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尔特好几天打不定主意,去巴巴多斯的事情该怎么办;甚至他还怀着几分微弱的希望:董贝先生也许说话并不当真,或者他也可能会改变主意,通知他不去了;可是他这种想法本身就是极不可能的,能证实这种想法的任何迹象也没有出现,而时间又在消逝,他不能再延误下去了,所以他觉得必须毫不迟疑地采取行动。
沃尔特的主要困难在于怎样把他工作的变动情况透露给所尔舅舅;他知道这对他是一个可怕的打击。他感到尤其困难的是说出这个惊人的消息来摧毁所尔舅舅的情绪,因为老人最近情绪有了很大好转,有说有笑,小后客厅又恢复了往日欢乐的气氛。所尔舅舅已经把第一批债款归还给董贝先生,并满怀希望,能设法把其余的欠债还清。当他勇敢地从艰难中振作起来的时候,重新让他垂头丧气,这真是一件令人痛苦、迫不得已的事情。
然而决不能背着他悄悄地溜走。应当事先让他知道这件事。问题是怎样告诉他。至于去或不去,沃尔特认为他丝毫没有选择的权力。董贝先生明白无误地跟他说过,他年轻,舅舅的境况又不好;董贝先生还在伴随的眼光中清楚地提醒他,如果他拒绝去的话,那么他可以待在家中,但却不能待在他的办公室里。他舅舅和他都欠董贝先生的恩情;这份恩情还是沃尔特亲自去恳求来的。他也许已开始暗暗感到,他永远没有希望博得那位先生的好感,他也许还想到,董贝先生还不时藐视他,而那是很不公正的。可是不论情况是否这样,职责毕竟是职责,而职责是必须履行的,沃尔特心里这样想。
当董贝先生看着他,跟他说,他年轻,他舅舅的境况又不好的时候,脸上曾经流露出一种轻蔑的神色,傲慢不恭地、对他贬损地认为,他乐意游手好闲地依靠一个穷困没落的老头子过活;这一点刺痛了这个孩子高尚的心灵。沃尔特决定不用言语表白,而尽可能使董贝先生相信,他确实把他的品格看错了,所以在那次有关去西印度群岛的谈话之后,他急切地表现出比先前更加愉快和活跃,就像一个像他那样机灵、热心的孩子所能表现的。他太年轻,太缺乏经验,没有想到,他这种性格本身就可能使董贝先生不喜欢;董贝先生强烈的不高兴不论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反正在它那阴影之下,这孩子表现出应变自如,有希望依然快快活活的样子,是决不会使他产生好印象的。相反倒很可能,在那位大人物看来,这颗诚实的心灵的这种新的表露是对他的公然反抗,因此他决意把它压下去。
“唉!最终反正总得告诉所尔舅舅的,”沃尔特叹了一口气,想道。沃尔特担心的是,如果由他本人告诉老人,并看到这消息在他起了皱纹的脸上所引起的第一阵反应的话,那么他的声音也许会稍稍颤抖,他脸上的神色也许不能像他所希望的那样轻松愉快,因此他决定去请卡特尔船长这位能干的斡旋者来帮忙。于是,星期天吃过早饭以后,他就从家里出发,再一次出其不意地到卡特尔船长的住所去。
他在途中愉快地记起,麦克斯廷杰太太每逢星期天上午都要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听梅尔奇斯代克-豪洛尔大师说教。这位大师原先在西印度船坞工作,后来由于仇人诬陷,说他曾用手锥钻破大酒桶,然后把嘴唇贴住洞孔偷喝桶中的酒,因此有一天他就被解除了职务;他曾经宣称,世界将在两年后的那一天上午十点钟毁灭;他开放一个客厅来接待狂热教派①的男女信徒们;在他们第一次的集会上,梅尔奇斯代克的训戒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在仪式结束时,他们欢天喜地地大跳圣舞,所以有的人竟都塌陷到下面的厨房里,把一个信徒的碾压机也砸坏了——
①狂热教派:早期美以美教派中大声祈祷或说教的教派。
这些轶事是船长那天晚上把钱支付给经纪人布罗格里之后,反复唱那支《佩格姑娘》曲子的中间,在非常欢乐的时刻讲给沃尔特和他舅舅听的。船长自己也按时上一个邻近的教堂去。那教堂每逢星期天上午就升起英国国旗。因为教区事务员身体病弱,他就在那里好心地照管孩子们;由于他那神秘的钩子所起的作用,他在孩子们中间享有很高的威望。沃尔特知道船长从不改变他的习惯,所以尽快赶路,以便在他出门之前到达。他的速度很快,当他拐弯走进布里格广场的时候,他高兴地看到,那宽大的蓝色外衣和背心正悬挂在船长的打开的窗子的外面,在太阳下晾晒。
凡人的肉眼居然能看到外衣和背心离开船长的身体,这似乎是难以使人相信的;但他这时确实没有穿它们,否则他的双腿就堵塞住那毫无遮拦的临街的前门了,因为布里格广场的房屋是不高的。沃尔特对这发现很感惊奇,敲了一下门。
“斯廷杰,”他清楚地听到船长在楼上的房间里说道,仿佛敲门声跟他不相干似的,所以沃尔特就敲了两下。
“卡特尔,”他听到船长应答了一声,不一会儿,船长穿着干净的衬衣,裤上吊着干净的背带,围巾像一卷绳子一样松松地挂在脖子周围,头上戴着上了光的帽子,出现在窗口,在宽大的蓝色外衣和背心上方探出身来。
“沃尔,”船长惊奇地朝下看着他,喊道。
“是的,是的,卡特尔船长,”沃尔特回答道,“只是我一个人。”
“出了什么事了,我的孩子?”船长十分忧虑地问道,“吉尔斯是不是又有什么不幸了?”
“没有,没有,”沃尔特回答道,“舅舅很好,卡特尔船长。”
船长表示高兴,说他就下来开门。他这样做了。
“不过你来得很早,沃尔,”他们上楼之后,船长仍然怀疑地看着他,说道。
“啊,事情是这样,卡特尔船长,”沃尔特坐下说道,“我怕您会出去,而我想请您帮帮忙,像朋友般地给我出出主意。”
“行啊,”船长说道,“你想要什么呢?”
“我想要您的意见,”沃尔特笑嘻嘻地说道,“我只要这个。”
“那就往下说吧,”船长说道,“打起精神来,我的孩子!”
沃尔特向他叙述了发生的事情,叙述了他感到关于舅舅的困难,叙述了如果卡特尔船长能好意地帮助他克服困难的话,那么这对他来说将会是如释重负。卡特尔船长对展现在面前的未来的情景感到无限的震惊与慌张,这种惊愕的情绪逐渐地把他吞没,因此他的脸上失去了任何表情,连那蓝色的衣服、上了光的帽子和那只钩子也像失去了主人似的。
“您知道,卡特尔船长,”沃尔特继续说道,“就我自己来说,正如董贝先生所说的,我年轻,不需要考虑我。我明白,我得在这世界上给自己打出条道路来。但是在来这里的路上,我想,关于舅舅,我必须特别考虑到两点。我不是想说,我当之无愧是他生活的乐趣和他引以自豪的人——请您相信,我明白这一点——,但事实上我又确实是那样的。您说呢,难道您认为我不是吗?”
船长似乎竭力想从他震惊的深渊中挣扎起来,恢复脸上的表情,但却徒劳无益;那上了光的帽子只是默默无声地、带着难以表达的含意点了一下头。
“如果我活着,身体健康,”沃尔特说道,“这一点我倒并不担心,但是尽管这样,要是我离开了英国,我就很难希望再见到舅舅了。他已经老了,卡特尔船长;再说,他是按照习惯生活的——”
“停一下,沃尔!是不是没有顾客?①”船长突然恢复了原来的神态,问道——
①英文custom的一个意义是习惯,另一个意义是顾客。沃尔特说的是习惯,船长误会为顾客。
“完全正确,”沃尔特点点头,回答道,“不过我想说的是,他是按照平时的习惯生活的,卡特尔船长,我说的是这个意思。如果说(就像您正确地指出的那样),他失去了存货和他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的所有物品,他就会早死,那么,难道您认为他不会死得更早一些吗,如果他失去了——”
“他的外甥,”船长插嘴道,“说得对!”
“所以说,”沃尔特想法说得高兴一些,“我们必须尽最大的努力让他相信,这次离别毕竟只不过是一次短暂的离别;但是因为我更了解真情,或者说我担心我更了解真情,而且因为我有许许多多的理由要以热爱、孝顺与尊敬的感情来对待他,因此我害怕,如果由我想方设法来说服他的话,那么,我会把事情弄得十分糟糕的,这就是为什么我希望由您来告诉他的主要理由,这是第一点。”
“把方位拨过一点!”①船长用沉思的声音说道——
①由于沃尔特讲了一点、二点,引起船长讲了一句航海用语。
“您说什么,卡特尔船长?”沃尔特问道。
“做好准备!”船长若有所思地回答道。
沃尔特停了一下,想听听船长是不是还要再补充一些意见,但是船长没有再讲什么,沃尔特就继续说下去。
“现在讲第二点,卡特尔船长。我很遗憾地告诉您,我不是董贝先生所喜爱的人。我一直来总是想方设法,作出我最大的努力,我也确实总是这样做的,可是他却不喜欢我。也许他不能左右自己的喜爱与厌恶,这一点我也不想说什么。我只是说,我敢肯定他不喜欢我。他派我到那里去,并不是因为那是个好差使;他不想把事情说得比实际好一些,他不屑于这样做;我不相信这次调动会帮助我在公司里晋升职位;相反的,我怀疑是不是要用这个办法把我永远打发掉,以便扫除障碍。可是这些话我们一句也别跟舅舅说,卡特尔船长,我们一定得尽量把这次派遣说成是一个有利的、前程远大的差使;我向您吐露真情,只是为了我在远方万一需要帮助的时候,在祖国能有一个知道我真实情况的朋友。”
“沃尔,我的孩子,”船长回答道,“在所罗门箴言中,你可以找到下面的话:‘让我们永远不缺少患难中的朋友,也不缺少送给他喝的酒!’你找到的时候,请把它记下来。”
这时船长以胜过千言万语的坦白真诚的神情,向沃尔特伸出手来;由于他对准确引用所罗门箴言和运用得当而感到得意,所以又重复说道:“你找到的时候,请把它记下来。”
“卡特尔船长,”沃尔特把船长伸出的大拳头满满地握在两只手中说,“除了所尔舅舅,您是我最爱的人。确实,在这世界上我没有更能信赖的人了。单单就离别这件事情本身来说,卡特尔船长,我并不把它放在心上;我为什么要把它放在心上呢!如果我可以自由地去寻找运气的话,如果我可以当一名普通的船员出去的话,如果我可以自由地自己承担风险,航行到天涯海角的话,那么我将高高兴兴地出去!我可能几年前就已经高高兴兴地出去碰碰我的运气如何了。但是这违背我舅舅的愿望,违背他为我所制订的计划,所以事情也就到此完结了。但是,卡特尔船长,我觉得我们过去有一些错误;就改善我的前途来说,我现在出去并不比当初一进董贝公司的时候就出去更好,也许还更坏一些,因为当时公司可能对我怀有好感,现在则肯定没有了。”
“回来吧,惠廷顿,”闷闷不乐的船长向沃尔特看了一些时候之后,低声说道。
“好的,”沃尔特哈哈大笑地回答道,“我担心,卡特尔船长,在像他那样的运气来到之前我就回来好多次了。并不是我要抱怨,”他活泼愉快、生气蓬勃、精神饱满地补充说道,“我没有什么要抱怨的。我丰衣足食,我能活下去。当我离开舅舅的时候,我把他交给您。我不能把他交给更好的人了,卡特尔船长。我跟您讲这一切,并不是因为我悲观失望。不,我不会的。我只是让您相信,我在董贝公司里对工作安排不能挑挑拣拣;派我到哪里去我就得到哪里去;向我建议什么,我就得接受什么。我被派出去对舅舅来说反倒更好,因为董贝先生是他尊贵的朋友,就像他过去实际所表明的那样,这一点您很清楚,卡特尔船长。我深信,如果我不在公司里天天引起他的厌恶的话,那么他还会像过去一样继续是他尊贵的朋友。所以说,西印度群岛万岁,卡特尔船长!船员们的那支歌是怎么唱的?”
“兴高采烈地,向着巴巴多斯港口前进吧,小伙子们!兴高采烈地,把古老的英国抛在后面吧,小伙子们!”
这时船长大声地参加合唱道:“啊,兴高采烈地,兴高采烈地!啊,兴高——采烈地!”
对面屋子里住着一位热心的小商船的船长,当最后一行歌词传到他灵敏的耳朵里时,他醉意未消,没有完全清醒过来,但却立刻从床上跳起来,打开窗子,放开嗓门,越过街道,参加合唱,产生了优美的效果。当他不能把最后的音调再支撑着唱下去的时候,他可怕地大叫了一声:“啊嗬!”,一方面是作为友好的问候,另一方面是想表示他还没有歇过一口气。然后,他关上窗子,重新躺到床上睡觉。
“现在,卡特尔船长,”沃尔特把蓝色的外衣和背心递给他,手脚十分忙乱地说,“如果您把这个消息去透露给所尔舅舅(按理说,他本来好几天以前就该知道它了),那么,到了我家门口,您知道,我就将跟您分手,在附近一带溜达溜达,直到下午。”
可是船长看来丝毫也不高兴接受这个任务,要不就是对他完成这个任务的能力完全没有信心。他曾经给沃尔特未来的生活与事业作过截然不同的安排,并对它感到完全称心满意;他对他在这个安排中所表现出的明智与预见性时常沾沾自喜,觉得这个安排的各个方面都完美无缺,因此现在要让这个安排在顷刻之间土崩瓦解,甚至还要帮助去破坏它,这需要他的意志作出很大的努力才行。船长还觉得要把他对这个问题的老想法从头脑中去掉,迅速换上全新的想法,就像要按照情势所要求的火急速度,把船上的老货物卸下,装上一批全新的货物,而又不把两批货物混杂、弄乱一样困难。因此,他没有跟沃尔特的心情合拍,急匆匆地穿上外衣和背心,而是拒绝现在就把这些衣服套在身上;他告诉沃尔特,这样重大的事情,应该允许他“咬一下指甲”。
“这是我的老习惯,沃尔,”船长说,“已经有五十年了。当你看到内德-卡特尔在咬指甲,那么,沃尔,你就可以知道,内德-卡特尔搁浅了。”
于是,船长把铁钩插在牙齿中间,仿佛那是一只手似的,同时露出富于智慧和思想深刻的神态,聚精会神地思考着这个问题的各个方面;他那智慧与深刻的思想是哲学的思考与认真的研究所集中与升华的结果。
“我有一位朋友,”船长神情恍惚地低声说道,“他会对这个问题以及其他任何问题发表意见;他曾把六比一的有利条件让给议会①,来和议会就某个问题打赌,结果他仍能胜过他们;可是他现在正沿着惠特比②岸边航行。”船长继续说下去,“这个人曾经两次从船上被冲打到水里,但却安然无恙,丝毫不受影响。他当学徒的时候,头上曾经被环端螺栓刺扎,断断续续的加起来有三个星期之久,可是在世界上仍找不到头脑比他更聪明的人。”
沃尔特虽然尊敬卡特尔船长,但却不由得由于这位聪明人不在而暗暗高兴;他衷心希望,在他的困难妥善解决之前,他的大智大慧不要用来处理它们。
“如果你把诺尔③的一个浮标给他看,”卡特尔船长用同样的声调说道,“请他谈谈他对它的看法的话,沃尔,那么他会说出一个跟浮标毫无关系的看法,就像你舅舅的钮扣跟浮标毫无关系一样。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至少是没有一个靠-两-条腿走路的人——能比得上他。没有能比得上他的!”——
①即如议会胜了,他赔六份;如他胜了,他得一份。
②惠特比(Whitby):英格兰北约克郡的一个城镇,濒临北海,地处埃斯克(Esk)河口港湾东侧。
③诺尔(theNore):英格兰肯特郡泰晤士河口湾一段沙滩。
“他姓什么,卡特尔船长?”沃尔特问道,他决定对船长的朋友发生兴趣。
“他姓邦斯贝,”船长说道,“可是我的天主!其实,像他那样头脑的人,你管他姓什么都可以!”
船长没有进一步阐明最后一句赞语的确切含意,沃尔特也没有对它寻根究底。因为当他有声有色地(就他和他的处境来说,这是很自然的)重新叙述他的主要困难时,他立刻发现船长又重新陷入先前那深思远虑的状态中。虽然他从浓密的眉毛下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可是他显然并没有看见他,也没有听见他说话,而是沉浸在思考之中。
实际上,卡特尔船长正在拟订宏伟的计划;他根本没有搁浅,而是很快就进入水的最深处,而且无法探找到他要穿透的底层。船长逐渐地完全看清了事情的原委:这里存在着一些误会,毫无疑问,这很可能是沃尔特而不是他所产生的误会。如果真有什么西印度群岛计划将讨诸实施的话,那么它也跟年轻、性急的沃尔特所设想的大不相同;它只能是使他飞黄腾达的一种新安排。船长心里想,“或者如果在他们之间(他是指在沃尔特与董贝先生之间)有点什么小小的疙瘩的话,那么只消双方的老朋友适时地说上一句话,那就可以完全解开,大家就会重新和好如初,就像把两条钩住的船调理顺当一样。”卡特尔船长从这些考虑中得出的想法是,由于他已经有幸认识董贝先生,在他们借钱的那个上午,曾经在布赖顿和他在一起很愉快地消度了半个小时;再说他们既然都是上流社会的人,而且相互了解,愿意把事情处理得和顺得当,那样就会很容易解决这样一类小小的困难,弄清事实真相;因此,他应尽的朋友之谊就是:现在什么话也不对沃尔特说,而是直接走到董贝先生的公馆,对仆人说,“老弟,劳驾您通报一下,卡特尔船长到这里来了。”然后在极为信任的气氛中会见董贝先生——钩住他的钮扣孔——,交谈一切,把事情处理得完善妥贴,然后得意扬扬地离开!
当这些想法出现在船长心中,逐渐成形的时候,他的脸色开朗起来,就像阴云密布的早晨退让给阳光灿烂的中午一样。他的眉毛原先极为不祥地紧皱着,现在不再直直地竖立,而是舒展开来,安祥平静;他的眼睛原先在紧张的思想活动过程中几乎已经闭上了,现在则随意地张开;他的微笑最初只出现在三小点——嘴的右角和两只眼角——,现在逐渐扩展到整个脸庞,向上波送到前额,掀起了那顶上了光的帽子;这帽子原先仿佛跟卡特尔船长一样搁了浅,现在则又跟他一样,愉快地漂浮起来了。
船长终于不再咬指甲,说:“现在,沃尔特,我的孩子,你帮我穿上衣服吧!”船长指的是他的外衣和背心。
沃尔特想不出,船长系领带为什么会那么用心,他把垂下的两端拧成像辫子一样的东西,然后穿进一个大金戒指中,戒指上刻着一幅图画,画中有一座坟墓、一条洁净的铁栏杆和一株树,它是纪念某个死去的朋友的。沃尔特也想不出船长为什么把衬衫领子使劲往上拉,拉到下面的爱尔兰亚麻布衬衫所许可的最大限度,这样一来他看上去就有了一副完好的遮眼罩来装饰自己了。沃尔特也想不出,船长为什么脱下鞋子,换上那双世上无双的短靴,那是他在不寻常的场合才穿的。船长终于穿着完毕,自己完全感到称心满意;他从墙钉上取下一面修脸用的镜子,从头到脚把自己打量了一番,然后拿起他那根多节的手杖说,他已经准备好了。
当他们走上街道的时候,船长的步态比往常显得更加踌躇满志,但沃尔特以为那是由于短靴的作用,对它并不注意。他们没走多远,遇到一位卖花的女人,船长突然停下脚步,仿佛心血来潮,闪出一个巧妙主意似的;他把她篮子里最大的一束花买下来,那是一个极为光彩夺目、芳香四溢的花束,形状像扇子,周围约有两英尺半,全都由最鲜艳的花朵组成。
卡特尔船长准备了这份打算送给董贝先生的礼品之后,跟沃尔特继续向前走去,直到他们到达仪器制造商门前,两人才都停下脚步。
“您就进去吗?”沃尔特问道。
“是的,”船长答道。他觉得在采取下一步行动之前必须首先把沃尔特打发走,他打算进行的拜访最好推迟到当天晚一些时候。
“您不会忘记什么吗?”沃尔特问道。
“不会,”船长回答。
“我马上就去溜达,”沃尔特说道,“我不妨碍您了,卡特尔船长。”
“好好地多逛一逛,我的孩子!”般长在他身后大声喊道。
沃尔特挥挥手,表示同意,接着就继续向前走去。
他没有特定的地方要去;但他想到田野里去走走,他在那里可以考虑考虑将来未知的生活,可以在树下一边休息一边安静地思索。他觉得汉姆普斯特德①附近的风光最美,而通向那里最好的道路是从董贝先生公馆旁边经过的——
①汉姆普斯特德(Hampstead):伦敦郊区地方。
当沃尔特从董贝先生的公馆旁边走过,向上望一眼,看到它那愁眉不展的正面的时候,它跟往常一样庄严、阴暗。所有的窗帘都已垂下,但上面的窗子是敞开着的,凉爽的微风吹拂着窗帘来回飘动,这是整座房屋外部唯一带有生气的迹象。沃尔特轻轻地走过,当他又走过几家人家的时候,他心里觉得高兴。
自从几年前发生了迷路的女孩子的事情以后,他经常对这房屋感到兴趣,这时他正是怀着这样的兴趣往回看,特别是望着上面一层的窗子。当他正这样看着的时候,一辆轻便四轮马车来到门前,一位举止庄重、穿着黑衣服、挂着一条沉甸甸的表链子的先生下了马车,走进屋里去。沃尔特后来回忆起这位先生和他的马车,他毫无疑问那人是位医生,于是心中纳闷起来,究竟是谁病了呢?可是他没有得出答案。他无精打采地想着其他事情,又走了一段距离。
不过他仍然想到这座房屋对他意味着什么,因为沃尔特总是爱以这样的希望来使自己高兴,那就是:也许总有那么一天,那位女孩子(她是他的老朋友,从那时以来,总是那样感谢他,那样高兴看到他)会使她弟弟关心他,使他的命运好转。但是在这时候他更喜欢想到的是,她仍继续记得他,而不是他可能得到什么世俗的利益;可是另一个更为清醒的想法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如果那时候他还活着的话,那么他将在海外漂泊,被她遗忘;她则已经成婚,富有,高傲,幸福。世事沧桑,在完全改变了的情况下,她没有什么理由要比对一个她曾经有过的玩具更多地记得他;不会的,那时在她的记忆中,他可能还不如玩具呢。
可是沃尔特把那位流落在喧闹的街上、被他找到的那位漂亮的女孩子理想化了,把她与她在那天夜里天真的感谢以及在感谢中所表现出的纯朴、真诚等同化了,所以他认为,把她想成今后会变得高傲,这是对她的侮辱,他为此而感到羞愧。另一方面,他的沉思默想又是那么荒诞无稽,在他看来,如果想像到她已成长为一个女人,如果不是把她想成她跟善良的布朗太太在一起时那样一位纯朴、温柔、可爱的小人儿,而是想成另外一位什么人的话,那么这也同样是对她的侮辱。总之,沃尔特觉得由他本人来评断弗洛伦斯的是非长短,确实是会很不近情理的;他最好是把她的形象作为宝贵的、难以达到的、永不改变的、模糊不清的一种什么东西保存在心中;它具有使他快乐,像一只天使的手一样制止他进行任何卑劣勾当的力量,这一点却不是模糊不清的。
沃尔特那天在田野里游逛得很久,他听着鸟儿的啾鸣、礼拜天的钟声、城市中比平日减弱了的喧嚣声,同时呼吸着芳香的空气,有时举目眺望那朦胧不清的地平线,因为他的航程与目的地就在地平线的那一方;然后他又环顾四周英国的青草和故乡的风景。可是他几乎没有一次明确地想到他即将远离;他似乎一小时又一小时,一分钟又一分钟地把这思想搁置一旁,不去理会,尽管他始终在继续不断地想着它。
沃尔特已经把田野抛在后面,正怀着同样恍惚的心情,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回家的路途上行走,这时候他听到一个男人喊叫了一声,接着一个女人的声音响亮地喊着他的名字。他惊奇地转过身去,看到一辆朝着相反方向跑去的出租轿式马车在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马车夫从座位上转过头来看他,向他挥鞭示意;车里一位年轻的女人从窗子里探出身来,精力充沛地向他打招呼。他跑到马车跟前,看到这位年轻女人就是尼珀姑娘;她万分焦急不安,几乎都要发狂了。
“斯塔格斯花园,沃尔特先生!”尼珀姑娘说,“劳驾您,帮个忙吧!”
“什么?”沃尔特喊道,“出了什么事了?”
“啊,沃尔特先生!斯塔格斯花园,劳驾您!”苏珊说。
“您瞧!”马车夫以一种兴高采烈与灰心绝望交织的神情,向沃尔特恳求道,“这位姑娘已经反反复复地说了老半天,她想要去的地方路走不通,我正想把车子转过身来找条出路呢。
乘坐过我马车的客人可多啦,可我从没见过像她这样的乘客。”
“您想到斯塔格斯花园去吗,苏珊?”沃尔特问道。
“对啦!她想到那里去。它在哪里?”马车夫抬高嗓门,粗声大气地说道。
“我不知道它在哪里!”苏珊疯狂似地大声说道,“沃尔特先生,我亲自到过那里一次,是带着弗洛伊小姐和我们可怜的、可爱的保罗少爷一起去的,就在您在城里找到弗洛伊小姐的那一天,因为在回来的路上我们把她丢了,理查兹大嫂和我,还有一条疯牛,还有理查兹大嫂的大儿子,虽然后来我去过那里,可是我却记不得它在哪里了,我想它已经塌陷到地底下去了。啊,沃尔特先生,别抛弃我不管,斯塔格斯花园,劳驾您!弗洛伊小姐最亲爱的宝贝——我们大家最亲爱的宝贝——、非常非常温顺的小保罗少爷啊!啊沃尔特先生!”
“慈善的上帝!”沃尔特喊道,“他病得很重吗?”“可爱的花朵儿!”苏珊绞扭着手哭道:“他一时想起想要看看他从前的奶妈,我就是来领她到他床边去的,波利-图德尔花园的斯塔格斯大嫂,谁来帮帮忙啊!”
沃尔特听了这番话大为感动,苏珊的焦急心情立刻传到他身上;他明白了她这次任务的性质,就满腔热情,火速地投身进去。当他跑在前面,这里那里到处打听通往斯塔格斯花园去的道路时,马车夫好不容易才紧紧跟上他。
可是斯塔格斯花园这个地方已经不存在了,它已经从地面上消失了。古老、破烂的凉亭从前曾经所在的地方,如今宫殿耸立,显露峥嵘;围长粗大的花岗石柱子伸展开一片路景,通向外面的铁路世界。往昔堆积垃圾的污秽的荒地已经被吞没和消失了;过去霉臭难闻的场所现在出现了一排排堆满了贵重货物与高价商品的货栈。先前冷僻清静的街道,如今行人熙来攘往,各种车辆川流不息;原先在泥泞与车辙中令人灰心丧气、中断通行的地方,现在新的街道形成了自成体系的城镇,生产着各种有益于身心、使生活舒适方便的物品与设施,在这些物品与设施没有出现之前,一般的人们从没有进行过这种尝试或产生过这种念头的。原先不通向任何地方的桥梁,如今通向别墅、花园、教堂和有益于健康的公共散步场。房屋骨架和新的通道的初期预制品正装在火车这个怪物内,飞速地运往郊外。
至于附近的居民,他们在铁路最初蜿蜒伸展的日子中还打不定主意是否承认它;后来像任何一位基督徒在这种情况下都可能表现的那样,变得聪明起来,翻然悔悟,现在都在夸耀这位强大、兴隆的亲戚。布店里织物上印有铁路图案,卖报人的橱窗中陈列着铁路杂志。这里有铁路旅馆,铁路办公楼,铁路公寓,铁路寄宿处;有铁路平面图,铁路地图,铁路风景画,铁路包装纸,铁路酒瓶,铁路三明治包装匣和铁路时刻表;有铁路出租马车和铁路出租马车停车处;有铁路公共汽车,铁路街道和铁路大楼;有铁路食客;铁路寄生虫和数不胜数的铁路马屁精。甚至还有钟表那样准的铁路时间,仿佛太阳它自己已经认输让步了似的。在被铁路征服的人们中间,有清扫烟囱的工长,这在过去在斯塔格斯花园中是难以令人置信的;如今他住在一座墁上灰泥的三层楼房中,在一块油漆招牌上用金色的花体字书写广告,自称是用机器清扫铁路烟囱的承包人了。
滚滚翻腾的洪流像它的生命的血液一样,日日夜夜永不停息地流向这个变化巨大的心脏,又从这个心脏返流回去。成群结队的人们,如山似海的货物,每昼夜二十四小时几十次运出运进,在这个活动不息的地方起着发酵般的作用。甚至连房屋也好像喜欢给打包起来,外出旅行似的。奇妙绝伦的议员们二十年前对工程师们异想天开的铁路理论还曾冷嘲热讽,盘问时百般阻挠,现在却戴着手表乘车到北方去,事先还发出电报通知他们即将到达。所向无敌的机车日日夜夜在远方隆隆地前进,或者平稳地开向旅程终点,像驯服的龙一般滑向指定的、精确度按英寸计算的角落,站立在那里,吐着白沫,颤抖着,使墙壁都震动起来,仿佛它们充满了至今还没有被发现的巨大力量的知识以及至今还没有被达到的伟大目标似的。
可是,斯塔格斯花园已经连根带枝被彻底铲除了,斯塔格斯花园所立足的英国土地没有一方是安然无恙的了。啊,请为这个日子哀叹吧!
沃尔特身后跟随着马车和苏珊,他经过许多毫无结果的打听之后,终于遇见了一位曾经一度在这块消失了的土地上居住过的人;他不是别人,就是我们在前面提到过的烟囱清扫工工长;他身体壮实,正在自己的门上敲打了两下。他说,他很熟悉图德尔。“他在铁路上工作,是不是?”
“是的,是的,先生!”苏珊-尼珀从马车窗口中喊道。
“他现在住在哪里?”沃尔特急忙问道。
他住在公司自己的楼房里,经过右边第二个拐弯,走到一个庭院里,穿过去,然后又往右边第二个拐弯走进去,第十一号,他们决不会弄错的。要是真的弄错了的话,他们只消问一下在机车上烧锅炉的火夫图德尔,任何人都会向他们指点他的家在哪里的。苏珊看到这意想不到的成功,急忙下了马车,挽着沃尔特的胳膊立刻就走,让马车停在那里等待他们回来。
“小孩子病得很久了吗,苏珊?”当他们急忙往前走去的时候,沃尔特问道。
“折磨好长久的时间了,可是谁也不知道病有多重,”苏珊回答道,接着又格外尖声厉气地说道,“唉!都怪布林伯他们这一家人!”
“布林伯他们这一家人?”沃尔特重复了一句问道。
“沃尔特先生,”苏珊说,“事到如此,当想起许许多多事情都是令人痛苦的时候,如果我责怪什么人,特别是责怪亲爱的小保罗一口称赞的那些人的话,那么我就无法原谅自己,可是我还是真心盼望把这一家人都派到那石头最多的地段去修筑新道路,让布林伯小姐扛着鹤嘴锄走在最前头!”
尼珀姑娘说完之后喘了一口气,比先前走得更快,仿佛她这不同寻常的愿望使她的心情轻松了一些。沃尔特自己这时也是上气不接下气,不再问什么问题,匆匆忙忙地往前赶路。他们不久就急不可耐地从一个小门闯进去,来到了一个干净的、挤满了孩子的客厅里。
“理查兹大嫂在哪里?”苏珊向四处张望着,大声喊道。
“啊!理查兹大嫂,理查兹大嫂,跟我一道走吧,我亲爱的人儿!”
“呀!这不是苏珊吗?”波利十分吃惊地喊道,一边从孩子群中站起身来,露出她那诚实的脸孔和慈母的身形。
“是的,理查兹大嫂,是我,”苏珊说,“我真巴不得不是我才好呢,虽然我这么说似乎不太客气,可是小保罗少爷病得很重,他今天跟他爸爸说,他想看看他从前的奶妈的脸,他和弗洛伊小姐希望您能跟我一道去——还有沃尔特先生也一道走,理查兹大嫂——把过去的事情忘了吧,给可爱的小宝贝帮帮忙吧,他活不长了。啊,理查兹大嫂,他活不长了,就要离开人世了。”苏珊-尼珀哭着;波利流着眼泪看着她,听着她所说的话;所有的孩子们(包括一些新的婴孩)聚集在周围;图德尔先生刚刚从伯明翰回到家里,正从一个盆里取出饭菜吃着,这时他放下刀叉,把他妻子挂在门后的帽子和围巾取下给她穿戴上,然后拍拍她的后背,怀着深厚的父亲般的感情,但却不善于言辞地说道,“波利,走吧!”
这样他们就回到了马车跟前,比车夫预料的时间早好多。沃尔特把苏珊和理查兹大嫂扶进马车以后,自己坐在马车夫的座位上,以防再发生什么差错;最后把他们安然无恙地送进了董贝先生公馆的前厅里——顺便说一句,他在前厅里看到了一个很大的花束摆在那里,这使他想起了卡特尔船长那天早上跟他一道买下的那一束。他本很愿意在那里多逗留一些时候,好多了解一些病人的情况,或者就在那里一直等待着,看他能不能稍稍帮点儿忙;可是他痛苦地意识到,这会被董贝先生看作是一种冒昧的、唐突的行为;所以他就缓慢地、悲伤地、忧心忡忡地转身离开了。
他走出门不到五分钟,就有一个人追赶上来,请他回去。他顺着原路尽快地走回去,并怀着悲哀的预感,走进了那阴沉的公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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