一点犯迷糊”
“不是一点,而是很迷糊。但是——”她看着手里的副券,“可能我已经想起来了,所有的一切”
“什么意思?”我问。
沙也加缓缓抬起头。
“就像电影的预告片一样,我脑子里回忆起了几个场面。只是我不确信这是否是以前发生的事情,不对,我不愿意当它成是真实发生过的。因为那些事——”她紧闭起双唇,眨眨眼,又继续说道,“实在是太可怕了”
“沙也加……”我蹲了下来,抓住她的手。“这是胡思乱想啊,因为你太累了才会这么想,所以今天我们就回东京——”
“我希望你告诉我点事”她打断了我的话。
“什么事”
“希望你老实回答我,不要说谎”
我稍作犹豫之后回答,“我明白了”
沙也加一直盯着我的眼睛,“地下室的那个十字架”
“……嗯”
“那边上写着‘安息吧’,上方有一个被铲过的痕迹。简直就像把写着的东西抹去一样”
我咽了下口水,但嘴里却是干巴巴的。
“那是你铲的吧?”
“不是”
“我刚刚说了,你不要骗我”她用充满血丝的眼睛瞪着我,“手电筒的一头还沾着混凝土的粉末,你就是用那个抹去了墙上的字吧?你给我说真话”
我缄默了,沙也加继续说。
“我不会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只想问,那上面写了什么呢?”
看我还是不肯开口,她小声叹气。
“那我换种方式问,上面写了人的名字吧?”
不是,我本想这么说,但心里的一个声音阻止了我:已经瞒不住了,一切都结束了。
“那个名字——”她平静地说,“沙、也、加……对吧?上面写的是‘沙也加’,没错吧?”
我顿时心中涌起一阵波涛,随即又退了回去,只剩下了虚脱感。
我动了动嘴,却没能发出声音,我发不出来。对于我的反应,沙也加似乎已经得到了答案。
“果然是这样啊”她立刻留下了两行泪,擦也不擦站起了身子。“真是奇怪啊”她说,“沙也加,请安息吧。叫沙也加的女人已经死了?那我是谁?至今为止认为自己才是沙也加的我,高中时代被你称作沙也加的我,是谁呢?”
她背对着窗户站着,外面已经阳光普照了,但这个房间依然很昏暗,她的身体成了一个黑影。
“在那个动物园里,我试图给大象喂食。然后带我一起去的那个女人就说,别喂它东西,要被骂的,久美”
“久美……”
“可能汉字写成永久美丽的‘久美’吧,不过我不记得了,不过只有那个人叫我久美,其他人都叫昵称,就是——妙美”
8
得知佑介的日记上出现的‘混蛋’即御厨雅和不是佑介的哥哥而是父亲的时候,我已经察觉到了一个矛盾。
这个矛盾出现于御厨启一郎寄给中野政嗣的信上,上面是这么写的:
“话说老师您竟然知道了我们将要生第二胎的事情,我着实有些惊讶。其实这事儿也没有高兴到要惊动您老的程度,所以特意没通知您,在这里我向您致歉。因为第一胎是个男孩儿,所以这一次不管男孩女孩都无所谓了。”
在读这封信的时候,我错把御厨雅和当成了是佑介的哥哥,所以自然就把这里写到的‘第二胎’理解成是佑介。
佑介的妈妈生下他后不久就离开了人世,在这个时间点怀孕的,一定是御厨雅和的第二任妻子。
那么这第二个孩子后来怎么样了呢,如果平安产下的话,肯定会在佑介的日记上提到才对。
这就是我认为的矛盾所在。
不过,这件事可以如下解释:
根据另一封信上所说,御厨雅和与第二任妻子不久后就离婚了。原因是雅和染指了赌博,又被学校开除,所以她便忍受不了。我可以解释为,这个时候那个女人是带着孩子一起走的。
但我依然无法释怀,御厨启一郎对佑介倾注了强烈的爱,那么肯定也会想亲手栽培这第二个孙子,至少不会眼睁睁地看着长子的媳妇把孩子带走。
然而,我并没有把这个疑问跟沙也加说,虽然说不清理由。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个问题深究下去会很危险。
而在看到地下室的十字架边上文字的时候,我才发现这种预感的确应验了。正如沙也加所说,那上面刻着如下文字:
“沙也加请安息吧二月十一日”
不可能是一个碰巧同名的女孩儿,这里的沙也加一定就是佑介日记上出现的那个‘小沙也加’。
不用说,我陷入了恐慌。
死于那场火灾的,并非只有佑介和御厨雅和。连住在附近的‘大婶’的女儿‘沙也加’也丧身火海,应该是在地下室玩耍的时候被牵扯进去的吧。
总之,这幢房子作为佑介坟墓的同时,也成为了‘沙也加’的坟墓。
但是这么一来,那现在和我在一起的这个同样叫沙也加的女人又是怎么回事呢?
她是谁?当然不可能和御厨家毫无关联,原因在于她有着御厨家的记忆,尽管是片断。
这一瞬间,在我脑子里浮现出了御厨雅和的第二个孩子,那个孩子会不会就是沙也加——我称之为沙也加的女人呢?
我试图回忆着佑介的日记,里面应该会出现那第二个孩子,有没有暗示她存在的语句呢?
然后我就想起了‘妙美’这个名字,在很多篇日记里都提到了。
“那混蛋用卡车载着行李搬到这儿来了,(中略)我不喜欢那混蛋到我家来,但妙美却很可爱,想到能够和妙美一起生活就很开心。单单妙美来就好了”
“我用纸团和妙美玩起了投球,妙美一开始玩得不太好,但后来就能接到球了”
“傍晚大婶把孩子也带过来了,说想让她看看妙美。我把妙美带了过来,大婶的女儿说话有点口齿不清地说,‘你好,我叫沙也加’,声音真可爱”
这里完全没有说过妙美是一只猫,只是我们随意的想象而已。
我想到这里,便用手电筒的另一头磨去了墙上的文字。我脑子浮现出一个推理,虽然不是出于本意。我决定不再去考虑这个事情,并且急于尽早把沙也加从这个房子里带离。
然而沙也加却不准备离开,还打开保险柜,发现了决定性的证据,那就是小仓庄八刑警的信。
读完那封信,在经过动物园门票的确认后,过去在御厨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以及和沙也加有着怎样的联系,我已经差不多完全了解。
那张成人副券清楚地说明御厨夫人那天去了动物园,但小仓刑警的叙述是‘时间上看不太可能’,这是为什么呢?是和夫人自己的供述‘一个人去购物了’产生了矛盾吗?不,要是那样应该更怀疑那个供述才对。能够断定‘不可能’,肯定有相应的证据。
于是我便作出猜想,有问题并不是夫人,而是和夫人一起去的那个孩子。那孩子当天出现在了动物园是问题关键所在。
首先我假定,和夫人一起的是御厨雅和的第二个孩子,也就是说,夫人带着孙女儿去了动物园。
然后我想起还有一个女孩儿死于地下室,那个女孩就是‘大婶的女儿沙也加’。
这两件事之间并没有矛盾。
然而,如果警察认定被烧死的尸体并不是‘沙也加’,而是御厨雅和第二个孩子的话呢?
那这个孩子出现在动物园不就成了‘不可能’的事情了吗?
当然,警察不会随意认定尸体的身份,其中一定另有原因。
那么御厨夫人一定是看到了尸体,然后断定,这就是自己的孙女。
这样一来,死去的就是御厨家的妙美,而仓桥沙也加还活着。
妙美被仓桥家领养了,随后为了事情不败露,仓桥夫妻还特意搬了家,并且夫妻俩把妙美当成沙也加来抚养。女儿丧失了过去的记忆,对他们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为什么会进行这样的掉包呢,我只能作出主观臆测了。在我来看,恐怕御厨夫人这么做是为了妙美考虑,家庭暴力的结果,哥哥和父亲在火灾中同归于尽,这种事对女儿的将来无异于是种阴影。而且她爸爸还是一个失职的社会人。
另一方面,对于失去女儿的仓桥夫妇而言,把恩人的女儿当作自己的来抚养应该也不会有异议的。然而我无法想象,他们心里是否会怀着一种自己女儿是死于御厨家的仇恨。
9
“我说过我还记得小时候到这里来玩过吧,那时候我说和我一起的,是个小孩子。那就是沙也加,货真价实的沙也加”
昵称妙美,名字为御厨久美的女性,这么说着,淡淡一笑。
“我不想让你痛苦,所以就没说出我的真实想法”
“嗯,我理解”
“还有”我继续说,“没有加以确认,什么都不能断言呢”
“嗯,是啊,必须要确认一下”
她走近了摇椅,轻轻推了下靠背,它摇摆了一会儿又停了下来。“我——”她没有说下去。
“怎么了?”我问她。
她看着我,“我,得到过母爱吗?”
“啊?”
“我觉得可能没得到过,可能我妈妈试图来爱我,最后还是没法做到呢”
“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你想啊,我妈妈每次看到我一定会想起沙也加的,想起来后又会使她愈发悲伤呢”
我默默地看着她的眼睛,那目光飘忽不定,似乎沉淀在意识底部的思绪又悄悄地回流了上来。
“还有”她继续道,“因为我也有点难以接近”
“没这回事吧”
“有”她摇摇头,“的确无法接近,你看到相册了吧,我是一个不会笑的孩子”
“突然被带到了另一个家里,连名字都变了,有一点孤僻也是没法子的”
“不光是如此呢,我感觉自己内心一直有种恐惧,提心吊胆的感觉。与其说是没得到过爱,不如说是我自己不希望别人来爱,领养着这样的我,我妈妈一定觉得是种负担呢”她双手掩面,眼眶红红的。
我搜寻着安慰之辞,可迟迟没有想出来,无奈只能凝视着昏暗房间的一角,有种陈年记忆像尘埃沉淀下去的感受。
她吐了口气,“对不起,就到这里吧”
“再下去也肯定找不到答案的”
“可能吧”说着,歪起脑袋,“但我究竟为何会那么害怕呢……”
“回去吧”我用手顶着她的背,“快回去吧”
她撸了几下头发,看了看屋内。
“好吧,走”
我走到窗口,从里面锁上窗户,室内立刻就暗了下来,她马上打开手电筒。
“这幢房子,以后怎么处理呢?”
“这个……可能取决于你吧”
我回答,她微微颔首。
窗户全部关上后,我们走到了地下室,正要走出房子的时候,她停下了脚步。
“沙也加死在了这种地方呢”她自言自语道,声音里带着忧郁。
“这里是复制的啦”我说。
“可能沙也加喜欢躲在这种地方吧”
“你怎么会这么想?”
“之前跟你说过吧,我父母是如何跟我描述我儿时的事情的,大约五岁的时候,我失踪了,他们大惊失色来找我,结果发现我在储藏室睡觉”
“噢,对”
“那间储藏室,肯定就是这里了。那个回忆说的不是我,而是沙也加呢”
“你也是沙也加啊”我脱口而出。
她看着我,细长的眼睛,反射出手电的光。
“你这么认为?”她问我。
“嗯”我肯定地说,“至少对我来说,你就是唯一的沙也加”
“谢谢”
“不用……”
移开目光后,视线重新回到她身上,她也一直盯着我的脸。
我把手伸向她的肩,轻轻把她拉到身边,她也没有做出任何抵抗。
我吻了她的唇,然后紧紧抱住了她,这种触觉和体温,已经很多年没有过了。
吻完之后,我看着她的双眼,她似乎也有所察觉,把之前紧闭的眼睛慢慢睁了开来,在黑暗中,我们对望着。
而下一瞬间,她一下子瞪大眼睛,作出惊恐状,连问‘怎么了’的工夫都没有,就从我身边离开。这动作更适合用躲闪这个词形容。
她双手捂着嘴,怯生生地看着我,不住的颤抖着。
“怎么了?”我终于问道。
但她不回答,猛烈地摇晃脑袋,向后一百八十度转身,跑上了楼梯,途中鞋子掉落了下来,她也顾不上去捡。
我拾起鞋子,跟上她的脚步。
来到二楼,发现佑介房间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了抽泣声。我从走廊上向里窥望,沙也加跪在地上,脸埋在佑介的床上哭泣着。
我伸手去握门把手,似乎被她注意到了,“你别进来!”
我不由缩回了手,站着不敢动。
沙也加抬起头,但没有朝我转过来,而是面向贴有蒸汽车的墙壁。
“在那个房间里……”她轻声说,“我被那个男人……”
“啊?”我皱起眉头,“哪个房间?”
“就是那个有花瓶和绿色窗帘的房间,在那里,我被那个男人……”说到这里,她情绪不安地直摇头,“求你了,把手电筒关了”
我急忙关上开关,我们俩便完全被黑暗笼罩。
“我”她说,“被脱光了衣服”
咣当,胸口一阵闷痛,我向着黑暗里前进了一步。
“然后为了不让我逃走还拼命把我按在床上,就是那个男人,那个一直带着酒臭味的男人”她哽咽了,“我叫他放手,不停的喊着,但他怎么也不肯放。‘只有你站在我这边,所以我不准连你也嫌弃我,不准你也看不起我’一边说着,对着我的身体——”
恼人的沉默后,她接着说,“不断舔着”
我又向前走了一步,顿时我产生了幻觉,就好像她的声音在我的耳边一样,伴随着耳鸣。
“每晚都是这样,我很怕夜晚的降临”
“你没跟任何人说吗?”
“没法说啊”她回答,“我现在想不起来原因,不过很可能是出于恐惧。我不敢违抗那个男人,他说不定会进一步虐待我的”
很有可能,受虐待的儿童里,大部分人都不会告诉别人而独自苦恼着。
沙也加,不,御厨久美对御厨雅和而言,是唯一一个不会使其回想起严格父亲的人,遭遇了佑介的冷眼相对,御厨雅和一定心怀强烈的孤独感和屈辱感,这个反常举动,很可能是出于对女儿畸形的贪恋。
我回想起佑介日记上的这段叙述:
“我还是想着昨天的事情,今天一天什么事都没做成。这种感觉非常不舒服,今天晚上还会发生那样的事吗?或许之前一直在发生着也有可能。昨天晚上我起来上厕所,偶尔注意到了那种声音,很可能以前没有听到。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太难受了,心情非常不好。今天从学校回来的时候,在院子里打了个照面,我马上就逃走了。明天该如何是好我还不知道”
不难想象,佑介那天到底看到了什么,而和他在院子里打了照面的人则是妙美,也就是现在我面前的沙也加。
“不要多想了,已经是很久前的事情了”从嘴里吐出这些字后,立刻后悔自己说了傻话。
我感觉她在黑暗里走动起来。
“我想起了那天的事情”
“那天?”
“就是火灾前一天,佑哥——”然后听到她深深叹了口气,“是的,我一直这么叫他,佑哥叫我妙美。那天晚上,佑哥对我说,妙美,你讨厌那个男人吧?我立刻回答,是的。然后佑哥说,那我就杀死他吧”
我过于惊讶,倒吸口气,声音出乎意料的响,在黑暗里回荡着。
“杀死是什么意思呀?我这么问他。就是让他消失的意思,佑哥告诉我。虽然我可以离家出走,但你却没法跟我走,你暂时不得不留在这里呢。你被那个男人一直这么侮辱,你还想跟他一直过下去吗?他问我”
“然后你怎么回答他?”
“那就杀死他吧——我这么回答”她的口气让我感到一丝寒意。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闭上了嘴。
“我会顺利杀死他的,佑哥说,所以你明天就和妈妈到动物园去吧,这段时间里我会把一切解决的”
“他本来不打算同归于尽?”
“应该没有打算,哥哥是为了我才打算杀死他的,但火势慢慢变大了……佑哥就一块儿被烧死了。为了我,而死了”她哭喊得更加撕心裂肺。
一种无形的力量绑住了我,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
这才是使她封印起记忆的症结所在。
恐怕在得知哥哥去世的瞬间,她就丧失了意识吧。
“沙也加……”我总算跨出了一步。
“不要过来!”她歇斯底里的叫着,“还有,我不是沙也加——”
我不知应该说什么,就像个笨蛋一样,只能傻傻地呆在那里听着她哭泣。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到她的激动情绪似乎平息了一些。
“对不起”她说道,比刚才的声音平静了许多,“你先回去吧”
“但是——”
“拜托你了,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
但我却不能把她孤身一人丢在这里,当然,我并不是担心她一个人无法从这里回去。
随后她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说:
“你放心吧,我不会寻短见的”
“不,我倒不是——”
“再见”沙也加宣告自己不希望我在这里继续停留。
我无奈只好答应,“好吧,那我走了”
“不好意思,虽然很暗,但走出房间之前请你都不要打开手电”
“好的”
走出房间,我没碰手电开关,摸索着从楼梯走了下去。然而正当快走到地下室的时候,传来一阵轻微的声音,是从卧室传来的。
我又返回了大厅,走进卧室,然后打开手电。
空气都凝固住了,一切都悄无声息着。
我移动着亮光,光圈照到了钢琴上。
沙也加看过的琴谱掉到了地上,我照着脚边走了过去,拾起来放回原处。
人偶又映入我的眼帘,受到手电的光照射,它眼里映出淡淡的光,似乎要向我诉说着什么。
来到屋外后,日光非常强烈,照得我身体一阵疼痛,过了好一会儿,眼睛才恢复了正常。
我从车上取出了沙也加的行李,放在地下室的入口处。
我上了车,透过挡风玻璃望着整幢房子,和昨天来的时候没有任何变化,我启动了引擎。
尾声
回到东京后,我对御厨家的事作了一些调查,已经知道是23年前发生的火灾,而且御厨这个姓氏又很少见,轻而易举就从当时的报纸上找到了报道。标题为“横滨的民宅烧毁,父子三人未能逃脱”。这三个人就是御厨雅和,佑介,久美。
凭借着这上面记载的地址,我去了一次横滨。
在本来御厨家楼房所位于的地方,建着一所公寓。周围的土地上也布满了一看就是近年所建造的住宅。
我找到了一个很久前就住在这里的居民,向他打听了御厨家的事情。那个老人,对那场火灾仍然记忆犹新。
“老爷死了之后,那个吊儿郎当一事无成的儿子回到了这里,我们几个都认为是那家伙取火不当而遭致了这场火灾。如果光儿子一人死了倒也痛快了,没想到还烧死了两个孩子。这下太太真是欲哭无泪啊”
老人讲完还颦蹙眉头,还说依稀记得佑介的长相,不过他妹妹的就想不起来了,因为都没怎么见到过。当然正因为如此,她才得以和仓桥沙也加顺利掉包。
而松原湖那幢房屋——其实就是坟墓——的户主,是御厨家的一个远亲,名字叫畿贝的人。他是批发外国商品起家的企业家,现在已经在全国有着多家连锁店。我和那个畿贝在他的东京办事处聊上了十分钟。他虽然知道松原湖那幢房子的存在,但也没有亲眼见过。
“那块地本来应该是要造别墅的,没想到原来的那幢房子烧了,也就顾不上了。空放了一段时间之后,御厨老太太一下子心血来潮,就造了一幢跟原来一模一样的房子。老太太死后,就把房子让给了我,但那边电路和水管都没有,我就只能把它继续放在那儿。当我要卖掉的时候,有一个人联系了我”
我问他那个人的姓名,原来是沙也加的父亲。畿贝似乎还不知道他已经离世。
即便这样,御厨夫人本来是打算如何处理那幢奇妙的房子的呢?畿贝决定卖房子后,沙也加知道那房子的可能性很大,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我觉得,御厨夫人一定是原本就打算把所有事实告诉沙也加,也正因为如此,她才把佑介的日记,以及其他那些暗示着真相的东西那么小心地保管着。
事实上沙也加也的确由于那栋房子的存在而得知了事情真相,并且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尽管并不能说这对于她而言是一件好事。
究竟这房子对她有什么意义呢?
我认为,她很久以前就在那个屋子里死去了。我这么说并不是指和她交换了名字的那个沙也加的确已经去世,而是另外一层意思。这短短两天的神奇历险,其实是一次她发现自己尸体的旅程。不过不管是哪一层意思,那个房子除了坟墓之外,真的什么都不是。
自那件事之后,我开始会想起自己曾经住过的家。和养育自己父母一起住过的,那幢老房子,那幢曾被亲母和养母逼问着选谁的房子,那幢我深知自己必须把乖儿子角色演绎到底的房子,那幢我体会到人都是孤零零独自活着的房子。
其实我也在那房子里死去了,不是吗?儿时的我,已经永远死在那幢房子里,然后一直等待着我重新归来。事实上,每个人都有这么一个自己死去的家,只是他们不想再那里看到自己的尸体,于是装作没注意到罢了。
沙也加给我寄来了新年贺卡,这是她在那房子和我告别后第一次联系我。
贺卡上说,她已经离婚了,孩子判给了前夫,记述极为简洁,而最后附上了这么一句话:
“多谢你的关照,我依然深信我还是原来的自己,以后也会活出自我的”
寄出人名字是仓桥沙也加。
之后我就再也没跟他见过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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