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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章 百天Quarantine(一)

  百天Quarantine(一)1

  在柏林开始独身生活的古义人能否比在东京时,离吾良或吾良的灵魂要远一些呢?古义人认为这是个十分微妙的问题。他的确把田龟和小箱子放在书房里没有带来。不过如果需要它们的愿望强烈起来的话,马上给千樫打电话,让她把它们装进塑料箱,用国际专递寄来就可以了。他已经把柏林高等研究所的地址和床底下的小箱子放在一起了。来柏林前用慢件寄出的书籍花费时间太长,因此急需的德文辞典等已经让千樫用国际专递给他寄来了。

  其实细想起来,作为和吾良那边的联系而使用的田龟这一方式本身,不过是自己和吾良之间的游戏规则而已。如果吾良想要和古义人尽快联络的话,以他的个性会采用更为直接的手段。

  古义人一登上全日空和德航合营的成田-法兰克福航班,便立刻戴上座位上的耳机,然后乱摁了一通座位旁的开关或按钮,想要寻找接收吾良发来新信息的通信方式,却没有一点儿音讯,大概是因为吾良没有这个打算吧。

  启发他为拯救灵魂而Quarantine的是吾良,而竭力实现这个计划的是被千樫逼得无路可走的古义人。这一边短时间的隔离对于那一边的吾良来说难道真是无所谓的事吗?

  总之,开始在柏林生活的古义人并不主动和吾良联络,对方也没来联络他。谁知刚到柏林不久,他就从第三者那里获得了有关在柏林时的吾良的信息。柏林自由大学的校园建校时,分散在几个住宅区里。在其中之一的比较文学科的大厅里召开了见面座谈会。参加者有大学的教职员和学生,有资助纪念讲座的出版社和媒体,以及对古义人的柏林之行感兴趣的市民们。这个座谈会散会后,来了一个人物,此人似乎熟知吾良在柏林生活中发生的,并且与后来吾良的生与死密切相关的情况。

  看来对于目前在这个国家独自生活的古义人来说,一旦没有了在东京时像千樫那样的屏障般的人之后,就无从筛选蜂拥而至的信息提供者了。因此他现在是毫无戒备地站在他们的面前。

  小小的会议厅里座无虚席,提问非常踊跃。座谈会刚刚结束,在担任翻译的日本语学科的副教授和古义人周围已经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了。古义人靠着一个高一些的桌子站着,在简装的德文译本上签名。这时,一个浑身散发着香水气的女性紧贴在他的身边,用悠扬的关西腔对他说道:

  “我和吾良先生谈过关于德国新电影的问题……”接着又拿腔拿调地夹带着德语单词对他说:

  “我不打算谈丑闻之类的事,所以您尽管放心。那是Madchenfuralles的复仇……在最新的德日辞典上,为避开歧视语而译成’什么都可以为自己做的人‘。”

  古义人想要请教这个德文词汇的确切意思,却又因为感受到这女人话语里暗含的轻蔑而犹豫了。这时她又用英语说明是为了送给母亲的圣诞礼物而请他签名的。古义人在扉页上签名时,脑子里一片空白,想问她点儿什么,自己又只会法语,无法交流,等到签名结束后,回头一看,原来那是一位比她说话声音苍老得多的日本女性。

  “你说的那位Madchen,是给吾良当德文翻译的人吧?”

  “不是,不是!她哪会德文哪,连正式参加会议的人都不是。所以才叫做Madchenfuralles的。”

  这位女性看上去和古义人的年纪差不多,大约六十岁上下,一头不协调的黢黑浓密的头发,脸庞很小,不说话时,嘴角周边堆出不少的褶皱。

  古义人不知该说些什么,那女人递给他一张名片,说道:

  “真是可喜可贺呀,在德国也有这么多崇拜者,您一定够忙的,今天就先告辞了。我刚才说过了,关于新一代电影人的话题,以后我会专门拜访您的,请您不要忘记!”

  那女人个头不高,迈着男人的步子走了,这时古义人才发现座谈会结束后,电视台的人还在拍摄,就问:

  “刚才我和那女人的交谈也要播出吗?”

  “不会的。”日本的制片人从旁边伸过头来答道。“只是用于场面的衔接……不过,像Madchenfuralles这样的所谓歧视语还在使用,真让人吃惊啊。不愧是女权主义盛行的国家呀。”

  古义人把那张名片放在签名的桌子上就走了。对于和吾良在柏林认识的女性,古义人只对看吾良作画的姑娘感兴趣。如果摄影杂志作为丑闻报道的女性,就是要对Madchenfuralles施行报复的那个女性的话,就和古义人没有丝毫关系了。

  百天Quarantine(一)2

  然而古义人并不能轻易地摆脱来自那个女人的召唤。S·菲舍尔纪念讲座是从下周开始,古义人的讲座时间是周一和周三,课时是从上午十二点到下午两点。第一天上课时,比较文学科的德国人副教授到公寓来接古义人,并告诉他这里有“学究十五分钟”的习惯,即教授必须晚到教室十五分钟,提前十五分钟下课。第一天古义人早到了,于是为了消磨这十五分钟时间,他先去了学科的办公室,看见刚刚安装好的自己的邮箱里有一张那女人寄来的明信片。

  前天有个学生打电话给我,说是看见我的名片掉在会场上。我从没丢失过名片。那一天,我记得除了德国副教授外,我只送给了您。我善意地将此理解为作家先生特有的不拘小节所致。至于我想和先生详谈的事并不是那天无意中说出的Madchenfuralles,而是有关德国电影界发展前景的,可产生经济效益的建议。我今天下午到汉诺威来,虽然不能出席今天的讲座,但我向办公室的秘书要了高等研究所的电话号码,这几天会和您联络的。预祝您讲座圆满成功。敬具。

  不管能不能取得圆满成功,古义人也印发了讲稿-事先准备了四十份,可远远不够,便又加印了一些-朗读英文讲稿后再加以解说的讲座顺利结束了。回公寓是按照别人告知的路线坐的车,走在暮色降临的街道上,古义人不由想起了生动形象的“微型口琴”这个词汇。这也是与那个女人的容貌有关的。回想起来,这个词汇还是从吾良那里听来的呢。

  在吾良出事之前,古义人刚开始使用田龟,就成了每晚睡觉前的习惯,吾良似乎也有这个意图,每盒带子都没有正式的问候,一按键就听见连贯的内容,都是以这样的方式开始的。所以,自然而然对于形成这一习惯起了推动作用。因此,在吾良刚去世时,有时忘了换电池-机器太老了,显示得不清楚-古义人就以为是出了故障,甚至担忧这是吾良制作的对话程序中断的信号。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今后的每个夜晚,该多么寂寞啊。好比一只大鸟的黑影飞到了头顶上……

  最开始听录音带时,印象特别深的内容之一是“微型口琴”的故事。当然吾良并不是一开始就想谈“微型口琴”的,本来谈的是电影里的演技指导。

  “在你写的有关我父亲的随笔集解说中提到《演技指导论草案》了吧?你将它和宫泽贤治的《农民艺术概论纲要》相提并论,因而受到当时盛行的文本评论式的严谨的贤治研究团体以及重新研究父亲学说的影评团体两方面的批评,说你是心血来潮。可是,我认为你的联想中似乎有着与唱高调的解释性文体不同的,更为通俗的依据。

  “这个国家草创期的电影界是非常特别的。在酿造日本情趣的场景中-可以说所有电影里都有-音乐无一例外是’樱花樱花‘的变奏曲。到了群众场面时,狭窄的画面上群众演员充斥了整个镜头。父亲提到过这个问题。此外,关于女演员的选择,她们都是贤治倾注精力想要表现的农民的那些不得不卖身的姑娘们。父亲也会有这种想法的。贤治和父亲的博爱主义的动机是一致的。

  “一旦进入镜头,女演员们总是没有笑容,或在说台词时不愿张嘴等等,惹得父亲很恼火。但是,他会想法子解决这些,这是他的态度。贤治要为农民描绘出一幅壮美的艺术远景。可是,远景在哪里?如何实现?这样的农民是否存在?或许连贤治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实现不了的梦想吧。在父亲看来,不应该把这些姑娘涂成白色来塑造可爱的花朵,而应该找出如何提高演技的具体方案。他是从森林的峡谷里出来的人,这一点你是最能理解的了。

  “当时父亲提出的方法很有成效。我当时刚当演员,记得父亲曾这样指导过怯台的演员,叫他们比平时说话声音低一两个音来说台词,这使我非常佩服。

  “我作为父亲的下一代导演,或者说是日本电影史五十年以后的一代导演,如今我所考虑的演技指导单纯得让父亲听了会感到绝望,因为我想的只是全力以赴地分配好角色,只要角色选择适当,拍摄就算成功了。

  “除此之外不再有演技指导了。你知道一些演技派的成名女演员吧,其实她们自己也是作为可爱的新星而糊里糊涂地演着演着就得了个新人奖,取得了一定的成就,随着时间的推移被冠上了名演员的头衔,不过如此而已。被戴上桂冠的这些人的所谓成熟演技,充其量是已形成的自己形象的无穷反复罢了。可怕而无聊的重复。有时,清纯类型的女演员会出演一些饱尝生活艰辛的角色,例如平安时代的娼妓等等-谁知道那个时代有没有娼妓啊。可这不过是又一次重复。根本谈不上让观众感动得流眼泪,甚至会让人笑出来!

  “然而我们在实际生活中遇见的女性却是演技相当了得的,一听到她们说这是其本色使然,就更加令人难以抗拒了。

  “在我过去的人生中不止遇见过一两个这样独特的女性,我的人生是在不得不接连不断地遇见这样的女性中度过的。我甚至觉得,我似乎只能通过与这些女性的际遇展开我的人生。简直可以说是辛苦万分的过去和未来啊!”

  假如吾良要谈的正题是“微型口琴”的话,这个开场白也太长了。在柏林的古义人离开了田龟,更加有意识地回想起吾良说话的语气,才发觉原来那是他一边喝酒一边录的音。通过田龟听吾良说话的时候,古义人之所以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是因为年轻时姑且不论-高中时,古义人就经常看到喝酒的吾良-在东京各自组成了家庭,从事不同领域的工作以后,偶尔一起到中餐馆或寿司店吃饭喝酒,但去小酒馆只是极少的一两次。千樫是吾良的妹妹,听起来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但古义人近年来几乎没有请吾良到自己家喝酒聊天到深夜过。吾良位于汤河的家也是在他去世后古义人才第一次去。吾良从楼顶跳下去时,喝了大量的白兰地-梅子把起了塞的法国白兰地酒瓶摆放在吾良的棺材前-使古义人感觉很不协调。

  但是古义人自己,在睡前饮酒已成多年的习惯。为了减少其有害之处,他可算绞尽脑汁,尤其是步入五十岁以后,这一从心理到肉体的无谓反复便成为改造自己生活方式的不变的动机。尽管如此,吾良去那边之前寄来的录音机里的声音异常亢奋,充满激情,这在他们见面谈话时从来没有过,古义人不曾想过这正是酒精的作用。这也是因为吾良和古义人将两人间的师长和学生这一特征,从开始一直保持到最后-现在正是中间休息,因为田龟对话还未结束-都没有察觉的缘故吧。

  吾良在关于演技指导的谈话中讲述了自己遇见的一个绰号“微型口琴”的女性的故事,以此作为一个天生具备任何演技都望尘莫及的个性化表现的代表事例。

  “那个姑娘的脸总是被垂下来的刘海遮着,一旦双手撩开头帘,便会露出日本女性不多见的开阔的前额。她双眼深邃,富于表现力,挺拔的鼻子和上嘴唇间距很短,恰到好处。某个瞬间,忽而会变得满面娇嗔!在泪眼迷蒙地絮絮诉说之后又沉默不语了。可爱的厚嘴唇就像衔着一个很小的口琴……有一种叫做微型口琴的乐器吧……就像嘴里含着那种口琴似的,整个嘴巴显现出了轮廓清晰的矩形。这个动作表达出来的她的复杂情感,无论是具有怎样丰富经历的女演员,也不可能用演技再现出来!真难以想像。不过,这是从她妈妈那里继承来的,所谓母女相传吧!”

  回味吾良的话,古义人似乎在混沌中渐渐看出门道来了。那个半老徐娘的容貌使自己联想起“微型口琴”这个词汇,仿佛揭开了这个词汇的背景似的。吾良给各种人物起的外号,都具有不凡的观察力和描写力。那个年龄的女人本身不可能和吾良所说的姑娘重合,但是,说不定是那姑娘的母亲呢。因为从这个女人的脸上,古义人的确看到了那种特别的表情。由血脉相连的母女的容貌特征来推测的话,未见过面的女儿便不难想像了。如果真是那女人的女儿的话,那女人为什么会对她进行那样冷酷的批评呢?这又成了古义人新的不解之谜了。

  百天Quarantine(一)3

  Quarantine的生活总算安定下来之后,古义人开始频繁地给东京打电话,以此作为和吾良的田龟对话中断的补偿。打给大学副教授和学科办公室秘书的仅有的几个电话,也是德国式的嘟,沉默,嘟,沉默的呼叫声,而打到东京的国际长途电话则是熟悉的呼叫声过后-实际上是千樫设置的莫扎特的几小节室内乐-传来阿光恬静而略带悲伤的声音:

  “喂。”

  之后的交谈虽说有些驴唇不对马嘴,但两人都热心地感受着对方,一两分钟过后,古义人让阿光叫妈妈听电话。

  “妈妈不在家。”阿光的声音听起来愈加沉闷,并且不再吭声了。

  千樫接电话时的声音却特别快活,甚至和他谈论起文学来了,这是过去在东京时从没有过的。

  一次说完生活琐事后,千樫向他提出了早已想好的问题。

  “你年轻时以阅读翻译作品为主,讲话有点儿口齿不清,语速也快,我却感觉你讲话非常有趣,有很多闪光的、与众不同的新奇表现……

  “可是,自从你在墨西哥呆了很长时间,用外文看书以后,你用词的感觉就变了。新的深度在词语中有所反映,可缺少了出人意表的风趣幽默了。你在小说中使用的语言也差不多吧?大概这就叫成熟,却没有了以前那种闪光的感觉了,所以我渐渐不再看你的小说了。对你这五年来的小说我不能说什么,这种变化和不再依靠翻译,常用原文阅读有关系……也许一般人觉得只有看原文才能增添日语所不具有的趣味吧……”

  “也许你说得有道理。我的书销售开始下降是从四十五岁以后,这和不再看翻译作品的时期是一致的。或许正如你所说的那样,不如从前那么闪光而有趣了。不过阅读翻译作品的有趣之处,在于它具有和阅读原文时的感觉完全不同的,某种赤裸裸的东西。我经常边读边感叹,这个词汇原来这样翻译呀,也能这么翻译吗?我对译者十分佩服,自己就创造不出这样的日语词汇来。特别是一些年轻有为的译者确实具有特异的能力。”

  这样结束了当天的电话。几天后,千樫在整理别人寄赠的单行本和杂志,以及少量发行的特别季刊后,在电话中对古义人做了个报告,然后表示要继续上次的谈话。她说:

  “在一个年轻人翻译的法文新作中,谈到了非常有意思的内容。”

  “是吗?美国西海岸大学那帮直接受福柯影响的家伙的英语文章地道得很哪,特别是英国学者写的东西……我的文章不再闪光,大概是因为在阅读从布莱克到但丁的研究文章时,主要阅读了剑桥大学出版社的研究论文吧……”

  千樫没理睬古义人一贯的自我嘲弄似的饶舌,接着说:

  “我觉得有趣的地方或许不是最重要的部分。那本书很厚,里面关于诗的解说我根本看不懂。”说着就把自己想让古义人看的部分传真了过来。这是年轻的实力派法国文学家翻译的《诗中的鲁奈·夏尔》。在作者写的评传中简要说明鲁奈对于萨德①的思考的部分下面,千樫用素描用的2B铅笔画了条横线。

  萨德不使作品结晶。他的许多著作是理解的工具(鲁奈确认’再评价‘这个词’不是革命‘,而应该解释为天文学者所说的’公转‘。对于夏尔来说,人类不是固定的天体。人在转动,并不是与自己本身相等的)。萨德祝贺人类的天体倾斜于远离真正的现实生活的歌唱着的无为的太阳们的回归线。他祝贺人类的非社会化,教导人们逐渐抛弃被母熊舔的’教养的‘部分。

  千樫马上又来了电话,谈到这一段引起的思考,古义人也被千樫的想法吸引了。

  千樫对文章中的,尤其是教导人们逐渐抛弃被母熊舔的’教养的‘部分这一表现感触良多。

  “我觉得这种表现充分说明了吾良。吾良正是被母亲这样的母熊舔着长大成人的。用日语来表达的话,即所谓舐犊情深吧。小时候的吾良,在我这个做妹妹的眼里,的确受到了无微不至的呵护。但我不嫉妒。吾良是个漂亮的孩子,画画儿又特别好,京都出版社都来请他画封面呢……

  “你也知道吧,战争中他还被选进了根据国策设立的灌输科学教育的特殊年级呢。

  “在物资那么匮乏的时代,母亲专门为他搞到了令职业画家都羡慕的绘画用具,制定了读书计划,还收集到了很难见到的好几本启蒙科学读物……

  “所以吾良如果不认真学习的话,就太可怕了。吾良是被母熊舔着长大的。我认为法语中的被母熊舔应该是伴随着痛苦的。

  “有一段时期,吾良结识了弗洛依德和拉坎①等专家学者,受到了很大影响。吾良曾孩子气地率真地写过自己怎样因此而摆脱了母亲,成为自由之身。但是,我认为他是不可能轻易摆脱母亲的。我是个无知的人,也知道自己这样怀疑很幼稚,可是心理学对一个成人真的那么有效吗?这样的话,就连吾良不也成了老谋深算的知识人了吗?

  “我曾经想到过吾良早晚会受到心理学的反击。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他那样去死要归因于心理学的反击,但是我觉得吾良的心理状态那么复杂多变,心理学家们也应该负些责任的。”

  百天Quarantine(一)4

  阿光在接电话时虽然不大说话,却把脑子里想的都写在了传真上。千樫第一次给古义人的随笔画插图时曾经说过,吾良从一开始就别具一格。回忆起这句话,古义人在想,如果吾良看到了阿光的画又会作何感想呢?例如,阿光在用铅笔画自己和母亲登上大型喷气式飞机的舷梯的画旁边,这样写着:

  我想去听柏林交响乐。施巴尔贝和安永先生都是非常棒的第一小提琴。我带着千樫去柏

  林。

  当母亲的担心在寒冬时节的北方城市,阿光的病会发作,因此不打算实行这个计划。

  古义人把这张传真贴在厚纸上摆在餐厅的桌子上。擅长于数字的阿光还把传真号码也写在上面了。阿光记住了包括柏林区号在内的那一长串号码,0014930……所以才用铅笔将数字写在画上的吧。还记得去柏林参加电影节时的吾良突然打来电话,让古义人有时间再给他回电话。可古义人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吾良告诉他的电话号码了。正为难时,趴在旁边的床上,在五线谱上写曲子的阿光,将写在五线谱空白地方的电话号码轻声告诉了古义人。原来阿光听到古义人在接电话时重复那个号码。古义人和千樫都夸奖了阿光,所以直到现在阿光还记得那个号码吧。阿光一定会觉得奇怪,前一半号码怎么和父亲现在的传真号码一样呢。

  古义人还清楚地回忆起,那时候在吾良的身边有一个年轻的女性。于是,各种细节一个接一个浮现在他脑海里。吾良打国际电话来拜托古义人的是这么一件事。

  “你在长崎遇见过一个狂热崇拜你的读者吧?有人想让我讲讲这件事。就像以前你跟奥布莱恩讲的时候一样,我要用英语给人家讲。奥布莱恩曾经用标准的英语纠正过你的错误。千樫说你觉得他修改得很有意思,还记在了卡片上。你把那张卡片找出来,再给我打个电话。我现在设置的是免提。”

  “你要它干什么用呢?”古义人问。

  吾良愉快地回答:“我这儿有个姑娘,是在国外长大的日本人,现在是德文翻译,日语讲得也不错。但是,她说只有听英语讲的笑话才能笑出来,我觉得挺新鲜,居然有这种事。于是想起了你那次体验,特别可笑,并且还译成了英语,又有修改过的卡片……

  “今天柏林下了第一场雪,黑色的光秃秃的树枝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白雪。无数飘舞的雪花不断被气流推上去,静止在半空中。这么看着看着,不觉来了精神,就想要拜托你这件事了。好了,我等你的回音!”

  古义人怀念起吾良打这个电话时,为了向旁边的姑娘炫耀而兴奋地唠叨个不停的往事来。

  奥布莱恩是在《吉姆伯爵》里和吾良合作过的英国演员。借他来日本之机,吾良在西洋画进出口公司经理的独生女胜子小姐的家里举办了一个小型晚会,并叫古义人和他一起去,好让他陪陪那个英国人。古义人跟奥布莱恩谈话中使对方感到有趣的那个插曲是,此前应左派出版社的劳动工会委员长之邀,为在长崎举办的某集会上发表讲话而去长崎时发生的事。

  无论是出版社还是报社、电视台,对于追随工会的那种类型的,即所谓进步的-当然不属于共产党以及过激的各派-小说家之流不屑一顾。古义人也的确遭到了这样的待遇。他坐了特快“钻石”号,一大早就到达了长崎,可是“指笛音乐会和文艺演讲”改在了晚上。于是,他被安排到了工会方面的宿舍里,发给他一个盒饭,吃完后不久,就开始拉肚子。他打算上街买点儿药,就去了商店街,却找不着药店。转着转着就进了犹如深山峡谷般幽暗的小胡同。在小胡同里终于找到了一个门脸很小的药铺。

  古义人拉开老式玻璃拉门,进了药铺,背靠药架坐在狭小空间里的一位四十岁上下的女人将苍白的圆脸转向他时,突然“啊!”地叫了一声。古义人并未在意,买了止泻药付钱时,女主人抬起涨得通红的脸,祈祷般地说:

  “啊——!心诚则灵啊!”

  然后,她便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住在京都时,她为了当药剂师而上了短期大学,是古义人作品的热心读者,买齐了古义人的所有作品。父亲突然去世后,她继承了药铺。药铺靠近花柳区,是经营避孕用具和性病药的老店了。禁止卖淫法颁布后,虽然知道市场萧条,但她相信即便撤退到长崎,只要开着店,早晚就会见到古义人的……

  古义人担心被站在门外的中年男人和穿和服的女伴听见,想尽快离开药铺,可是女主人从柜台下面抱出装有六大瓶药剂的纸箱放在柜台上,说:

  “请您服用这种药吧,给您优惠。”

  “我一般不饮用健康饮料……”

  “不,不是,这可不是那种一般的健康饮料,这药是用胡萝卜、朝鲜人参和海马粉配制的。您看这说明上写着’马上喝下!立刻见效!能干两次!‘了吧。一箱优惠您六百日元,您拿两箱走。”

  女主人又往上加了一箱,这时,那个男人探过头来:“特价的话,我也买,给我拿两箱。”

  “谢谢,现在是每箱一万日元的特价,一共二万日元!这可是好药,您真是很识货呀。’马上喝下!立刻见效!能干两次!‘夫人,您好福气啊!谢谢了。”

  古义人讲的就是这个故事,奥布莱恩恭敬地非常感兴趣地听着,还把古义人的英语措辞修改得简洁有力。在回伦敦的飞机上,古义人把’现在喝下……‘的广告词擦去,剩下bolder,托寄给返回成田的飞机了。吾良说要讲得尽量露骨一些……

  找出了卡片,古义人深夜从东京打电话给正是午后的柏林时,听得见年轻女人为初雪而兴奋地笑着-与之相比,吾良的笑声显得老成得多。

  这个即将消失的回忆又清晰地浮现出来,使古义人心绪舒畅,此时若将古义人心里浮想出来的词汇记录下来,就成了清纯开朗的回忆录了。他感到在吾良来得过早的晚年中,这种情景是极少见的。

  百天Quarantine(一)5

  在柏林的单身生活期间的周六和周日,不用说大学的讲座,就连和高等研究所的同事们共进午餐或研讨会也没有了,他又没有心情去逛街,所以一般都是躺在床上看书,回想和吾良在一起时的一幕幕往事消磨时间。有时想着想着,就不由自主地朝性色彩浓厚的方向倾斜了。

  那还是吾良和胜子小姐一起去海外从事电影工作时的事。从美国回来后的吾良,打车来

  看望刚结束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的任期回国的古义人。吾良稀罕地打出租车来,是因为他喝了威士忌,却没能消除烦恼的缘故。吾良喝着出版社送给古义人的岁末礼物苏格兰威士忌,聊了起来。十点过后,一直坐在旁边的千樫也回寝室睡觉去了,剩下吾良和古义人才得以说了下面这些话。吾良似乎压抑已久,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去年,花了六个月的时间,拍摄的以西方视角将太平天国正当化为宗旨的好莱坞电影中饰演角色的吾良,出席了洛杉矶和纽约的首映式。吾良演的是日本大使馆武官的重要角色-甚至在枪林弹雨的街上,抱着女主角避难-古义人在洛杉矶的大报上看到对于吾良这位东洋人演员罕见的魁伟、glamorous般魅力的高度评价,便将这报道剪下来寄给胜子。可是,回国再看日本的影视界评论时,吾良却完全被漠视了,而且在周刊杂志上的匿名报道中登出了驻北京的各国大使馆人员参加的圣诞晚会上,扮演武官夫人的胜子身穿和服的照片,并说明这才是吾良试用通过的原因等等……

  看着渐入醉态的吾良,古义人援引了巴伯克利作教科书的《文明论之概略》中的“怨望”这个福泽喻吉自造的词汇讲解道:

  “在我国,日本演员吾良之所以被如此轻视、贬低,正是由于’怨望‘。福泽说所有评价人的词语都有两面性。例如,’吝啬‘与’节俭‘、’粗暴‘与’勇敢‘相通,惟有’怨望‘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非生产性的,无法和积极的人类资质相置换……”

  吾良听了后说道:

  “因怨望而苦恼这点上,被那个记者执拗地关注的古义人也同样啊。不信你得个国际大奖试试看,那位先生肯定会出版否定你全部人生的书(实际上也的确如他所说)。我对此根本不以为然。而你特意剪报寄给我的那篇评论,那样夸赞我倒给我带来了威胁呢。你还好,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

  吾良说话变得闪烁其词,使古义人感觉不快,过了不久,千樫告诉他吾良对于“怨望”一词很在意。

  再说那位高度评价吾良的电影评论家,五十岁的女人埃米,实际上在吾良参加电影宣传旅行期间一直和他同行。她抓住吾良的空闲时间,请他在饭店附近的小餐馆吃饭,以便进行详细采访,据她说是打算写一个长篇报道。

  当吾良再度返回洛杉矶,准备翌日回日本的那天,埃米请他到中华街吃饭,进行最后一次收尾性采访。后来在回饭店的上坡路上,两人拥抱在了一起。当时,吾良不仅没有害怕勃起而缩回身体,反倒用下身乱顶对方的小腹及大腿。他自知这是对于英语采访感受到的压抑所引起的逆反性攻击性行为,加之十天的美国之行,积压了性的能量。结果,那天埃米没有回家,直接进了吾良的房间。

  “原来只知道她是个健康、丰满而开朗的知识女性,谁想到一上床,简直让人无法招架。任何部位她都不放过。从晚上一直到早晨,她的手就没离开过我的身体。不性交的时候,她也千方百计地不让****闲着,直到所向无敌的****都打蔫儿了,她还继续用变色龙似的舌头缠住它不放。在送我去机场的车里,她还一直用手抚摩着那东西!

  “等到为期三周的拍摄西班牙外景的事定下来后,她跟我说,预定了和我同一个旅馆的房间。一想到未来那恐怖的二十天,我连****都抬不起来了。”

  古义人觉得神情黯淡的吾良很可笑。可是瞧着毫不掩饰悲哀的眼神和闷头喝威士忌的吾良,按少年时代的习惯,古义人不能不说几句劝慰的话。

  “你这么想想看怎么样,从上次美国之旅到下次的西班牙之行相隔两三个月吧?这样的话,再次见面的最初两三天里你总会有些激情吧?过几天,你要在特定的外景地摄影,就不会天天回饭店了。隔上几天再回饭店时,和埃米小姐的约会不就产生新鲜感了吗?”

  吾良借着酒劲,带着哭腔说道:

  “虽说你写了那么多悲观的小说,可你基本上还是个乐天的人哪。和千樫那样不喜欢炫耀的女人结婚,而且晚上还自己睡在书房,你真不像是这样的男人呐。”

  那年在西班牙拍摄外景时,吾良对于来自加利福尼亚的那位五十岁女人的恐惧,以及没有具体依据的古义人的安慰,出人意料地得到了完美结局。回国后,吾良对他说,和与自己同一天到达指定饭店的那位女记者,在日头高照时干了两次,深夜一次,第二天早晨一次。若是今后二十天都照这样下去的话,简直就等于进了地狱。想到这儿,吾良浑身直冒冷汗。可是,西班牙出资方只带演员去马德里,所以他又继续在原地呆了四天。接连参加了几个莫名其妙的招待会后,制片人宣布中止在西班牙拍外景。情况是这样的,为了给成功地大量出口廉价葡萄酒的出资者面子,才一度把外景地定在有代表性的葡萄酒产地,但是拍摄方不积极,器材也大半未到位。所以在本周内,便转移到印尼的弗洛勒斯岛去,在剩下的两天里,吾良和埃米得以充分享受性的乐趣。埃米因为要乘坐比吾良他们早一班的航班回国,天没亮就起了床。现在她身上全然不见了一丝一毫的性贪婪,甚至笼罩上了一层经验丰富的记者的禁欲性的庄重。

  在讲这些经历时的吾良给人的印象既有在热带地方拍摄了一个夏天的疲惫,也有体味了古义人所无法了解的辛劳的深沉。光是和那丰满而快活的女性于到达之日和翌日的四次性交,古义人就觉得实在了不起,称得上是奋勇拼搏。这不禁使古义人回忆起了高中时就萌生的对吾良的孩子气的尊敬。

  百天Quarantine(一)6

  古义人下榻的高等研究所的公寓,据说是革命前盛行在柏林建别墅时,俄国富豪们盖的奢华建筑。门厅装饰有罗马风格的壁画,正对面二层楼上的圆柱直通天花板。古义人住在三楼,从窗户里能看见下面的湖。圣诞节休假后,紧接着是千年之交,从通宵焰火的除夕到新年过后,大学再度开学时,古义人往返都坐汽车了。从常去买食品和葡萄酒的哈根布拉茨坐车到柯尼西斯特拉塞,在繁华商业街库达姆站之前的拉特那乌布拉茨换车,一共不到三十分钟的路程。柏林常常夜间下雪,白天就停了。到了早上湖面冰雪覆盖,公路上也冻了一层冰

  ,天气阴沉,但并不妨碍交通。

  一天下午,古义人上完课,结束了属于工作时间的答疑,离开学校时天色已十分昏暗了。这时听见一个日本女人在叫他,声音有些耳熟。沿着积雪中的一条小路,从后面跟上来的女人,裹着长及脚踝的大衣,给人感觉与众不同,古义人立刻想起了刚来这里时跟他说过Madchenfuralles的那个女人以及含着“袖珍口琴”似的嘴唇轮廓。

  “请允许我在您回公寓时和您一同乘车。尽管我也说不准利用这段时间能谈点什么。”

  然后,她不等古义人回答就贴近古义人身边,一边走一边威胁似的,又仿佛过分亲密似的说起来。

  “您怎么没有使用Madchenfuralles之类的词语呀?我给您打了好几次电话,还请办公室把电话给转到公寓去,可是一直没人接。”

  在东京的生活中,古义人从未遇到过如此强行和自己同行,并且说个不停的人。从位于住宅区的柏林大学的教室到汽车站大约需要十分钟左右,沿着干涸的池塘形成的公园走下斜坡,再走上斜坡的这段路,古义人其实很少自己一个人走。且不说答疑的学生,那些听讲的日本侨民和给台北发稿的青年记者之类的人都会和他一起走,而自己只要克服了本能的拒绝反应,也觉得这样边走边谈挺有意义。

  和古义人并肩走的女人,竖起大衣领子,迈着大步,和座谈会那天晚上的那个上了年纪的忧郁疲惫的日本女人判若两人,给人以在柏林街头随处可见的,充满活力的以自我为中心的当地女性的印象。她所谈的内容本身就具有与其装束和步伐相吻合的攻击性。

  “有人常说,是一个我认识了很长时间的德国人说的,他说日本人爱说过于个人性的事,就连作家和电影导演的讲演也不例外。我曾经怀疑是否确有其事,听了先生的讲座我才相信了。连您这样的作家都常常谈及个人的事。”

  “正如你所听到的那样,我的英语发音不准确,不容易听懂,所以我一直把在美国大学讲课的讲稿复印给学生。上课时,一边念讲稿一边注解式地讲课。由于讲稿是特别生硬的文体,所以为了使讲座显得柔和亲切便讲了一些个人的事。”

  “您今天的讲义是在斯德哥尔摩发表的讲演稿吧?它本身就基于个人的回忆吧。从有残障的阿光的音乐入手,来寻求普遍性的创作宗旨的确令人感动,不过有的德国人觉得讲演过于个人化了。”

  “你说得对。”

  柏林冬季特有的寒风刮了过来。古义人尽管位于钵状斜坡底部的旋风中心,但是讲了两个小时不流畅的外国语后的燥热头脑和冰冷的身体之间的落差,使他感觉自己悬在半空中。对方似乎也有所察觉,便随意换了个话题。

  “那边的高处积了好多雪,没有人走……您看见下面有个女人在遛狗吧?看见和女人一起的男人坐着的那个圆石头了吧?那块石头据说是被挪威附近的冰河挤出来,滚到这儿来的。”

  “那个圆石头是从挪威滚过来的?”

  “我也没说只滚过来一块石头呀。”女人反驳道。

  走上电车轨道上面的过街桥,古义人瞄见远远驶来一辆高大的公共汽车,可是又不好立即抛下这女人去追车。在下班后的下午四点前后,这条线路的车是一个小时三趟左右。古义人做好了精神准备来应付等下趟车这段时间中的谈话。

  女人转入了正题。

  “我是为了再次向您致意才来的。这回请您不要再丢失了(女人将名片递到古义人的胸前说道,仿佛看透了对方不情愿接受似的,直到古义人接住名片,还拿了一会儿才松手)。想必您从吾良先生口中已经听说了我原来的姓了。我现在的姓是和我现在的丈夫的姓合成的。他来自联邦德国,从事东柏林地区的再开发工作,也就是不动产方面的实业家吧。不过,他对于文化事业有着充分的理解,从不干涉我的工作。

  “我的工作中最为重要的,正在进行中的事,想必您也听吾良先生谈过吧?就是将吾良先生的剧本请朱连道尔导演以后的新一代导演中最优秀的导演拍摄的计划。谁想到,吾良先生竟发生了那样令人痛心的事。正如我跟您说过的那样,那是Madchenfuralles的复仇。吾良先生为这些麻烦事而苦恼。但是吾良先生是非常重视这个工作的,他说过,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会影响到他和我一起做这个工作,这说明,万一发生什么情况,他希望我代他完成这项工作。我们之间的通信和传真都可以证明他有这个想法。

  “与此相关的是请先生见一个人。这位先生就是比刚才提到的朱连道尔还早一代的著名导演,相当于新电影导演们的师傅辈。现在已不再从事电影工作了,主要致力于哲学著述。同时,为一些健康的电视台制作长时间的节目。他说无论如何要在这个节目中采访先生一个小时左右。

  “下个星期日的上午,先生应该有空,刚才我已经听日本学科的副教授说了。那位先生还同意担任翻译。您看可以吗?

  “是吗,太谢谢了。到了那天,那位先生开车到公寓来接您,直接去采访会场。地点在波茨坦广场上有名的饭店。下周开幕的柏林电影节……说起来也有吾良先生的作品参展吧,真让人怀念哪……采访是在主会场,刚才介绍过的那位导演要我们使用那个大厅来拍摄采访。

  “日本的电影代表还没到柏林呢,不然就能给您介绍一些有名的人物了,真遗憾。听说先生由于和吾良先生的关系,反而和电影界的人很疏远。”

  古义人站在立柱上写有H标记的站牌下面,任凭冷风的吹打——听说那边还有个很大的公园,古义人没有去过,公园里有医学部和有名的马克斯·弗朗克研究所——渐渐地他已经放弃了对妇人讲话的抵触,倾听起了名片上写的ItsukoAzumaB?me夫人的夹枪带刺的宏论。

  古义人不记得这位东贝姆夫人说的,德国导演根据吾良的剧本拍摄电影这回事。但是,本性柔弱的吾良怎么会有气力反驳此人的雄辩呢?尤其是和此人的女儿又有某种关系,就更不好办了,如果真有其事的话,就……他只听吾良生前说起把在美国获得成功的电影的收益存放在洛杉矶,用当地的演员和创作班子拍摄新片。如此推论,怎么能说吾良没有考虑过在仅次于美国的,动员了更多观众的德国也推行同样的计划呢?

  另外,这还是三年前柏林之行刚回国后的事。吾良曾经说过要将德国年轻的电影研究者翻译成《DerstummeSchrei》的长篇小说解体,再作为实验性的影片重新结构的计划。当时,吾良还问过他是否愿意放弃电影版权,让研究者们去自由发挥。

  这是难得一聚的吾良和千樫、古义人以及各自家庭的第二代,在六本木吃饭那天晚上谈起的。古义人只有听的份儿,千樫则不满地说,不但不给电影本版权费,还随意将作品解体,这样的话,小说家也太吃亏了。吾良无言以对,只得沉默。当时,古义人就觉得这个建议不像是吾良自己想出来的。

  在傍晚阴郁的天空下,上层也坐着乘客的双层大巴像轮船似的摇晃着移动过来——时间刚过四点,古义人却总这样感觉——古义人说完道别的话,女人那蓬松的黑发包裹的小脸上露出了尴尬的表情,似乎古义人做了什么粗暴的事一样。

  “我并不是要跟着先生回住处。这辆车开往波茨坦广场,您不知道吗?如果我也对先生做出Madcenfuralles的事,您怎么办哪?”

  东贝姆夫人利落地上了车,登上了通向上层的弯曲楼梯。古义人不由自主地跟着爬上去,并排坐在了最前排右边的座位上。这时,夫人以有分量的沉默代替了等车时的雄辩,古义人更觉不便搭话,将目光转向了渐渐热闹起来的库达姆商店街。

  汽车到了拉特那乌布拉茨,古义人向东贝姆夫人点了点头,下到了一层。夫人威严地不停地点着和年龄相比黑得不协调的脑袋,古义人看见在她的嘴唇四周明显地出现了含着微型口琴般的两条直线。

  古义人穿过宽阔的马路,朝着要换车的车站一边走一边抬头望着黑沉沉的天空,视线再度落在脚边。

  “原来如此啊!”古义人叹息般自言自语着(在外国的生活使他恢复了这一习惯)。但是周刊上登的那张姑娘的照片是这样的吗?据说那张照片是姑娘和在那个出版社工作的男友一起搞的恶作剧,神情忧郁的吾良坐在一旁。如果那个姑娘的嘴唇四周也长着像母亲一样的平行线的话,给她起了“微型口琴”绰号的吾良,在对于女人的观察上,确实使我望尘莫及!这种能力使他无法避开与女性的纠葛,这也正是吾良之为吾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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