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飞机几乎是一分不差地向夏威夷驶去。
“两位这是去度蜜月吗?”
一位老人隔着走道与我们搭话。他身着合体的浅色西服,看上去品位不俗。
我答了一声“是”,老人眯缝起雪白眉毛下的眼睛。
“那真是好极了。旅游还是得趁年轻的时候才能尽兴呐。”
我礼貌地笑了笑,望见除了他的对座坐着一位娇小的老妇人之外,貌似别无其他旅伴,便问道:“就您二位去夏威夷吗?”
老妇人察觉到了我的视线,转头朝我莞尔一笑。
“是啊,夏威夷也挺适合我们这样上了年纪的人呢。”
随即,老人微微压低声音到:“其实我们去那儿还是为了庆祝金婚呢,有感谢上苍眷顾的意思。”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想就此截断谈话,便转向了尚美,她原本正在看书,却又似聆听着我们适才的对话,与我的目光相接后,咧嘴绽开了笑容。
飞机在檀香山机场降落了。取罢行李,我携尚美乘坐巴士前往汽车租赁公司。因有预约在前,办手续没费多少工夫。十五分钟以后,我们就坐上小型美式轿车再度出发了。这以后可就是纯粹的双人旅行了。
“我想直接去普普克亚,你可有想游览的地方?”
普普克亚位于瓦胡岛最北面,我们在那里的一家多功能度假旅馆订了房间。
“我也没什么想玩的地方,咱们还是回旅馆去吧。我有点累啦。”
尚美答道。
“是啊,飞了好几个钟头,也真是乏了。”
我略一颔首,踩着油门的右脚微微加劲。
我们两人都已不是第一次来夏威夷了。
我是第四次来此地旅游,尚美则是再度造访。尽管如此,由于我俩一致认为此次蜜月旅行不宜过于铺张,便毫不犹豫地做出了旧地重游的打算。
我们如此简朴行事有如下几个理由。
一则因为这已是我第二次婚姻了。现年三十四岁的我曾于二十六岁那年结过一次婚,但妻子不幸于三年前死于一起交通事故。
另一个原因则是我与前妻所生的女儿刚刚去世不久,我还无法让自己完全沉浸于新婚的喜悦当中。
正因如此,我俩虽然喜结良缘,却没有大宴宾客,就连结婚仪式也未曾举行,只在市政厅注册一下就就算了事。但尚美却并未对此流露出不快。近来的年轻女性大都反感大吃大喝的俗气婚宴,我们的做法或许也不算如何过分。
但是,我并没有对尚美说出不愿隆重庆祝新婚的第三个理由。而这对我来说,却是最为重要的一个理由。
2
正午稍过,我们抵达了下榻之处,此时办理入住手续似乎稍显早了些,我们便寄存了行李,预备前往餐厅用一顿便餐。
“到这儿来的日本人还真是不多呢。”
点完菜后,尚美环顾四周小声地说。的确,除了我们之外,很少能见到其他日本游客的身影。
“大概是黄金周结束后,日本观光客纷纷回国的缘故吧。况且,现在这个时候,大伙儿可能都到怀基基海滩去玩了。”
“是啊,这附近可没有适合年轻人玩的地方呢。”
“呆在宾馆里倒还可以打打网球、高尔夫什么的,还能骑马、一踏出宾馆,可就百无聊赖喽。”
“这里连迪斯科舞厅都没有吧,日本的年轻人怕是受不了这无聊劲儿。”
“我看你就别再‘年轻人,年轻人’地说个不休了。尚美你不才二十来岁嘛,年轻得很呢。”
“哎呀,这样说来,伸彦你也还是个小伙子呢。”
“行啦,别说啦。”
说着,我故意绷起脸,尚美快活地轻声笑了起来。她的笑容令我心生怜爱,幸福之感直达心底。这个时刻,我多么想拥有与尚美同样的心境啊。但是我做不到。
吃罢午饭,办好入住手续后,尚美便立刻提议去海里游泳。
“这里的大海多美,不去体验一下多可惜啊。一起去吧,好不好?”
望着美国人在海滩上优雅地晒着日光浴的身影,尚美好像有点坐不住了。“好啊,咱们走吧。”我答道。
到了海滩,尚美身着饰有花纹的泳衣跃入海中。我在沙滩上缓缓蹲下身子,凝望着她。过去经常游泳的尚美泳姿优美,还时不时回过头来,愉快地朝我挥手。我也抬手回应,间或按下照相机的快门。
然而,我心里很清楚,冲印这卷胶卷的那一天,恐怕永远都不会到来。
返回旅馆后,正当我们等电梯时,背后忽然传来招呼声。
“哎呦,这可真是奇遇呐!”
回过头来,之间那对与我们同机来到夏威夷的老夫妇就站在身后。他们像是刚到,旅馆的男服务员正拎着行李候在一旁。
“您二位也下榻在这里吗?”
我有些吃惊地问。
“正是呢。我们在市内东转转西看看,不想就消磨了这么多时候。看样子,你们已经去游过一会儿泳了吧?”
老人看着我们的装束问道。
“是啊,没错。”我点点头。
老夫妇俩恰巧与我们住在同一个楼面,对这又一个巧合,老人简直高兴坏了。
“看来咱们要做邻居啦!这会儿就一起去喝杯酒吧!”
说着,老人兴高采烈地做出了高擎酒杯的姿势。一旁的夫人责备道:
“老伴儿,这两位可是在度蜜月呢,打扰人家可就失礼了。”
“没关系的,我们一定得找机会一块儿喝一杯的。”
我彬彬有礼地说。不想尚美又接口道:“那我们就静候您二位的邀请啦。人多也热闹些嘛。”听她熟练地说着这种不痛不痒的客套话,我心中一阵烦躁不快。
晚餐时分,我们也凑巧与老夫妇俩打了个照面。二老都更了衣,坐在邻座用餐。
“真是一对了不起的夫妇啊,结婚都五十年了,还能如此幸福美满呢。”
尚美悄声说道。老夫妇俩静静地吃着东西,老人时不时说个笑话,夫人听后,脸上便浮现出优雅的笑容。
过了片刻,葡萄酒也摆上了我们的餐桌。
“那我们为什么而干杯呢?”
我向坐在烛台另一侧的尚美问道。
“当然是为了我们自己啊。”
尚美微笑着举起酒杯。我也咧嘴笑着与她碰了碰杯,随后仰起头来,大口大口地将酒灌进喉咙。冰冷的液体倾入胃里,头脑中像是有什么东西瞬间觉醒了一般——那是一种终于被幸福所征服的感觉。
决不能迟疑不定,决不能迷失在与尚美共同营造的甜美世界中难以自拔——我隔着玻璃杯望着尚美的小脸,暗暗告诫自己。
我们回房冲了澡,便早早上了床。尚美开始筹划未来的生活,念叨着想早点要个孩子,或是条件允许的话再去学点什么。我只是模棱两可地答应着。
终于,尚美在我怀中沉沉睡去了,在飞机上没有睡足,落地后没休息多会儿便赶着去游泳,也难怪她倦得很了。我小心翼翼地把她挪到一边,起身离开床铺。
今夜,我根本就不想搂抱着她一同入睡。
我在浴室里洗了一把冷水脸,做了几个深呼吸,回到床上。尚美依旧均匀地呼吸着,香梦沉酣。我在她身边坐下,静静地向她的喉咙伸出了双手。
指尖触到了雪白柔软的肌肤,又停滞了片刻。尚美轻轻睁开眼睛,她一时像是摸不着头脑,面露困惑,但不一会儿便不安地望着我的双眼问道:
“怎么了?”
她的声音微微发颤。我的指尖稍稍加劲,她脸上渗出恐怖之色。
“回答我。”
我用一种连自己都感到毛骨悚然的声音低声逼问道:
“宏子是你杀死的吗?”
3
宏子是我已故女儿的名字。由于她母亲在生下她之后不久便遽然离世,我不得不一手将她抚养长大。宏子死的时候才四岁。她与生母十分相像,长着一双大眼睛,像个洋娃娃似的。
在那个圣诞夜的早晨,我们像往常一样吃着早餐。那个清晨异常寒冷,坐在点燃的壁炉旁还是冻得浑身发抖。
“宏子,快吃啊。”
我见宏子只是坐在椅子上,也不动手吃东西,便催促道。这孩子在早晨总是这样。
“不想吃了,我困了。”
宏子搓搓小脸,靠在椅背上,一脸睡意。
“喂喂,可不能再睡了。咱们还要去姑妈家呢。”
说着,我站起身来,熄灭煤油壁炉。在上班途中把宏子托付给姐姐照看可是我每日的例行公事。
此时,我随意朝煤油罐的刻度线瞥了一眼,发现煤油就快用完了。
我牵着睡眼惺忪的宏子走出客厅,让她在走廊上稍等,自己下楼,朝地下停车场走去。
刚钻进车里,我突然发现自己忘了准备那日工作必须要用的磁带。本该在昨天买好的,却被我忘得一干二净了。于是,我又下车,快步朝附近的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走去,心想在那儿应该可以买到。
这一举动将使我抱憾终生。
其实,在上班途中也有几家商店可以买到磁带,什么我却偏偏去那家便利店购买呢?对此,我自己也不得而知,只能说是天意使然吧。
就是在这家便利店中,我被卷进了大麻烦。
正当我在收银台前排队准备付款时,后脑突然遭到重重一击。
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疼得当场蹲下身去。伸手摸摸头部,只觉得大量鲜血涌了出来。耳边又听到一个年轻男子低声吼道:“快把钱交出来!”我这才明白是碰上了强盗。
我想站起身来,双腿却怎么样保持不了平衡。我并未失去知觉,能感到众人在周围惊慌失措地团团乱转,自己却着实浑身没劲,力不从心。
不知过了多久,等我再次回过神来的时候,发觉自己已经被抬上担架,用救护车送往附近的医院救治了。
所幸我的伤势并不严重,到医院时已经能够独立行走了,但院方仍然坚持为我照了X光。我挂念独自在家的宏子,想趁等待拍片结果的间隙往家里挂个电话。不想警察又过来给我录口供,这对他们来说也算是一道例行手续。
简单陈述了事发经过之后,我向警察询问犯人的下落,得知那两名强盗已经在夺款潜逃途中被警方抓获了。两人都是才从高中毕业的年轻人。
辞别警察后,我怕姐姐见我们迟迟不到而焦心,便给她打去了电话。听了我的遭遇,姐姐在电话那头惊呼出声。
“不用担心,我没受什么重伤。”
我尽可能开朗地劝慰道。
“那就好啊,不过你可真是遇到飞来横祸了呢!”
姐姐似乎稍稍放下心来,苦笑着说。
:先不说这个了,我还有事要麻烦姐姐呢。宏子现在一个人在家,替我去看看她成吗?我有些放心不下呢。“
“知道了,这就去。和小宏说爸爸有急事就行了吧。”
“行,那就拜托姐姐了。”
挂上电话,我总算松了口气。
稍后,X光的结果出来了。医生嘱咐我说,伤势虽无大碍,但是一旦出现轻度恶化的迹象就要立即来医院复查。
离开医院之前,我再次往家里打了电话。来接电话的不是姐姐,却是尚美,这让我吃了一惊。
“伸彦,不得了了。小宏她……”
她气息纷乱,声音带着哭腔。
“宏子怎么了?”
我大声问道。
“小宏晕过去了。而且……情况很危险。”
“怎么会晕过去的?”
“好像是一氧化碳中毒,说是壁炉里的火燃烧不充分所致。”
“壁炉?”
这绝不可能!我心想。出门之前,我明明把壁炉熄灭了的。
“那宏子现在怎么样了?”
“医生正在给她检查,你姐姐也在,请你快些赶回来吧!”
“好,我这就回来。”
我撂下听筒,转身奔出医院。看着一个头缠绷带的男人失态地狂奔乱走,路人想必都感到很诧异吧。
我赶回家中,只见大伙儿都聚在客房里。姐姐和尚美在哭,医生一脸阴沉地静坐不语。房间中央的榻榻米上,宏子平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我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瘫倒在榻榻米上,从被褥中抱起爱女,喉咙里发出狗吠一般的嚎叫。
当夜,我和尚美一直待在客房里。
“我来的时候,小宏已经倒在这个房间的地板上了,屋里也闷得厉害,我马上意识到可能是一氧化碳中毒,就赶紧屏住呼吸打开门窗通风,还把壁炉的火也熄灭了。”
尚美似乎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用淡淡的口吻说道。我只是沉默地听着,心绪全无。
这天上午,尚美原本是到我家来测量卧室的尺寸,好去购买新家具的。这事她前阵子倒也跟我提过,却早被我抛诸脑后了。反正她已经有了我家的备份钥匙,可以随意进出。
“也就是说你来的时候壁炉是燃着的?我明明记得出门之前把它熄灭了的。”
我注视着那个罪魁祸首的壁炉说。
“可能是小宏又点着的吧。你老是不回来,她觉得冷,就……”
“大概是吧。”
我试着想象宏子的举动。父亲总也等不来,她便返回客厅点燃了壁炉。虽说我从来不让她靠近火炉,但四岁的孩子已经能够模仿父母的动作,点火这样的小事理应不在话下。但她却无法虑及通风的问题。我在出门之前又将窗户全部关上了,壁炉出现燃烧不充分现象只是时间问题。
思索至此,我心中疑窦渐生。早晨,我分明看见壁炉的燃油已经使用殆尽,如今却平白多出了近半桶油,到底是谁加进去的呢?然而,尚美也好,姐姐也罢,却都没有谈及此事。
我无法释然,却又疑心是自己记岔了。
“我打开门窗透气后,立即给医生打了电话,你姐姐也很快赶来了……”
“这样啊,这回也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呐。”
“这是什么话呀……”
尚美垂下头,默默无语。
“我要是不去买东西就好了。”
我拍着桌子:“磁带这种东西到哪儿都能买到的。”
“这不是伸彦你的错!”
尚美的目光如泣如诉,“你本来可以很快赶回家来的,都是那两个强盗造的孽。”
我无言以对,无力地叹了口气。事到如今,不管再如何追究责任,宏子也无法复生了。
事故发生十余天后,我从住在隔壁的一位主妇那里听到了古怪的传闻。那位主妇住在我家后面,说是事发当日曾看到尚美从后门把煤油罐搬进我家里。
“煤油罐?你大约是什么时候看见的?”
我心中怦怦直跳,追问道。后门一侧的小库房的确是放置煤油罐的场所。
“具体时间记不清了,只记得是上午。”
女邻居想了好一会儿,又道:“但肯定是在事故发生之前吧,你想啊,谁会在壁炉导致孩子中毒之后再去添加燃油呢?”
“嗬……”
我困惑极了。女邻居是不会撒谎的,况且我也一直对燃油的突然增多心存疑问。如果说是尚美添加的话,那便十分合乎逻辑了。说不定她在事发之前就已经来到我家了。
问题的关键在于,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况且,她还对自己的这一行为讳莫如深。
另有一事也是个谜团。我家的客厅与厨房相连,当中用折叠帘幕隔开。据尚美作证称,事发当时这道帘子是合上的。我对此感到很不解。因为我不记得那天早晨自己曾经有过拉上这道帘幕的举动,想来也不会是宏子拉上的。
但是,如果帘子没有拉上的话又与事故本身产生了矛盾。因为,根据专家意见,综合壁炉燃烧的时长和房间尺寸来考虑,如果当时这道帘幕没有拉上,悲剧就不会发生。
我开始在暗中怀疑起尚美来。莫非是她有意让宏子中毒而死的吗?
这不可能,我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尚美绝不会做出这种事来。然而,一考虑到作案动机,我的心中便产生了微妙的动摇。
在我与尚美的结合过程当中,最大的障碍就是宏子。
宏子对尚美怎么也亲近不起来。虽然尚美常来我家,我们三人也会在一起吃饭,玩耍,但宏子自始至终只把尚美当做外人看待。虽说她本是个认生的孩子,但对尚美如此排斥还是令我感到不可思议。
“可能是小宏还念着生母,才拒绝对我敞开心扉的吧?”
曾几何时,尚美好像再也忍耐不住似地问我,我当即予以否认。
“没那回事,她母亲去世的时候,她还只是个婴儿呢,怎么可能对母亲念念不忘呢?”
“那这到底是为什么啊?是我做错什么了吗?”
“你对她很好,也没做错什么,宏子慢慢会懂事的。”
“嗯,那是当然呐……”
我记得这样的对话重复过数次,每一回尚美都摆出一副深为体谅的模样,但谁知道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况且,宏子对尚美态度越来越恶劣,在她四岁的生日宴会上,竟不让前来祝贺的尚美进门。尚美不知所措,最后只好回去了。
如果能把那样可恶的小孩除掉该有多好——
尚美心中会不会萌生这样的念头呢?我可没有能够将之断然否定的根据。
我试着推想尚美当日的举动。她原本确实是来我家测量房间尺寸的。但当她看到睡在客厅的宏子后,便歹念横生:在这门窗紧闭的房间里点燃壁炉,不就能导致这孩子一氧化碳中毒了吗——
又或许她并未心怀如此明确的杀机,只是想碰碰运气而已。毕竟点燃壁炉这一举动本身是构不成蓄意谋杀行为的。
尚美靠近壁炉要想点火,却发现燃油快用完了。她知道里屋的仓库里有燃油罐,便加了油,点燃了壁炉。
确认壁炉开始燃烧以后,她紧闭客厅的门,并为了将事故现场营造的更为逼真,拉上了厨房与客厅之间的帘幕。随后,她出门转悠了几圈,掐算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再度进屋。
不出所料,宏子已经晕倒在客厅里。尚美打开门窗通风,并熄灭壁炉,叫来了医生。当然了,她就盼着宏子不治身亡呢。
至于那道帘幕的情况,她原本可能并不想提及,却又怕因此与事故产生矛盾,露出破绽,便做了伪证。
经过这一些列推理,我对尚美的怀疑愈加膨胀起来,最终对此深信不疑。但我从未想过要将这种怀疑告知警方。我要亲自查出真凶。
不管结果多么可怕,我都必须做一个了断。
如果当真是尚美害了宏子,我也只有亲自杀死尚美来为了女儿报仇。
“回答我!”
我用双手掐住尚美的脖子逼问道:“宏子是你杀的吗?”
尚美悲伤地凝视着我,闭口不答。
“是你给壁炉添油的吧?你干嘛要那么做?”
她依然沉默不语。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不为自己辩护。
“为什么不回答我?说不出话来了吧,你也无法否认自己的罪行了吧?”
她轻轻地摇摇头,微微启唇:“明明是……”
“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明明是……蜜月旅行,明明应该很幸福的。”
我感到自己的面颊猛然绷紧了。
“如果不是你干的,就让我听听你的理由。好了好了,快给我说实话!”
然而,尚美依旧一言不发,还闭上双眼。她的胸部剧烈起伏着,深呼吸了几口,合着眼睛说道:
“如果你能下得了手……就把我杀了吧。”声音苦涩异常。
“这么说,果然是你……”
尚美沉默着,只是缓缓地吐着气。她就像一个被放了气的皮球,浑身没一丝气力。
“那好吧。”
我咽了一口唾沫,指尖加劲,掐了下去。
4
次日早晨,我独自前往餐厅用餐,那对老夫妇就坐在邻桌。这家餐厅的服务员似乎总想把日本游客凑到一块儿。
我虽然不想和任何人交谈,但既然碰上了,也不好装作不认识。
“就你一个人吗?你太太呢?”老人问道。
“她有点不舒服,在房间里休息,没什么大碍。”
“这样可不行啊。”
老妇人开口说道:“可能是累着了吧。今天还是好好歇息一天吧。”
“多谢您的关心。”
我怕他们继续询问尚美的事,微微点头致谢后便做出一副专心用餐的样子,其实我真是食欲全无。
吃完一顿味同嚼蜡的早餐以后,我也没回房间,而是直接去了海滩。大清早的就有好几家游客在沙滩上玩耍了。我走到离他们稍远的地方,弯腰坐下。
我心不在焉地望着大海出神,突然想起几年前携前妻一起来夏威夷游玩的情形。那次旅行结束回家后,她就怀了孕,并如愿以偿地生下了女儿宏子——
我清楚地记得前妻出车祸那一天的情景。当我接到通知赶到医院时,她已经永远闭上了眼睛。宏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看到我的泪水,便哇哇大哭起来。当时,我紧紧抱着宏子对前妻起誓:我要把你原本可以给她的爱也倾注在她身上,决不让这孩子受半点委屈——
然而,我终究没能照顾好宏子,她死了。
倘若这场悲剧果真是事故所致,我也并非不能释怀。但若是有人蓄意下此毒手,不论对方是谁,我必将血债血偿。
但是,难道当真是尚美干的?
事已至此,我又不得不承认,自己对她的怀疑再次发生了动摇。
尚美比我晚进公司,她开朗的性格,温文尔雅的举止吸引了我。我暗自思忖,这样的女性应该能够成为宏子的好妈妈吧。她对我似乎也颇有好感。
尽管如此,我依然久久迟疑着没有求婚。和我这样带着孩子的男人一起过,第一次结婚的她想必得吃不少苦头。
思前想后,我终于还是开了口。尚美当即干脆利落地表示:“我,一定能成为一个好妈妈。”
言犹在耳,那日的她也不像是在信口雌黄。尽管这样的决心极易被岁月消磨殆尽,当时的我却深信不疑。
事到如今,纵使甜蜜的回忆在心头翻涌,却也于事无补了。好端端的蜜月之旅,我却只能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沙滩上。以此同时,我还在默默思考着应该如何处理尚美的尸体。
5
黄昏时分,房门突然被敲响了。站在门外的,仍是那位老人。
“一起喝杯酒吗?虽说这会儿确实有点早。”
他手里拿着一瓶白兰地,朝我眨眨眼。我找不出拒绝的理由,只好请他进房。
“嗯,你太太呢?”
他环视了一下房间,问道。
“她出去了,大概买东西去了吧。”
我强作镇定,自己也知道语调不自然得很。
“这样啊,她身体好些了吗?”
“嗯,托您的福,已经没事了。”
我准备好酒杯和冰块,摆到桌上。老人兴高采烈地落了座。
“你们常到国外旅游吗?”
他往两个杯子里倒着白兰地,随意地问道。
“没有,一两年才出去一次,而且就在近处转转。”
“就算是这样,还是惹人羡慕呐。我之前就说过吧,旅游还是要趁年轻呢。”
啜了一口酒,他指着放在屋角的旅行箱说:“这箱子可真不小,我还从没见过这么大号的呢!”
“这是从前为了去欧洲旅行买的。就是个头太大,拿起来挺不方便的。”
那趟欧洲之行,也是和前妻一起去的。我甚至还清晰地记得她指着这个旅行箱时所开的玩笑:“要是我钻进去当成行李被托运,还能把机票钱都省了呢。”事实上,身量矮小的人确实能够钻进这口箱子里。
“嚯嚯,这么大个儿,里面躺个人都绰绰有余吧!”
老人走上前去,目不转睛地打量着这个旅行箱,似乎很想打开它,瞅瞅里面的模样。我一声不吭。
半晌,他试着提了提箱子,像是要掂掂分量。然而箱子却纹丝不动。
“唔,沉得很呐!”
他脸上泛红,后退了一步。
“您夫人在房里吗?”
我问道。他苦笑了一下。
“她上午玩得太过火,这会儿说头痛,正躺着呢。”
“那您该担心了。”
“什么呀,很快就没事了。她那个身体,我比她还清楚呢。”
老人说着,开怀畅饮。
“您二位有孩子吗?”
“没有,就我们两个上了年纪的独自想法儿活着呢。”
老人的笑脸中看不出一丝寂寥。想必他早已熬过了那段倍感寂寞的岁月了吧。
我紧紧盯着那口巨大的旅行箱,又啜了两口白兰地。心中默想着尚美收拾行李时的姿态,只觉得胃部一阵阵紧缩,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压住一般。
“我能问您一件事吗?”
我放下酒杯,望向老人:“您有没有想过……把夫人杀了?”
老人并没有显出吃惊的样子,只是缓缓将酒杯放回桌面。他凝视了一阵子天花板,视线终于又回到我的脸上,开口说道:“有过。”
“什么?”
“有过。毕竟我们在一起生活已经有五十年之久了。”
他又把酒杯举到嘴边,抿了一口,像山羊似的蠕动着嘴唇,然后,咽了下去。
“这可真是想不到啊,两位的感情看上去好得很呢。”
“是嘛。但是,不管多么美满的夫妻都会遭遇危机呦。不,不仅如此。应该说正是因为彼此相爱,反而会误解对方的心情,最后弄得一团糟呢。”
“互相误解……”
“为对方的利益着想而采取的行动,却未能得到对方的理解,这就像齿轮倒转那般纠缠不清呐。然而,要让齿轮正常运转可也并非易事,因为这样做难免又会伤害对方。”
“齿轮……”
我叹了口气:“如果只是误解,总会有开解的时候吧。”
我嘴上说着,心里却想,老人说的这套法则可不适用于我们目前所处的困境。若是尚美不曾杀害宏子,她为何不为自己置辩呢?
老人像是看穿我的心事,又道:
“到底是不是误解,要尝试着去解开才能明白啊。”
我吃了一惊,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愣了一会儿才道:
“或许您说的没错。但是,不是有些案子永远都无法得到正确的审判吗?很多时候,真伪无从判断,却又必须得出结论,这可真让人伤脑筋呢。”
老人无声地笑了笑:
“不知如何断定真伪时便采取信任对方的办法好了。做不到这一点的人才真是傻子呢。”
说罢,他站起身来:“好啦,我也该告辞啦。”
我将他送至门口,老人又朝我转过身来。
“如果只是注目于对方的行为本身,误解自然很难消解。这一点,请你务必再好好考虑一下。”
我不明白他的言中之意,不知该如何接口。他微微一笑,自己开门走了出去。
房内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见杯中还剩了一点白兰地,便又喝了起来。
老人的话叫我颇费思量:不能只注目于对方的行为本身——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是让我也思考一下自己的举动吗?可是,宏子惨死的时候我并不在场,即使想回忆起些什么,也是全无头绪。
难道问题是出在我离家之前?但我确信自己将壁炉熄灭了啊。
然而,追想在那之后的情形,我心中悄悄动摇起来。一直以来,我只将壁炉视为罪魁祸首,却对其他状况视而不见。
但是,最为要紧的因素恰恰就隐藏其间。我却直到如今方才幡然悔悟!
我再也坐不住了,像一头熊似的在房间里狂暴地来回踱步。那个于我而言无比恐怖的推理过程正在逐步变得清晰可见,而这番推理足以让所有一团都得到合理的解释。
那个老人无疑就是来指点于我的。
几分钟后,我从房内奔了出来,跑过走廊,敲响了老夫妇的房门。
“你终于来了。”
老人迎了过来。我在屋内走了几步,在窗边的一把椅子面前停住了脚步。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呻吟着说:“害死宏子的,其实就是我自己?”
“我……说不出口。”
尚美流着泪说。
6
“白天,我们发现你太太倒在树林里。”
老妇人牵起尚美的手,只见她的手腕上缠着绷带,想必是自杀未遂造成的。
“她对我们说,虽然无法阻止我们将此事报告警方,但请先听她解释。由此,我们得知了事情的全部经过。对于令爱的不幸遭遇,我们深表同情,也很理解为什么你会对太太产生怀疑。”老人从旁说道。此时,我方才意识到,就在适才与老人谈话的当口,尚美恐怕已经在他们的房间里了。
我摇了摇头。
“您说得对,确实是我搞错了。”
“误解是经常发生的事,不用挂怀。倒是昨天夜里,你最终没有下手,这可真是太好了。”
听了这话,我羞愧难当。自己险些犯下多么愚蠢的罪行啊!
昨夜我本想掐死尚美,却下不了手。
而我停手的原因,却并非出于对她的信任,只是害怕担上杀人的罪名而已。
“你不杀我了?”
见我住了手,尚美反问道,我无言以对。
今天一大早,尚美便独自出去了,想必是与我呆在一起太过痛苦的缘故。那会儿她可能已经动了自杀的念头,若非老夫妇俩及时发现了她,后果将不堪设想。
“真是对不住你了。”
我向尚美低头致歉:“我并不指望你能原谅我,只想请你告诉我一件事:是你吧汽车引擎关上的吧?”
她仍然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却也知道再也隐瞒不下去了,便下定决心似的点点头。
“不错,是我关上的。”
“果然如此。而你为了掩饰这一行为,才故意将壁炉……”
我闭上眼睛,再也说不下去了。
这一切全是我的过错。由于那天清晨异常寒冷,所以我早早地发动了汽车引擎,想把它预热一下再出门较为稳妥。并将引擎开着,自己前往便利店购买磁带。
但是,那起抢劫事故却导致了我的晚归。期间,车内的废气顺着楼梯进入家中,并逐渐弥漫了整条走廊,而宏子想必正在那里酣睡不醒。这孩子在早晨总是这样。
我能够非常容易地想象出尚美来到我家时的情景。看到昏倒在汽车废气中的宏子,察觉到原因的尚美便想要帮我掩盖这个弥天大错。是她给煤油罐加了油,造成了宏子因壁炉燃烧不充分而中毒身亡的假象。至于作伪证,自然也是为了不让真相暴露了。
我丝毫没有意识到害死宏子的真凶便是自己,反而疑心极力袒护我的尚美,甚至还差点为此将她杀害!这是何等的可悲可叹呐。
膝盖处陡然脱力,我一阵瘫软,颓然垂首,眼泪啪嗒啪嗒地滴落在地板上。后悔与自责似乎要把整个身子都压垮了。
有人碰碰我的肩膀,抬头望去,只见尚美正痛苦地皱着眉头。
“真相……我怎么也说不出口,我不想看着你难受。”
说着,她面庞扭曲,强忍住悲痛微笑着说:“以后可别再杀我啦。”
“尚美……”
“接下来嘛,”老人在我们身后说:“咱们四人一起去吃个饭怎么样?今晚我们夫妇做东。这可是你们两个年轻人的重生之夜,值得好好庆祝一番呢!”
尚美向我伸过手,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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