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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西部非洲地图沾满泥土,鼻息和胃液的污迹,用图钉钉在墙上。墙壁下,鸟像受惊的潮虫一样蜷屈着身子睡着。这里是鸟夫妇的卧室。鸟睡着的床和妻子空荡荡的床中间,放着一张大鸟笼似的白色婴儿床,婴儿床上罩着的塑料包装尚未拆去。鸟仿佛对凌晨的寒气怀着不满,哼哼呻吟着做了一个痛苦的梦。

  鸟立于尼日尔之东、乍得海西岸的高原上。他究竟是在那里等待什么机会呢?他突然被弗科赫尔盯上了。这个凶暴的野兽腾越沙丘飞驰而来。这绝非坏事。鸟来非洲,本来就是为了通过冒险、遇难、与新的种族相会,窥视到远在现今安稳、平庸的日常生活彼岸的东西。但鸟没有能与弗科赫尔搏斗的武器。我既无准备,也未受过训练,就这样来到了非洲。鸟极为恐慌地想。而猛兽已经逼近。鸟想起自己少年时代在外地城市裤角插着弹簧刀放浪的往事。不过,那条裤子他早就扔掉了。说来也滑稽可笑,他甚至想不起弗科赫尔用日语该怎么说。他听到那些只顾自己逃命的家伙在安全地带喊:危险!快逃!弗科赫尔来了!暴怒的弗科赫尔已经逼到对面仅距十米左右的低浅的灌木丛,鸟似乎很难逃脱。这时,他发现,北边有一处被水色斜线围起来的地方,那斜线肯定是铁丝网。往这里边儿跑,跑进来就没事了!那些把他丢下不管的家伙在那里边儿喊着。鸟开始向那儿奔。然而,实在太晚了!弗科赫尔已经逼近他的身后。我毫无准备,也没经过训练,就这样来到非洲的。避开弗科赫尔的攻击看来已经绝无可能,鸟完全绝望了;但恐惧驱使他狂奔不止。水色斜线里,无数“安全的人们”眺望着奔逃的鸟。弗科赫尔锐利的牙齿凶狠地咬进了鸟的脚踝……

  电话铃响了起来,鸟突然惊醒。天已黎明,而窗外雨声依旧。鸟纵身跃起,光着脚踏着冰冷潮湿的地板,像兔子一样蹦到电话机旁。鸟拿起话筒,一个男子的声音,没有客套寒喧,确认了他的名字后便说:“请即刻到医院来!婴儿出现异常,有事需要商量!”

  鸟突然孤立无援。他感到自己想要退回尼日尔高原,品尝刚才梦境的余味,尽管那梦就像栽在恐怖的荆棘里浑身棘皮的海胆一样。随后,鸟努力抵抗着自己总是沉湎于往事的行为,用意志坚定的语气,像谈论别人的事情一样问:“孩子的妈妈没事吧?”他感到,这样的声音,可能曾千百次和这种背台词式的情境相遇。

  “孩子妈妈还好。事情紧急,务请快来!”

  鸟像缩回巢穴的螃蟹一样匆忙跑回卧室,眼睛硬硬地阖着,他想钻进温暖的被窝;仿佛用这样的办法拒绝现实,现实的一切就会像梦中的尼日尔高原一样突然消失。随后,鸟摇晃了一下脑袋,清醒了过来,弯腰捡起扔在床旁的衬衫和裤子。弯腰的时候,身上一阵疼痛,使鸟想起昨夜的战斗。他想炫耀一下自己仍然经得住殴斗的体力,但不必说,现在不可能唤起那样的情绪了。鸟一边扣着衫衬扣子,一边抬头望那张西部非洲地图。从地图上看,他在梦里驻足的高原是迪伊法。那里画着奔跑的疣猪。弗科赫尔就是疣猪。疣猪的上方水色斜线部分意味着那里是禁猎区。刚才鸟在梦中即使逃到了那里,也不可能获救。鸟又一次晃了晃脑袋,边扣着上衣边走出卧室,然后蹑手蹑脚地下了楼。如果住在一层的房东老太婆醒了,应该怎样回答她那被善意和好奇的砥石擦磨得非常锋利的发问呢?鸟会告诉她:现在还一无所知,医院方面只通知说婴儿出现异常。但事态可能相当可怕吧?鸟想。鸟在门口摸摸索索找到鞋子,尽可能不出声响地开开门锁,然后便走进黎明的微光里。

  鸟的自行车倒在矮树篱笆下的碎石上,被小雨淋得精湿。他椆起自行车,用上衣袖擦了擦固执地停在朽烂了的车座皮上的水滴。但还没有擦净,鸟便一屁股坐上去,像一匹发怒的烈马,蹄下砂土翻腾,从树篱间穿过,奔向柏油马路。屁股的皮肤被濡得冰凉难受。雨仍然在下。风劈面吹来,他满脸雨水淋漓。鸟为了不让车轮掉进路面的坑洼里,他大睁着眼睛,使劲蹬着车子疾奔,雨珠直直地打到眼球上。不一会儿,鸟驶到更为宽阔的柏油路上,拐到左侧。风挟着雨从他的右前方吹来,这样多少可以躲开一点儿。鸟上身右倾,顶着风,平衡着自行车。柏油路面上薄薄地积着的一层水,快速转动的车轮激起细碎的波浪,水珠腾落如雾,鸟斜着身子,低头看着水雾起落,两脚上下猛蹬。这当儿,他感到头晕。鸟仰起头,视线所及,柏油路上空空荡荡,连个人影都没有。列在路两旁的银杏树叶子又浓又厚,茂密的叶片上吸满了水滴,显得笨重而臃肿。黑黑的树干,其实是支撑着一块块深绿色的海。如果这些海一齐冲决,鸟和自行车大概都要淹到味道清香的洪水里。鸟感觉到了这些树木对自己的威胁。高高的树梢上摇曳的叶片,在风中沙沙作响。鸟透过树梢的夹隙眺望东边的天空,那里灰黑一片,但深底里似乎渗出淡淡的桃红。天空一副卑微而羞涩的神态,乱云却像猛犬一样粗野地奔腾。几只长尾蓝鸟像野猫似的从鸟的眼前大摇大摆地穿过,惊得他慌乱无措;鸟发现,蓝鸟淡青色的尾巴上,聚集着银色虱子似的水滴。鸟觉得自己太容易受惊了,而自己的眼睛、耳朵、鼻子,感觉又过于敏锐了。他茫然不知所以地想:这是不吉之兆。他沉醉不醒的那段时间里就曾经是这样的。

  鸟探身伸腰,头深深伏下,把全部体重都压到自行车脚蹬上,加速前进。梦中那种无路可逃的情绪油然复生。但鸟是在疾速前行。他的肩膀碰断了银杏树细细的树枝,断碴儿像弹条一样弹过来,刮伤了他的耳朵。然而,鸟没有放慢速度。雨滴簌簌,从阵阵作痛的耳边掠过。驶进医院的停车棚,鸟把制动手闸捏得直响,如同自己发出的叫声。他浑身淋得像一只落水狗。鸟抖动身子,甩去身上的水滴,同时陷入一种错觉:他感到自己跑了相当遥远的路。

  在诊疗室前,鸟喘了喘气,走进光线暗淡的室内,对着几张在这里等着他的眉目不清的面孔,声音嘶哑地说:“我是孩子的父亲。”鸟内心则颇觉奇怪:为什么不开灯呢?

  随后,鸟看到,岳母用衣袖掩着嘴巴坐在那里,像要止住呕吐一样。鸟走到她的身边,在近旁的椅子上坐下。透湿的衣服紧紧地贴在脊背和屁股的皮肤上。和刚才闯进车棚时的粗野相完全不同,现在,鸟浑身瑟瑟战抖,像一只伶仃孤苦的小鸡雏。

  鸟的眼睛很快就适应了室内的光线,他看到,三个审问官似的医生绷着脸一言不发,目光审慎地盯着自己。如果说,法庭审问官的头顶都悬挂着象征法律权威的国旗,那么,对于诊疗室里的审问官们来说,身后的彩色人体解剖图就是象征他们的法律权威的旗帜。

  “我是孩子的父亲。”鸟焦燥地重复说,声音里明显流露出受到了威吓的不安。

  “哎,哎。”坐在中间的那个男子(他是医院院长,鸟曾经看见他在呻吟的妻子身旁洗手)似乎从鸟的话音里嗅出某种进攻的味道,他带有几分防御的准备,这样应答。

  鸟直盯着院长,等待他继续说下去。可是院长没有立即说明情况,而是从脏皱皱的白大褂衣袋里摸出烟斗,往里填起了烟草。他是一个粗胖如桶的矮个子,因肥胖过度而不堪重负。从敞开的白大衣可以看到他的胸部像骆驼背一样须毛浓密,唇和腮部已无须说,他的颌下搭拉的肥肉上也长满了胡碴。今天早上,他连刮胡子的工夫都没腾出来,也就是说,从昨天午后开始,他一直在为鸟的孩子而奋力工作。鸟满怀感激地想。但他发现这位多毛的男子神态诡秘,形迹可疑,因此更觉得放心不下。吸着烟斗的院长毛烘烘的皮肤下面一耸一耸地鼓动着,让人觉得其中深深地压抑着某种不可等闲视之的东西。

  院长的烟斗终于从湿渍渍的厚嘴唇移到圆鼓如球的胖手掌上,随即猝然转睛盯住鸟,拉开和当时的气氛颇不相宜的大嗓门问:

  “先看看实物吗?”

  “已经死了吗?”鸟焦急地问。

  院长一副惊讶的神情,他不明白鸟为什么会这样理解。接着,他的脸上浮现出暧昧的微笑,抵消了刚才的惊讶。

  “没有,现在正哭得来劲,浑身动得也很有劲呢。”鸟听到了岳母的一声极其庄重含着某种暗示的叹息。如果她不是用袖口掩住了嘴,那叹息会像一个喝过量了的男人打的嗝,回声震荡,说不定鸟和医生都会撞得趔趔趄趄。岳母是真的喘不上气呢,还是为了让鸟预想到他们夫妇所陷入的泥沼而有意递个信儿呢?

  “那么,看看实物吧。”

  院长又重复说,坐在他右侧的年轻医生立刻站立起来。他是一个瘦高个儿,颧骨突出的脸部,左右两眼总让人觉得有些不均衡。一只眼睛焦燥而谨慎,另一只则温和而静谧。鸟随着年轻医生的动作抬起屁股,又吃惊地重新坐下,他发现,年轻医生那只温静好看的眼睛是玻璃的。

  “不,在看之前,请您先给说明一下。”鸟念念不忘反驳医生“实物”的用语,用深受惊吓的声音说。

  “是啊,猛的一看,肯定会吃惊的啊。当时我也吃了一惊。”院长说完,厚厚的眼睑意外地闪出一丝孩子般羞涩的笑。而正是这丝窃笑,重新唤起了鸟刚才的印象:医生多毛的皮肤下深藏着形迹可疑的东西;他悄然渗出来的窃笑正是刚才暧昧的微笑的变形。一刹间,鸟愤愤难捺,怒视浑身毛烘烘且仍然窃笑不止的院长;但鸟随即感觉到院长的笑里含有羞耻的味道。他从人家妻子的两腿中间取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怪物。可能是头像猫、身子像风船一样鼓涨的怪物吧?他是因为接生出这样的怪物,自己觉得羞辱,所以才窃笑不止。他的行为,与其说和经验丰富的妇产医院院长的职业威严相般配,勿宁说更像闹剧里庸医的演技。他现在正被惊恐、困惑、羞耻痛苦地折磨着。鸟丝纹不动,等待院长恢复常态。怪物,究竟是什么怪物?院长所使用的“实物”一词,让鸟想到了“怪物”,而“怪物”这一词汇上的棘刺,深深地刺伤了鸟的心。鸟刚才自我介绍说:“我是孩子的父亲。”鸟记得那时医生们都惶恐不安,在他们的耳边,可能响起了这样的声音吧:“我是怪物的父亲!”

  院长很快克制住了自己的笑,恢复了忧伤而威严的神情,但他眼睑和脸颊上蔷薇般的红色却没有褪去。鸟把自己的视线从院长脸部移开,压制住内心怒火和恐惧交相激荡的漩流,问:

  “你说吃了一惊,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外观上看吗?好像长了两个脑袋呀。记得瓦格纳有一首《双头鹫的旗下》吧,那太让人吃惊了。”院长说着又要偷笑,但这次他终于克制住了。

  “像联体双胞胎?”鸟的声音胆怯而畏葸。

  “不,只是脑袋看起来像两个。实物,看看吗?”

  鸟仍然疑惑不解:“从医学上看……”

  “脑疝。因为头盖骨缺损,脑里的东西就溢出来了。从打我结婚后开设这座医院以来,头一次遇到这样的病例,实在罕见,当然也实在吓人呀!”

  脑疝。鸟怎么也想象不出这种病症的具体模样。他茫然无措没头没脑地问:

  “那么,患了脑疝的孩子有正常成长的希望吗?”

  “正常成长的希望!”院长似乎突然愤怒了起来,声音粗暴震耳,“这是脑疝呀!即使切开头骨,把溢出部分推回去,最后变成植物人,这已经是最运气的了。正常成长,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院长冲着两旁的年轻医生摇晃着脑袋,表示很惊讶鸟如此缺乏常识。假眼医生,还有一位一脸褐色没有表情,寡言少语的医生,他们都连连点头,像主持口试的主考官责怪答错了题的学生似的,严厉地注视着鸟。

  “那么说,很快就会死吗?鸟问。

  “现在还不会吧。到明天,也许还要更长时间。是个生命力很强的孩子呀。”院长相当客观地回答。“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鸟像挨了重重一击似的矮了下去,狼狈不堪地沉默着。我到底该怎么办呢?院长颇似一个心地险恶的西洋象棋棋手,把鸟逼上绝路:“接下来,该怎么办呢?”是啊,怎么办,跪地长哭吗?

  “如果您有这样的愿望,我可以介绍去N大学医学部的附属医院。当然,要看您的愿望!”院长的语调,颇似是在提出一个隐藏着某种阴谋的问题。

  “要是没有别的方法的话……”鸟想努力看穿对方鬼鬼祟祟的迷雾,但结果只是枉然提防了一番,什么线索也没抓住。院长斩截明了地说:“没有别的办法。”他又接了一句:“总而言之,该尽的力尽到了,也就没遗憾了。”

  “可不可以仍然放在这儿呢?”鸟的岳母说。

  不只是鸟,三个医生也都吓了一跳,他们的目光都转向这位唐突的发问者。岳母一动也不动,宛如天底下最阴沉的口技表演师。院长盯着鸟的岳母,像在对她进行评估,然后,他颇失体面地进行自我保护,露骨地说:

  “那不可能。因为是脑疝,那样做是不可能的呀。”岳母听了这话,仍然用袖口掩着嘴,一动不动。

  “送到大学医院去吧。”鸟下了决心。

  毛烘烘的院长立刻接着鸟的话头,进行了精采的发挥。他指示身旁的两位医生立刻和大学医院联系,安排急救车,动作利落,像个颇有能力的实干家。

  “我们会有一个医生跟着急救车,这中间绝不会出什么问题的。”两个医生按院长的指令分头走后,院长似乎卸去了什么重负,很安心地拿起烟斗,再次往里填起了烟草。

  “谢谢。”

  “你妈妈还请陪着产妇吧,你呢,是不是该换换湿衣服?急救车得准备二十分钟左右呢。”

  “好吧。”鸟说。

  院长把身子挨近鸟,像要开什么猥亵的玩笑似的,表示出过分的亲昵,他窃窃地说:

  “当然,你是可以拒绝手术的!”

  可怜而凄惨的婴孩呵!鸟想。我的孩子在现实世界最初遇到的,就是这个肥胖过度毛毛烘烘的矮男人。但鸟仍旧漠然一片,愤怒与悲伤的感情都结成了晶体,然后又很快像泡沫一样消散了。

  鸟、岳母和院长各自扭着脸,一齐沉默着走到玄关前外来患者候诊室。鸟回头望了望岳母,准备在这里告别。岳母和妻子的眼睛像姐妹般相似,她看着他,像有什么话要说。鸟等待着。但岳母只是用暗淡无神的眼睛看着他,一言不发。鸟觉得岳母好像赤身裸体站在公众面前那样羞耻不堪。她的眼神,她脸上的皮肤都麻木而无感觉,那么,她到底还有什么好害羞的呢?鸟在岳母垂下眼帘,视线从自己身上移开时向院长发问:

  “是男孩还是女孩?”

  院长疲惫的脸上不由得又露出一丝匿笑,他用医学院刚毕业的实习生口吻回答:

  “可是呢,全都忘了呀。好像看到了,对,看到了,小鸡子。”

  鸟独自走进存车棚。雨刚停,风也弱了,天空飘动的云明朗而干爽。流光溢彩的清晨,已经从黎明时分昏淡的茧壳里脱跳而出。初夏季节空气的味道很好,人的全部筋肉,以至五脏六腹,都觉得倦倦的。在鸟的眼瞳上,车棚里残留的夜色温柔地流动着,而湿漉漉的柏油路面和茂茂密密的街树反射出的晨光,则像又白又硬的霜柱迎头扑来。鸟逆着晨光,准备翻身上车,但他突然觉得自己像站在跳水台上。确实是脱离地面后头眼昏花的感觉。他宛如被蜘蛛捕住的小虫,全身都麻木了。他听到了令人不敢相信的天启的声音:你就这样骑上自行车,到一片陌生的土地去,然后,泡在酒里,泡它几百天。沐浴着晨光,坐在歪歪斜斜的自行车摇晃着,鸟继续等待,但那声音再也没有响起。鸟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像一个懒汉,慢吞吞地蹬起了自行车。

  ……光着身子站在屋中央,耸身伸手去取放在电视上的内衣的时候,鸟看到自己光光的手臂,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是赤身裸体。随后,他像搜索一只匿逃的小老鼠似的,瞥了一眼自己的生殖器,心里羞耻不堪。鸟像锅里的炒豆儿,嘣、嘣跳着穿好内衣,套上裤子,扣上上衣。现在,鸟和院长、岳母锁在同一条羞耻心的链环上。人的残损的肉体,满蕴危险而又一触即坏,是多么让人感到羞耻的东西啊!鸟像混进足球场更衣室的处女,垂着脑袋,哆哆嗦嗦地逃离那个连带厨房的房间,逃离楼梯,逃离门口的玄关,跨上自行车,逃离了身后的一切。如果可能,鸟希望能从自己的肉体逃离。和步行相比,骑自行车多多少少有一点儿从自身肉体逃离的感觉……

  蹬着自行车,鸟看到,一个白衣男子,抱着干草篮子似的东西,从医院门口一路小跑过来,分开人群,钻进急救车敞开的后门。鸟内心里软弱怯懦的部分,一直想着逃走,眼前的情景仿佛发生在万米以外,是遥远的地方的事情。鸟像一个清晨早起的散步者,与那情景没什么关系。然而,鸟又颇似一只在架空的土壁掘进的鼹鼠,尽管被又粘又重的抵抗情绪拖着,却终究不能不向那边靠近。

  鸟从人群背后绕过去,停住自行车。随后,他跳下来,弯腰用链条锁把沾着湿泥巴的车轮锁上。这时,一个充满责难意味的声音从身后冲撞过来:“往那放自行车不太好吧?”

  鸟惊恐地回头,恰巧和责怪他的那位毛烘烘的院长的目光相遇。于是,鸟把自行车扛起来,藏到旁边的灌木丛里。八角金盘的叶子上积聚的水滴唰唰溅落,从鸟的脖颈流了进来;平日里鸟暴躁易怒,现在,对这些琐细的倒霉事情,却一点也不反抗,都理所当然地接受。他已经连皱眉咂嘴的愤怒都没有了。

  鸟从树丛走出来,鞋子弄得脏兮兮的。院长似乎后悔刚才那样蛮横地叱责鸟,他短粗的手腕拍拍鸟的背,一边指挥急救车,一边像报告一个很了不起的秘密似的,满怀自信地对鸟说:

  “是个男孩呀,我想起来了,看到了小鸡子。”

  急救车上坐着假眼医生和一位身着白衣,皮肤浅黑的救护员。假眼医生身边围着篮子和氧气瓶。篮里的东西,被救护员的背挡住,看不清楚。但装满了水的瓶子里氧气泡的破裂声却悄然可闻。他们占据的长凳对面,还有一条长凳;鸟坐了上去。坐垫很不安稳,鸟是坐到了放在长凳上的帆布担架上。他的屁股咕容咕容地摇动着,他透过玻璃车窗向外张望,猛然间浑身震颤了一下。医院二层的窗口,从窗口到阳台,都站满了孕妇。她们可能刚刚起身洗过脸,白白的肌肤浴着晨光,一齐朝这边俯望。她们都穿着柔软的睡衣,睡衣颜色有红有蓝,还有淡蓝。特别是那些走到阳台上的孕妇,长垂到踝的睡衣被微风拂起,宛如一群空中起舞的天使。鸟看得出,她们的表情里含着不安与期待、甚至欢欣;他垂下了头。警报笛响,急救车启动出发。鸟被车的震动弹起来,差点儿从长凳上滑落,他运足浑身气力,站稳脚跟;都是这警笛!他想。至今为止,对于鸟来说,警笛都是由远处传来,又从身边掠过,向远处传去,但现在警笛将像他体内的病疾一样固执地纠缠他,坚决不肯远离。

  假眼医生转过脸来说:“现在还没什么问题。”

  “谢谢!”

  鸟浑身像糖一样,融化在医生那虽然细微但却明显的权威式热情里,鸟像丧家犬似的惶惶谦卑的态度,拂去了医生眼神里的踌躇和疑虑。医生对自己的权威充满了自信,并把这种自信明显地表露了出来。

  “这确实是非常罕见的病例,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医生神情专注,边说边自己点头,并灵敏地利用车身摇晃的间隙,把身子移到鸟的近旁。他不介意放帆布担架的长凳坐垫不稳。“您是脑科专家吗?”鸟问。

  “不,不是。我是妇产科医生。”假眼医生订正说,但鸟的问话并不足以损伤他的威严。“我们医院没有脑科医生,但这症状再明了不过了!脑疝,确定无疑。要是往那个从脑里溢出的瘤上刺一针,抽出脊髓液检查一下,就更清楚了。但说得难听一点,脑部针刺,稍一不慎就不得了,所以就这样原封不动地送到大学医院去。我是个妇产科医生,遇见脑疝婴儿这样的病例,实在太侥幸了。我很想能亲眼看看解剖手术。你肯定是赞成解剖的吧?现在这时候,这么直率地谈论这件事情,可能会让你不愉快吧?哎,但是,这样的经验积累起来,才会促进医学进步。你的孩子的解剖,很可能会帮助下一个患脑疝的孩子获治!更坦率一点儿说,为了这个孩子,为了你们夫妇,我想,这个孩子早点儿死了的好。当然,对患这种病症的婴儿,也有人莫名其妙地持乐观态度,不过,我还是觉得早点儿死了是幸福的。这可能是年龄代不同的缘故吧。我一九三五年出生的,你呢?”

  “我也是那年代。”突然之间,鸟来不及把自己的生年准确换算成公历。“那么,是很痛苦的吧?”

  “我们这一代?”

  “不,我是说孩子的事情。”

  “问题在于痛苦一词的含义呀。这孩子视觉、听觉、嗅觉等等,还都没有吧。用院长的话说,你想想看,就是像一棵植物似的。你认为植物有痛苦吗?”

  鸟默然思索着。我曾经考虑过植物的痛苦吗?我想过被山羊啃食的圆白菜的痛苦吗?

  “怎么样,你想,植物似的婴儿会痛苦吗?”医生满有兴致地重复追问。

  鸟坦率地摇头,表示这问题超出了他现在火烧火燎般的头脑所具有的判断能力,尽管他本来不是那种与人一见面就低头服输的人。

  “吸进了氧气,但情况好像不太好。”救护员回头报告说。医生赶快站起来去察看输氧管。

  就在这一瞬间,鸟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孩子。那是一个很难看的婴儿,赤红的小脸上满是皱纹,眼睛像贝壳接口的缝,硬硬地阖着,鼻孔插着橡胶管儿,而闪着珍珠光泽的桃红色的小嘴,则发着无声的呼喊。鸟不禁抬起屁股,探着头,他看到了孩子包着绷带的头。绷带后面,血渍点点的脱脂棉里埋着的,很明显,是一个异形的存在。

  鸟几乎不敢正视,转脸坐下,脸贴在车窗窗框,望着匆匆向身后退去的街市。警笛惊吓着路上的行人,行人们和鸟刚才看到的那群孕妇一样,怀着好奇和莫名其妙的期待,注视着急救车。像突然定格的电影画面,他们的动作突然不自然地静止。这正是他们看到平淡的日常生活细微的裂纹的时刻。同时,他们也表示出一种天真的虔敬之情。我的儿子,像在战场负伤的阿波利奈尔一样,头上缠着绷带。鸟这样想。在我完全陌生的黑暗战场上,我的儿子负了伤,然后,他像阿波利奈尔一样,头缠绷带,发出了无声的呼喊……

  鸟突然流下了眼泪。阿波利奈尔头缠绷带的形象,一下使鸟的感情纯净化。鸟感到多愁善感、软弱无力的自己已被理解,可以容许;他甚至品出了自己泪水里的甜味。我的儿子像阿波利奈尔一样头缠绷带,他孤独地在我完全陌生的黑暗战场上。我只能像埋葬战死者那样,埋葬我的儿子。鸟热泪流淌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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