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为什么又回到了这间病房里—如果诚实一点说,我知道。不过我确实不知道,我为什么还会想回来。医院里的人们都说,陈医生的呼吸机已经撤掉了,他现在大部分时间意识都是清醒的,不知道以后的复健能帮到他多少,但是真可惜,曾经那么条理清晰干练敏捷的人,现在已不会讲话。臻臻站在他的病床前面,安静地玩着一只橙子,也不剥开。自从陈医生从昏迷中醒来,她就开始沉默着玩一些只有她自己才明白意义的游戏—现在她沉默着走到我身边来,眼睛盯着我坐着的那把椅子的椅背上搭着的一件毛衣。她从毛衣的衣兜里取出来一串钥匙,像面对着一堵墙那样站在我的面前,从那串钥匙里随便选定了一把,用钥匙细小的锯齿,慢慢地切割着橙子的表皮。其实也只是在橙子上面制造出来一些细小的凹陷的圆点,但是她似乎就满足于此了,把橙子的皮真的撕下来太过残忍,她舍不得。
外星小孩,小熊,和小仙女的故事已经讲了很多。说实话,我有点不知道要怎么继续下去了——但是我又不能这样跟臻臻说。那三个小家伙遇见了很多人,其中包括老年痴呆因此遗忘了要如何邪恶的巫婆;包括一只疯疯癫癫总是认为满天繁星终有一天会全部砸下来的兔子——兔子不知从哪里听说,居住在星星上的人们看天空的时候,会觉得我们这里也不过是颗星星,从那以后它的神经就变得脆弱无比;走到红色荒原的边缘处,还遇见过一只漆皮全体剥落,看不出绿色的邮筒,邮筒很热心,可是邮筒的脑筋实在是太不好用了,他跟小熊说,他们可以绕到后面去把邮筒的身体打开,那里面有很多信,说不定能看到一封姐姐写给小熊的,他们开心地把所有的信件都拿了出来—邮筒非常权威地告诉他们,只要能在一只信封上看到姐姐和小熊的名字。就是他们要找的那封。小仙女问小熊:“你的姐姐叫什么名字呢?”小熊斩钉截铁地说:“叫姐姐。”小仙女似乎是被难住了,她认为这似乎不大可能。小仙女说:“那好吧,你叫什么名字呢?”小熊也有点不自信了,这次犹豫了一下,说:“你们叫我小熊,姐姐叫我弟弟。”小仙女抓了抓自己的耳朵,坐在她一直用来飞翔的岩石块上,开始一封一封地寻找—并没有任何一封信,寄信人是“姐姐”,收信人是“弟弟”或者小熊—外星小孩好奇而紧张地站在一旁,屏住了呼吸,他不认得地球的文字,他觉得自己要是能帮上一点忙该多好啊……
就这样,我不厌其烦地对臻臻讲述着他们的旅程,但是却从来没让这三个失败再多次也不懂得失望的小家伙找到任何关于姐姐的蛛丝马迹。今天,我打算让他们失望一次。因为,我已经累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还要坐在这里盼着他出现。我不知道在他已经如梦初醒地把我推到敌对的地方的时候,我为什么还要来到这里?有时候我也会暗暗地跟自己开一下玩笑的,如果我想找个人聊聊我最近遇上的事情,我该怎么开场?——那个……我碰上了点麻烦,我喜欢上了一个男人,我当然不是指我老公。除此之外,还有个小间题—我哥哥杀了那男人的哥哥,我哥哥没成功,但是两家人现在都在等着法院开庭—你觉得这是不是很像“罗密欧与茱丽叶”呢?不过你别忘了,人家茱丽叶是个不小心爱错了人的无辜少女,我是红杏出墙的荡妇……我总是能够成功地把自己逗笑的。
“臻臻,后来他们三个人没有找到小熊的姐姐。他们一共问过多少人,你还记得吗?总之,没人能告诉他们正确的答案。事实上,因为已经找了太久。小熊自己也有点糊涂了,到底那个姐姐,是不是他做过的梦。”—讲到这里的时候我停顿下来看了她一眼,她终于成功地用钥匙割开了橙子的皮,不过尚且没有受伤的汁液沿着切口流出来。她手里那串钥匙是他的。我身后靠着的这件衣服,也是他的。
“可是小仙女一点都没有放弃,小仙女总是快乐地说:‘会找到的。’小仙女还说,‘等我们找到了姐姐,你就想起来那不是梦了。’——这句话其实有点问题,可是他们三个都没听出来。这个时候外星小孩突然跟伙伴们说:‘咱们回去吧。回去出发的地方。我们出来这么久了,说不定你姐姐已经回去找你了。’大家都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好的主意。可是其实他们已经走了太远了。他们又必须沿途问很多人,才能找到正确的回去的路。但是他们都很开心,因为突然之间,大家都相信,只要按照原路返回去了,小熊的姐姐一定会在那里等着的……”
门开了。我觉得我的心脏像是个篮板球那样,撞到那门上,弹回来,重重地把所有正在匀速流淌的声音打回了喉咙里面。我必须暂时保持沉默,把火辣辣的击打后的疼痛吞咽回去。可是我看见的,是来量血压的护士。——真是受够了所有这些踩不死扑不灭的希望。
我觉得手机似乎又在振动了。一时间我无法判断是我口袋里的手机,还是我脑子里的那个。为了确认,我还是把手机拿了出来。——郑南音,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知道哪个?好消息是:你这次没有幻听,你的幻听已经不再回来了;坏消息是:发短信给你的人,是苏远智。我没有打开他的信息看他说什么——我早就不再关心他想和我说什么,我只是想看着那三个熟悉的汉字,安静地和他待一会儿——我们谁也不用开口跟对方说话,反正一开口都是要撒谎的。
我闻到了一丝隐隐的,橙子的苦香气。是从臻臻的手上散发出来的。她的手像蜻蜓那样在我膝盖上点了一下,又缩回去了。但是这个小小的举动已经足够令人惊喜了—她很少像这样试着跟人交流的。我像是害怕错过彩虹那样,慌忙地盯着她的眼睛,我想我一定会在她眼里遇上什么跟过去不同的神情。
她声音细细的,她说:“后来呢?”
我知道我的眼泪流下来了。因为她终于开口说话了。因为她说的第一句话是:后来呢?
我编的故事自然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故事,只不过,那里面有我所有的罪恶。我和我的胆怯相依为命,它极为默契地帮助我,像块海绵那样把故事里面所有跟罪恶有关的痕迹吸干,然后我心底最深的善良就这样顺利地像朝露一般羞涩着,闪着光,还带着模糊的彩虹,我自然知道这些善良没有我最初以为的那么多。我抓了一把脚下踩着的湿润的泥土,这泥土黑暗柔软—岁月中,六岁生日那天,五岁的我死了,埋在这里;十五岁生日那天,十四岁的我死了,埋在这里;哥哥开车对着陈医生撞过去的时候,那一瞬间之前的我也死了,但当时我还没发现;陈迎南低下头来亲吻我的时候,我才找到了那个过去的我的尸体—都埋在这里了。握着这样的一把泥土,我不怕自己的笨拙被人笑话—我捏出了他们三个:外星小孩,小熊,和小仙女。因为我辛酸地看着他们,所以他们就可爱了。他们的脸庞上沾上那一点点露水,然后活过来,憎懂地往前走。小熊的姐姐为什么一直不回来呢?外星小孩到底为什么要来地球呢?哥哥为什么疯狂一般她恨着陈医生呢?我为什么会爱迩南呢?
然后,终于有人像臻臻一样,认真地问我:“后来呢?”
后来啊——后来,我终于懂了,所有关心“后来”的人都不知道我的故事其实是在求救。后来,我一个人慢慢地把自己最新的那具尸体埋起来,并且意识到我自己的最后一具尸体终将死无葬身之地。后来,我发现你的“后来呢”帮不了我,我还是只能那样卑微软弱,劣迹斑斑地活着。但是,谢谢你啊。
“后来,”我努力对着臻臻笑了,抹掉眼睛旁边的泪水,“后来他们又在回去原处的路上走了好久。他们走得越久,就越相信姐姐一定会在那里等待着小熊。”
“小熊的姐姐,为什么把他丢下啊?”她讲话似乎有点费力,也许是荒废太久了。
“她没有把小熊丢下,她只是让小熊等她回来。”
“她到哪儿去了?”她的眼睛里一片澄明。
“臻臻,你认得我么?”间这个间题的时候我心里怀着一种非常奇妙的期待,我希望她只记得,我是一个讲故事的人。
她开始专心致志地咬手指了。也许这真的是一个很难的问题。
我耐心地,用力地看着她的脸庞,似乎这么多天以来,种种绝望的盼望在这个瞬间找到了冠冕堂皇的出口。我没注意到门开了,我没注意到走廊里那些无意义的喧嚣涌了进来。我没—但我还是注意到了他就在我和臻臻身后,迦南。
他眼神复杂地看了我一眼,接着,再看臻臻。然后他笑了,那笑容一如既往的明亮,只是他目光犹豫了片刻,他不知该把这笑容给谁。
“臻臻刚才和我说话了。”我告诉他。
“臻臻,你也来跟我说句话……”他把身子略微弯下去,可是臻臻似乎觉得很为难,只是继续努力地咬着散发橙子味道的手指,但跟往日不同的是,她用眼神专注地回应着他。
“也许等我再给她讲一点故事,她还会问我问题的,你让我试试。”我说话的时候没有看他的脸。
“我进门的时候听见了,你们在讨论剧情。”他直起身子,还没脱下来外套,周身都带着外面冬天的气味。
“那,我走了。”——其实我也并没有真的想走,我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是既然已经说了,就不能站在那里不动。于是我轻轻地跟臻臻说了句再见,她非常懂事地退后了两步,重新捡起她的橙子和钥匙,在一瞬间变回了那个自闭症儿童。
门在我身后关上的时候,我终于可以沿着走廊里的光线走到等候区的椅子旁边。我坐下来,一束斜斜的灰尘在我眼前自得其乐地跳舞,我对自己尴尬地微笑了一下:不管怎么说,我今天看到他了。我看了一眼。
有一只手放在了我的肩膀上。然后,那感觉类似于小时候,被班里同学冷不防推到台阶下面—因为身体在莫名其妙地失去平衡,不过在跌落的错觉还未消失的时候,我就明白发生了什么。横闯进视野里的,那片深蓝色和白色相间的格子我见过的,那件衣服刚刚还搭在我身后的靠背上,还带着我的温度。
他的双臂紧紧环着我——他要拥抱人的时候总是那么不知轻重,所以让我想起恶作剧的小学生。我的脑袋抵在他的脖颈上,他手掌用力按着我的后脑勺,好像这样就可以遏制我的挣扎。他的声音直接从我头顶贯穿进来,我那个被明亮阳光弄得有些迟钝的脑子变成了一个空荡荡的闭塞场所,他说的每一句话都隐约激起了回声,因此有种郑重的感觉。
他说:“对不起。”
我说:“对不起什么?”
他说:“那天,要你滚。”
我说:“没什么。其实你本来就应该讨厌我的。”
他说:“南音。离开那个人吧。等这个官司完了,我们一起走。”
我说:“我们会被大家追杀的,你家的人,还有我家的,还有……”我原本想说还有苏远智,但是,我真的不确定了。
他说:“那就让他们追杀。寡不敌众的时候,我替你挡刀,我先死。”就在此刻我突然想起来,去年大地震的那天,我对苏远智说:“爱情应该是两个人永远开心地一起打家劫舍,而不是一起躲在暗处唯唯诺诺地分赃。”真的是现世报。我又一次成功地逗笑了自己。
我看见天杨站在楼梯拐角。她总是可以静静地在楼梯拐角出现,就好像她是从对面的墙壁里若无其事地走出来的。她注视着拥抱着的我们,满脸节制的哀戚。
晚上,我在几分钟内接到了好几条短信。一条是江薏姐的,她问我写给臻臻的故事现在有没有结局,她说她觉得这个故事很好,她虽然不是个孩子,但是也同样读得进去,并且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忧伤,让她想起大学时代看《小王子》时候的感觉—脸上一阵滚烫,我都不好意思看她下面的话了。原本,我只是在某次跟她聊天的时候问她了解不了解像臻臻这样的小孩子是怎么回事,就说到了那个故事,于是顺手就发给她;另一条短信是李渊的,他说他跟几个朋友一起,帮昭昭在永宣找了一块墓地,昭昭家的一个亲戚卖掉了一块昭昭爸爸过去送他的手表,付了墓地的钱,顺便为昭昭刻了墓碑,周末,他们会有一个简单的仪式,把昭昭的骨灰盒放进去——李渊说,想了很久,除了我,都不知道能邀请什么人来参加,这才算是正式的葬礼;最后一条短信是端木芳的,很简单:“最近好吗?”一那次通话之后,我们经常这样时不时问候对方。
犹豫了片刻,我还是在手机上按下了一句:“小芳,可不可以拜托你帮我一个忙?”
端木芳会发条短信给苏远智,告诉他几个在广州的老同学晚上出来一起泡吧,问他是否加入。他的回复是:“不去了,明天要早起,去大使馆有事情。”——小芳随后把他的回复短信转发给了我。这条回答的完美程度简直天造地设,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期。好吧,去大使馆,他两个小时前还告诉我这几天必须从早到晚地待在实验室。
陈嫣突然间推开了我的门:“南音,出来,现在全家人有事情要商量。你爸爸刚从外面回来,就说要跟大家讲一件事,他脸色真难看,我怕是西决的官司出了什么问题……”但是她把“问题”的“题”字小心翼翼地咽了回去,可能是觉得句子一旦说完,坏事就成真了。
我们都听到了姐姐尖叫的声音盖过了电视新闻:“狗娘养的!什么叫不干了,离开庭没多久了他说不干就不干了?当律师的这么不守信用是什么道理啊,他活得不耐烦了吧……”楼梯下到一半,我看到雪碧乖巧地拿起遥控器把电视变成了“静音”,于是姐姐的声音就更通行无阻。
“东霓,现在说这些都是没用的。”小叔无奈地对着姐姐的方向挥了挥手,像在讲台上维持秩序那样,“我们商量怎么办吧。西决不能没有律师。”可是一不小心,挥手的时候带翻了茶杯。北北非常配合地冲着那一地的茶叶和水迹爬了过去。
陈嫣从我身边飞速地奔下去,一把捞起北北。我慢慢地在楼梯中间坐下来,把脸庞搁在扶手的间隙处,我觉得很好。爸爸脸色铁青,点烟的手指在抖:“他说他也是实在平衡不了很多关系所以没办法—那家医院,因为现在基本上舆论都是同情西决的,都在骂医院,跟医院关系非常好的几个制药公司,偏偏也是他们律所的大客户,制药公司也不想医院的名字天天上报纸还都是负面的新闻,可能也给了这个律师些压力……”“能有什么压力?”小叔苦笑,“无非就是钱。给西决辩护一个刑事案子拿不到多少钱的,为了这个得罪一年送他们几百万甚至更多的大客户自然是不划算。”
姐姐似乎是使尽全身力气地把自己砸回沙发里,颓然地看着陈嫣忙碌地清理地板上的茶叶。陈嫣把沽满了茶叶的抹布捏在手里,叹了口气:“现在骂他也没有用。都想想办法,怎么能给西决再找个好律师来吧。”
一片死寂。然后爸爸说:“这个律师倒是跟我说,他不做了,给我介绍别人,他说他保证……唉,我现在都不知道我该不该相信他,不管怎么说,新来一个律师对西决的案子的情况也不算熟啊。”
妈妈牵着外婆的手,从浴室里走出来—两周前,外婆在一夜之间,忘记了如何做“打开水龙头”的动作。她穿着衣服站在没有水的花洒的下面,像个孩子那样盯着水龙头上的红蓝色块,当妈妈过了很久没听见水声,推门进来的时候外婆如释重负地转过身,苍老的食指稚拙地指着花洒说:“它空了。”所以现在,我和妈妈,有时候也加上姐姐和雪碧,我们几个轮流照顾外婆洗澡,让她相信花洒其实并没有空。
外婆完全不知道满屋子的人都在谈论什么。我不清楚妈妈是不是很庆幸,因为要带着外婆回去她自己的房间,她也可以装作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们穿过所有人的安静,打开了外婆的房门。我看到爸爸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暗淡了——也许爸爸和我想的一样吧。妈妈会自然地跟外婆进去,然后有的是理由在里面待上很久,她要帮外婆换衣服,吹头发,也许临睡前,还必须陪她聊聊天—于是她可以再一次地不介入全家人的讨论,表示自己跟哥哥的事情完全无关。
可是妈妈突然间从外婆的屋里折了回来,她站在客厅中央,有些突兀地仰头,看了看坐在楼梯上的我。别人都坐着,只有她紧张而僵硬地站着,头一次,她允许自己跟这个家格格不入。她像看星星那样,用力地仰着脸寻找我的眼睛。小叔在一旁疑惑地犹豫要不要提个问题,她看准了我,淡淡地说:“去问问苏远智的爸爸。”
“妈妈?”我放下了托着腮的手。
“他爸爸是个律师,一定有办法的。这个时候,只能去问他。南音,”妈妈叫着我的名字,却把眼睛看向了爸爸,“先让南音去找他,其实更合适,比你出面要好得多。”
她丢下这句话,重新垂下了头,抛下我们大家,我听到外婆的房间里隐约传来一阵吹风机工作的声音。这样很好,其他的事情,她便再也听不见了。
我想,我知道我该做什么。其实这一刻,我等很久了。
还是那间茶馆。苏远智的爸爸坐在我对面,他的眼神一向如此,也跟人笑的—一旦笑起来,脸上那两条法令纹就格外尴尬。对话内容都很简单。他礼节性地说:“最近家里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我点点头:“有。”他略微讶异地看着我,我则给他讲了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当然,重点是,为什么我们现在的律师想要退出了。听完,他点点头:“这类事情都是听说过的,我认识的刑事律师不算多,不过没问题,我一定会尽力……”我把装着哥哥的材料的文件夹从背包里拿出来,小心地放在他和我之间的桌面上,然后。又轻轻往他那边推了一点。
“全都在这儿,还有,这个是他之前的律师的名片,资料里面还缺什么,都可以打给他。”我注视着他的眼睛,“叔叔,我知道你一直都不太喜欢我。你觉得我娇生惯养,什么也不懂得,也许会拖累苏远智。不过,我哥哥是一个跟我一点都不一样的人。他……这次是做了很糟糕的事情,可是如果你跟他仔细聊过天,你一定会同意我说的,他是世界上最懂得尊重别人的人。我答应你,我离开苏远智。他反正快要去英国了,我也愿意他有好的前途。所以我彻底离开他,他会有机会再去找到一个合适的女孩子陪他奋斗的。原来说好的明年夏天的婚礼,取消就好了。我只请求你,帮我哥哥一把。”
他看着我,慢慢地,笃定地问:“是你和苏远智之间原本就有问题,还是—你只是为了你哥哥?”
“我跟苏远智从来没有聊过他出国的事情,他不想跟我讲这些,我也不问。其实,我和哥哥之间,并没有血缘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对他说起这个,“我们俩都是去年才知道这件事。哥哥出生那天,他的亲生父母在医院里问有没有人想出价,结果是我奶奶买了。因为就在同一天,出生在我们家的小孩,没多久就死了。当时我爷爷病危,奶奶就觉得更加不能让爷爷知道小孩子死了的事情,所以,哥哥就这样来了。那都是我出生之前的事情,在我很小的时候,他就跟着我和我爸爸妈妈一起生活。我其实常常想:哥哥其实是上天给我们家的一个礼物。所以,他才来历不明啊。他的事情出了之后,所有的人都很伤心—尤其是我妈妈。因为我们家每一个人都早就习惯了,哥哥是个太好的孩子。好孩子突然之间开车去撞人——大家都觉得自己被骗了。当然,谁都不能否认他做的事情是一件非常坏的事情,但是只有我一个人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所以我没有选择啊,我必须放弃一切去帮他。”
他点点头:“我答应你,我一定联系到一个我能找到的最好的律师,就在这两三天内。”
我站起身,背起我的挎包:“谢谢,我答应过的事情,一定说到做到。”我转身离开我们的桌子的时候,他在身后叫住了我:“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哥哥为什么要去杀人?”
我对他认真地笑了:“不说了吧。因为,您这样的人,不会懂的。”
回到家里的时候我发现客厅跟厨房里,每盏灯都亮着,可是空无一人。就像是闯进了自己某天午后打吨儿时候短暂的梦。“南音,是你吗?”陈嫣的声音在楼梯上响起来,她下楼的脚步声里也伴随着北北嘴里那些很认真的音节。
“外婆不见了。”陈嫣说,“说是下午跟着雪碧去公园散步的时候,雪碧去了一下厕所,出来就看不到外婆了。现在全家人都出去找了,我在家里等门看看她会不会自己找回来。”
“不可能的。”我把挎包丢到沙发上,然后又背了回去,“外婆自己完全不认得路,可是妈妈一直都在她的口袋里放我们家的地址和电话呢,说不定等下就会有人打过来,然后把她送回来了。”
“但愿吧。”陈嫣叹着气,“为什么坏事总是一件跟着一件呢?刚才已经给派出所打电话了,可是人家说,外婆是今天下午才不见的,时间太短了,不能算成失踪。”
“我也去找,你继续等着,别错过了电话。”
“那你当心哦,你最好还是给东霓打个电话问问她们现在是不是都在公园那一带……”她突然想起什么,“我记得,就在国庆节那个时候,外婆还是能自己从公园走到我们小区来的,只不过是记不住我们住在哪栋——现在,为什么就完全没有方向感了?”
“我妈妈说,外婆这样的病,恶化起来都是很快的。”
迦南的电话突然打了进来,我轻悄地看了一眼陈嫣,她已经拿起了电视机的遥控器,于是我接起来,很自然地走到厨房的阳台上去。每次接他的电话,我都必须要自己的视线牢牢地粘在眼前的一样什么东西上,好像这样才能不再害怕。现在,我只能牢牢地看着妈妈放在调味架上的一串大蒜——看着,看着,看到最后我觉得它们要变成一串白色的鹅卵石的武器飞过来袭击我了。幻象开始,但时间停滞。尤其是当听见他说:“南音,你在家?”
我本来想平静地说“是,我在家”,但是,我说的是:“你现在出来,可以吗?陪我一起去找一个人。”
我们一起去找外婆吧,把外婆找到了,我们就不要再回来了。
哥哥,请原谅我利用了你。我说为了你,我愿意离开苏远智。我撒谎了。我不愿意为了救你离开苏远智,尽管在必要的情况下我一定会那么做;我愿意离开,是为了别的人,别的事情。简单点说,我利用你装点了自己。尽管我知道,你不会介意。
姐姐说,现在全家人都在公园所在的街区里,分了几个不同的方向,有的往市中心的方向找,有的往沿河的方向找,公园里的工作人员还在公园的每个角落检查着,妈妈到广播电台去了,再等一会儿,寻人启事就能被不少正在开车的人听到。
迦南问我:“你打算到哪儿去找?”
我说:“还是去公园,我觉得她不会走出公园去的。”
他对我笑了一下。眼神好像是——我刚刚讲的那句话是海誓山盟。有一辆车在我们身后按喇叭,他从我的对面站到了我身边来,有些生硬地挡在我和那辆疾驰而过的车之间。仔细想想,我们很少在医院之外的地方见面——一起出来吃过两次饭,不过我总是因为太过紧张,吃完了,就像做贼那样迅速地跳上车逃走。
“你为什么这么确信,你外婆还在公园里面?”我们往公园里面走的时候,他牵着我的手,淡淡地问我。他根本不问我为什么要他陪我一起找外婆,他就像我故事里面的外星小孩,似乎跟我一起寻找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人,这本身是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我小的时候有一年暑假,妈妈把我送到外婆家去待了两个月。我记得外婆家的后面,有个小街心花园。那个街心花园直接通往一个幼儿园的后门。——其实,我很早的时候就觉得,外婆在龙城的公园最喜欢去的地方是芍药花坛那里,那儿的花坛的形状和石子路都跟我小时候去过的街心花园长得很像。外婆一定是觉得,在那里就像是回了家。我们到芍药花坛去,我觉得我知道外婆是沿着哪条路走远的。”
“可是现在是十二月,怎么认得出来谁是芍药花坛?”他提问的表情颇为苦恼。
“反正……我知道怎么走不就好了嘛,那个地方到了春天开出来的就是芍药。”我像是打了个寒战一般地意识到,当我们俩这样对话的时候,其实完全把自己当成了一对最普通的情侣。
“就是这里,你确定这是你说的—芍药?”他轻轻地挑起了左边的眉毛。
“让我想想—”我出神地看着面前几条可以走的路,“我觉得我们应该一直往右边走。虽然这边走下去就是公园最偏僻的那个工作人员入口,可是那个工作人员入口到了快下班的时候都是不上锁的。”
“小姐,什么叫一直往右边走,那叫西边。跟你们女人讨论方向的时候真的是火大。”医院里的那个他在这个瞬间附体了。
“方向那种东西有什么了不起啊。”我不服气地瞪着他,“为什么你们男人都那么喜欢用‘方向’这么无聊的东西来嘲笑女孩子呢?你和苏远智一样地无聊……”
他勉强地笑笑,我知趣地保持安静,两个人都默契地保守着一种“说错话”的尴尬。
“我很快就会离开龙城,回北京去。”他嘴里呵出去的白气,像在抽烟一样,“因为我哥现在稳定了,我妈妈她们会留在龙城照顾他,我必须回去上班了。南音,”他的停顿短暂得让人险些觉察不到,“我可以在北京等着你吗?”
“我要离开苏远智了。”我答非所问。
“那我等着你,你会不会来?”
“我……我不知道。”我说话的时候只好看着路灯。
“你知道你会来。你就是还需要点时间承认这个。”他微笑着斜斜地看我,像是做好了准备迎接我狠狠剜讨类的一眼。
芍药花坛往右转—好吧,往西走,到了尽头,果然如我所料,那道门开着。穿过去,是一条斜斜的小巷子—曾经有一次,我带着外婆从这条小巷子里穿出去。让我想想,是在年初的时候,苏远智临上火车之前跑来这里见我一面。然后,我跟外婆一起,穿过这条小巷子把他送到马路上去打车。当时外婆惊喜地环顾着这条巷子,脸上充满着迷惘的喜悦。我至今不可能知道她那天究竟想起了什么。
“那边真的站着一个老太太,”迦南的手指戳到了冷空气里路灯的亮点上,“你看看,是你外婆么?”
不用看,我早就在跟外婆挥手了。
不过她完全没注意到我们,她站在卖棉花糖的小贩跟前,用力捏着一把零钱,微笑地看着小贩像滚云朵那样把棉花糖一团一团地做出来。迦南低声说:“我小时候,真的以为上帝造云的时候就是用一个做棉花糖的机器而已。”
“外婆!”音量抬高些她果然疑惑地转过脸,但是我依然不能确定,她此刻是否认得我,“大家都在到处找你呢!现在跟我回家,好不好……”
她慢条斯理地一笑,右手的手指指着左手高高举起来的棉花糖,她说:“买给玲玲。她喜欢这个。她最近不高兴。”原来外婆一个人游荡了这么久,却一点没有惊慌和害怕,然后她找到了想送给妈妈的礼物,准确地说,送给童年时代的妈妈。
“外婆,我带你去找你的玲玲,好吗?”我递给小贩两个硬币,又买了一个棉花糖,放在外婆的右手里,“一个是你送给玲玲的,另一个是我送给你的。”
喜悦让她皱纹遍布的脸庞变得更红润,当然也有可能是被冻红的。把两个棉花糖一左一右地举在脸的两边,乍一看还以为给自己选择了一对硕大无比的耳套。她说:“谢谢你啊,小姑娘。”好吧,她果然还是不认识我。
迦南对外婆说:“外婆,天气冷,您还是把手放回兜里去吧。把您的棉花糖交给我,放心,我就是替您保管着,等会儿就还给您。”
外婆友善地看了他一眼,像传递炸弹那样小心翼翼地移交棉花糖的时候,很开心地道了谢。然后外婆很捧场地对我说:“他很好。他是你的男朋友么?”
我和迦南对看了一眼。然后我郑重地跟外婆说:“是的。”
只有在这样的外婆面前,我们才是无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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