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运的行李刚刚送到,罗兹便从中取出《堂吉诃德》英译本,那是一部在米黄色光泽的底色上饰有金色竖纹的装订本。虽说已是旧书了,却是一部未经裁开的精装本大部头特制本。
这是要将古斯塔夫·多雷①为《堂吉诃德》绘制的插图全都集中到一起。由于罗兹不擅长手工活计,古义人便替代她裁开柔软、轻薄的页面,却又不时沉迷于多雷的插图作品,拖拖拉拉地花了半天时间才裁割完毕。
①古斯塔夫·多雷(PaulGustaveDore,1832-1883),法国漫画家——译注。罗兹将这些插图摆放在铺有榻榻米的六铺席房间里的经几上,以此作为始自今日的新生活的标记。书的色调本身,与经几的色泽比较协调。这张经几,是古义人作为母亲的遗物从老屋里取来的。习惯于把不需要的物件扔掉的年轻人好像正张罗着,要把老屋后面储藏间里祖母的生活用具,在日后发大水时从堤岸上扔下去。古义人用一只手把这张经几拎了回来,意在告诉他们可以随意处理余下的物件了。
其实罗兹正在阅读的书,是——铺着这次汽车旅行时从京都的旧货店买来的褥垫——在JR真木车站前的散步甬道上曾读过的那本现代丛书系列版的《堂吉诃德》。罗兹似乎是一个有着教育癖的美国知识女性,她这样对古义人阐释着自己的读书方法:
“我的老师诺斯罗普·弗赖伊在引用罗兰·巴特的学术观点时这样写道:巴特指出,所谓认真的读者,是那些‘重新解读’的读者……但我认为,这里指的未必就是重复阅读。对!并不是重复阅读!而是在文本所具有的构造性展望中进行阅读。是要将徘徊于语言迷宫中的阅读方法改变为具有方向性的探究……
“我之所以一遍又一遍地阅读《堂吉诃德》,正是为了这种探究。至于古义人你领着阿亮回到森林里来,如同你本人经常说起的那样,是因为感觉到自己已经步入老境,可是,这其中就不存在‘重新解读’的原因吗?而且,就你而言,并不是重新解读其他作家的作品。即便把其他作家的作品包括在内也无大碍,不过,我认为最为重要的对象,还是迄今为止你所写过和你所做过的一切。
“古义人,你不正在那个构造性展望中阅读自己迄今为止写过和做过的一切吗?你没有彷徨于语言的迷宫里,而是希望具有方向性地探究步入老境后的人们所面临的生与死的问题。
“至于我,已经获得在日本生活一年的奖学金,希望通过见习古义人所作的方向性探究,来确定自己的专题论文的主题。请多加关照!”
迁移到森林中的房屋里来还不到一个星期,与这种骤然严肃起来的表态相呼应,罗兹在谈话中不断援引莎士比亚和叶芝。而且,这也是以她的老师诺斯罗普·弗赖伊为媒介而说起的。
“在多伦多留学时,我在课程中曾经学习过,至今还记得一些台词。
“其中一段,就是著名的《李尔王》闭幕时分的……精神抖擞地就要前往彼界、充满豪情的‘……业已死去的臣子,不能再度入宫为仕。’那段拒绝留任邀请的台词:
Ihaveajourney,sir,shortlytogo:Mymastercallsme,ImustnotSayno.
“另一段则相反,是叶芝的一段诗句,大意是即便已经步入老境,却还想要在生界兢兢业业地一直干下去。
Anagedmanisbutapaltrything.
Atatteredcoatuponastick,unless
Soulclapitshandsandsing,andloudersing
Foreverytatterinitsmortaldress.”
古义人也曾翻译过这段诗,确实认为这些诗句好像是在歌颂现在的自己。
上了年岁的男人只是毫无价值的玩意儿,
如同被木棒支撑着的褴褛大衣。
只要魂灵不能以手击节歌唱,
就让理应死去的肉体开口,
更加高声地放怀歌唱。
“不过呀,罗兹,即便我的魂灵能够以手击节,不停歌唱,恐怕我也只是一个白费力气的苦役而已。那样的作品,究竟有谁会读?
“即使我本人,有时也不清楚继续写下去的动机……是为了吃饭?为了自己和难以自立的儿子吃饭,并给独自去了柏林的妻子寄钱?不过,要说勉强维持生计,除了写小说,做其他工作不也同样可以挣出这点儿费用来吗……
“话虽如此,到了这般年岁,为什么还要写小说呢?是因为不写就受不了?抑或要从写作中感受到乐趣?不过,我在身边看到悲惨的预兆时,还是要仔细进行观察,开始探寻语言的可能性。有时深夜我还在考虑这个问题,并认为自己难以找到答案。”
罗兹将那双淡淡的青绿色——第一次见面时她就告诉古义人,这种颜色的正式称谓为青绿色——眼睛转向古义人,就像那色调一样暗淡下来的中心部位竟如同瞳孔一般。
“那不正是古义人的魂灵以手击节,在唱着歌吗?!就让理应死去的肉体开口,你的歌声不就更加高昂了吗?!因为,只要你还拥有阿亮,古义人你就不可以像肯特伯爵那样精神抖擞地离去,因此,你便要成为狂怒的老人。那又为什么不行呢?
“我就是为了能够在那种状态下的你的身边度过一年时间,才去申请了这个古根海姆奖学金的。古义人,为什么那样就不行呢?”
这是晴和的一天。用过午餐后,古义人和罗兹领着阿亮沿着林道向森林高处走去。路上基本没有过往车辆,因此,阿亮散步的兴致也很高涨。平日里,较之于用眼睛确定行驶的汽车,阿亮更习惯于用耳朵来注意车辆的临近,眼下他却很松弛,甚至不允许古义人和罗兹上前搀扶、照顾。他弯曲、扭动着背和腰部,甩开他们的手臂,劲头儿十足地往前面走去。林道沿着开凿出来的山路蜿蜒至最高处,以阿亮领头的这三人来到此处,只见两座红土小山间显现出浅蓝色的天空。红土小山上,赤松那挺拔的身姿从栎树和槲树丛间脱颖而出。
罗兹扬起生气勃勃、流淌着汗水的脸转向那一边说道:
“有一句话是古义人你时常说起的,那就是‘这个风景真令人感怀呀’。现在,我也知道了为什么会令人感怀。是因为在这种风景中开车而令人感怀……
“当我追寻堂吉诃德的旅行路线,前往托波索村时……在那个叫做蒙铁埃尔田野的地方,看到了与这里非常相似的风景。在那里,我买了一本带封套的书,换下一直阅读着的、已经污损了的现代丛书系列版《堂吉诃德》,看到新书封套上绘制着相同的风景。古义人,此时你也想起了我那本书上由加罗弗莱·伊·西麦奈斯绘制的画面了吧?
“就是一心认为意中人杜尔西内娅公主被魔术家变成村姑,因而面容越发愁苦、忧郁的骑士遇到乘坐大车的戏班子一行的那个场面。也就是小丑用系着三个牛膀胱的棍子敲击地面,使得堂吉诃德的坐骑受惊而撒腿窜出去的那一段!”
“说起那个小丑,其实我曾经想像过,当挂满全身的小铃铛丁当乱响,又用膀胱吹成的三个气球拍打地面,那场面该多么喧闹呀。我觉得,作为那么一个古老戏剧的丑角,他的攻击性过于强烈了。”
“狂乱舞动着的小丑、从窜出去的马背上摔下来的堂吉诃德,还有骑在驴背上张开双臂的桑丘·潘沙……再看一眼远景中的大车,无论天空的色彩也好,土地的色彩也好,坠马落地的人影也好,不都与我们眼前的光景一样吗?”
古义人与闭口不语的罗兹并肩而立,也在眺望着开凿出来的空旷的红土道路以及豁口间的蓝天。
像是晃眼一般,罗兹微蹙双眉,眼睛隐于疲惫的眼窝中的洼凹里。她注视着古义人问道:
“在《堂吉诃德》整部作品中,被塞万提斯确认为恶棍的家伙是谁?”
古义人没能马上回答。
“我呀,认为是希内斯·台·巴萨蒙泰。早在中学时代,上这部作品的课时我就注意到,惟有他一人既不是中心人物也不是经常上场的配角,却在上篇和下篇里都出现了。这是为什么呢?当时我感到不可思议……
“在上篇里,由于堂吉诃德所发挥的作用,这家伙逃脱了被押到海船①上服苦役的命运,却唆使其他犯人向这位恩人投石块。在后篇里,摇身变为木偶剧师傅的他,又让堂吉诃德超值赔偿那些被打坏了的木偶。
①海船,即galley,欧洲中世纪以奴隶和俘虏划动大桨的单层甲板大帆船——译注。”真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家伙!古义人,在你的人生中,也有像希内斯·台·巴萨蒙泰那样的人吗?也就是说,尽管对你做下许多恶行,一段时间以后,又显出一副早已彻底忘却的模样来到你身边。其实,此时他已经酝酿出了许多新的恶意……“
“有呀!罗兹,现在,他正要在最近独自到我这里来哪。你不是读过我的希内斯·台·巴萨蒙泰发来的传真吗?”
“读过。搬到这里来以后,收到的传真,不是只有古义人你的版权代理人转发来的那一份吗?自作主张地说是要找个机会过来访问十铺席新居。因此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可是,你倒是看得很清楚,对于我来说,那家伙就是这么一个人物。”
“不如说,是古义人你本人在阅览那位黑野先生的传真时,显现出来的非常不愉快的神情……就连阿亮也在为你担心呢。”
“是这样的。”在旁边侧耳倾听的阿亮也应声说道。
三
倘若刚才谈话中提及的人物果真来访,就得提前向罗兹介绍一下这个人了。于是,就在古义人想要介绍有关黑野的情况时,却发现自己并不完全清楚他的来历。在大学里,他和古义人属同一个专业,也像古义人那样没有留级就毕了业,后来在不知是电通还是博报堂的一家大型宣传广告公司里就职,也就是说,是一个聪慧而潇洒的青年。古义人当然同他一起听过课,不过,在整个大学期间,却没有互相说过话的印象。可是,当古义人作为作家开始崭露头角,恰逢反对《日美安全保障条约》的运动正处于高xdx潮时,在一些由年轻的媒体人员和研究者参加的恳谈会以及集会上也曾碰过面。自那以后又过了一段时间,细想起来,当时自己总是被要求做一些善后事宜,并身不由己地介入了种种计划之中。而且,在一家面向青年读者的周刊杂志上,黑野发表了题为《我们的狂飙时代》的回忆文章,在这篇连载文章中指责古义人为“尽管接近各种‘运动’,却并不真正出力,只是一个趋向于上升指标的机会主义分子罢了……”。
介绍了这些情况后,却发现罗兹由于对六十年代的日本社会状况一无所知而显出不得要领的神情,古义人便索性跳过那个时代,直接说起自己获奖时黑野主动找上门来,提出了不知是否出于真心的策划方案。
“按惯例来说,当日本人获得那个奖项时,假如此前他还没有得到文化勋章,就会授予他这个勋章……我呀,给自己也惹下了这麻烦事。
“不知出于什么目的,久未交往的黑野寄来了匿名信……一看那独特的圆体字就知道是那家伙……他在信中写道:‘别说什么已经获得了外国的奖,便只能拒绝日本的奖之类谁都能看透的瞎话了。接受这个奖项,并规划你生涯中的辉煌顶点!’在黑野的姻亲中,也有一个获得了文化勋章的学者,黑野前往祝贺时曾拿在手里看过,那是一枚模仿柑橘花形状的硕大奖章。他说,假如把新式爆炸装置藏匿在那枚勋章的复制品中,你一定会把它用淡紫色的绶带挂在脖颈上,然后再去出席天皇和皇后光临的庆贺晚宴吧。
“匿名信的最后部分有这么一段话,露出了黑野喝酒后与我胡搅蛮缠时的措辞习惯。‘首先,你的头颅将会被炸飞,那是理所当然的。你干下了这个国家有史以来从不曾有人干成的事。在咱的记忆中,你就是这么一个人物!你不就是《政治少年之死》的作者吗?!
“’咱会为你介绍研制那枚新式爆炸装置的研究人员团伙和把奖章制成中空复制品的工匠。在新年晚餐会以前,大概可以把北欧开出的支票兑换成现金吧?咱要请你支付与你的身份相符的费用。你在《政治少年之死》中曾写下这样的诗句:纯粹天皇的胎水飞溅,降下漆黑的星云。现在,隐藏在你内心里的美梦就要实现了。谨此。‘”
古义人接着说,对于黑野的那份特快专递,尽管白天由于厌恶而置之不理,当很晚上床后想要入睡时,却与头脑中遥远的记忆——将家人也卷入其中的那些不正常的日子——产生相乘效果,便真切地感受到一股黑暗的力量。
“在罗兹还没有出生的战争期间,我还是这山里的一个孩子,曾被教师这样问道:’如果天皇陛下敕令你去死的话,你怎么办?‘当然,我和教室里的所有孩子一样,都没打算拒绝这种调查思想的手段,只是我讨厌用被强加的答案回答问题,便因为犹豫而遭到殴打。教师希望得到已成定式的回答:’去死!去切腹而死!‘……”
“我在《纽约时报》杂志上读过古义人你写的那篇随笔。当时你反驳说,天皇是不可能对深山里的小孩子直接说话的。”
“然后,在那个事件的过程中,难以入眠的头脑里涌起了一个念头,那就是:天皇现在已经知道了我的名字,因此……虽然已经声明拒绝接受勋章,却还是吓了一跳。当想方设法入眠后,很快就会在梦中见到那些制造凶险的勋章复制品的人前来联系……”
“黑野这个人,真的想把柑橘花形炸弹介绍给你吗?”
“我不那么认为……不过,不久以后,听说黑野用嘲笑的口吻说,他知道长江古义人拒绝接受勋章的理由。”
“可以说,黑野先生在批判古义人你当初用不搭理他的提议的方法应付他。”
“是这样的。”古义人再次面容忧郁地说道。
“或许,他试图通过不公开那个秘密的方式……这是非常日本式的说法……形成古义人欠下人情的局面,即便现在……”
另外一天,古义人领着罗兹和阿亮前往母亲的墓地。在估算了阿亮步行上山的能力后,阿动用割草的镰刀修整好扁柏林与竹林间的一条细窄小路。古老的墓地,就在那条小路的深处。
另外一处地方的全家墓地位于阳光充足的斜坡上,每年的应季祭祀就在那里举行。古义人还记得,祖母过世时母亲长时间与不识寺上一代住持商议时的姿影。祖母的墓地与在那之前埋葬了父亲的墓地并不在一起,送葬的小小队伍朝祖母的墓地走去。众人踏开被里白繁茂的枝叶覆盖住的湿地边缘,一直走进小道尽头的墓地里。如同预先为古义人留下岩头那十铺席的宅基地一样,母亲也为自己而与当时的住持说好,在祖母旁边为自己准备下一块小小墓地。
当天,阿动将通往墓地的道路上可能妨碍阿亮行走的所有障碍全都清理到路旁,并周到、细致地除去了墓碑周围的野草,还砍去了背后那株柯树下部的树枝。不过,古义人一行没能在四周发现阿动的身影。
古义人首先把一块可供阿亮坐下歇脚的圆石上的苔藓和灰尘打扫干净。阿亮从夹克式上衣口袋掏出调频半导体收音机,开始调节上面的天线。来到山谷里的这段日子里,他也许来过这里,与祖母一同收听音乐。
罗兹穿着一双大尺寸的软底皮鞋,深一脚浅一脚地绕着墓地仔细察看着,并发表了自己的观察报告:古老的墓碑全都是用自然石块稍作加工后呈现出“女性的”形状的墓标。
“是啊,能够读出碑铭的,全都是称之为信女的女性的墓地呀。”
“阿动说了,与山寺那边古老坟墓全都为’童子‘墓地形成了对比关系。”
最近几天,罗兹把阿动作为自己的向导,精力充沛地往来于山谷和“在”之间。谈话中,罗兹附上了自己的个人看法:
“在山里自古以来的信仰中,亡者的灵魂会在甕状空间里团团旋转着升向森林,降落在属于自己的那棵大树的根部,然后就会平静地栖息在那里吧?直到再度从森林飞下来进入婴儿体内那一天为止……倘若果真如此,那么山谷中的坟墓里岂不是只有死去的肉体,根本没有原本应该具有的重要性吗?我认为,坟墓也与这里所显示出来的那种谨慎相适应。可是,并不能因此而说明这个墓地的坟墓皆为女性名字的缘故……
“早先,这个地方的坟场该不是全都是这种规模吧?阿动告诉我,山寺的古老坟墓都是’童子‘们墓地的说法是有根据的。因此,我认为古义人是可以说明这里墓地的特点的。”
“我母亲尽管在这里为自己造了这座坟墓,却没有留下任何解释。”
“古义人你是否认为,如同山寺对阿动非常重要那样,女性们的墓地对古义人并不重要?
“不过,阿动这是怎么了?一如我们早先商定好的那样,干干净净地清理了场地,可是……在那以后又消失在哪里了呢?是不是下山迎接我们的时候走岔了?总之,我们就在这里一直等到他露面吧。”
古义人对于把阿亮领往更难以下脚的地方有所顾忌,在向罗兹说明了自己的顾虑后,便从苍郁的日本扁柏丛间,分开被叶隙间透下的阳光描出光斑的树下杂草,继续往高处而去。只见湿地越发狭窄,竟如同剜去一般往下塌陷,山涧在其底部时隐时现。不久,一块巨大的岩石耸立在左前方,细窄的小道从岩下蜿蜒而来,仿佛要缠绕住岩根。一架木结构覆土的土桥横跨在山涧上方,在土桥的彼端,一个约莫成年人身量的洞穴贯穿了整座岩盘。
还在读中学时,古义人也曾循着自森林里古老林道转下坡来的这条小道,前来此处寻幽探险。这是这条山谷里广为孩子们所知晓的若干“洞穴”中的一个。在森林高处有一连串横穴——那也是被强盗龟所利用的山寨——然后便是通过大桥、前往庚申山中途的大银杏树的家后面这个“洞穴”了。
古义人留神着脚下覆盖着层层落叶的土桥过了桥后,迎着扑面而来的冷飕飕的潮湿气味,打量着洞穴入口处滑溜溜的绿色苔藓。
说起这件事,也已经是二十年前的旧事了。当时,作了癌症手术后隐居到山谷里来的那位原为驻旧金山总领事的表兄,是叶芝的业余研究者。包括他设计的床在内,古义人把他的家整体移建过来并住了进去。那位总领事尤其对这个“洞穴”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兴趣。很长时期以来从不曾有人进入这个洞穴,随着时间的流逝,洞穴的侧壁在不断剥落。小心谨慎的总领事并没有进入洞中,只是站在洞口朗读了叶芝的作品。阿纱被告知,那是一首叫做《TheManAndTheEcho》的诗歌。那确实是一首适宜于在洞穴前回顾生涯时朗诵的诗:
我曾说过和做过的一切/如今年老体衰之际/却完全转为我的疑问/一夜又一夜,我难以入眠静卧沉思/却无法觅得像样的答案。
原外交官伫立在这里朗诵被自己如此翻译的这首译诗的原诗时的身影,浮现在了古义人的眼前。不知什么缘故,就在此时,古义人——他甚至感受到了这么做的奇妙之处——面向发出某种微弱光亮的洞穴,上半身向前弯曲,大声喊叫起来:
“妈妈!较之于刚刚出生之时,我们已然变为恶棍,’就要骤然倒地死去!‘”
古义人大声叫喊着,同时格外提高声调反复吟咏着那段诗句,激越、嘶哑和高昂的喊叫声随即原样化为回音返射回来,因而觉得耳朵仿佛被狠揍了一般。即便古义人尽力向前探出头去大声喊叫,其后却好像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似的干咳起来。这时,似乎有些强加于人,又似乎显出踌躇的样子,一只手掌搭放在了古义人的肩头。
“古义伯父,这里危险……回到阿亮等我们的地方去吧。”
回头一看,只见阿动就在背后紧挨着自己的地方站立着。这还是第一次临近打量他的面庞,虽说面部生机勃勃,却是与兵卫伯父相像,的确是一副显现出“山寺”的长江家那种沉稳且魁伟的相貌。
古义人与阿动下山来到阿亮和罗兹正靠在巨大的枞树树干上收听FM广播的处所。阿亮之所以把耳机分给罗兹一只——倒像是将两个大致相同高度的脑袋强行摁到一起——是因为在用单频道收听的缘故。自从在十铺席的新居定居下来后,阿亮就注意到,由于电波的原因,一收听立体声广播便时有杂音混入其中。
然后,阿亮继续收听他的FM广播,古义人和罗兹则围绕着“埋葬着祖母和母亲的墓地比’长江家累代之墓‘更相似于山寺的墓地,也就是’童子‘们的墓地”这一话题,再次听阿动向他们讲述。同时,罗兹还想向阿动了解一下,对于“动童子”与强盗龟之间的关系,他又是怎么看的。
“自己的确是山寺的后人,也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对’童子‘之事进行调查……不过,却并不是研究古义人文学的人所感兴趣的方向……”
阿动说完后便闭口不语,因此,已经与他加深交往的罗兹随即像亲人一般,却也像强加于人一般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动君的调查已经清楚地表明,’动童子‘并非自始至终地协助强盗龟进行犯罪活动,只是在最后那一年半的时间里在一起而已。”
“是这样的,我认为这一点非常重要。’动童子‘第一次邂逅强盗龟,好像是在道后温泉公园。当时,由于对日俄战争的媾和条件不满,五千多民众在那里举行了集会。这两人的会面,与社会的剧烈动荡应该有内在联系。
“据说,就在那天夜里,在天亮以前,’动童子‘拉着强盗龟的手跑回到了这一带。对于在那个集会上进行侦察的警官而言,长期追捕的对象强盗龟似乎差一点儿就成了他们的囊中之物。以此为契机,’动童子‘注意上了强盗龟的才能,而强盗龟则遇上了可以引导自己在漆黑的深山里转移的教练。强盗龟可以横向跳跃十间……所谓间是长度单位,一间约合1~5米半,所以,这种说法有些夸张……总之,可以跳跃得很远。我在想,’动童子‘所感兴趣的,就是这种动物性的能力以及能量吧。
“在住友矿山的争议之中,数百名之多的矿工用炸药将自己武装了起来。即便在道后公园举行的集会,也显然具有将大多数人集合起来的能量。’动童子‘该不是想要把集团的能量与强盗龟那种非凡的个人能量融合到一起吧……这是我请三岛神社的神官讲给我听的……
“强盗龟并没有出现在劳资谈判的现场。不过,好像直至最后一刻,’动童子‘都在试图说服他跟随自己前往。将这种场面放在歌谣中吟唱的,有盂兰盆节舞蹈中的’击节说唱‘①。’动童子‘原本并不打算结束罢工,他想把那些生来就具有反抗精神以及富有与警察周旋的经验的人,介绍给拥有与军队相抗衡的实力的铜山工人们,打算以此挑起暴动。但是,强盗龟当时并没有赶到谈判现场。
①击节说唱,日本民间由长篇叙事演变而来的一种说唱——译注。”结果,矿工方面向资方表示了妥协。因为,那是因日俄战争而精疲力尽的军队与用炸药武装起来的几百名矿工之间的冲突,谁也无法预测最后结果会对哪一方有利……我认为,’动童子‘也考虑到了这种因素……“
“’动童子‘为什么死去了?即便强盗龟被抓住并被押送走……”
“在那之前的大雨滂沱的深夜里就死去了。’动童子‘对劳资谈判的结果感到失望,理应回到山谷里来了。可是,就在那个大雨如注的深夜里,被追赶得走投无路的强盗龟出现了,在那一声声’阿欲,阿欲,阿欲!‘的喊叫声中,是不可能心绪安宁地在山寺中深藏不露的。即便身为’童子‘,也如同文字所表述的那样,还只是孩子的年龄,是否因为恐惧而想逃往森林中那个’童子‘的力量之源去呢?我认为,就在他因此而进入森林之际,却遇上了暴发的山洪。”
对于阿动那些有关“动童子”的知识和解释——似乎存在曾对此进行充分指导的辅导者——古义人泛起了兴趣,更对阿动的精神作用本身感到有趣。罗兹看穿了古义人的这种想法,于是开口说道:
“古义人你正在考虑写有关’童子‘的作品,说你是因此而回到山里来的也未尝不可吧?现在,古义人你是如何构想’童子‘这部小说的?”
“确实准备创作有关’童子‘的小说,可是……我一直在思考,笔记也写了不少,可是,一旦开始动笔写作,却又好像觉得不着边际。”
“到了实际展开写作的阶段,即便要被置换上更为具体的内容,现在不还是应该制定出计划吗?不过,你是不是觉得问题在于如何写好第一页?就像古义人你在随笔文章中曾数度谈到的那样……”
“是的。虽说实现起来比较困难,不过,作为相应的设想还是轮廓分明的。倘若是说这种构想的话,倒是准备好了。
“他本身躺卧在这片森林的深处,能够在梦境中看到业已前往现实世界的’童子‘们接连发生的变故,细说起来,我想要写的就是这种超’童子‘的故事。而且,超’童子‘做梦的能力,是驱动分布在全世界的’童子‘们的马达,也就是说,超’童子‘借助自己的做梦能力,才使得这个世界得以运转,故事大致就是这样的……
“虽然与此相关联,可实际上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写才能使得它们连接起来,也就是这样一种构想。我想这样写:尽管出生于山谷间,却不曾被选为’童子‘的人……我也包括在其中……可以做各自的梦,他们通过自己的梦境,得以与沉睡在森林深处的超’童子‘连接起来。这种情景就如同登录因特网的网站一样,那些借助自己的梦境接通森林里超’童子‘的人,可以自由出入于超’童子‘梦境档案馆中所有时代和所有场所的戏剧,并可以实际参与其中……”
在说着这些构想的同时,古义人觉察到罗兹已经陷入她本人的思考之中。她进入了一个新的构思并因此而亢奋起来,这在她从耳朵到脖颈的皮肤上显现出的红白相间的斑点便可以看出来。阿亮也像打量新奇的动物一般看着自己身旁的罗兹,可被注视着的罗兹却连回视一下都顾不上。不一会儿,她像男人似的吐出一口粗气,拽过放在脚边的女式手提包,从中取出大学出版局的大平装本书,然后用手指摁住书中的页码,抬起熠熠生辉的眼睛说道:
“古义人,刚才你所说的构想,完全可以套用于日本古典文学的惯用术语,那就是’通往梦境之路‘!我的老师也……当然,他并不是依据日本文学才作如此阐释的,他在这本书中也偶尔说到了相同的内容……弗赖伊就曾将乔伊斯的菲尼根与HCE之间的关系,说成是独立存在于行将过去的世纪……也就是二十世纪文学的关系。
“所谓乔伊斯的菲尼根,是做了梦的巨人,最终泛指所有人都是做梦的巨人。而这里所说的HCE,则是指相同的人作为梦境中的英雄而活跃的那种形式。他体现了历史的循环性经验。
“这两者之间的关系,与你那位做梦的超’童子‘和生活在现实生活中的’童子‘们的关系,我认为是相互平行的!另外,与那些无法成为可以进入超’童子‘梦境的’童子‘的人的关系,不也是相同的吗?!”
“我还没有读过《为菲尼根守灵》这部作品,只是大致翻阅了一下译文……”
“幸亏乔伊斯为那部作品发明了特别的专用语言,因为,只要古义人是用日语写作超’童子‘和’童子‘们的故事,就不会有人把你称之为剽窃者。古义人,现在你必须立即着手!”
“现在立即着手这个阶段的构想却还不具备,这才感到为难的呀。”
阿动显出几分醒悟过来的神情,倾听着古义人和罗兹之间的、至少其中一方倾注了很大心力的对话。但是,当他驾车将古义人和阿亮送达十铺席新居,然后载着罗兹再度前往真木本町的超市购买食物时,他在车里述说了自己的感想:
“我没能拒绝阿纱的吩咐,一直帮助古义人和罗兹料理一些杂事。今天虽不能说是完全听懂了你们的对话,却也感到比较有趣,因此,我要加倍努力地干下去。我感觉到,总有一天,我也会有一些必须对古义人先生认真述说的事情。”
抱着塞满物品的纸袋回来的罗兹,把阿动说的那些话语告诉了古义人,与此同时,她本人也表现出十足的干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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